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黑雲壓城
冰族入侵的消息,在短短的十數天內傳遍了雲荒。
空寂大營守衛失靈,迷牆崩塌,滄流帝國的軍隊在強大的機械輔佐下登上了狷之原,閃電般地奔襲千里,在最初的一兩天里幾乎一天推進了三百里。雖然沒有帝都的旨意,西荒四大部落在倉促之下自發抵抗,在艾彌爾盆地和星星峽進行了兩次會戰。
然而,在風隼、比翼鳥、烈火戰車和沙螺舟的上下輔助之下,滄流軍隊以一敵十,憑著僅僅一萬多人的軍隊,竟然擊潰了四大部落的聯軍,殺敵五萬餘人後攻下了天險星星峽,直插西荒腹地,在攻克了曼爾戈部落首府薩迪後繼續東進。
——直到在流光川附近,被從帕孟高原衝下的卡洛蒙家族攔截。
真正的血戰開始了。
雖然消息被封鎖,戰火也沒有燃過來,但望海郡的葉城裡還是人心惶惶,大家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卻沒有一個人敢大聲。
「你們知道么?」葉城最奢侈的望海樓上,美酒堆滿案,一個鮮衣怒馬的年輕人已經微醺,身邊簇擁著一幫朋友,趁著酒意用一種聳動的語氣,壓低聲音道,「冰夷又殺回來了!他們的軍隊,已經在西荒登陸了!」
「這事是真的?」聽的人都是一臉震驚,「不是前段時間還說很快就要把冰夷徹底滅國了嗎?怎麼一轉眼他們反而出現在雲荒了?如果不是三少爺說,誰敢相信是真的?」
華服年輕人拍著桌子,冷笑:「嘿,這事情肯定是真的!瀚海驛已經關閉了,所有去往西荒的關卡都封鎖,去那兒和牧民做生意的商賈吃了閉門羹,只能回到葉城——不信的話,你出城往西走看看,保准走不過一百里就被攔住了!」
聽的人愣了半天,才道:「那麼說來,這事情是真的了?」
「何止是真,簡直千真萬確!」華服年輕人壓低了聲音,「你沒看最近葉城的東西兩市上,忽然間就看不到糧食出售了么?那是因為官府秘密通知了幾個大商家,命令市面上所有稻米食鹽都必須低價賣給官家,以充糧餉之用——在瀚海驛上不斷有軍隊集結,很快就要殺到前線去了!」
聽的人吃了一驚:「瀚海驛?是赤王的軍隊嗎?」
「哪裡只是赤王的軍隊?」華服年輕人搖了搖頭:「連我們族裡的軍隊也去了,聽說帝都還調動了其他藩王的軍隊呢——你看,葉城這兩天夜裡都開始戒嚴了,驍騎軍也在帝都集結。」
「天啊……那事情真是嚴重了!光華皇帝復國以來,雲荒上還沒來過冰夷呢!」聽的人不由得緊張起來,「可是驍騎軍原來的統領駿音大人不是剛升任大元帥,去了西海上么?」
華服年輕人喝了一杯酒,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了……聽說帝都新任命了大內總管黎縝做宰輔——驍騎軍原來的副統領是誰來著?青殷大人?」
「不清楚……」聽的那一群少年面面相覷,嘀咕,「我們都是些小人物,可沒三少爺那麼關心天下大事。」
「不關心怎麼行!現在天下都要大亂了!」華服少年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桌子,嘆著氣,憂心忡忡,「真要命,出了這種幾百年也沒遇到的事情!偏偏白帝駕崩,現在的新皇帝又年輕又是個女人,號令不了天下——萬一擋不住冰夷,可不要真的出大問題?」
旁邊聽的少年人露出不信的表情,安慰:「三少爺也別太擔心了,如今六王輪政,空桑國力也強盛,還有駿音大人駐守邊關,區區一些冰夷怎麼能大亂雲荒呢?」
「怎麼能不擔心!你們這些傢伙,真是一點也不知道情況危急啊!」顯然是喝了一些酒,華服年輕人揚聲呵斥,「你以為現在我們空桑還有像光華皇帝、白瓔太子妃、西京大將軍那樣的人物么?如果冰夷真的殺到這裡,還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
他的聲音頗高,引得望海樓上許多客人紛紛看了過來,露出詫異的表情。華服年輕人那個人拍了拍腰畔的長劍,揚眉傲然道,「一旦國家有難,到時候少不得我這個沒出師的傢伙也要上陣殺敵了——但願師父別怪我技藝不精辱沒師門。」
他的手在劍上重重拍了拍,拿起來放到了桌上,得意洋洋。
「哎呀,這劍可真神氣!」簇擁著他的眾位少年一眼看到他的那把劍,忍不住嘖嘖讚歎起來,「上面還有閃電形的記號?莫非是……」
「不錯,這正是空桑劍聖一門的表記!怎麼,沒見過吧?」華服年輕人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聲音也提高了起來,握起劍傳給眾人觀賞,「我乃當今劍聖清歡門下弟子,這柄劍也是劍聖親手傳給我的。」
「咳咳……咳咳!」旁邊忽然有人嗆住了,似乎實在是忍受不了這邊的嘈雜聲音,忽地放下酒碗,看著被傳閱稱頌的劍,露出鄙夷之色,嗤笑:「劍聖之劍?這是花多少錢買的?一千金銖還是三千?」
聲音刺耳,眾人不由得瞬地一起看過來。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和尚,方當壯年,劍眉星目,大有龍象之姿,然而一手端著酒碗,另一隻手裡卻握著一根雞腿,喝酒吃肉正不亦樂乎,完全沒有佛門高僧戒律。在他身側坐著一個黑衣青年,臉色蒼白,病懨懨的。
「你這個臭和尚想幹嘛?」少年人回過神來,呵斥,「知道我家三少爺是誰么?」
「何必大呼小叫?只是想觀摩下劍神之劍而已。」那個和尚放下了手裡的雞腿,油膩膩的手指微微一動,正拿著劍的那個少年虎口一麻,脫口發出一聲痛呼,手裡的劍彷彿被看不見的線牽著,瞬地飛了出去。
那個和尚用握過雞腿的手捏著這把劍,拔出來看了一看,眼神越發譏誚:「嘖嘖,鑲玉的啊?那是要三千了……雲荒上有錢的冤大頭可真多,清歡那個傢伙靠這一手斂財,看來真的已經把劍聖一門發揚光大了。」
「孔雀,該走了。」此時忽然有人開口,「別浪費時間。」
大家這才發現那個和尚的旁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他穿著一身黑衣,在室內也沒有把風帽摘下,獨自坐在角落裡,一直很沉默,令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此刻他終於抬起頭來,眼神亮如閃電,讓一行少年心裡都不自禁一凜,生出畏懼之心來。
然而,那張風帽下的臉卻有些蒼白,彷彿大病初癒,不停地微微咳嗽,將手裡的筷子放下,道:「別多事,還要趕路呢,沒時間喝酒了。」
「喂喂,不用這麼急吧?喝一口酒能耽誤多少時間?」孔雀看到溯光的搖晃著站了起來,連忙道,「你的傷還沒好,等我下去先雇一輛馬車再說。」
「還要什麼馬車?已經沒時間了!」溯光卻一反常態地匆匆往外走去,「如果……咳咳,如果不是你非要我留在北越郡養傷,耽誤了那麼久,如今我們早就到了西荒!」
「哎,你這是不要命了?」孔雀連忙跟上去,「你也不看看從南迦密林出來自己是什麼情況!就剩下一口氣了,還不能養幾天?如果不是我照顧你,你這傢伙早就掛了!」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搶著跑下了樓去。
「三少爺!你的馬!」旁邊的少年叫了起來,指著前方——官道上兩騎絕塵而去,其中一匹馬正是青衡的坐騎,來自天闕的名駒,「快看,他們居然搶了你的馬!」
溯光騎的是青衡的天闕名駒,一直到葉城門口,孔雀才追上了溯光,憤憤不平:「喂,你這傢伙怎麼把好心當驢肝肺?還嫌我耽誤了時間——你也不看看從南迦密林出來后自己的身體都成了什麼樣子!掙扎著到了西荒又能怎樣?」
溯光低聲:「如果我當時在那裡,至少能讓冰夷沒那麼容易突破迷牆防線!」
「呵,就算你我聯手,能拖住滄流的軍隊多久?一天?兩天?你真以為自己是萬人敵啊?」孔雀冷笑起來,策馬跟在後面,「此次冰夷孤注一擲,大舉進入雲荒,定然是派了最精銳的人馬——如今命輪已破,光憑我們兩人,能做什麼?」
他說到這裡,溯光忽然頓住了腳,孔雀一個收腳不住,兩匹馬差點撞上。
「是的,命輪已破,」溯光嘆了口氣,勒馬轉身看著唯一的同伴,「滄流已經在狷之原登陸,那個冰族的聖女也到了破軍座前——滄流帝國這次簡直是穩操勝券,這一局,真不知道能否翻得過來。」
「盡人事,聽天命。」孔雀念了聲阿彌陀佛,眼神沉毅,「如今反正已經來不及了,不爭這一天半天的。不如好好休整,等神完氣足再上戰場。」
「天命?」聽到同伴這種口吻,溯光不由得皺眉,「命輪就是為了改變天命而存在的,如今你卻說出什麼聽天由命的話來?」
「哎,哎,別這樣,我在命輪里比你還資深呢。」孔雀搖著頭,「現在星主死了,組織里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們接下來要對付的是破軍,那個即將復甦的魔——就算是在巔峰的狀態下,我們兩個人也未必贏得了他,更何況如今你這樣的半殘廢?」
「那麼,你是要放棄了么,孔雀?」溯光低聲問。
「……」孔雀撓了撓光頭,忽然反問,「你知道我在命輪里已經多少年了么?」
溯光沉默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在他加入命輪時,孔雀早已是組織里的元老,據說已經連續參與了好幾輪遏制破軍蘇醒的行動。這個來自中州的和尚亦正亦邪,持缽雲遊四方,鎮壓怨靈於空寂之山。
他的來歷卻從不被人得知,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年。
「在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在雲荒上為蒼生就已經奔走了幾百年,你以為是閑得慌么?」孔雀冷笑了一聲,「我不會好酒好肉享受此生?」
是啊,一個中州和尚,為什麼會一直在雲荒做這種不知所謂的事情呢?
「我來自於慕士塔格雪山那一邊的中州大地,一個叫做藍毗尼的地方。」孔雀語聲忽然低沉下去,和平日的大大咧咧迥然相反,「你知道中州人信奉的佛的起源地嗎?——就是在那裡。一個和雲荒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我沒有去過慕士塔格峰那一邊的世界。」溯光坐在馬上,看著這個遠方來的苦行僧,「如果你是來自於那裡,又為何身在此處?」
「為何?所有的『因』,在一千年前就已經種下了,我只是來收割結出的『果』。」孔雀苦笑,雙手合十低誦一聲佛號,緩緩道,「雲荒和中州,是互為表裡的『鏡』像世界。任何一個世界的微小變化,都會引起另一個的巨變。」
「是么?」溯光微微皺眉,「你來到這裡,是因為雲荒和你們世界的聯繫?」
「是。」孔雀回答,「一千年前,曾經有一個人不遠千里從雲荒來到藍毗尼,見到了我的師祖、被尊為當世真佛的龍象上師——那個奄奄一息的少年有著絕世的容顏,想不惜一切獲得力量。他在佛祖當年坐悟的娑羅雙樹下足足跪了三天三夜。」
孔雀低聲,眼神漸漸深遠:「我的師祖並沒有答應這個遠方的陌生人,因為他看不到那個人心裡的光明,若賦予其力量,未必是好事。然而我的師父心地慈悲,卻被其打動,偷偷傳授了他本門的奧義——於是,整個雲荒的命運,都因其而改變!」
「那個人是誰?」溯光悚然,「難道是……」
「他就是你們鮫人的領袖,復興一族的英雄:海皇蘇摩!」孔雀霍然抬頭看著他,眼神炯炯,「現在,你知道其中的因果了嗎?」
「……」溯光猛然一震,只覺得心裡瞬地通透無比。
是的。那個帶領族人重獲自由的海皇蘇摩,據說曾經有過極其黑暗的過往。從小淪為奴隸,受盡凌辱和荼毒,後來因為太子妃白瓔之事被驅逐出雲荒,孤身翻越慕士塔格峰,去往中州——他失蹤了很久,直到一百年後,才以黑衣傀儡師的身份返回。
後世傳說,他在那一百年裡四處流浪,在六合八荒之中獲得了力量,等修鍊大成之後,便返回雲荒帶領族人復國。然而,沒有人知道那一段歷史究竟如何,就如沒人知道海皇的真正內心。
那一段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離開雲荒時,那個叫蘇摩的少年不過是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鮫人,孱弱孤僻,甚至尚不曾分化出性別;而歸來時,卻已經是一個歷經劫難的英俊男子,靈力卓絕,沉默中蘊藏著說不出的滄桑和黑暗意味。
他曾經去過何處,又攜帶了什麼回來?在那一百年裡,他經歷過什麼?學到了什麼?遇到過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這些,都已經沒有人知道,淹沒在了雲荒的滾滾歷史洪流之中,到如今,只留下一年一度拜訪葉城的潮汐。
然而,在千年之後,居然有人為了那一段空白的歷史來到了雲荒!
溯光遲疑著:「所以,你來到雲荒,是為了師門?」
「不,我不是為他而來。」孔雀雙手合十,垂目:「我只是托缽雲遊四方,於天地間修行,當我踏足雲荒時,海皇湮滅已經多年。但我來了之後,卻看到了由他引發的一系列因果循環——那之後,我便捲入其中,無法脫身。」
溯光明白了過來:「你是看到了沉睡的破軍、那個蟄伏的魔?」
「或許那也是我留下來的一個原因吧。」孔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西方盡頭,「蒼生塗炭,天下動蕩,不是佛家所願。我將以身赴此難。」
孔雀宣了一聲佛號,神色沉了一沉,「不過這一次的局面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嚴峻:離五月二十日只有二十七天了,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夠在破軍座前殺死最後一個六魄分身。」
「最後一個分身?」重複了一遍同伴最後的話,溯光眼神亮了一下,忽然道,「不,那根本不是最後一個分身!」
「什麼?」孔雀怔了怔,「這一輪的六個分身,你明明已經解決了五個!」
「不,前面四個都是我親手殺的,唯有第五個,我卻並未見到過她的屍體。」溯光打斷了同伴,「你記得么?她葬身於帝都那一場大火,屍骨無存。」
孔雀愕然:「那麼說來,難道這個第五人並沒有死?」
「是的,那樣大的火,沒有一個人逃出來。而她竟然還活著,真是不可思議。」溯光低聲,「這本該是我百年未有的嚴重疏漏,但……或許卻反而是宿命的恩賜。」
「宿命的恩賜?」孔雀皺眉。
「冥冥中有一種力量令她逃過了那一場劫難,因為她必須活下來。」溯光點了點頭,嘆息,「你知道么?星主在臨死之前告訴了我第六分身的真正身份,卻同時也指給了我一個方向……那可能是唯一還能遏制破軍的方法。」
南迦密林里那一場大屠殺后,隱族滅絕,天空之城墜落,大火燃盡了一切,連命輪之主也葬身於此。然而,卻還有這樣一個秘密留了下來?
「我記得那個人是葉城第一美人殷夜來吧?她沒死?」孔雀摸了摸腦袋,卻露出了煩惱的神色,「這算是什麼好消息?時辰越來越接近了,六個分身里還有一個沒有清除掉就已經夠麻煩的了,如今居然又多了一個!」
「不,你錯了,」溯光低聲,眼裡隱約有亮光,「星主臨死前說過,這個僥倖逃脫的第五人,或許才是唯一可以遏制破軍復甦的關鍵!」
孔雀有些不解:「別繞彎子,到底星主臨死之前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溯光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星主告訴我:這一輪名單上的第五人,她還存活於這個世間——如果我們日夜趕路,說不定還來得及在一切起變化之前遇到『她』!」
「她?」孔雀愣了一下,「哪個『她』?」
「我也不知道……因為世上的事如同流水,時刻在變化之中。」溯光眼裡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喃喃,勒轉了馬頭,「不過星主說過,她,可以改變星辰的軌跡!」
「喂喂,等等我!」孔雀追了上去,忽然感慨地嘆了口氣,「你身為一個鮫人,不回海國去,卻偏偏在雲荒上為了異族人拚命……這又是何苦來哉?」
「我也不知道。」溯光抬頭看了一下天際。沙漠之外,看不到大海,而他的故鄉遠在雲的另一邊——那個碧落海國,他已經有多久沒有回去了?父皇,母后,弟弟……那些人,都還好嗎?
自己離開了他們,在空桑人的土地上奔波。一開始,或許是為了對紫煙的許諾吧?可那麼多年了,似乎是對這片土地也有了深沉的感情,竟是不能忍心袖手旁觀。
「對了,馬上就要去拚命了,不如先說一下後事吧!你還有什麼心愿沒了的?如果死在了這裡,要不要我把你的屍體帶回去?」孔雀問同伴,帶著一絲戲謔,「身為一條魚,你總不能死在沙漠里吧?」
「哈哈哈……」溯光笑了起來,大病初癒的蒼白臉上有微微的茫然。
是啊,還有什麼沒有了的心愿呢?紫煙已經去往輪迴,不知轉生在哪一生哪一世,和他之間的那一縷緣分終於是徹底的斷了。那麼,在這個世間,他還有什麼可以牽挂的呢?想到這裡,他默然抬頭,看向了蔚藍色的天宇。
天很高,有飛鳥展翅掠過,然而,那一片雲似乎在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
雲的背後,是否有那張明亮燦爛的笑靨?
那個在黯月之夜展翅飛去的女孩,鬢邊那一朵潔白的海誓花是否尚未凋謝?她回到了屬於她的國度,凌駕於大地眾生之上,如今,是否在俯視著這裡的一切?那麼,此刻他的凝望,她是否也已經看到?
飛鳥和魚,永無交集。
—
溯光和孔雀兩騎從葉城西門馳騁而出,剛一踏出城外,風沙撲面而來。
「奇怪,有血腥味?」孔雀皺起了眉頭,抽了抽鼻子,「從西面來的,似乎死了很多人?」一邊說,他的身體忽然震了一下,猛地抬起手按住了胸口,彎下腰去。
「怎麼了?」溯光愕然,「你不舒服?」
「奇怪,這些惡靈……忽然騷動不安起來。」孔雀的手探入緇衣內,用力握住了那一串佛珠,然而那串佛珠還是一顆顆地劇烈跳躍,發出奇怪的光,一張張被封印的惡靈的臉從珠子里浮現出來,猙獰嘶喊。或許感受到了這種洶湧而來的邪氣,孔雀胯下的駿馬忽然驚嘶,人立而起,幾乎將背上的人甩了下來!
溯光一眼看去便知道不好,側身探手一把抓住了孔雀坐騎的籠頭,手腕用力,頓時將驚馬硬生生勒住,策馬並騎,到了官道邊的樹下避開了行人。
孔雀等不及下馬,已經雙手合十壓在胸口上,開始急速念動經文。
許久,他手裡的那些念珠一顆顆歸於平息,似乎被法力重新鎮壓下去,漸漸熄滅,再也沒有光芒。孔雀這才喘了一口氣,喃喃:「整個沙漠上,全部都是煞氣!龍,我們終於趕上了這百年一遇的時候!」
說到這裡,他跳了起來:「走走走!不負人世這一回了!」
溯光抬起頭,看到城外的大漠上空是黑壓壓的雲。狂風肅殺,烏雲狂卷,宛如無數猛獸從天那一邊衝過來,張牙舞爪地撲向這片大地——黑雲壓城城欲摧。那一瞬,他心裡忽然有了這樣一種預感。
兩人翻身上馬,從葉城西門出來,忽地愣了一下——面前堵著一大群人,官道上滿是看不到頭的車輛和馬隊,密密麻麻。
「這邊,這邊!運麥子的走這邊,運大豆蔬菜的去那邊!別亂了套!」他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大聲吆喝,「他奶奶的,才十萬石糧食就弄成這樣,別走了半天沒到西荒自己堵死在半路了!一群蠢才!」
「麒麟?」兩人相視一眼,齊齊失聲。
大路中間,那個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錦衣人正是清歡。多日不見,他居然瘦了很多,再也不是原來大腹便便的胖子,眼看著竟有了些線條。正一手拿著酒壺,嘴裡罵罵咧咧,指揮著手下一大隊的人搬運糧食。或許因為從沒有組織過如此大規模的運送,他手下三個商號的人亂成了一團,正在相互扯皮,將道路徹底堵住了。
清歡大怒,一邊罵,一邊策馬過去迅速地抽了幾鞭子,將糾纏在一起的人群分開,迅速地劃出了清晰的隊伍。
溯光和孔雀交換了一下驚訝的眼神:這個巨富商賈居然親自押送著這些東西出了葉城,難道不知道此刻西荒已經一片戰火,哪兒都沒有商隊可走了嗎?
一匹馱著糧食的騾子被抽得大叫,衝出了隊伍,朝著他們的方向急衝過來。那一瞬間,清歡如同箭一樣地出手,在即將撞上的剎那間拉住了騾子。
「啊?」一眼看到他們兩個人,清歡的神色變了一下,「你們?」
溯光漠然地看著這個背叛命輪的人,在這個當兒上,他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在白塔神殿里對自己下的殺手,也不想去追問當日他在青水旁一聽星主死了就腳底抹油開溜,但是看著這個錦衣華服的巨賈,眼裡卻忍不住流露出一絲鄙夷。
然而,清歡卻出乎意料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奔過來,熱情地抓住了他們的手:「哎呀,好久不見,你們兩個居然還活著!真是……哎,真是太好了!」
「……」溯光冰冷的手忍不住顫了一下,縮了回來,用匪夷所思的神色看了這個巨賈一眼,並不想理睬,只是自顧自地撥轉了馬頭,想徑直離開。
然而清歡卻攔住了他們,抬手抓住韁繩,用一種自來熟的口吻道:「難得遇上故人,不要急著走嘛,下來一起喝杯酒敘敘舊吧!——哎,別走別走,我們之間肯定有些誤會……」
孔雀終於忍不住了,一勒馬頭,怒叱:「你有病啊?想幹嘛?」
「哎,這是什麼話?我可是一片好意,沒想再和你們打一架。」清歡一臉誠懇地看著他們,忽然感慨道,「原來你們說的還是靠譜的!天,還真的打仗了……冰夷真的攻進來了!命輪里說過的預言,居然是真的!」
「……」溯光和孔雀有些愣住,覺得這個同門的思路跳躍太快,簡直無法理解——是因為看到戰火真的燃起,他才相信了命輪使命的存在?
「現在你們是去西荒做什麼?」清歡大聲問,「是去打冰夷嗎?」
「……」孔雀和溯光愣了一下,點頭。
「太好了!」清歡一拍大腿,跳了起來,「我和你們一起去!」
什麼?兩個人都怔住了。卻聽到清歡將酒壺扔給了手下人,一連聲的吩咐幾個掌柜的看好隊伍,安排後面的交易,然後轉頭啐了一口,道:「看到了么?現在一聽說要打仗,東市西市那些奸商都囤積糧食,不肯出售——他奶奶的,老子的地盤上,誰敢發國難財!昨天我連夜抓了好幾個奸商,打了一頓,立刻就吐出來好多糧食。」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吩咐下去,讓糧車有條不紊地開赴前線,然後無不得意地道:「看,足足有十萬石!這些糧食是我讓那些奸商吐出來的,準備送到前線去。一分錢都沒要,白送!嘿,怎麼樣,爺爺我牛吧?」
溯光和孔雀默然,臉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作為天下最出名的巨賈,富甲四海的清歡一向有著守財奴的名聲,然而在此刻,卻居然如此一擲萬金。
「是不是覺得我怎麼忽然大方起來了?」清歡安排完了事情,回頭看到他們,笑了起來,「他媽的,不看看冰夷都打到這裡來了,誰不緊張?本來我都要和壽兒成親了,這麼一來婚禮也只好延後——國難當前,別的顧不上了。」
孔雀皺了皺眉頭,試探地問,「你是說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對付冰夷?」
「對。如果你們還老和我提什麼破軍,那就算了!老子聽不懂這些。」清歡指著大漠的另一邊,慨然道,「但是,如果你們和我說要一起去殺冰夷、對付滄流帝國,那老子二話不說馬上跟你們去!」
「為什麼?」溯光終於開口,「你不是一直很抗拒和我們合作么?」
「那是,誰讓你們一上來就一心要殺夜來?管你是什麼命輪不命輪,老子就和你們斗到底!」清歡看著他們兩個人,皺眉,「但如今我妹子已經死了,以前的恩怨也就不提了——我的師父不會輕易投入一個組織,他選擇了你們,必然有他的道理。」
「阿彌陀佛。」孔雀合十,低聲,「劍聖一門,數百年來一直是命輪中人。」
清歡點了點頭:「我記得師父去世前和我說過,所謂的命輪,它的宗旨是守護雲荒大陸——如今大難來了,我可不能違背對我師父的誓言。」
「什麼誓言?」孔雀問。
「這你都不知道?」清歡皺眉,一字一句:「劍聖一門古訓:為天下人拔劍!」
為天下人拔劍。那六個字讓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怎麼樣?」富甲天下的錦衣巨賈回過頭,看著兩個同伴,眼神的變化讓他彷彿忽然換了一個人,「要記得老子是清歡。是當代劍聖·清歡!」
「好一個當代劍聖清歡!」終於,溯光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微笑,主動伸過了手,「那麼,如今我們有三個人了。」
「去哪裡?」清歡躍上了馬背,指了指最西邊,「狷之原么?」
「是。」溯光回答,「去破軍所在的地方,冰族軍隊如今的心臟所在!」
「然後呢?」清歡問,躍躍欲試。
「千萬軍中,取主帥人頭!」孔雀合十,輕輕宣了一聲佛號,眼裡卻也放出了盛大的殺戮光芒,「阿彌陀佛……修羅場在前,雖千萬人,吾往矣。」
三人策馬衝出,三道煙塵漫天而去,消失在大漠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