第三十七章 沙丘
我的靈魂並不尋求永恆的生命
但卻窮儘可能的極限。
——品達(Pindar,古希臘詩人)
第二天威爾和萊拉又雙雙出去了,他們很少說話,急於與對方獨處。他們看起來神志迷亂,彷彿某件幸福的事情奪走了他們的智慧,他們動作緩慢,眼睛沒有聚焦在他們看的東西之上。
他們一整天待在空曠的山上,然後下午頂著酷熱造訪他們金銀色的小樹林,他們交談、沐浴、吃飯、接吻,沉醉在幸福的暈眩中喃喃自語,發出的聲音與他們的意識一樣混亂,他們感覺自己正被愛情融化。
晚上,他們與瑪麗和職權塔爾一起吃飯,寡言少語;因為天氣很熱,他們想散步去海邊,認為那裡可能有涼爽的微風。他們沿著河邊漫步,直到來到開闊的海灘,沐浴著明亮的月光,低低的潮水正在轉向。
他們在沙丘腳下柔軟的沙子里躺焉為,然後就聽到了第一隻鳥兒的叫喚。
他倆立即轉過頭去,因為那隻鳥的聲音不像是他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所有的。一聲雅緻的吟唱從黑暗的上方的某個地方傳來,接著另一種歌聲從不同的方向回應了它。威爾和萊拉高興地跳了起來,試圖看看那歌唱的鳥,但是他們能夠看到的只是一對黑色的飛掠而過的身影低低翱翱,然後又沖入雲霄,一直在用豐厚圓潤的銀鈴般的音調不停地唱著一首充滿無窮變化的歌。
然後,隨著翅膀扇動揚起一小堆沙子,第一隻鳥兒落在了幾碼遠外。
萊拉說:「潘——?」
他形狀像一隻鴿子,但顏色很深,在月光下難以看清,不管怎麼說,他清晰地顯形在白色的沙灘上。另一隻鳥仍然在頭頂盤旋,仍然在歌唱,接著她飛下來加入他的行列:這是另一隻鴿子,但羽毛顏色屬於珍珠白,鳥冠上有一撮深紅色的羽毛。
威爾明白了看見他的精靈會是什麼感受。當她飛落到沙灘上時,他感覺他的心以一種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方式繃緊和放鬆。六十多年後,當他年邁老去時,他仍然會像以往那樣明晰而鮮活地體驗那些感受:萊拉的手指在金銀樹下將果子放進他的嘴唇、她溫暖的嘴唇壓住他的嘴唇、他的精靈在他們進入死人世界時從他毫不知情的胸膛里撕扯開來,她在月光照耀下的沙丘邊重新回到他身邊的甜蜜和愜意。
萊拉朝他們走去,但潘特萊蒙說話了。「萊拉,」他說道,「塞拉芬娜·佩卡拉昨晚來到我們身邊,她把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告訴了我們,她已經回去把吉卜賽人領到這兒來。法德·科拉姆要來,還有法阿大人,他們會來到這兒——」
「潘,」她傷心地說,「噢,潘,你不開心——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然後他變了形,變作一隻雪白的貂翻過沙子向她奔來。另一個精靈也變了形——威爾感覺到了它的發生,就像心被輕輕地揪了一下——變成了一隻貓。
走到他身邊之前,她說話了。她說:「巫師給我取了一個名字,我以前不需要名字,她叫我基里亞娃,但是聽著,現在聽我們說……」
「是的,你們必須聽著。」潘特萊蒙說,「這事很難解釋。」
他們倆一起設法將塞拉芬娜告訴他們的一切轉述給威爾和萊拉,從關於孩子們自己的本性的展現開始:關於他們和精靈怎麼不知不覺地變得像女巫一樣具備了分離但仍然保持一體的能力。
「但還不光是這個。」基里亞娃說。
潘特萊蒙說:「噢,萊拉,原諒我們,但我們得告訴你們我們發現的事情……」
萊拉大惑不解,潘什麼時候需要過原諒?她看了看威爾,顯然他和她一樣迷惑。
「告訴我們,」他說,「別害怕。」
「是關於塵埃的事情。」貓精靈說,威爾驚訝地聽著自己本性的一部分告訴他一件不為他所知的事情。「它要全部流走了,所有的塵埃,流進你們看見過的那個深淵,不過現在有個東西阻擋了它,但是——」
「威爾,是那金色的光!」萊拉說,「是全部流進那個深淵消失不見了的光……那就是塵埃?這是真的嗎?」
「是的,但是一直還有更多的塵埃在泄漏出去。」潘特萊蒙繼續說,「它不應該泄露,它不能漏走,這是至關重要的;它必須留在世界里不消失,不然的話,一切好的東西都會消退和死亡。」
「但是其他的塵埃是從哪兒溜走的呢?」萊拉說。
兩個精靈都望著威爾和威爾的刀子。
「我們每切開一個口子,」基里亞娃說,威爾又一次感覺到那小小的震顫: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任何人,我們,或哲學家協會的人,任何人每次在世界之間打開一個口子,刀子就切入到外面的虛無中,和深淵下面的那種一樣的虛無。但我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因為那邊緣太細微而看不見,但卻大得足夠塵埃從中泄漏出去。如果他們立即把它關起來,塵埃就沒有機會漏出去很多,但是有成千上萬個從來沒有關閉。所以這麼長時間以來,塵埃一直在從世界中泄漏出去,流入虛無之中。」
威爾和萊拉開始明白了,他們與它搏鬥,把它推開,但是它正像那滲入天空熄滅星星的灰光一樣:它偷偷爬過他們建起的障體,從他們為了阻攔它而拉上的每一扇百葉窗下面和每一塊帘子旁邊偷偷滲出去。
「每一個口子。」萊拉喃喃地說。
「每一個口子——它們必須全部關上?」威爾說。
「每一個口子。」潘特萊蒙像萊拉那樣喃喃地說。
「噢,不。」萊拉說,「不,這不可能是真的——」
「所以我們必須離開我們的世界去待在萊拉的世界,」基里亞娃說,「或者潘和萊拉必須離開他們的世界去待在我們的世界里,沒有別的選擇。」
這時,他們全都無奈地明白了。
萊拉大叫了一聲,潘特萊蒙頭天晚上的貓頭鷹叫聲嚇壞了所有聽到了叫聲的小動物,但是與萊拉現在發出的這激動的哀號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精靈們震驚了;看見他們的反應,威爾明白了其中的緣故:他們不知道其他的實情,他們還不知道威爾和萊拉了解到的情況。
萊拉因為憤怒和痛苦而顫抖,緊握著拳頭大步地踱上踱下,淚水奔騰而下的臉轉來轉去,彷彿在尋找答案。威爾跳起身來,抓住她的雙肩,感覺到它們在緊張地顫慄。
「聽著,」他說,「萊拉,聽著:我父親是怎麼說的?」
「噢。」她叫喊著,頭擺來擺去。「他說——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你當時在場,威爾,你也聽到了!」
他以為她會因為痛苦而當即死去,她撲進他的懷裡抽泣著,激動地緊緊抱著他的肩膀,將指甲摁進他的背,臉埋進他的脖子,他只聽見她說:「不——不——不……」
「聽著,」他又說道,「萊拉,讓我們想辦法仔細回憶一下,也許有辦法解決,也許有空子可鑽。」
他溫柔地掙開她的手臂,讓她坐下來。嚇壞了的潘特萊蒙立即奔到她的膝上。那個貓精靈試探著靠近威爾,他們還沒有接觸過呢,但是現在他向她伸出手來,她將貓臉在他的手上蹭了蹭,然後優雅地跨上他的膝頭。
「他說——」萊拉咽了一口唾沫,開始說——「他說人可以不受影響地在其他世界過一小段時間,他們可以,我們也經歷過,對嗎?儘管我們當初不得不前往死人世界去完成我們必須完成的事情,但我們仍然很健康,不是嗎?」
「他們能夠過一小段時間,但不能長期這樣,」威爾說,「我父親離開他的世界——我的世界——十年了。當我找到他時,他差不多快死了。十年,就那麼多。」
「但是博雷爾大人呢?查爾斯爵士呢?他身體夠健康了,不是嗎?」
「是的,但別忘了,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回他自己的世界重新獲得健康。別忘了,你第一次就是在那兒見到他的,在你的世界里。他一定是找到了某個別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窗戶。」
「唔,我們可以做到那一點!」
「我們可以,只是……」
「所有的窗戶都必須關閉。」潘特萊蒙說,「所有的窗戶。」
「但是你怎麼知道?」
「是一個天使告訴我們的,」基里亞娃說,「我們遇到了一個天使,她告訴我們有關這件事的一切,還有其他的事情,這是真的,萊拉。」
「她?」萊拉激動地說,滿肚子狐疑。
「是一個女天使。」基里亞娃說。
「我從來沒聽說過一個這樣的天使,也許她在撒謊。」
威爾在思考另一個可能性。「假如他們關閉所有的窗戶,」他說,「我們只在我們需要的時候打開一個,儘快穿過,然後立即把它關閉——那就安全了,對吧?如果我們不留太多的時間給塵埃泄露出去?」
「對!」
「我們在誰也發現不了的地方打開,」他接著說,「只有我們倆知道——」
「噢,那會行得通的!我敢肯定那會行得通的!」她說。
「我們可以從一個世界走到另外一個世界,維繫健康——」
但是精靈們很沮喪,基里亞娃喃喃地說:「不行,不行。」潘特萊蒙說:「妖怪……她還講了有關妖怪的事。」
「妖怪?」威爾說,「我們在戰鬥中見過他們,那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們怎麼啦?」
「唔,我們發現了他們是如何產生的,」基里亞娃說,「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們像地獄的孩子,每次用刀子打開一個窗戶,就製造了一個妖怪,就好比把地獄打開了一小點,鬼魂就飄出來進入世界一樣,這就是為什麼喜鵲壤充滿妖怪的原因,因為他們在那兒留下太多窗戶沒有關閉。」
「他們靠吃塵埃長大,」潘特萊蒙說,「還有精靈,因為塵埃和精靈有點類似,不過是成年的精靈。他們就這樣越長越大越長越強壯……」
威爾感到心裡一陣隱隱的恐懼,基里亞娃把自己貼在他的胸前,也感覺到了他的恐懼,她試圖安慰他。
「這麼說,每次我使用那把刀子,」他說,「每用一次,我就製造了一個妖怪?」
他記起埃歐雷克·伯爾尼松在他重新鑄造那把刀子的洞中說過,你不知道的是刀子自己做什麼,你的意圖也許是好的,但刀子也有意圖。
萊拉的眼睛在看著他,因為焦急而睜得大大的。
「哦,我們不能,威爾。」她說,「我們不能給人們帶來那樣的災難——不能讓其他的妖怪出來,不能那樣,因為我們見過他們的所作所為!」
「好吧。」他說著,站起身來,把他的精靈緊緊抱在胸前。「那我們將不得不——我們倆中有一個將不得不——我去你的世界並且……」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她看見他抱住他那隻甚至還沒開始了解的美麗健康的精靈,她想到他的母親,她知道他也在想她。拋下她去和萊拉生活在一起,甚至只能共同生活那麼幾年——他能夠那樣做嗎?他也許會同萊拉生活在一起,但是她知道他無法身心合一地生活。
「不,」她叫喊著,跳到他的身邊,基里亞娃加入沙灘上的潘特萊蒙,看著男孩和女孩絕望地擁抱在一起。「我來,威爾!我們去你的世界並在那裡生活!我們,我和潘,生病不要緊——我們很結實,我打睹我們活得很久——而且你的世界很可能有好醫生——馬隆博士會知道的!噢,讓我們那樣做吧!」
他在搖頭,她看見他臉頰上有淚光閃耀。
「你認為我能夠受得了嗎,萊拉?」他說,「你認為看著你生病憔悴然後死去而我卻一天一天強壯生長,我能夠生活得幸福嗎?十年……那算什麼,一眨眼就過去了,我們還只長到二十幾歲,十年並不是那麼久。想一想,萊拉,你和我長大了,正準備做我們想做的一切——然後……一切全結束了。你認為你死後我能夠繼續活下去嗎?噢,萊拉,我會不假思索地跟隨你下到死人的世界,就像你跟隨羅傑一樣,那會是兩條生命無謂地犧牲,我的生命跟你的一樣浪費。不,我們應該一起度過我們完整的生命,美好、漫長、繁忙的生命,如果不能在一起,那我們……我們就不得不分開度過。」
她咬著嘴唇,看著他極度痛苦地踱來踱去。
他停下來轉身繼續說:「你記得他說過的另一件事嗎,我的父親?他說我們必須在我們所在的地方建立一個天堂共和國,他說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其他地方,那就是他的意思,我現在明白了。噢,那太痛苦啦。我當時以為他指的是阿斯里爾勛爵和他的新世界,但實際他說的是我們,他說的是你和我,我們必須住在我們自己的世界里……」
「我要問問真理儀,」萊拉說,「它會知道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早點想到它。」
她坐下來,用一隻手掌擦了擦臉頰,用另一隻手去拿帆布背包。她到哪兒都帶著它:當威爾晚年回憶起她時,他常常想到的是她肩上背著那個小包的樣子。她麻利地把頭髮迅速往耳朵後面一塞——他喜歡她那個樣子—一拿出那個黑色的天鵝絨包裹。
「你能看見嗎?」他說,因為儘管月亮很亮,但真理儀錶面的符號非常小。
「我知道它們都在哪兒,」她說,「我記在心裡了。現在別說話……」
她盤起雙腳,把裙子扯到上面形成一個可以放真理儀的地方,威爾用手肘撐住身體躺下來看著。明亮的月光,從白色的沙灘上反射回來,形成一種光輝照亮她的臉,那光輝好像把她身體內的某種其他的光亮吸出來,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她的表情如此認真和投入,以至於威爾可能會再次愛上她,如果愛情還沒有佔據他身體的每一根纖維的話。
萊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轉動輪盤,但是只過了一會兒,她就停了下:來,把儀器轉了一圈。
「地方不對。」她乾脆地說了聲,又試起來。
威爾看著,清楚地看見她可愛的臉龐,因為他是那麼熟悉那張臉,並且研究過她在感受幸福、絕望、希望和悲傷時的表情,所以他可以看出有什麼事不對勁,沒有她過去經常迅速進入的那種明顯的全神貫注的跡象。相反一種不開心的疑惑逐漸蔓延到她的全身:她咬住她的下嘴唇,眼睛眨得越來越厲害,慢慢地從符號到符號,幾乎是漫無目的,而不是迅速和肯定地掃來掃去。
「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對它再熟悉不過了,但是我好像看不出她是什麼意思……」
她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把儀器轉了一圈。它在她的手裡顯得奇怪而醜陋。潘特萊蒙變成老鼠爬上她的膝頭,把黑色的爪子放在真理儀的水晶面板上,一個又一個地窺視著那些符號。萊拉轉動了一個輪盤,再轉動另一個輪盤,把整個儀器都轉了一圈,然後抬起頭來吃驚地望著威爾。
「噢,威爾,」她叫道。「我做不了了!它離開了我!」
「噓,」他說,「別著急,所有那些知識仍然在你的身體里。只管鎮靜下來,讓你自己去找,彆強迫它,只管漂浮下去觸摸它……」
她咽了一口唾沫,點點頭,惱怒地用手擦了擦眼睛,深吸了幾口氣,但是他可以看出她太緊張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後感覺到她的顫抖並把她緊緊抱住。她抽回身子又試了起來。她又一次盯著那些符號,又一次轉動那些輪盤,但是那些她曾經能夠輕鬆而自信地領會的含義不在那兒了,她不知道那些符號的意思。
她轉過身去,抱住威爾,絕望地說:「沒有用處——我看得出——它已經永遠地走了——它在我需要它的時候就來了,為了我所必須做的所有事情——為了救羅傑,然後為了我們倆——現在它完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它離開了我……我害怕它,因為它一直那麼難——我以為是我看不清,或者手指頭僵硬或什麼來著,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那種能力正在離我而去,它正在消退……噢,它走了,威爾!我失去了它!它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絕望地放聲大哭起來。他能做的只是抱著她,他不知道怎樣安慰她,因為很明顯她說的沒錯。
接著兩個精靈毛髮豎立,向上望去。威爾和萊拉也感覺到了,也順著他們的視線朝空中望去。一道光正向他們移來:一道有著翅膀的光。
「是我們見過的那個天使。」潘特萊蒙猜測說。
他猜對了,隨著男孩和女孩還有兩個精靈看著她飛近,哈法尼亞把翅膀張得更大,滑到沙灘上。儘管與巴爾塞莫斯一起待了那麼久,威爾對這個奇怪的訪客還是沒有心理準備。他和萊拉緊握著彼此的手,看著天使向他們走來,另一個世界的光照耀在她身上。她沒穿衣服,這無所謂:天使又能穿什麼衣服呢?萊拉想。看不出她是老還是年輕,但是她的表情很嚴肅,充滿同情,威爾和萊拉感覺她好像知道他們的心聲。
「威爾,」她說,「我來請你幫忙。」
「請我幫忙?我能幫上什麼忙?」_
「我想要你告訴我怎樣關閉那把刀子製造的口子。」
威爾咽了一下。「我會告訴你的,」他說,「作為回報,你能幫我們一把嗎?」
「我無法如你們所願地幫助你們,我看得出你們一直在談什麼,你們的悲傷在空氣中留下了印記,這並不好受。但是相信我,每一個知道你們兩難困境的人都不希望事情是這樣:但是有些命運是最強大的生物也不得不屈服的,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幫助你們改變事物的本來方式。」
「為什麼——」萊拉開言道,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而顫抖——「為什麼我再也讀不懂真理儀?為什麼我連這個能力也沒了?這是我惟一能真正做好的事情,它就這樣再也不在那兒啦——它就這樣消失了好像它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你以前讀它靠的是恩典,」哈法尼亞看著她說,「你可以靠努力重新獲得它。」
「那要多久?」
「一生的時間。」
「那麼久……」
「但經過一生的思考和努力之後,你會讀得甚至更好,因為它會來自有意識的理解。那樣獲得的恩典比隨意來的恩典更深邃更充分,另外,一旦你獲得了它,它就永遠不會離開你。」
「你的意思是整個一生,是嗎?」萊拉喃喃地說,「漫長的一生?不是……不僅僅……是幾年……」
「是的,我是這個意思。」天使說。
「所有的窗戶都必須關上嗎?」威爾說,「每一個窗戶?」
「要明白這一點,」哈法尼亞說,「塵埃不是一個恆量,沒有一個保持不變的固定數量。有意識的生物製造著塵埃——它們總是在更新它,通過思考、感覺和反思,通過獲取智慧並將它延續下去。
「如果你們幫助你們世界里的每一個人,幫助他們認識和理解自己,理解別人,理解萬物的運作方式,教授他們仁慈而不是殘酷,耐心而不是倉促,快樂而不是無禮,最主要的是怎樣保持心靈的開放、自由和好學求知……它們就會更新到足以彌補從切開的口子流失的東西。然後就可以留下一個窗戶不關。」
威爾激動地顫抖著,他的大腦跳躍到一點:在他和萊拉的世界間可以有一個新窗口。那會是他們的秘密,只要願意他們可以隨時穿過,在對方的世界里住上一段時間,而不是永久地固定在某一個人的世界,這樣,他們的精靈會保持健康,他們可以一起長大,也許很久以後他們可能會有孩子,孩子們會是兩個世界的秘密公民,他們可以將一個世界的所有學問帶到另一個世界,他們可以做各種各樣的好事——
但是萊拉在搖頭。
「不,」她靜靜地嗚咽道,「我們不能那樣做,威爾——」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想法,然後以同樣痛苦的語氣說,「不,那些死人——」
「我們必須為他們保留那扇窗戶!我們必須這樣!」
「是的,否則……」
「我們必須為他們製造足夠的塵埃,威爾,並讓那扇窗戶永遠開著——」
她在顫抖,當他把她抱在身邊時,感覺她是那麼幼小。
「如果我們這樣的話,」他顫抖著說,「如果我們正常地生活,並且思考著生活,那麼將來也會有些東西可以告訴鷹身女妖,我們得告訴人們這一點,萊拉。」
「為了真實的故事,是的。」她說,「鷹身女妖作為交換想聽的真實的故事。是的。所以如果人們在生命結束時卻沒有什麼可以告訴鷹身女妖,那麼他們就永遠不能離開死人世界,我們得告訴他們這一點,威爾。」
「不過,是獨自一人……」
「是的,」她說,「獨自一人。」
一聽到獨自一人這句話,威爾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充滿憤怒和絕望的波浪從體內的某個深處往外涌,彷彿他的心是一個海洋,某個極大的痙攣把它攪亂了。他孤獨了這麼多年,現在他又必須孤獨了;上帝賜於他的無限珍貴的福佑幾乎是立即又必須被奪走了,他感到波浪越來越高越陡,要將天空抹黑,他感覺那浪頭顫抖不已,開始溢出,他感到那巨大的浪堆身後是整個海洋的重量壓下來,撞擊著那本來應該是銅牆鐵壁的海岸。他發現自己帶著前所未有的憤怒和痛苦喘息、顫抖和大叫,他發現萊拉同樣無助地依偎在他的懷裡,但是當波浪消耗了它的力量后,水退了,凄涼的岩石仍然留在那兒,與命運沒有什麼好爭辯的,不論是他的絕望還是萊拉的絕望都沒有使它們改變一英寸。
他的憤怒延續了多久,他一點也不知道,但是它最終還是不得不消退,痙攣后的大海平靜了一點,海水仍然激動,也許它們永遠也不會真正平靜下來了,但是那巨大的力量已經不見。
他們轉向天使,看見她明白了一切,並且跟他們一樣感到悲傷。但是她可以比他們看得更遠,她的臉上還有著平靜的希望。
威爾狠狠地咽了一下,說:「好吧,我教你怎樣關閉窗戶,但是我得先打開一個,這樣就又製造一個妖怪。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一點,不然我會更加小心的。」
「我們會對付那些幽靈的。」哈法尼亞說。
威爾拿出刀子,面對著大海。使他吃驚的是,他的手相當穩。他切了一個窗戶進入他自己的世界,他們發現眼前是一個大工廠或化工廠,工廠里複雜的管道穿梭在建築物和儲藏罐之間,每一個角落都有燈光閃爍,一團團蒸汽升入空中。
「真是奇怪,天使們竟然不知道這個方法。」威爾說。
「這把刀子是人類的發明。」
「你們準備關閉所有的窗戶,只有一個除外,」威爾說,「從死人世界通出來的那一個。」
「是的,那是一個承諾。但是那是有條件的,你們知道是什麼條件。」
「是的,我們知道。有很多窗戶要關嗎?」
「成千上萬個。有炸彈炸出來的那個可怕的深淵,有阿斯里爾勛爵從他自己的世界里打開的大口子,這兩個都必須關閉,而且會關閉。但是還有很多更小的口子,有些在深深的地底下,有些在高高的空中,它們是因為其他的方式形成的。」
「巴魯克和巴爾塞莫斯告訴過我,他們利用那樣的口子在世界間旅行,天使再也不能那樣做了嗎?你們會跟我們一樣局限在一個世界里嗎?」
「不會,我們有其他的方法旅行。」
「你們的方法,」萊拉說,「我們可以學嗎?」
「可以,你們可以學,就像威爾的父親所做的那樣。它利用的是你們稱作想像力的本領,但是那並不表示憑空捏造事情,它是一種可視的形式。」
「那就並不是真正的旅行,」萊拉說,「只是假裝……」
「不,」哈法尼亞說,「跟假裝根本不一樣,假裝是容易的,這種方式很難,但真實得多。」
「它是不是跟真理儀一樣?」威爾說,「要花整個一生的時間來學?」
「它需要長時間的練習,是的。你們必須努力。你們以為手指頭一彈就擁有了這個天賦?值得擁有的東西是值得為之努力的,不過你們有一個朋友已經跨出了第一步,他可以幫助你們。」
威爾不知道他會是誰,此時他也沒有心情問。
「我明白了,」他嘆了口氣說,「我們還會再見到你嗎?我們回到我們自已的世界去以後還會與天使說話嗎?」
「我不知道,」哈法尼亞說,「但是你們不應該花時間等待。」
「我還應該把刀子折斷。」威爾說。
「是的。」
他們在說話的時候,身邊的窗戶一直開著,工廠里的燈光在閃耀,工作在繼續,機器在運轉,化學品在複合,人們在生產商品謀生,那是威爾的世界。
「唔,我告訴你怎麼做。」他說。
於是他教天使怎樣去摸窗戶的邊,正如吉賈科默·帕拉迪西當時教他一樣,用指尖感覺它們並把它們捏到一塊。漸漸地窗戶關上了,工廠消失了。
「那些不是由這把精妙的刀子製造的口子,」威爾說,「真的有必要把它們全部關上嗎?因為塵埃肯定只是從刀子製造的口子逃出去,其他的一定已有上千上萬年的歷史了,塵埃卻仍然存在著。」
天使說:「我們會將它們全部關閉,因為如果你認為還留著任何口子的話,你會把你的生命花在尋找一個口子上,那會浪費你的時間。在你的世界里,你有其他的工作要做,重要和有價值得多的工作。你再也不會走出你的世界去旅行了。」
「那麼,我該做的工作是什麼?」威爾說,但立即接著說:「不,我想還是別告訴我,我會決定自己該幹什麼。如果你說我的工作是戰鬥或治癒或探索或不管你可能會說什麼,我會總是想著它。如果我依照你說的做了,我會厭惡,因為那會感覺好像我沒有選擇,如果我沒做,我會感到內疚,因為我應該做。不管我做什麼,該我自己來選擇它,不是別人。」
「那你已經向智慧邁出了第一步。」哈法尼亞說。
「海上有亮光。」萊拉說。
「那是帶你的朋友來接你們回家的船,他們明天會到這兒。」
明天這個詞彷彿重重的一擊落下來,萊拉從來沒想到她會不願意見到法德·科拉姆、約翰·法阿和塞拉芬娜·佩卡拉。
「我現在要走了。」天使說,「我已經學會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
她用她輕巧涼爽的手臂擁抱了他們倆,吻了吻他們的前額,然後彎下腰來吻了吻精靈,他們變成鳥,隨著她展開翅膀,迅速升入空中。只有幾秒鐘,她就消失了。
她走後不一會兒,萊拉輕輕地喘了口氣。
「怎麼啦?」威爾說。
「我沒有問我父母的事——現在,我又不能問真理儀……我不知道我是否會知道?」
她慢慢坐下來,他靠著她也坐下。
「噢,威爾,」她說,「我們怎麼辦?我們究竟怎麼辦?我想永遠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想每天吻你、和你一起躺下一起醒來直到死去,很多很多年以後。我不想要回憶,只是回憶……」
「不,」他說,「回憶是可憐的東西,我想要的是你的紅頭髮、嘴唇、胳臂、眼睛和手,我以前不知道我會如此去愛一些東西。噢。萊拉,我希望這個夜晚永遠不要結束!只要我們能這樣待在這兒,世界可以停止轉動,所有其他人都可以沉睡……」
「除了我們以外的所有人!你和我可以永遠地生活在這兒,只管彼此相愛。」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將永遠愛你,直到我死去,直到我死後;當我走出死人的世界,我,我所有的原子,會永遠到處漂浮,直到我重新找到你……」
「我會尋找你,威爾,每時每刻。當我們真的重新找到彼此的時候,我們將緊緊地抱在一起以至於沒有任何東西或任何人會將我們拆開。我的每一個原子和你的每一個原子……我們將活在鳥兒、花兒、蜻蜓、松樹、雲彩以及你看見的在太陽的光柱中漂浮的那些小小的光點中……當他們用我們的原子製造新的生命時,他們不可能只取一個,他們必須拿走兩個,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將那麼緊地結合在一起……」
他們手牽著手並排躺著,望著天空。
「你記得嗎?」她悄聲說,「當你第一次走進喜鵲城的那家咖啡店時,你還從來沒見過一個精靈?」
「我不明白他是什麼,但是當我看見你時,我就立即喜歡上了你因為你勇敢。」
「不,是我先喜歡上你。」
「你沒有!你跟我打架!」
「唔,」她說,「是的,但是你攻擊我。」
「我沒有!你衝出來攻擊我。」
「是的,但是我很快就住了手。」
「是的,但是。」他溫柔地模仿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