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0章 計中計
正往嘴裡倒酒的譚九聽見謝之寒低聲笑語,他不禁歪頭掃了一眼表情有些迷茫的水墨,看來他真的不懂。屋舍里透出的光線時明時暗,水墨一襲黑色戰袍合身服帖,束腰的銀色軟甲愈發襯得他蜂腰挺背,發色如漆,肌膚潔凈,眼神明澈,明明容顏清秀如室女,可偏偏又有著一些男人都沒有的自信和大氣。再想起水墨那詭異的陰陽脈,譚九就覺得牙疼。
身旁謝之寒翹起的嘴角讓譚九很不爽,他正想開口,幾聲清脆的哨音從側後方穿來,顧邊城一勒韁繩靠向旁邊讓路,整個騎隊立刻跟著動作停住,但無半點人聲馬嘶。水墨回頭看去,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正在士兵們的保護下,向這邊駛來。
沒一會兒離得近了些,燈籠上那斗大的「燕」字立時清晰可見,只見開路的燕府近衛一甩手,哨聲登再次響起,四周的民眾早就躲得遠遠的。水墨這才看清,他們的鞭子是特製的,鞭稍上系著一個哨子,只要跟空氣摩擦,就會發出聲響。看來這是燕府用來驅趕民眾的專用「警笛」,怪不得顧邊城也會讓過一旁。
「這聲音好響,」一直跟在水墨身後的魯維湊了過來悄聲說,水墨一扯嘴角沒說話。那馬車愈行愈近,鏗鏘的馬蹄聲,不時響起的尖銳哨音,讓人感覺有些壓抑,周圍的人群似乎連呼吸聲也不聞。
眼瞅著馬車就要從這邊經過,可速度卻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竟停在了騎隊的一側,領頭的燕府近衛拱手行禮,看似態度恭謹,可並未下馬,「將軍。」顧邊城卻點頭還禮,未及開口,一個柔媚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神將大人,謝大人,還真是巧啊。」
原本對馬車還有些好奇的水墨頓時覺得眼角抽搐,車帘子被人微微掀起,纖細的手指恍若透明,被花汁暈染的指甲嫣紅,雖看不到馬車裡的人,但水墨分明聽到身後抽氣之聲不絕於耳,甚至還有魯維吞咽的聲音。水墨苦笑著想,要是那些男人見過這隻手握刀的樣子,不知道還會不會如此色與魂授呢。
「紅衣姑娘,」顧邊城淡淡地點了點頭,對於原本是階下囚的風娘被燕府如此禮遇,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並稱呼了她的假名。車裡的紅衣停頓了一下又嬌笑著說,「原本應下車行禮,只是妾身不便露面,還望將軍,大人海涵。」這算什麼,示威嗎?在看看燕府沒有一個下馬的近衛們,水墨眉頭輕皺。
「哈哈,」謝之寒一聲朗笑,「紅衣姑娘不必客氣,你身份特殊,還是不露面的好。」「哧,」水墨忍不住笑了出來,傻子也聽的出謝之寒話里的嘲諷,可偏生他一個髒字沒有,單從字面上看,倒像在誇獎似的。
車裡的風娘本來正暗自咬牙,忽然一聲熟悉的笑聲飄進了耳里,她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車簾一掀,風娘美艷的容顏立現,她穿了一身宮制秋香色衣裙,髮髻高聳,金釵斜橫,如不知道她身份,定以為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水墨?」
對那些目瞪口呆的男人,風娘看也不看,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水墨,臉色連變。看著面色紅潤,行動自如的水墨,紅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麼可能?!水墨被風娘直刺而來的目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躲,但轉念一想,憑什麼啊?要不是我命大,已經被她弄成活體蠟像了。想到這兒,水墨也學著顧邊城的樣子沖她點點頭,「紅衣姑娘,我們又見面了。」可惜,顧邊城是氣勢天成,水墨卻是東施效顰,但顯然效果很好,紅衣雖是笑容不變,但被她撩著的車帘子卻無風自顫。
紅衣暗吸一口氣並伸手挽了一下鬢邊的碎發,藉以讓自己平靜,再抬頭已是一臉嬌笑,「阿墨,換了這身衣服我還真沒認出來呢?真是判若兩人。」水墨好像沒聽懂她話里的諷刺,反而連連點頭,一臉認真地說,「實在過獎,姑娘你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呢,呵呵。」
「噗!咳咳!」謝之寒眼睜睜瞧著酒水從譚九的鼻子里噴了出來,看來今晚譚九這條命要折在水墨這張嘴上了……
謝之寒毫無顧忌的笑聲如針刺般扎著風娘的耳膜,一直彎在她唇邊的笑窩彷彿也僵住了。風娘死盯著水墨,那隻雪白纖細的手無意識地縮進了袖口,水墨覺得解氣,就笑眯眯地跟她對視,絲毫不知危險臨頭。「紅衣姑娘,屬下兵士多出身鄉野,言辭粗魯,姑娘不要介意。」顧邊城淡然的聲音傳來,字字清晰,風娘正在袖裡動作的手指一僵,被水墨激怒而消失的理智頓登時迴轉。
風娘一翻手腕假裝用袖遮容,嫣然一笑,「將軍大人折殺小女子了。「她借這個動作妙目流轉,不禁一怔,剛才只顧著水墨,羅戰竟不知何時來到水墨身側。他看似輕鬆地勒著韁繩,實則右腕正對著自己,風娘心裡寒氣頓起。羅戰的袖箭就套在他右腕上,彈射之時快如閃電,精巧的箭上還抹了一種無名的毒藥,見血封喉,風娘一想到敵人死在袖箭之下的慘狀,忍不住微微一顫,自己的指尖針再快也快不過他。
「將軍,時辰不早,還是且請先行吧,以免元帥久候,」一直默不作聲的燕府近衛頭領忽然開口。顧邊城一點頭,「好,請。」又轉頭對風娘說,「紅衣姑娘,稍後再見!」風娘略側身對他柔媚一笑,秋水點點含情,手指一松,薄紗飄落。近衛頭領先一抱拳,帶著元帥府的人率先前行,等車隊過去之後,顧邊城才策馬前行。
輕晃而去的馬車消失之後,謝之寒冷冷一笑,「那女人竟然還想動手,看來今晚也是筵無好筵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罷了。」顧邊城說著瞥了謝之寒一眼,帶了幾分打趣,「這不正合你心意嗎?」剛才被嗆到的譚九也一翻白眼,「沒錯,天生的喜歡無事生非!」謝之寒不以為忤反而笑了,雪白的牙齒閃著微光,「知我者,顧譚也。」
說完他打了個尖銳的呼哨一緊雙膝,黑雲立刻開始小跑,眾人隨即跟上。水墨發現自己的馬純粹就是自動駕駛的,起步停車都不用操心,她只能緊緊抓牢韁繩,這馬說跑就跑,差點沒把她給晃下來。越往前行,燈火越發明亮,兩側絲竹之聲纏綿入耳,不同的香味裹在空氣中,飄散過來,但路上的行人卻再看不見,反倒是警戒的兵士多了起來。前面帶頭的謝之寒忽然放緩了速度,順著一側房屋的走勢向左一拐,隨後跟來的水墨就覺得眼前一亮,前方屋宇竟是建在水邊,篝火與水面呼應,更顯得波光粼粼。
大門口站滿了燕府的親衛,早有人進去通報,顧邊城一看有人迎出,立刻催趕赤鴻上前。「城弟,你來遲了,要罰酒!」燕秀峰笑著從門裡大步地了出來,他今晚穿了便服,一個書生髻,淺白色的輕衫,青色的腰帶,襯得他風度翩翩,不像武將倒像是個文士,俊秀的臉上滿是笑容。
顧邊城翻身下馬,趕忙抱拳行禮,「燕帥竟先到了?弟甘願受罰!」「哈哈,」燕秀峰笑著一把扶起了他,緊緊一握,「今晚沒有上下,只有兄弟,來陪席的也都是我燕家人,不必拘禮,唔?」顧邊城微微一笑,從善如流,「二哥。」「好兄弟!」燕秀峰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終於移到了顧邊城身後,心頭一跳,謝之寒正懶洋洋地靠在黑雲身上,看不清他表情。只看他一手隨意地梳攏著馬鬃,一邊繞有興緻地看向四周,竟似沒注意到燕秀峰一樣。
「嗯哼,」顧邊城清了清嗓子,謝之寒扯了下嘴角只當沒聽見,燕秀峰尚未動容,站在他身後的親信隨員卻早有不滿。其中一人雖是言中帶笑,卻意有所指,「大人果然好風采,雖然今上特許大人見上官可不行禮,不卸甲,但大人仍如此守禮自持,小將佩服。」顧邊城和燕秀峰同時皺了下眉頭。謝之寒倒笑了,扭頭看過來,那人突覺心頭一寒,下意識想去摸刀,燕秀峰橫了他一眼,他這才訕訕地收了手回來。
水墨早已下馬,對那些唇槍舌劍沒有半點興趣,她對燕秀峰自然更是不敬也要遠之,乾脆躲在了羅戰身後,反正這傢伙塊頭大得很。她自打來了這個世界,一直都在社會最底層為了活下去而拚命,最髒的,最破的,危險的,狠毒的見了太多,倒是這種富麗堂皇,精巧別緻的地方從未見過。打量著四周環境,這才發現,剛才扔花給她的那些女子所在之處,是與水邊屋宇相連的,就好像是長長的迴廊一樣,一檐一屋構造巧妙。不但跟來的路上看到的民房大為不同,也看不出半點曾險歷戰火的痕迹。
「阿墨,這裡一定是胭脂巷!早聽人說過,天!這裡比我聽說的還要好,真想不到我也能來這裡,以前王大他們就說過,要是能來這銷魂一次,死也值了!」跟在水墨身旁的魯維興奮地有些語無倫次嘴,出身鄉野的他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象。
「胭脂巷?」水墨眨了眨眼,聽得有些糊塗,心想這個巷字倒也清楚,點明了這建築的特色,不過胭脂何意……不會吧?水墨突然反應了過來,胭脂?銷魂?落花有意?!
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的水墨忽然嗅到空氣里的脂粉氣味大盛,跟著什麼東西飄落在了她的鼻樑上,揭下來一看,是一片柔軟的花瓣。水墨登時打了個哆嗦,怎麼又來了?再一抬頭,才發覺正屋兩側迴廊上的窗戶幾乎都被推開了,好像每個窗戶後面都有一個和數個女人,輕揚的紗袖,雪白的手腕,半遮半掩的容顏,一勾而過的眼神,不時傳出的悄語低笑,還有偶爾飄下的落花,此情此景讓水墨不知是心虛還是虛榮,他身邊的魯維卻早已酥了半邊,只能痴痴地抬頭仰望。
水墨看著眼前的景象,腦子裡如漿糊一般,我就這麼受歡迎嗎?難道天朝的女人都喜歡我這型的冒牌貨?這可如何是好?!可跟著水墨就發現了不對勁,那些女人並不是在看她,而是在對著顧邊城,謝之寒,和燕秀峰指指點點。撓了撓頭,水墨暗諷自己還真會自作多情。謝之寒清朗的嗓音忽響,「這位將軍說的是,倒是我失禮了。」水墨就覺得四周猛地安靜了下來,好像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下一刻盈盈落花彷彿從天而降,或成束,或散片,就著那搖曳的燭火,竟似雨一般飄落著。窗里的女人們拚命的揚著花瓣,有的女子竟不顧禮法矜持,拋了手帕,甚至撕了袖子扔下來。不知何時,謝之寒摘了頭盔,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地看著眾人
落花紛飛中,水墨怔怔地看著眼前景象,心裡只想起了那幾句詩: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河水特有的,帶了點腥味的清涼氣息隨風輕撫著水墨的臉頰,她托腮半倚在圍欄上向外看去,圓月被薄雲時遮時現,偶現的光華倒映在水面之上時,登時覺得眼都亮了,幾朵殘荷也被襯出了別樣的風情。淺吟低唱不時傳入耳中,脂粉和美酒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水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一時間感覺有些恍惚,數日來的恐懼和疲於奔命竟像夢一場……
忽覺暗香襲人,水墨警醒地回過頭來,一道麗影頓時映入眼帘。她纖細的手指繞在青瓷酒杯上,淡紅色的指甲與蜜色的酒水交相輝映,軟羅輕紗包裹著她苗條婀娜的身體,長發用銀繩編成了髮辮側垂於胸前,漆黑的發和胸口微露的雪白皮膚帶來的強烈對比,形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誘惑。
見水墨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胸口,女人的臉色越發燙起來,她軟聲說,「大爺,請。」其實水墨只是在評估她的罩杯是D還是E,多少有點羨慕罷了。聽她這麼說,水墨趕忙接過酒杯,說了聲「多謝,」女人沒有離去,卻順勢跪在了她身旁。
水墨一愣,下意識看了她一眼,突然發現這女人有點眼熟,再仔細一看,竟是之前對她落花有意的那個女子,只不過換了一身淡黃色的紗衣。這時女子微微側臉對水墨嫣然一笑,水墨頓覺汗毛直豎,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
據水墨觀察,天朝的制度及生活狀態與漢朝有些類似,酒席並沒有設桌椅,而是圍席,文武官員皆盤膝而坐,女子則多跪坐。水墨雖然是顧邊城的「近衛」,但也沒有資格上正席,只能在最外面和其他親衛同坐,她反倒樂得輕鬆。
近衛們自然都有胭脂樓的美女相陪,或倒酒夾菜,或嬌聲調笑,這些男人自在地享受著女人們的服務,水墨心裡彆扭,但臉上一點也不顯。酒很少喝,菜卻不少吃,之前負責伺候她的那個女人沒幹別的,光給她夾菜了,忙的不行,心裡暗罵原本以為運氣好,伺候了一個俊俏的男人,卻不想是個吃貨!
沒多久,那女子借口衣服髒了去換,就一直未曾回來,可水墨沒高興多久,這女子又冒了出來,而且態度親昵。再看看周圍,顧邊城的近衛們雖然也在吃喝享樂,可眼神依舊清明,倒是燕秀峰的那些手下,有人已開始放浪形骸的與女人們攪和在一起了。看著那些男人醜陋的表情,水墨皺了下眉頭,她下意識地看向正席。
顧邊城也摘掉了頭盔,烏黑的頭髮只以青巾綰起,面帶微笑,正在和燕秀峰對飲,謝之寒卻半靠在一個女人懷裡,任憑她剝果子給自己吃。那女人面容身段風流裊娜,看得出她是全情投入,那雙媚眼片刻也不曾離了謝之寒的臉,一顰一笑皆是了懷中的男人。
水墨微微一扯嘴角,想想剛才竟連燕大元帥都對他行半臣之禮,之前找茬的那男人腿都軟了,世子……這個喜歡冷嘲熱諷的男人出身應該很高貴吧。才子,世子,水墨搖了搖頭,好相貌,好出身,好手段,為什麼有人天生事事俱全呢。
謝之寒看起來正享受著女人的軟語溫存,其實半點也沒有放鬆戒備,水墨的目光他立刻就感覺到了。眼神斜飛看去,水墨端著杯酒正看著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倒是臉上許是因為飲酒的關係,淡淡的跟擦了層胭脂似的。謝之寒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輕佻地對他一眨眼,果然,水墨立刻一副被噎到的表情,迅速轉頭看向別處。「哈哈哈,」謝之寒笑了起來,忽然覺得心情很好。
一身紅衣的風娘獻舞完畢,正跪坐在燕秀峰和顧邊城之間,勸酒說笑,忙到十分,但該注意的對象她一個也不曾漏過。顧邊城對她的殷勤伺候或禮貌道謝或與她談笑兩句,好像渾然不記得彼此曾發生過的不愉快,但風娘幾次想要藉機依偎親昵過去,卻總是不成功。顧邊城並沒有躲閃或拒絕,可風娘就是靠不過去,彷彿顧邊城周圍的空氣凝固成了一道無形的牆。
風娘從懂事起就開始學習如何與男人周旋,歷經滄海,對於男人幾乎是無往不利的,就算是知道她毒辣的,也會迷惑於她的魅力之中。可凡事總有個例外,一個也就罷了,可眼前就有三個,還偏偏都是她得罪不起甚至畏懼的。她雖極出色,終還是要在男人的影子下生活。
神將的赫赫威名風娘早就聽聞,但想著不過是個只在戰場上武勇的粗人罷了。這次親眼見到並領教了顧邊城的手段,自己的步步算計卻一次次被他破解,赫蘭人也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不自知。當顧邊城用銀槍指著風娘喉嚨那一剎那,森寒的殺氣讓她魂飛魄散,可一顆心卻跳的比任何時候都急促。
風娘雖在跟燕秀峰撒嬌勸酒,但顧邊城的一舉一動她都不曾放過。所以當謝之寒逗弄水墨的時候,顧邊城神色微動,風娘立刻察覺。順勢看到半藏在陰影里的水墨,風娘立時覺得新仇舊恨齊涌心間,這該死的小白臉,自己曾親眼見過人中毒之後的慘狀,怎麼他就能逃出命來?這葯原是風娘機緣巧合得來的,雖然她也認為水墨是男人,但女人的敏感卻讓她對水墨有著天然的敵意,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給水墨用了重葯。
看著水墨柔和的側臉線條半晌,風娘忽然一怔,迅疾扭頭看了一眼正逍遙自在的謝之寒,那個流傳於貴族之間的傳聞登時浮上腦海。再偷眼看看正和顧邊城談笑風生的燕秀峰,她忽然笑靨如花,真有趣,水墨,我看你這次該怎麼逃,只怕顧邊城也保不了你……
風娘將放在溫瓶里的酒壺提出,銀色的酒壺越發襯得素手纖纖,她姿勢優美地將酒杯倒滿,並取過一粒漬過的青梅放入酒杯中,又加了一粒粗鹽,輕晃了晃之後才雙手奉上給燕秀峰,嬌聲說,「燕帥。」燕秀峰微笑著接了過來,立刻發現了那個梅子,他看了看巧笑倩兮的風娘,這才抿了半口進去,醇厚的酒液裡帶了一點點梅子的微酸,別有一番風味。
燕秀峰出身世家,文武雙全,閑暇之時亦喜附庸風雅,尤其喜歡美酒,喝得不多,卻善品。他點頭笑道,「這種喝法倒有意思,你釀的胭脂醉雖為酒中佳品,但口感略厚了些,加了這梅子還有鹽粒,反倒清爽了些,紅衣,你的花巧就是多。」說完,他又細細品了一口。
風娘笑聲清脆,「燕帥過獎了,妾身可不敢擔這個虛名,原是前日和一個人學的,覺得這種口味最別緻,讓您也試試罷了。」風娘此言一出,顧邊城和謝之寒都是一怔,方才風娘倒酒的舉動他們自然看見了,並沒有多想,可現在聽風娘這樣一說,忽然感覺不對。
這酒的喝法確實是一個人教給風娘的,顧邊城眼珠一轉,水墨的身影立刻出現在了他琥珀色的眼眸中。剛才被謝之寒戲弄的水墨正側身依靠在欄杆邊,半仰頭看著月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水波粼粼地在他臉頰上打出點點光影,在這樣熱鬧的環境里,可他反倒好像遊離在外一樣。
顧邊城忽然間明白了風娘想幹什麼,他不動聲色地看向對面不理樓中姑娘,正獨自一人喝酒的羅戰,用眼神指向水墨,又做了個手勢。一直暗中戒備的羅戰坐直了身子,狀似隨意地回頭說了幾句。就看水墨一愣,點了點頭立刻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喜歡品酒的燕秀峰隨口問了一句,「喔?這種口味,難不成還有其他的?」顧邊城眯了下眼轉頭看向風娘,她正言笑晏晏地瞧著自己,然後撒嬌似的說,「反正水墨當時是這麼說的,神將大人可以作證。」燕秀峰眉毛微微一動,水墨?不就是那個壞了自己不少事兒的賤卒嗎……
「哼,一個賤卒的小把戲,紅衣姑娘倒記得清楚,」謝之寒笑嘻嘻地說了一句,他自然知道顧邊城和羅戰的暗動,雖不甚明白,但立刻配合。風娘笑容不變,「謝大人,人家已是將軍大人身邊近衛,英雄不論出身,您還一口一個賤卒的。」「喔?這麼說,倒是我的不對了,來,燕帥,顧將軍,為我天朝大勝,國泰民安,我敬二位三杯!」謝之寒瀟洒地舉起酒杯,燕秀峰一怔,看著他被酒色染紅的眼角,立刻笑著舉杯應和,杯杯盡飲。
一旁的風娘笑臉如花,心裡咬牙,這麼短短一霎那,顧邊城支走了水墨,謝之寒卻吸引了燕秀峰全部的注意力。水墨自然是什麼都不知道,按照羅戰的吩咐正要離開筵席,剛到門口就聽到上面唧唧咯咯的笑聲。
水墨抬頭一看,這臨水而建的宴會廳與周圍的迴廊相連,樓上幾個去換衣服的姑娘正擠在一起對她指指點點,之前服侍她的那個姑娘也在,看來是去換衣服剛回來。之前水墨還想著這家胭脂樓果然不同凡響,陪客的姑娘們還會不時地換服裝,一晚上她數著這已經是第三套了,比現代某些娛樂場所可敬業多了。
那姑娘見水墨看她,登時滿臉嬌羞,身後的女伴你推我搡地顯然是在拿她取笑。水墨心裡苦笑就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剛一轉身,就聽見樓上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玉娥,快跟上啊,傻站著幹什麼?去……」「啊!」跟著就是一聲短促地尖叫,水墨下意識一抬頭,只見一道黑影臨頭砸來……
我X,頭昏眼花的水墨在心裡罵了句髒話。方才她條件反射地伸手擋住了女子的去勢,自己卻被她撞翻在地,後腦劇痛,腰部也嘎巴一聲。勉強睜開眼想看看情況,頓覺金星閃爍,一片恍惚。眼看著玉娥從樓上跌下,沖入水墨懷裡,重重摔倒,那些姑娘嚇壞了,方才推人的那個女子更是縮到了眾人身後。她原是好意想催促女伴追尋自己的幸福,因為她們都覺得水墨長的好,行為端正,但一看就是個「雛兒」,若是能勾上手,被贖了出去也不是沒有的事兒,沒成想好心卻辦了壞事兒。
一個略年長些的姑娘驚嚇之餘忍不住抱怨,「蘭兒,你用這麼大力氣做什麼!」「沒,我真沒有啊……」蘭兒拚命搖頭解釋,她剛才只是輕輕推了玉娥一下而已。門口突然轟然一響,原本熱鬧的筵席頓時靜了下來,席上大半都是武將,他們一把推開身邊的美女,想去摸刀,落空之後才想起參加元帥大人的酒宴,武器早就被收走了。
燕府的近衛們反應倒快,武器出鞘,立刻向「出事地點」奔去,但顧邊城的近衛反應更快,幾個人已到了水墨身邊,就看見那女子俯卧在水墨身上,而水墨雖然疼的齜牙咧嘴,但雙手還是緊緊抱著她。大家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後,有人立刻笑得不懷好意,心想身為神將大人的近衛救一個失足女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看樣子是軟玉溫香抱滿懷,魂飛天外不想起來了吧。
水墨雖然穿著厚厚的改良背心,但也能感受到女人豐滿的胸部正激烈地呼吸著,那種擠壓感還有濃濃的香氣讓她很不舒服。「水墨,你抱夠了沒有?」一個年紀最輕的近衛嬉笑著問。被壓倒在地的水墨心說你那眼睛是出氣的,看不見她壓著我起不來嗎!這女子看著高挑苗條,沒想到是個藏肉型的,真沉!
面無表情的羅戰上前一步,想要將那女子拉起,那女子卻已手忙腳亂地站起了身。一頭長發有些凌亂,嬌喘吁吁,襟口半散,周圍不少男人看著那雪白的肌膚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她好像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兒似的,雙手握緊領口,受驚的兔子一樣看著周圍虎視眈眈的男人們。
羅戰已伸出去的手一頓,跟著反手將還在地上倒氣兒的水墨揪了起來,未及開口,一個燕府近衛上前說,「這位小哥,請跟我來,」說完轉身就走。水墨不知所措地看了羅戰一眼,羅戰輕輕一揚下巴,無奈的水墨只好往正席的方向走去,一想起風娘也在席上,她就有些不安。
「他就是水墨?那個用計拖住赫蘭人腳步的……兵士?」燕秀峰玩味地看著水墨正一臉不情願地走過來。「正是,此人有些聰明,又立了功勞,弟自作主張,將他脫籍了,」顧邊城恭敬地解釋,畢竟水墨曾隸屬於燕秀峰的軍隊。「城弟不必多心,我天朝向來重視軍功,他既有大功勞,原是該……」燕秀峰話說了一半突然停頓下來。
水墨已來到席前,單膝跪下抱拳行軍禮,「元帥大人,將軍大人!」也許出於本能,她雖是低頭也下意識偏了臉,不想被人注意,燕秀峰卻有些怔忡。謝之寒也終於明白顧邊城為何讓水墨離開以及風娘的打算,以前從沒注意到這小子的臉部線條竟然很像自己,不,應該說像她……謝之寒登時想起燕秀峰的那些隱秘傳聞,心裡一冷。
「水墨,美人投懷送抱的滋味不錯吧,我看你都捨不得起來了,」風娘的調笑聲打破了有些凝固的氣氛。燕秀峰順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借著動作表情盡掩,再放下酒杯時,已恢復了方才的風流倜儻,他微笑著抬了抬手,「起來吧。」「謝元帥!」水墨慢慢站起身站在席前,就感覺四周的目光像針扎一樣地刺了過來。
「阿墨,我原以為你不喜歡女人呢,怎麼樣,我樓里姑娘的身段抱起來不錯吧,哈哈,」風娘言辭大膽潑辣,旁邊的男人登時色迷迷地跟著鬨笑起來。水墨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嘴上卻恭敬地說,「姑娘取笑了,抱她是為了救她,起不來實在是因為閃了腰。」
「哈哈,」眾人登時狂笑了起來,謝之寒一扯嘴角,燕秀峰不著痕迹地打量著水墨,嘴裡卻笑說,「紅衣,看你這次如何要強,你的紅牌姑娘,人家不屑一顧呢。」一直悄悄觀察燕秀峰舉動的風娘這會兒心情大好,只要燕秀峰的心病沒改,他一定會……想想水墨會有的下場,她簡直想大笑出來。
聽燕秀峰調侃,風娘小嘴一撅,「我才不信呢,水墨,我讓玉娥跟了你如何,她可還是清倌人。」那玉娥早被風娘叫到跟前,羞羞澀澀偏又女人味十足,聽風娘這樣說,她越發頰如胭脂,耳垂紅透,男人們各色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人難掩欣羨。
「不敢,小人已有妻室,」水墨兵來將擋,只略彎身行禮拒絕,心說你給什麼我也不敢要。「妻室?哪個男人不喜歡多多益善呢」風娘哼了一聲。本來就腰疼的水墨也有點火了,她抬頭看了咄咄逼人的風娘一眼,淡淡地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原本巧笑倩兮的風娘表情一滯,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這話對她來說分外刺耳。燕秀峰挑起眉頭,水墨清秀的臉龐,還有那清亮自信的眸子都落入他眼中……
顧邊城一直在揉捏著手中的酒杯,暗自盤算,水墨這句話卻直直地砸到了他心裡,酒杯登時被他捏扁了半邊兒。那曾有的,以為早就消失的過往又突兀地浮上了心頭,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臉上正在抽動的疤痕,有點痛。水墨不想看風娘,燕秀峰的目光又讓她不舒服,目光一轉,卻發現顧邊城眉頭微蹙地摸著臉上的傷疤。
水墨的關切立刻被顧邊城所感知,他凝神看去,正對上水墨的眼神,見他看過來,水墨下意識一笑,顧邊城摸在臉上的手慢慢放了下來。一旁的謝之寒突然覺得有點氣悶,他懶洋洋地說了一句,「說的好,這話不知可以騙取多少爛漫女子的心,我記住了。」男人們頓時笑得別有意味。
「來人,賜座,」燕秀峰對水墨笑得很溫和。水墨一愣,不自覺地轉頭去看顧邊城。顧邊城心思電轉,但還是點點頭,「燕帥榮寵,你且坐過一旁吧。」聽著顧邊城鎮定如常的聲音,水墨多少安心了些,彎腰行禮。
這時風娘扶著小丫頭站了起來,柔聲說,「燕帥,將軍,容妾身暫且告退,再來服侍。」燕秀峰知道她要去更衣,只微笑點點頭。水墨覺得風娘看自己的眼神充滿了嘲弄和不屑,心裡不爽想走開,卻不小心踢到了一旁幾下備著添燈油的油壺。一時間頑心忽起,知道風娘必從這邊經過,看沒人注意自己,悄悄將油壺踢倒,透明的油脂頓時順著青石地面流淌了出來。
水墨心裡得意,就算不能滑你個西瓜皮,也讓你嘗嘗閃了腰的滋味,嘿嘿,她假裝沒事人似的轉身走開,想離開犯罪現場。「啊!」一聲女人尖叫從身後傳來,水墨大樂,這風娘腿腳夠麻利的,這麼快就踩上了?不對呀,這聲音不像是……
猛一回頭,水墨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一把腕匕閃著寒光正放在燕秀峰的脖子上,方才還嬌柔不堪一折的美女現在卻冷笑著環顧四周。兩個穿著天朝武士服的男子也圍在了她身邊,保護著她。玉娥眼神跟水墨的一碰,竟對她笑了笑,嬌聲說,「多謝你啊,帶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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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突變,參加酒筵的眾人竟有一小半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兒,醉眼迷離地傻看著,一個身寬體胖的官員甚至還埋頭在女人懷中亂嗅著,他的調笑聲迴響在突然靜默下來的宴會廳里,顯得分外突兀。大部分武將雖然也喝得醉醺醺的,但歷經戰火的本能卻讓他們在出事的一霎那都做出了反應。
燕府的侍衛既驚且怒,方才玉娥款款起身向前,眾人都以為她要去服侍風娘更衣,竟無人攔她。按說憑著燕秀峰,顧邊城和謝之寒的本事,哪怕事出突然,玉娥得逞的機會也近乎於零。可偏偏這三人各有心事,就恍惚了那麼一瞬,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被玉娥抓住了。
顧邊城和謝之寒在玉娥暴起的一剎那就反應了過來,但玉娥行動快如閃電,他們剛想出手,燕秀峰已被玉娥拿住了要害併當作了擋箭牌。顧,謝二人經歷過的危險多如牛毛,眼見情況不利,並沒有急於動手,而是佔據了有利位置,伺機而動。
燕府的一個侍衛反應迅捷,玉娥顯然對顧邊城和謝之寒忌憚萬分,倒是給了這侍衛出手的機會。但他甩出去的飛鏢明明打中了玉娥的肋側,但她毫髮無傷,飛鏢只在她衣服上戳了個小洞就掉落在地。侍衛們愕然之後立刻明白,玉娥身上定是穿了鎖子甲之類的護身衣。
「哼,紅衣姑娘你還是別亂動的好,我膽子小,萬一傷到燕帥就不好了,退後!」玉娥眼觀四方,風娘收回袖中的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風娘無奈後退,美麗的眼睛里噴射著怒火。這胭脂樓里的姑娘都是她親自挑選的,玉娥來這裡也已經快三年了,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刺客」!如果她傷了燕秀峰甚至殺了他,那自己可就真的沒有活路了,定會被人殺了給燕秀峰陪葬。
「你是誰?想如何?」燕秀峰突然開口,他的聲音無一絲慌亂,好像玉娥不是一個刺客而他的下屬。玉娥嫣然一笑,「燕帥果然不凡,小女子出身貧賤,不堪一提,只求燕帥憐惜,借龍符一用。」她語調溫柔惹人憐惜,彷彿她就是普通妓戶一般,可配上她手中森寒的匕首,反而讓人愈發膽寒。
玉娥話音剛落,眾人皆變色,龍符是可號令天朝三軍的令牌,交出龍符形同交出兵權,龍符的樣式都是保密的,只有個別大將才能見到。顧邊城飛快地和謝之寒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想法,而燕秀峰也同時問了出來,「你是赫蘭人?」
「我是天朝人,」玉娥淡然一笑。水墨覺得她的笑容多少帶了些諷刺,可眼下她哪有心情管玉娥怎麼笑,保命要緊。水墨經過這些天的「被逃命」培訓,對於自保的認識和能力已經達到了一定的高度。
因為眾人的關注都放在玉娥和燕秀峰身上,所以從玉娥開始說話,水墨就悄然的,一寸寸的向後移動著,眼見著廊柱就在身後,只要再挪動幾步,然後向左一閃,就萬事OK了……「燕帥,恕我不恭了,過來搜!」玉娥對同伴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男子立刻舉刀戒備著倒退向後。
顧邊城和燕秀峰的眼神不經意似的一碰,玉娥突然本能的感覺到不好,她立刻說道,「你站住!」那同伴一愣,他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站住了腳,下意識環顧四周,搜尋著「危險」。燕秀峰,顧邊城和謝之寒雖不動聲色,但心中都無奈於玉娥的敏銳感覺。
「你到底拿不拿,再不動手就放開我,我的宴席還未結束呢,」燕秀峰帶了點不耐煩地說。玉娥眼光微閃,明知燕秀峰是想激怒她,影響她,但燕秀峰那種貴族的,天生的傲慢卻是讓玉娥最難以忍受的,曾經的痛苦頓時襲來。
「啊!」一聲慘叫驟起,正往後磨蹭的水墨差點被自己絆了個跟頭。血腥氣隨即飄了過來,讓人作嘔。玉娥的兩個同伴之一已經倒在了地上,那男子雙眼大睜,喉嚨被割斷了,湧出的鮮血細細成線,順著台階流了下來。「咕嘟,」水墨覺得自己咽口水的聲音好像打雷,忍不住捂住了嘴。顧邊城輕撫著手腕,臉上還是淡淡的,玉娥卻是驚怒不定,勉強讓自己保持鎮定。
顧邊城出手太快,玉娥注意力稍稍有些散,他立刻感覺到了。若不是死去的男子拚命為玉娥擋了這一下,現在血濺五步的就是她了。玉娥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她暗自告誡自己要冷靜,否則會壞了王子的大事。顧邊城果然比傳說中的還要可怕,一個沒有殺氣的男子,下手卻毫無留情,防無可防。原本自信的玉娥忽然有點不確定,就算自己不要命了,是否能有機會和燕秀峰同歸於盡。
想到這兒,玉娥下意識緊了一下腕匕,燕秀峰只覺得喉間一痛,但他連眉頭也沒動一下。一直仔細觀察動靜的謝之寒立刻看出了玉娥隱藏的慌亂,故意笑得輕慢,給她施壓,「玉娥姑娘,要不要再換個人去拿呀?」他笑看了另外那個男人一眼,那刺客心膽一寒。看著顧邊城冷靜的神色,玉娥腦筋飛轉,她眼光一閃,忽然笑了,顧邊城和謝之寒暗覺不妙。
「水墨是吧,你來幫我一下,」玉娥的嬌聲呼喚讓眾人都扭頭找了過來。其時水墨正在做轉身閃邊兒的動作,抬起的腳就於眾目睽睽之下僵在了半空中,一時間尷尬萬分。「嗤」的一聲輕笑驚醒了已經傻掉的水墨,她趕忙放下腳,順便瞪了謝之寒一眼,謝之寒臉上的笑意越發濃了起來。
「來呀,」玉娥聲言軟軟的,看不見情況的,定會以為她在呼喚情人。水墨頭皮發麻,她下意識地又去看顧邊城,顧邊城對她點了點頭,水墨這才萬分無奈地開始挪動腳步。玉娥見她磨磨蹭蹭的樣子,她追了一句,「我勸你最好別耽擱時間!」窩了一肚子火的水墨沒好氣地說,「你送死跑著去啊?!」
玉娥被她噎得無語,燕秀峰眉頭一動,他瞬也不瞬地看著水墨向他走來。謝之寒差點笑了出來,但看到燕秀峰的表情,他忍不住皺了下眉頭,又看向顧邊城,顧邊城不動如山。水墨走的再慢,終還是到了跟前,玉娥立刻說,「快拿,不然,先拿你開刀!」算算時間緊迫,玉娥表情嚴肅了起來。
水墨咬牙伸手去搜燕秀峰的身,,就覺得燕秀峰的眼神如冰水一般順著自己衣領滑了下來,起了一溜雞皮疙瘩。她曾經見過顧邊城出示令牌,估計燕秀峰也差不多,伸手一摸,果然,在他衣襟的暗袋裡。燕秀峰的心跳觸手可及,水墨趕忙用手指把令牌捏了出來。
按照玉娥的指示,水墨將令牌放到了她手上,只覺得玉娥酥軟的手心好像也塗了香脂。玉娥好像在確認真假一樣,狠狠地按了按手中的龍符,這才滿意地笑說,「很好,燕帥,麻煩您送我一程如何?」
「哼,」燕秀峰冷哼了一聲,「你認為你還走得了?」他話音未落,宴會廳外頭忽然幾聲巨響,火光塵煙頓起,跟著就是那個男子趁亂扔出了一些東西,噴出的白煙不但干擾視線,而且味道嗆人至極。擅長逃跑的水墨在外頭炸響的一瞬間,已經低頭蹲下,向安全地帶爬去。她邊爬邊忍不住咳嗽,這是古代版的催淚彈嗎?水墨苦笑著想,不知道配方是不是純天然無污染的……
白煙愈發濃了起來,剛爬出去沒多遠,視線不佳的水墨就一頭撞在几案邊角。正齜牙咧嘴的揉腦門,身後金屬碰撞的聲音直刺耳膜,跟著慘叫接連響起,水墨不敢回頭,繼續前行。玉娥心裡暗罵,自己想要殺掉燕秀峰,卻被謝之寒阻攔,而埋伏的那幾個暗棋也都被顧邊城殺掉了,本想借煙霧逃脫,但顧邊城好像不太受煙霧影響並知道自己想什麼一樣,步步封堵,但她必須到水邊。
玉娥拚死射出全部暗器偷襲顧邊城,然後向湖邊的方向竄出,卻被水墨阻擋了去路。正連滾帶爬地水墨忽然覺得身後有風傳來,她本能向右翻滾躲避,就覺得耳邊火辣辣的疼,好象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剮了一下。
忽感覺到背後寒氣突襲,「該死!」玉娥大驚,沒想到自己擊殺水墨不成,反倒被顧邊城追上,剛才甩出的暗器和藥粉難道對他一點效果也沒有嗎?這時煙霧已經淡了,視線開始清晰,無計可施之下,玉娥立刻決定先抓住水墨做擋箭牌,雖然不知道能否有效,但方才水墨和顧邊城之間的那幾個眼神交匯,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賭了!
水墨一個翻滾之後看到了面容猙獰的玉娥正向自己衝來,她心跳都快停了,沒過腦子,全憑本能的爬起來轉身就跑。「我靠!」水墨一聲大叫,就覺得腳底下怎麼這麼滑?!旁人只看見水墨身形突轉來了個鷂子翻身,接著動如閃電,又似兔子蹬鷹,一個飛腿就踹向了玉娥胸口。玉娥不及收勢,被她踢個正著。
「唔!」玉娥悶哼了一聲,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水墨,水墨也瞠大了眼睛,坐在地上跟她對視。「嘀嗒,嘀嗒……」一滴滴血珠砸落在地,玉娥低頭看了自己胸膛一眼,穿胸而出的刀劍森亮如水,不染半點污痕。
顧邊城略一翻腕,玉娥表情登時痛苦之極,她想呼痛,一開口噴出的卻是血沫,水墨調轉了目光不忍再看。經歷過戰場殺戮的她知道,顧邊城這一下已經將玉娥內臟攪碎了,讓她再無動手的可能。
「嗤」的一聲輕響,顧邊城收回了長劍,玉娘跪摔在地,身體微微抽搐著,美麗的面容只剩下了生命即將消逝的青白。「嗯……」水墨輕叫了一聲,她的手腕突然被玉娥抓住了,冰涼的手貼上她的肌膚,那種涼意如蛇般纏繞著水墨的心。
水墨忍不住掙扎,玉娥卻彷彿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握住她的手腕,直到死去,僵硬,嘴角卻奇怪地彎著,彷彿在笑。燕秀峰的輕咳聲打破了僵局,玉娥下手極巧,要不是謝之寒那奇怪的隨身暗器,燕秀峰就算不死也很可能變獨臂大俠了。現在他只是受了傷,但並未傷到筋骨,燕府侍衛將他團團圍住,謝之寒抱臂站在一旁。
原本嚇得半死,躲藏起來的文官們這時個個如春筍般冒了出來,爭先恐後地去慰問燕秀峰,好象他們都恨不能替燕大帥受傷一樣。早有人去檢查情況,就聽見外面腳步聲迭起,想來是大部隊趕來守衛了。顧邊城不管周圍情況,只上前兩步蹲下身,從玉娥懷裡搜出龍符,然後扶著水墨的手肘,幫她脫離玉娥手指的桎梏。
顧邊城身上的氣息飄入鼻端,水墨心安下來忽然就很想哭,可淚腺彷彿被堵住了一樣,眼角只是乾澀火熱,但一滴淚也沒有,感覺很難受。為了轉移注意力水墨就低頭看顧邊城動作,她發現顧邊城雖然對戰之時冷酷無情,卻不冷血。玉娥已經死了,若是旁人早就粗暴地將她手指折斷,顧邊城卻是一根根去掰玉娥僵硬的手指,並沒有損壞她的遺體。
「好了,」顧邊城完成工作,一抬頭就看見水墨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不知怎的,忽然有點想笑。為了掩飾心情,他又加了一句,「剛才你做得很好。」剛才?水墨一怔,立刻回頭去看,然後苦笑,這算是無心插柳呢,還是自作自受呢?給風娘準備的效果卻被自己「享用了」,水墨忍不住揉了揉腰,這一下滑的,絕對閃到腰了。
「果然做得好!」燕秀峰的聲音響起,水墨哆嗦了一下,抬頭看去,不知何時燕秀峰來到了跟前,肩背上系著白布。顧邊城站起了身,並順手將水墨扶了起來,水墨趕忙低頭做恭順狀。「燕帥,你的傷,無礙吧?」顧邊城先把龍符雙手送上然後關心地問。
「沒事,皮肉傷而已,多虧……文起了,」燕秀峰先收起令牌,這才回頭對謝之寒微笑道謝。謝之寒嘴角一扯,「燕帥客氣。」「唔,」燕秀峰皺眉點點頭,「可惜沒有活口,剛才城弟你生擒的那個也服毒自盡了,看來都是老手,今天若不是你和文起在,還真不知道我這條命能否保住,沒想到我的人里竟然混入了這麼多探子,嘖。」說到最後,燕秀峰的語氣輕緩卻森冷。
這話一出口,人人噤若寒蟬,知道一場清洗風暴在所難免。顧邊城更不好插口,只垂手肅立,謝之寒卻事不關己地打量著一干人等的表情。「水墨,方才你表現得不錯,故作倉惶逃跑引那女賊上當受阻,我該賞你才是!」
水墨臉一熱,只能幹笑著假客氣,「燕帥過獎,湊巧而已。」「不用自謙,說吧,想要什麼,官職還是財帛?」燕秀峰表情極溫和。水墨正想再推,忽然看到謝之寒對她使了個眼色,張開的嘴動了動,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燕秀峰耐心十足等著水墨回答,一旁的風娘神色冷肅,方才她被玉娥暗算了,沒能在燕秀峰面前表現,卻親眼看到了水墨的「功績」。當時視線不明,人人都以為那是水墨大俠的本領。水墨看著燕秀峰微笑的臉,一句話脫口而出,「小人沒什麼要求,只望能跟隨神將大人一起保家衛國就知足了。」
謝之寒眉梢一跳,燕秀峰笑容停頓了下,看了看面容沉穩的顧邊城,過了半晌才說,「城弟的下屬永遠都是那麼忠心耿耿,讓人羨慕。」他又看了一眼水墨,一笑,「好,准了!城弟,那就請你代賞吧,今天這酒無論如何是不能盡興了,改天我補給你!」說完,他拍了拍躬身行禮的顧邊城,又對謝之寒一點頭,制止了想要上來攙扶他的近衛,自己邁步向外走去。只是經過風娘的時候看了她一眼,風娘面色蒼白地彎身行禮,她知道自己這回麻煩了,該死的玉娥,該死的水墨!
水墨方才說得也算是心裡話,但是跟保家衛國沒什麼關係。經歷了這麼多,她發現只有在顧邊城身邊是最安全的,既然不知道何時才會穿回老家,那找個靠山再重要不過了。她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這回當眾「立功加表忠心」,顧邊城應該不會隨便犧牲掉自己了吧,嘿嘿。
一記重拍落在了她的肩上,水墨身子頓時一歪,她抬頭看去,羅戰已經走開了,什麼意思?顧邊城只微微一笑。
風娘眼看著水墨跟隨顧邊城和謝之寒離去,她再次感到了挫敗的痛苦,眼前的情況讓她顧不上水墨,她轉身往四周看去。原本熱鬧亮麗的宴會廳現在一片狼藉,樓里的姑娘們躲躲藏藏,誰被風娘看到了,都會情不自禁地低下頭。
「哼!」風娘冷笑了一聲,邁步走了過去,就算把樓里的人都殺掉,自己也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阿墨,怎麼了?」剛才在院外被嚇壞了魯維發現水墨的動作忍不住問,方才出事之時,他被攔在了外圍干著急,直到看見水墨的身影出現。「嗯?」水墨笑了笑,「沒事兒。」手腕上好像還殘留著玉娥冰冷的觸感,剛才她忍不住搓了又搓,觸感有些膩。
「好了,兄弟們,我們走!」謝之寒眼看著離了胭脂樓有段距離了,他忽然很想策馬奔行,一去心中那莫名的悶氣。顧邊城無奈地搖搖頭,拍馬趕上,其他近衛也各自應和,水墨除了抓緊韁繩沒別的選擇。但看著魯維邊策馬邊興奮地對她笑,她放鬆了下來,豪情忽起,馬隊呼嘯而去……
「別哭了,」一個姑娘低聲安慰著另外一個,方才有幾個姑娘被誤傷,命喪黃泉。這女孩兒受了輕傷顯然嚇壞了,靠在欄杆邊哭泣著。兩個女孩兒好不容易拉起了她,一看到死去同伴的慘狀,她忍不住趴在欄杆邊嘔吐了起來,用來抹嘴的手帕也掉到了水裡。
「算了,算了,別管了,紅衣姑娘說了,讓我們馬上回房間,不得有誤,快走吧,」一個女孩兒阻攔了她想要去撈的動作,兩人扶著這女孩兒回房間去了。粉色的手帕在水面漂浮了一會兒就沉到了水裡,沒人注意。
月色再度被薄雲遮蓋,遠離胭脂樓的水面被風吹得皺起,「嘩啦」輕響,一個黑影從水中冒了出來,借著岸邊蒿草的掩護,他爬上了岸。壓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之後,他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赫然就是那塊掉落的手帕。
打開一看,手帕上綉著並蒂花蕊,花蕊下面則有著淡淡的血痕,對著月色仔細看去竟是潦草的字跡,「一開一敗」
「嗯……」若有似無的音色在帳篷中飄散著。負責看守赫蘭巴雅的戰士不禁有些奇怪,審判即將到來,大王子卻在傾聽什麼一般的閉著眼睛,彷彿還在跟著哼唱。除了二王子的心腹部屬,在其他戰士們眼裡,赫蘭巴雅才是更好的將領,甚至是個更好的統治者。
雖然在戰場上他也是冷酷無情的,但並不像二王子那樣喜歡濫殺無辜。身為一個戰士,誰不希望跟隨的是一個能給他們帶來希望和勝利的領導者,那遠比血統更重要。可惜,戰士看了看幾日水米未進,一身血污,頭髮散亂卻仍舊悠然自得的赫蘭巴雅,再次為他嘆息,刺殺可汗,他的親生父親,不論他有怎樣的才能也不會讓他活著了。
帳篷的門帘忽然一動,正在心中慨嘆的戰士下意識地把彎刀抽出一半戒備,只見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彎腰走了進來,戰士忙收回武器向他行禮。那男人隨意地將他揮退,背手站在了帳篷中央,身後的幾個親隨半包圍著他。這人長得淡眉細目,稀疏的鬍子略顯枯黃,樣貌普通,只有一雙眼賊亮,這會兒正嘰里咕嚕地轉著,打量著被層層鐐銬鎖在帳中的赫蘭巴雅。
赫蘭巴雅好像沒發覺到有人進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那男人帶些尖利的聲音響起,「大王子殿下,昨夜睡的可好?」赫蘭巴雅眉頭一挑,緩緩地睜開眼看過來。男人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下,跟著反應過來,這赫蘭巴雅再厲害,也是個沒牙的老虎了,自己怕他做什麼。可想是這麼想,他卻沒有勇氣再上前一步,只能故作鎮定地乾咳一聲,「大王子殿下,我勸你還是識時務一些,交出令牌,克雅殿下看在血脈的份上,定會讓你死的痛快些,不然……」他冷笑了一聲。
赫蘭巴雅安靜聽他說完,鐐銬「嘩啦」一聲響,他有些吃力的舉起了手臂,那男人頓時戒備的後退兩步,他身後的親信們也「嗆啷」一聲拔出了彎刀。赫蘭巴雅微微一笑,豎起手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日夜未飲水的他聲音沙啞,「巴永,你太吵了,別打擾我聽歌。」
巴永是托赤部落首領的侄子,托赤部落的大公主嫁給了赫蘭克雅為正妃,托赤部自然是幫助赫蘭克雅登上王座的最大助力。巴永雖然長相一般,但詭計多端,反應機變,不然族長也不會把他派到赫蘭克雅身邊,幫他出謀劃策。
他暗地裡給赫蘭克雅出了不少主意對付巴雅,可都被巴雅看穿,一一破解甚至反咬一口,這讓自詡智計超群的巴永非常難堪。這次藉助風娘的手段來陷害赫蘭巴雅也是他出的主意,只是萬萬沒想到,竟然被人混進來火燒連營,卻連個影子都沒逮到,那風娘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著被燒掉一半的大營,氣急敗壞的赫蘭克雅咆哮連連,負責警衛的戰士頭領被他一刀砍掉了腦袋。雖然赫蘭克雅並沒有當面責備,但精明的巴永已感覺到了他的不滿,為了讓巴雅交出令牌以挽回自己在赫蘭克雅心中的地位,巴永威逼利誘,什麼手段都用上了,但赫蘭巴雅根本不為所動,就好像看小丑表演一樣。
現在聽赫蘭巴雅說什麼歌聲,托赤巴永以為赫蘭巴雅死到臨頭還在耍弄他,不禁怒火攻心,他直呼其名,「赫蘭巴雅,既然你不肯接受克雅殿下的條件,那你……」說到這兒,他故意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就等著受火油之苦吧!哼哼。」帶著幸災樂禍的嘲弄,巴永轉身離開了帳篷。
火油之刑?赫蘭巴雅眯起了眼睛,看來克雅真是恨自己入骨啊。當初在赫蘭人立族之時,俘獲了敵人首領就會架起油鍋,將敵酋油炸之後分而食之,所以赫蘭人的野蠻殘酷迅速在草原上傳播開來,讓人聞風喪膽,不戰而降。到後來,赫蘭一族日益壯大,開始吸收其他小部落,也多少接觸了天朝文化,這種野蠻的行為被廢止了,沒想到今日竟然又被赫蘭克雅拿了出來。
按照天朝人的說法,克雅這一手就叫一箭雙鵰吧,既能用最狠毒的辦法除掉自己這個眼中釘,同時還可以立威,果然是「純正」的赫蘭血統啊……赫蘭巴雅掀唇冷笑。這時帳篷的帘子突然被人扯掉,猛然出現的明亮火把讓幾日未見光線的赫蘭巴雅難以適應,他伸手想要遮擋刺眼的光芒,卻被人一把扭住了手腕,跟著覺得頸上一涼,兩柄彎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鐐銬聲響,手已被人粗暴的抓住,想來是有人給他開鎖,赫蘭巴雅用力眨眨眼,可酸痛的眼睛還是一片花。不容他多想,只覺得肩膀處一痛,人已經被拽了起來往外拖走。腳銬並沒有解開,眼睛又看不清,赫蘭巴雅幾乎是踉蹌著跌出了帳篷,如果不是有人架著他,定會摔倒。
赫蘭巴雅並不掙扎,他閉眼讓自己儘快適應外面的光線,又大大呼吸了一口夜晚草原上清新的空氣,過了會兒才睜開了雙眼慢慢看去。晴朗的夜空依舊繁星點點,不時有薄雲飄過,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還有……赫蘭巴雅凝神看向篝火熊熊的營地中央,他忽然有點想笑,難為克雅了,竟然找的到那麼大油鍋……
赫蘭克雅在走出帳篷前,再一次調整了自己的表情,就在今天,再過一個時辰,自己最大的心頭之患就要消失了。那些曾暗地裡支持過赫蘭巴雅的部族首領們,在強有力的「證據」面前也無話可說,全體通過了對赫蘭巴雅的定罪。
想到這兒,赫蘭克雅忍不住又笑了出來,籌劃了這麼多年,忍耐了這麼久,終於成功了。父汗雖沒有明說,但他總認為赫蘭巴雅比自己更聰明能幹,可現在呢,笑到最後的是誰?只可惜啊,親愛的父汗,你看不見了……
笑得冷酷又扭曲的赫蘭巴雅低頭出了帳篷,再抬頭時,已是一臉肅容,眉頭緊蹙,彷彿整個人都被無盡的哀痛和憤怒包裹著。大帳外肅立著數不清的赫蘭戰士,他們皆是一身黑色戰袍,雪亮的武器上也裹著黑色的布條,象徵著身份和榮耀的貂尾都已摘下,為他們的大汗守喪。整個營地寂靜如死,只偶有火把噼啪作響,但彷彿被拉滿的弓弦,隨時都會爆發。
見到赫蘭克雅出現,戰士們開始有節奏地用手拍著刀柄,或手中的武器,「咵,咵,咵」的悶響不斷,向他致敬,直到赫蘭克雅猛一揮手,聲音戛然而止。趕來的各部族首領也停止交頭接耳,而是紛紛退避,恭敬地給他讓出道路。這種王者才能享受的待遇讓赫蘭克雅的心跳愈發快速,一瞬間他有種天下皆在我掌握的感覺。
看赫蘭克雅有些急切地想要登上高處,「嗯哼,」跟在他身後的心腹巴永悄悄乾咳了一聲提醒他不要忘形。赫蘭克雅腳步登時一頓,然後慢慢地走上了原本屬於他父親的高台。驕傲地環顧著四周,不論是最前面的各部族首領,還是漫山遍野的戰士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仰望著他,赫蘭克雅深吸一口氣,開始大聲說道,「我英勇的戰士們,今天,是我們赫蘭一族悲哀的日子,我失去了最慈愛的父親也是我的指引人,你們,也失去了最偉大的一個首領!」
他話音剛落,已經從隱約傳來了哭泣聲,女人們沒有資格參加這樣肅穆的活動,她們站在遠處眺望著這裡,為逝去的首領哭泣流淚。各部族首領們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表情或嚴峻,或悲戚,戰士們的表情雖然哀傷卻帶了更多的憤怒。
赫蘭克雅很滿意眾人的反應,他愈發努力地賣弄著自己的演技,將痛和怒完美地混合在了自己臉上,嘶啞著聲音說,「我們赫蘭人就像草原上的狼,為了自己的家族和生存奮鬥著,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有尊嚴!可是,我的父親,你們的汗王,一位曾經的,赫蘭族最勇猛的戰士沒有死在敵人的刀下,卻,卻……」他怒視著已被人架了過來的赫蘭巴雅,所有人都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嘩啦,嘩啦,」赫蘭巴雅每動一下,腳上的鎖鏈就會彼此碰撞,路兩旁的人群寂然無聲,只死死地盯著他,其中很多戰士曾經追隨赫蘭巴雅血戰沙場,不畏生死,現在他們卻覺得自己被這個人背叛了。赫蘭巴雅一步步的感受著那帶著痛的,比火還燙,比冰還冷的憎恨視線,挾持著他前行的兩個戰士都是克雅的親信,他們彷彿想讓赫蘭巴雅多受些精神上的折磨,故意走的很慢。
終於走到了高台跟前,一個貴族突然上前半步,一口啐了出去,赫蘭巴雅下意識歪了下頭,吐沫擦頰而過。這意外的舉動讓所有人吃驚,如是平常,這樣的侮辱足可以引發一場決鬥,赫蘭巴雅畢竟是王子,就算他犯了滔天大錯,也只能審判不能輕辱。
「阿濟!」蘇日勒一聲低叱,他緊緊抓住了阿濟的手臂並用力氣壓制住了他,這才制止了阿濟想要衝出去的動作。蘇日勒低聲說,「忍不了這一時,如何救殿下出去!殿下都能忍耐,你不能嗎!」阿濟沒有回答,只是低頭下去,就聽「咯嘣」幾聲輕響,蘇日勒知道那是阿濟咬牙忍耐的聲音。他輕拍了一下阿濟的手臂,又趴回了自己的位置,一瞬不瞬地望著場地中央。
托赤!蘇日勒在心裡冷酷地念著這個姓氏,今日你對殿下的侮辱,我要讓你整個部落來償還!他回頭看向身後,戰士們都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他們都是赫蘭巴雅一手帶出來的,在他們眼裡,只有大王子而沒有大汗。
蘇日勒抬頭看向月亮,估計了一下時間,齊格帶大部隊守在外圍,只要自己這裡得手,一定可以把殿下順利救出,現在就看塔罕的了。想到這裡,蘇日勒越發全神貫注。
赫蘭克雅冷冷地看著赫蘭巴雅被托赤部族的首領侮辱而無法反擊,他慢步走下高台,來到赫蘭巴雅面前。赫蘭巴雅聞聲轉頭看過來,在篝火映照之下,克雅微微一怔,他臉上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憤怒,還是淡然自持的樣子。原本愉悅的心情頓時減了幾分,赫蘭克雅越發厭憎眼前這個人,從他十幾歲時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開始,赫蘭巴雅永遠是這副彷彿沒什麼能傷到他的淡定表情。
「我親愛的兄長,看來你就算犯了那樣的大罪,卻依然沒有悔過的表現,原本我還想在各位首領面前替你求情,看來是沒這個必要了。」赫蘭克雅姿態擺的很足。巴雅一掀唇角,「不麻煩你了,弄這麼個油鍋不容易,對了,剛才你那番話說的真好,可惜我的手不得自由,無法替你鼓掌讚歎,請別介意。」
赫蘭克雅臉色隨著巴雅的言辭變化著,到最後他甚至連那抹假笑也做不出來了。一旁的巴永看著他抽搐的臉部肌肉,生怕性格衝動的赫蘭克雅被巴雅激怒而做出錯事,連忙大喝一聲,「大殿下,都到了這一步,你還不祈求長生天和大汗魂靈的寬恕,還要繼續做錯嗎?!」巴永喊得很及時,不但提醒了赫蘭克雅,也讓個別對巴雅那番話若有所思的部族首領不敢再多想。
「算了,雖然你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但看在你身上還留著父汗高貴的血液的份上,我還可以給你最後王子的待遇,」恢復鎮靜的赫蘭克雅冷冷一笑。他向後一擺手,塔罕捧著一個托盤走了上來,上面放著一把牛皮做的酒壺還有一個銀制酒杯。
赫蘭巴雅知道那是用珍貴的血蘭所釀的酒,只有貴族在婚喪祭祀之時才可以飲用。現在克雅把這個給自己拿出來,既判定了自己的死刑再無可爭議又顯示了他的高貴仁慈。赫蘭克雅親自倒了一杯酒,遞到巴雅面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巴雅正要伸手接過來,對面的赫蘭克雅突然鬆手,酒杯掉落在了草地上,無聲的滾到了火邊。赫蘭克雅的臉色青的跟草地有一拼,一把雪亮的匕首正緊緊地貼在他的喉嚨上,周圍的人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聽身後殺聲一片,蘇日勒已帶人從隱蔽處衝下了山坡。
有反應快的戰士就要上前迎戰阻攔,塔罕大吼一聲,「誰敢亂動,我就宰了他!」說完將手中匕首一緊,一絲血痕登時從赫蘭克雅的脖子上流了下來。一旁的巴永嚇得聲音都變調了,他玩命嘶吼,「都給我住手,誰也不許動!!!」
不知所措的戰士們都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就這麼眨眼的功夫,蘇日勒和阿濟已帶人沖了過來。「主人,殿下!」赫蘭巴雅對向自己撲過來的蘇日勒和阿濟微笑點頭,「我很好。」蘇日勒二話不說,揮舞彎刀將鎖鏈割斷,然後警戒在赫蘭巴雅身邊。阿濟帶著其他戰士正在跟那些部族首領的近衛們對峙。
赫蘭巴雅活動著又僵又痛的手腕,並打量著臉色鐵青的赫蘭克雅。赫蘭克雅的眼珠子血紅,顯示了他有多憤怒,看著巴雅微笑的表情,他微微歪頭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塔罕,你很會騙人!」「殿下過獎,」塔罕表情輕鬆,卻愈發讓人恨的牙痒痒。
「殿下,時間緊迫,」塔罕不理赫蘭克雅彷彿要吃了他的表情,恭敬地對巴雅說。「嗯,蘇日勒,按照計劃行動,阿濟,不許傷害各位族長半分。」赫蘭巴雅對錶情不一的部族首領們安撫的一笑。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尖嘯,蘇日勒將通知齊格的花火射上了半空,紅色的火焰一瞬間彷彿劃破了夜空。
「塔罕,辛苦了,」巴雅欣慰地對塔罕點了點頭。塔罕咧嘴一笑,「殿下客氣了。」他話音剛落,就看見赫蘭克雅突然掙脫了出來,抽出腰間彎刀向赫蘭巴雅揮去。事出突然,沒人想到他竟能掙開塔罕的控制,而幾日折磨下來,就算是身體強健的巴雅也力不從心,只能憑藉本能一個側身讓過刀鋒,人已摔倒在地。
勉力翻身想要站起的赫蘭巴雅忽覺脖子上一涼,他立刻僵住不動,森涼的刀鋒透著絲絲寒氣,跟著腹上一痛,已被人狠狠地踩了上來。可再寒冷的刀鋒也比不過赫蘭克雅的笑容,甚至沒有一個形容詞能說明他此刻笑得有多得意。赫蘭巴雅微微斜眼看去,蘇日勒目眥欲裂地被塔罕用刀制住,阿濟和戰士們也被赫蘭克雅的親衛們團團圍住。
短短一刻鐘內,風雲再次變換,那些部族首領全都手足無措,彼此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赫蘭克雅略歪頭傾聽了一會兒,突然沖巴雅一笑,「看來你最後的人馬已經來自投羅網了,赫蘭族最聰慧的王子殿下,現在告訴我,你還能怎麼辦?」
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有些混雜,隱約還有兵器碰撞的聲音雜在其中,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齊格率領的騎兵受到了伏擊。看著巴雅青灰色的僵硬面容,赫蘭克雅簡直想放聲大笑,餘光不經意間看到了周圍部落首領們各異的表情,他立刻想起了巴永的囑咐,勉強壓制住自己的狂喜。蘇日勒死死地盯住塔罕,塔罕看似混不在意,只是眼光有些飄忽,可手裡的短匕卻分毫不差地貼在了蘇日勒的喉嚨上。
「為什麼?」過了半晌,蘇日勒才從喉嚨里擠出了三個字來,塔罕眉頭一挑,只掃了蘇日勒一眼,彷彿他問了個極蠢得問題。蘇日勒只覺得腦海里嗡嗡作響,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在撞擊著頭顱,一瞬間,他雙眼變得猩紅,紅得好像下一刻就會滲出血來。
而年紀最輕的阿濟私下裡跟塔罕的關係最好,方才發生的一切讓他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但森冷逼人的彎刀告訴他,塔罕的背叛是事實。平時總是笑容不斷的阿濟變得面色鐵青,他甚至不顧那些寒光閃爍的刀刃想要衝向塔罕跟他同歸於盡,幸好旁邊兩個戰士及時扯住了他,他才沒被十幾柄彎刀捅成蜂窩。
一時間草原上安靜的彷彿連風聲都聽不到,太過瞬息萬變的情況讓人感到手足無措,各部落首領的親衛戰士都已將各自的領主團團圍住保護起來。就在這樣的安靜中,人們只能聽見阿濟嘶啞的怒吼聲,「塔罕,你還說自己是草原上的雄鷹,雄鷹會飛向敵人,接受敵人的餵食嗎?!你只不過是只被赫蘭克雅喂不熟的狗而已!你父輩用生命換來的榮耀都被你毀掉,背叛殿下,長生天一定會懲罰你的!」
如果水墨在這裡,一定會認為草原民族罵起人來實在是太過文明,這根本不痛不癢嘛,要是換了我可阿濟這樣的侮辱對於塔罕那麼驕傲的戰士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原本無謂的表情突然浮上了幾分兇狠,狼似的瞪視著阿濟。
赫蘭克雅一直在暗暗關注著塔罕的一舉一動,雖然自己用盡計策才得到了這顆暗棋,可生性多疑的他始終對塔罕帶了幾分防備和懷疑。塔罕曾是草原上最出名的勇士,甚至蘇日勒,齊格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是因為那件事發生之後,他才自我放逐的。現在看到阿濟開口侮辱塔罕,赫蘭克雅覺得機會來了,他故意冷笑了著說,「塔罕,你是我們赫蘭族最勇猛的戰士之一,沒有人可以侮辱你!」說完看了一眼巴永。
機靈的巴永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看來赫蘭克雅是想讓塔罕當眾殺掉阿濟,這樣一來,塔罕除了一心一意的跟隨他之外再無選擇了。巴永微微點頭,又做了個手勢,幾個戰士迅速逼近了蘇日勒,接替了塔罕的位置,而阿濟身邊的戰士也被赫蘭克雅的屬下用刀逼開了。阿濟昂然地站立著,冷冷地看著塔罕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被塔罕緩緩舉起的彎刀在火光的反射下如水一般,陰險的赫蘭克雅並沒有讓他們決鬥的意思,阿濟身後被其他戰士用刀頂著,他只能接受自己被塔罕一劈兩半的命運。其實殺掉一個手無寸鐵的戰士並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但盛怒之下的塔罕看起來只想殺掉阿濟洗刷恥辱,而根本想不到其他,有不少戰士都皺起了眉頭。赫蘭克雅卻難耐興奮地舔了一下嘴唇,他需要的是一條離不開自己的忠犬,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毀掉他的榮譽,讓他再也不能在陽光下行走,只能依附於自己。
「呸!」跟塔罕對視的阿濟突然不屑地啐了出來,痰沫落在了塔罕的靴上,他頰上的肌肉登時抽搐了一下,再不猶豫,高舉的彎刀夾帶著風聲就劈了下去。巴雅和蘇日勒同時瞠大了眼睛,「阿濟!」蘇日勒痛吼了一聲。
「嗚……」忽然一聲悠長的號角幾乎和蘇日勒的喊聲同時響了起來。聽到號角聲,塔罕的手不禁一抖,「唔!」阿濟悶哼了一聲,身子往後搖晃了幾下才勉強站住,已經扭曲的臉竟帶了幾分笑,就那麼挑釁地又站直了身體。「啪」的一聲清響,一截手臂帶著猩紅落在了青翠的草地上,跟著淡淡的血腥味兒就飄散在了空氣中。
赫蘭巴雅瞪視著那截斷臂半晌,才把目光挪回了塔罕身上。他彷彿不認識塔罕這個人一樣,極慢的從他的腳一直看到他的雙眼,面對巴雅的目光,自覺什麼都不怕的塔罕心頭猛地一跳,竟不自覺地移開了眼。赫蘭克雅此時卻顧不上塔罕和阿濟了,他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紅色的旌旗愈行愈近,一個嬌柔的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下時隱時現。
巴雅的聲音忽然飄入了赫蘭克雅耳中,沙啞,毫無溫度,「我最親愛的弟弟,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到底會怎麼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