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8節:面對
第16節:面對(1)
我的手腳再次冰涼,趕緊點點頭,把孩子交給奶娘,我疲憊不堪,六神無主。
過了一會,太醫出來回話:"小阿哥胎位倒置,實在危險,只是側福晉身體孱弱,加之生產時間過長,氣血兩虧,恐怕不能支持,大人孩子難以兩全,如何決斷,請福晉示下!"
我急了:"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保大人!"
太醫面有難色:"事關皇家血脈,是不是快馬討十三爺一個主意?"
"你簡直糊塗,現在就是插了翅膀去,屋裡的人等得了嗎?爺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你且儘力一救,萬不得已,保住大人!"
見他還有點猶豫,我又說:"這是我做的主,他日回稟皇上也是這句話!"太醫這才答應著去了。
外面再次陷入等待,只是這次卻沒有等來新生。到十三回來的時候,夭折的小阿哥已經下葬兩天了。
產後第二天,我帶著燉好的補品走進跨院,迎面看見奶娘抱著孩子為難地站在院子里,我走過去說:"怎麼讓小格格呆在風地里?受了涼你擔待得起么?"
奶娘惶恐地低頭回道:"奴婢不敢,是側福晉不願意看見小格格,就把奴婢趕出來了。"
我一愣,隨即嘆口氣,讓她先把孩子抱到我屋裡呆著,自己便往屋裡走,一個丫頭出來攔:"福晉,您不能進血房啊。"我一擺手,她便閃開了。我坐在椅子上對海藍說:"姐姐身子還虧得很,先進補要緊,且莫過於傷心了。"
海藍轉過頭看向我,眼裡射出的光刺得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那是怎樣怨毒的眼神。只是一瞬,她又轉回去看著牆壁,擺擺手,我頓時覺得再坐下去也是沒意思了,叫喜兒放下燉品就走出去。
又隔了一天,十三終於回來了,小女娃兒也正式被親娘遺棄,連搖籃一起搬進我屋裡。也許是感染了世間人對她的冷漠,這孩子安靜得很,極少哭鬧也極少笑,時常都是在睡著。這日一早我正哄著她,十三進了我的屋。我笑著指給他看孩子,他卻只是瞥了一眼,擰著眉一句話也不說,一陣沉默,我說:"什麼時候把孩子抱進宮,也請皇父賜個名。"
他答:"皇父忙得很,那裡管得了這閑事,不拘什麼起一個報上去就是了。"
又是一陣沉默,我說:"我好些日子沒練字了,不過已經學會了數數,要不……"話沒說完,他一個指頭點在我的額頭上,又順著鼻樑慢慢劃下來,我愣在當場,一動也不能動。
"我說了,不要把我府里弄得烏煙瘴氣,你竟是不把我這個爺放在眼裡呢?"
我瞪大眼睛:"爺到底要說什麼?"
"我從不知你竟這樣重心機,往日竟是我錯了,你這安靜的性子下到底埋了多少火藥呢?"
彷彿是一盆未化乾淨的冰水,帶著刺痛和寒冷淋在我頭上,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來者不善。我走到門旁,用手去拽門鼻,一連拽了三次都沒拽住,我著急地去拽第四次,一使勁門就順勢扇在我自己身上,顧不得疼痛,我眼睛瞅著地面,一隻手指著門外:"爺要說完了,請吧。"
他走到我跟前頓了片刻,終於嘆口氣出去了。
三天後,我帶著小格格進了一趟永和宮,還是德妃給起了一個小名叫瑾兒,所有的人都對這個孩子不感冒,只要看到她就會說起她那個夭折的雙生弟弟,不免都是一陣唏噓。海藍那裡補品我還是天天送,只是自己不去了。這天德妃賜了補血的丸藥,我只得再次親自走進跨院,剛到門口就聽見海藍凄厲的哭聲,還有十三說話的聲音。原來他也在這兒,我立刻進退不得,不覺站住了,只聽海藍哭道:"藍兒實在不甘心啊,藍兒對不住爺,縱是拼著一死,藍兒也是願意為爺生下這個阿哥的。"
十三柔聲對她說:"你放心,且養好身子要緊,留得青山在又何愁沒柴燒?小阿哥以後總會有的,下一次我一定守著你,護你周全!"
我聽到這,千斤的分量都堆在腳下,再也邁不進一步了,只得輕輕揮手示意讓喜兒進去,自己轉身回了屋。瑾兒醒著,小手一伸一伸,帶動的搖籃也跟著晃,我蹲下搖著搖籃,看她潔凈的小臉,打著純真的呵欠,周圍冰凍的氣氛絲毫不能影響她的情緒。這時喜兒走進來蹲在我身旁,握住我的一隻手。我轉頭看她:"喜兒,是我錯了嗎?"
面對
我的心能用誰的去體會
從那以後,瑾兒在我屋裡不受影響地一天天成長著,而我有意讓生活的圈子盡量的小,一有空就往永和宮裡去,只要能不在府里呆著,我甚至寧願去陪德妃上碧雲寺禮佛。然而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人,是不可能永遠互不相干的。就在瑾兒已經可以開口叫額娘的時候,宮裡傳出諭旨,熹琳被指給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博爾濟吉特倉津。雖然依舊是和親,卻已經比遠嫁喀爾喀好太多,我不知道十三到底用了什麼法子才促成了這個結果。旨意一下來,我就忙於幫著物色和預備嫁妝。這一日,為了核對清單,久違的他還是走進了我這扇久違的門。
第17節:面對(2)
我拿著單子一樣樣念,他坐在一旁抄錄,除此以外沒有多說一句話。這時瑾兒醒了叫我,我過去抱過她輕輕哄著,瑾兒亮亮的眼睛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十三,突然開口:"阿瑪。"
我驚訝極了,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喊阿瑪,而且她也從來沒聽到過這個詞。不可置信地看向十三,他抬起手,食指緩慢地滑過瑾兒的小臉,眼中的驚詫並不少於我,而且還額外多了那麼一點情緒。如果這個時候誰看到我們三人的情形,一定會認為這是多麼和諧溫馨的畫面,殊不知,這份靜謐之中還扎著一把雙刃的劍。
把瑾兒交給奶娘抱走,我拿著單子示意十三繼續,他眼睛怔怔看著我,一動也不動,我一時不自在起來,偏過頭躲開他的注視。
他終於開了口:"你的眼裡還是一樣沒有我這個爺啊。"
我微微翹起嘴角:"爺還不是一樣,不過是彼此彼此。"
他聽了,走到床邊坐下,又翹起一條腿斜靠在床頭,閑閑地開了口:"從你進了這個府,我一貫尊重你嫡福晉的身份和權柄,你回給我的卻只有一府的雞犬不寧;哪一回你看見我都跟沖了克一樣,我省得你是不情不願,可你以為我這麼容著你任性很容易么?你很聰明,總是撿些沒要緊的時候來提醒我不該娶了你。可是海藍這件事,你是小聰明了。打從一開始,你就不該找她下手。要說後悔,我是後悔,你既然不情願,又何苦去作踐那情願的人?"
一股酸脹從心窩一直衝到我的眼底,下手、作踐、任性、後悔,每一個詞就像一把鎚子,在我的心頭一下下重鎚著,直擠壓得我的眼淚一顆顆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我不知道我幹嗎要哭,自從來到清朝我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但是眼前的這個人,他竟然可以用最閑適的態度說出最冷硬的話!我氣,我恨,我冤枉,如果我今天不是這樣釋放出來,下一刻我大概就要一頭撞死了。
"爺原來一直都是這樣看待我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這麼大本事。要說不情願,我是不情願!不情願被你整天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情願明明嚇得要命還要故作鎮靜裝成個一家之主;不情願幫別人養孩子還要被說成是拈酸吃醋之徒!你介懷大婚那起子事,我自然沒有辦法反駁你。但是下手作踐海藍這款罪,恕我決計不能領!我不知道她究竟跟你說了什麼,我只請問爺,當日如果你在家,你會選擇保誰?如果你能肯定地說保孩子,我立刻認了錯,就是要我一死抵小阿哥的命我也沒有二話!"其實說到這句話時,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把握,但是我就是認為他也是沒有辦法肯定答覆的。
"你的阿瑪是皇上,行動便能取了別人全家的性命。我若是那等歹毒心腸的人,且不說宮裡上有太后、各宮娘娘主子,下有宮女太監丫頭婆子,只說中間還有這麼些妯娌姐妹,哪一個能容我到今天?爺今日既然這樣看待我,我也不想委屈了爺,要殺要剮全憑爺的高興,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我哭得昏天黑地,彷彿要把上一世沒有流盡的淚水全部傾瀉而出。
他先頭還靠在那裡,聽到中間慢慢坐了起來,定定地看著我這麼稀里嘩啦。我說到最後,因為情緒慢慢平復而越發抽噎得厲害,漸漸說不下去了。他站起來走到盆架前,擰了一把手巾,又坐回床邊,扳過我的臉,自顧自擦了起來。我頓時呆住,一下子沒了話,屋裡只剩下我慢慢變小的抽泣聲。
被他扳著臉頰,我彆扭得很,下意識地往後躲,他加重力道,轉而用手捏著我的下巴擦,我吃疼,使勁推他:
"哎,這是我的臉,不是馬廄里你那大宛駒的臉!"
他撲哧一笑,又往後一靠,順手把手巾隔空扔進臉盆,濺了一地的水。我看著他嘴角上揚的笑臉,想到剛才的話,不覺眼睛又酸澀起來。
他說:"行了,就委屈得這個樣兒?"
我順下眼,嘆口氣說:"你不懂,也不全是委屈,像大婚那頭事,我也沒法委屈。"
"你果然是不記得了?"他靠過來。
"說了你也不見得信,你又不知道想不起從前是個什麼滋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為什麼做,但是又不能不認,就是冤枉,也是沒道理地冤枉。"
他沉默,抬手把我攬了過去,枕在他的肚子上。我竟然有了困意,後來他又說了什麼,再也想不起來了。
等到天亮才發現,我就這麼枕著他睡了一夜,他睡得從床頭滑下去,半歪半躺倒在床上。這種睡姿導致的直接結果是——十三爺落枕了!
想起他梗著脖子急火火地出門,我實在忍俊不禁。
"福晉今天是怎麼了,笑得勺子都拿不住了,格格可等急了,還是讓奴婢來吧。"喜兒帶著玩味的笑,伸手把我手裡的小碗和勺子接過去。瑾兒一臉倦意坐在對面等著吃粥,昨晚不得已把她留在奶娘屋裡,這孩子平日被我哄睡哄慣了,自然是沒睡好,一大早就沒精打採的。
第18節:面對(3)
我見她這樣,對喜兒說:"算了吧,你看她困得這樣,沒得存了食,還是你跟著我,帶她院子里遛遛去。"
庭園裡迎春花開得正好,點點金黃的小花雖然樸素,可是在這還沒有多少顏色的季節也不失為一道靚麗的風景。小孩子果然到了外面就來了精神兒,腿腳還不穩當就在花叢周圍拐呀拐地"跑"著,偶爾飛過一隻小蟲也能讓她仰著小臉笑個不住。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小喜兒護著瑾兒玩,眼睛不自覺往邊上一瞟,正看到小亭子里一個桃色的身影,是海藍。
猶豫了一瞬間,我還是帶著瑾兒走過去。海藍站起來低低一福,面無表情。我尷尬得口乾舌燥,一時也找不到話可說。瑾兒原本躲在我背後,觸到海藍的眼神之後,竟然蹣跚著向她走過去。我緊張地看著海藍,她臉上的表情柔和了好些,握著帕子的手放在膝上微微地抖動。瑾兒慢慢晃過去,小手伸向海藍,往前一探就抓住了帕子的角。
沒料到,海藍像被燙了一樣突然站起來走掉,帕子一抽出去,瑾兒落了空,小小的身子直直地就往海藍剛才坐的凳子跌了過去。我駭了一跳,趕緊托住她兩隻胳膊給拽了回來。瑾兒癟著嘴,抱住我的脖子使勁地哭。從她出生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哭的時間又長聲音又大,海藍決絕的背影漸漸模糊,直至消失。
熹琳封了和碩溫恪公主,婚期定在三月十八。頭五天我就住進同順齋,公主的婚儀我不懂,也不用我操心,我只需要每天陪著熹琳,陪她下棋、聊天。熹琳故作輕鬆,眉間眼底卻掃不盡憂鬱,時常手指夾著棋子發獃。
"琳兒,你緊張得很么?"這天熹慧去了前面,屋裡只有我們倆。看她又愣愣地對著棋盤,我禁不住開口問她。熹琳回過神來,笑得有些凄然:"倒不是緊張,只是在想不知還能陪嫂嫂下幾回棋了。"我聽了心一痛,熹琳突然放下棋子,手伸向頸后,從衣服里解了扣,掏出一個細細鏈子系著的拇指大小的小玉牌。她把玉牌交在我手裡:"如今我要去了,不知道何年何月還能再見上一面,所幸琳兒與嫂嫂投緣,有些話,今日一定要對嫂嫂說。"
"有什麼話,你但說無妨。"
熹琳拿了一黑一白兩顆棋子,放在手裡摩挲著:"我們這些人,雖從小錦衣玉食,行動作派都帶著皇家規矩,而這皇家規矩,有時候卻實實能要了人命。琳兒自小就訂了這個命,所以從沒有奢望,可是今日琳兒想要託付嫂嫂,不要再讓慧兒也走這和親的路。"
"可是,我人微言輕,能做什麼呢?"
"事在人為!嫂嫂,我十三哥是個靈透人兒,不論文武,從來在這些皇子里就是個尖兒。可是榮寵受得多了,再靈透的人也會有鬼迷心竅的時候,若有那麼一日他犯了糊塗,只有你能救他。"
我聽到這,恰好合了心裡的一根弦,不禁一動:"琳兒,你為什麼信我?"
她張開手心,露出握著的兩顆子:"我見了嫂嫂就如同見了十三哥一個樣,就像這黑白兩子,雖然顏色迥異,卻也只有顏色迥異。一盤棋局無論精彩與否,都只要這黑白兩子同進同退,同止同息。即便論起輸贏,也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紅了眼圈,握緊手裡那刻了"琳"字的小玉牌,鄭重地點了點頭。
熹琳嫁后,熹慧落了單,恰好康熙要去暢春園,宣德妃隨駕,德妃便帶了她一起去。海藍又有了身孕,由於有了前車之鑒,德妃多少有些不放心,於是在我和十三的雙料護送之下,她也進了暢春園。
難得來這幾百年後再也見不到的奇景,著實滿足了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俗人,僅只在東路就已經不夠賞玩的。奇花怪石,流水淙淙,若說紅樓中的曲徑通幽算是巧奪天工的話,那眼前這現實的園子便有了成千上百個巧奪天工了。只一點不好,就是實在不適合在這裡帶孩子,瑾兒老是到處鑽來鑽去,害我半點都不能靜下心來賞景。無奈之下,我把她抱到一個亭子里,用手帕疊了老鼠給她玩,自己就坐在亭子外,身旁一叢月月紅開得正好,兩隻蜜蜂鑽在其中,一隻西去,一隻東往,碰到一起就好像打起來一樣,我見它有趣,一時就看住了。等蜜蜂各自散去的時候,我才發現,瑾兒不見了!!!
我頓時慌了神,額上瞬間就是一層冷汗。暢春園的侍衛基本都在西路,一時竟連個人都抓不著。這裡邊不比御花園那巴掌大的地方,到處假山石洞,若是她跑到不知道的地方,若是她不小心掉進水裡……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沒頭蒼蠅一樣地到處跑,跑到距剛才那亭子後面不遠的一個假山洞口,我撿到了疊成老鼠的小手帕,心裡估摸著她應該在前面不遠。正想著就走到一個緊閉的小門旁,剛到跟前,小門突然打開,險些拍著我,我嚇了一跳,往後踉蹌一下勉強站住,手不停撫著胸口,好半天才看清迎面走進來的人,趕緊福下身去:
"十二哥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