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孤立無援
尼柯爾第一次醒來時,恍恍惚惚,腦子裡一片空白,記不起任何事。她的頭部受了傷,背和腿劇痛,並且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她找不到水瓶,無法喝水。
「我一定是腦震蕩。」她腦子裡一閃念,又昏了過去。
當尼柯爾再次醒來時,四周一片黑暗,但她的記憶不再迷糊,她想起了自己在什麼地方。自己是在尋找高岸,爾後掉進了這深井;尼柯爾還想起,自己大聲地呼喊弗朗西絲、疼痛、可怕地墜落。她立即從飛行服的皮帶上拿起了通話器。
「喂,是我,牛頓探險隊。」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地站了起來,「這是德雅爾丹宇航員在通話。我一直……好了,我無法說我現在的情況很好。我掉進了一個大洞里,正在想辦法爬出來。薩巴蒂尼知道我所在的地方……」
尼柯爾停止了說話,她等著。耳機里沒有回應。她把音量開大,但奇怪,只聽見一些古怪的靜電干擾。她想:「天已經黑了,這次好像燈光沒有亮多長時間……」
尼柯爾知道,上次拉瑪的燈光亮了差不多30個小時。她竟昏了這麼長的時間么?要不拉瑪又變出了什麼新花樣?她看了看自己的表,心裡默算:「我在這裡已經呆了32個小時了!為什麼沒人來?」
尼柯爾儘力回想自己掉下來之前最後一刻的情況:她們正與沃克菲爾通話,然後她衝進來檢查這些深井。當他們通話時,沃克菲爾總能確定她們的方位,並且弗朗西絲很清楚地知道……
難道所有的隊員都遭遇到什麼突如其來的事了?如果不是,那為什麼沒人發現她?尼柯爾嘲笑著自己的恐懼和驚惶,推想:「他們當然已經發現了我,只是我正昏迷不醒,所以他們決定……」她腦子另外一個聲音告訴她,這種想法是錯的,如果他們發現她了的話,肯定早就把她救出了深井。
也許她根本就沒有被發現,一時間,她害怕得渾身發抖。尼柯爾強迫自己轉移一下注意力,開始檢查自己的傷勢。她用手指小心地按著頭部,有幾塊血腫,有一塊還挺大,在後腦勺上。她估計就是這大腫塊的地方引起了腦震蕩。但沒有發現骨折,皮傷處的流血也早止住了。
她查看了腿、胳膊和背,到處都有擦傷,但不可思議,竟沒有一處骨折。時不時從頸下感到的刺痛,使她意識到頸椎有些錯位,壓迫了神經。除了這處傷以外,其它的都不礙事,很快就會好。知道自己只受了一些輕傷,使她大感寬慰。
尼柯爾觀察起自己的新處所來。她掉進了一個深而狹窄的矩形深井裡面。從一頭到另一頭長約6米,寬約1.5米。用燈照了照,胳膊量了量,她估計這井洞有8.5米深。
除了一些金屬碎片以外,井裡空無一物。那些金屬碎片大約5到15厘米大小,堆在井底的一頭。尼柯爾仔細地查看,這些碎片有上百片,是十來種不同的東西。有的長而直,有的曲曲彎彎,有的連在一起。看到這些東西,尼柯爾不由想起工廠傾倒出來的垃圾。
井壁筆直,壁面的材質給尼柯爾的印象是一種金屬和岩石的混合體。很冷,非常冷,看不到一點凹凸或是縫隙可以下腳,尼柯爾不相信能爬出去。她試著用隨身帶的便攜醫療器砸了砸,連一點印記也敲不出來。
井壁很堅硬,尼柯爾不禁氣餒了。她走到那些金屬垃圾前,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利用,來搭做個梯子或是架子之類。但這些金屬碎片太薄太短,也太少,派不上什麼用場。
當尼柯爾覺得肚子餓了,掏出東西吃時,她的心更是涼了半截,她這時才突然意識到,帶的食物和水太少了。出發的時候,她只顧為高岸多帶點醫療器械,把自己的東西減到了最低限度。就算是按最低配給量,她的水最多僅夠維持一天,食物僅可維持36小時。
她把燈朝上照去,光柱碰到「穀倉」頂部,折射開去。尼柯爾想起了墜井之前所發生的一連申事情,想起在這「穀倉」外緊急信號突然增強的事,她不禁沮喪萬分地想:「真是妙極了,這『穀倉』多半是無線電的盲區,難怪沒人聽見我的呼叫。」
她無事可做,不禁沉沉睡去。8小時以後,尼柯爾突然被一場可怕的夢驚醒過來。剛才,她還在法國鄉下一個可愛的小餐館里,與父親和女兒坐在一起。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小餐館旁邊的花園裡,花兒盛開,彩蝶飛舞。侍者剛遞上一盤裹著薄薄的香草黃油汁的、滑溜溜的蝸牛,擺在熱娜維耶弗的面前;爸爸面前,擱著一大盤磨菇酒汁雞;可是侍者卻給了自己一隻空盤子……
尼柯爾從來沒有嘗過飢餓的滋味,哪怕是那次在非洲大草原讓小獅子把食物叼走的時候,也沒有真正體會過。她告誡自己,要小心地分配食物,但當飢餓開始噬咬她,腹中湧起痙攣般的疼痛時,那慾望便不可遏制地壓倒了理智。最後,尼柯爾用戰慄著的手,撕開了食品袋,一口氣把食物幾乎全吃光。然後,她把剩下的食物碎屑重新包好,放進了口袋。這時,她把頭埋在臂彎里,摔下來后第一次放聲地哭了起來。
這時在她看來,餓死是所有的死法中最為可怕的。她想像著自己越來越衰弱,最後完全麻木,死去。這一定是個逐漸的過程,每一階段是不是愈來愈可怕?「既然如此,那就快點結束吧。」尼柯爾絕望了,她大聲地叫道。她的數字式手錶在黑暗中不停地閃爍,彷彿在為她生命的最後時光默默計數。
幾個小時又過去了,尼柯爾變得更加虛弱,更加絕望。她垂著頭,坐在井底冰冷的角落。她就要完全地放棄希望,接受死亡了。這時,從她內心裡,發出了另外一個充滿自信和樂觀主義情緒的聲音,拒絕放棄。是啊,生命存在的任何時候,都是美妙的、寶貴的,是大自然輝煌的奇迹。尼柯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即使是我死在這裡,也要有英雄的氣概,顯示出我36年生命的絢麗光彩。」
尼柯爾心裡,還隱隱存有獲救的一點微弱的希望。但她一直是個很現實的女人,邏輯常識告訴她,她的生命也許只能以小時來計算了。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著,尼柯爾的記憶像座寶庫一樣,豁然洞開。好幾次她想起過去那些歡樂時光,想起那些苦苦甜甜的日子,她任憑眼淚盡情地流,因為她知道,這也許是生命中重新體驗那些幸福和快樂的回憶的最後機會了。
她不加拘束地在生命的記憶里漫遊,朦朦朧朧地,她有生以來的各種經歷在腦海里沉沉浮浮、顯現消隱著。尼柯爾彷彿重新地生活了一次,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於是那些舊日的事件便更見豐富,光彩誘人。
在她的記憶里,母親佔有特殊的地位。媽媽去世的時候,尼柯爾才十歲,在她的印象里,媽媽永遠是一位女王、一尊女神。阿拉維·提亞梭確實是一位美麗的女王,她亭亭玉立,如一尊黑玉的雕像。她是一位非同尋常的非洲婦女。在尼柯爾的腦海中,母親的身影沐浴在柔和亮光之中。
她還記得在切里瑪扎里,家裡的起居室里,媽媽向她招手,讓她坐在膝上。每天晚上上床以前,媽媽都要給女兒讀書,都是些童話故事,裡面有王子、城堡以及很多美麗、幸福的人們,他們歷經千難萬險,克服了各種各樣的困難。媽媽的聲音充滿溫柔的愛意,富有感情;她還唱起催眠的歌曲,讓小尼柯爾的眼皮變得很沉、很沉。
童年的星期天,更是特別的日子。春天,他們來到公園,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玩遊戲,媽媽教她奔跑。在小姑娘的眼裡,沒有任何人比媽媽美,媽媽還是一個有國際水平的女子長跑選手,她跑過草地的身姿是那麼的優雅、漂亮。
當然,尼柯爾還清楚地記得與媽媽一道到非洲象牙海岸去的那次難忘的旅行。在舉行「帕羅」儀式前的那些晚上,媽媽一直擁抱著她睡覺,幫助她驅趕恐懼,告訴她許多許多其他的女孩們怎樣戰勝那些可怕的困難的故事,耐心地回答她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尼柯爾充滿溫情地回憶起在回巴黎前的那個晚上,她和媽媽之間有關她通過「帕羅」儀式的談話。
「我做得都對嗎,媽媽?」小姑娘試探地問。
媽媽流淚了。「你做得都對嗎?你做得都對嗎?」媽媽用胳膊抱住了女兒,把她舉過了頭頂,「哦,親愛的,我為你感到非常自豪。」
尼柯爾也緊緊地抱住媽媽,母女倆擁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叫,足足有15分鐘。
尼柯爾仰面躺在井底,往事如夢一般飄過腦際,淚水順著她的兩邊面頰流下。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她一直想著她的女兒,回想她從出生到現在所發生的所有重大的事情。尼柯爾回憶著3年前女兒11歲時,她們一起去美國旅行的那些日子。那期間,她們多麼親近相愛呵!特別是在她們一起徒步穿越大峽谷的那些日子裡。
尼柯爾和熱娜維耶弗每到一處都停下來,細細地研究和欣賞那些有著上百萬年歷史的大自然的傑作。她們登上山頂,鳥瞰這風化高原的遺迹。白天,她們在山頂共進午餐;晚上,她們打開背囊,把毯子鋪在地上,緊挨著睡在一起。科羅拉多河在她們身旁洶湧地流淌。她們整夜地手握著手,悄悄地說著話,一起分享著夢裡的甜蜜。
「要不是爸爸鼓勵,那次旅行我還不會去。」尼柯爾冥想著。「如果你還想干點什麼的話,那就正好是你該去做的時候了。」爸爸這樣說。在尼柯爾的生活里,爸爸就像是一柄開山的大鎚,給予她無限熱情的支持。爸爸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導師和智囊。從出生起,在她生命的重要時刻,他都在她身旁。躺在拉瑪冰冷的井底,她最想念的,就是爸爸。她很想同爸爸說說她最後的心裡話。
記憶飛快地流動,猶如電影般一幕接著一幕。他們的生活也有不幸,也有不愉快的時候。
她清楚地記得他倆站在非洲的原野上,看著媽媽在葬禮的火焰中消失在非洲的暮色中,爸爸用手臂緊緊地擁住她。
以後,直到尼柯爾大學三年級為止,父女倆一直在博韋一起生活,相依為命。這是一段悠閑自在的日子。尼柯爾放學以後,騎著自行車,穿過環繞著村莊的森林回家;爸爸則在書房裡寫他的小說。傍晚,瑪格麗特做好了晚餐,敲響小鈴招呼他倆吃飯,至此,她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隨後便離開這父女倆,回自己的家去了。
夏天,尼柯爾與爸爸一道到歐洲各國旅行,訪問那些充滿了中世紀風貌的古鎮和城堡。爸爸的小說,就是以這些地方為背景的。因此,尼柯爾對法國和歐洲歷史人物的了解超過了對當代政治人物的認識。2182年,爸爸的歷史小說獲得了瑪麗·雷諾獎。頒獎的時候,尼柯爾坐在大廳的前排,身穿爸爸為她新買的禮服,聽著頒獎人熱情的讚揚,心裡為爸爸的成就感到非常驕傲和榮耀。
此刻,尼柯爾還清楚地記得爸爸的話。在演講的結尾,爸爸說:「有人常問我,作為長者,有沒有什麼從生活中積累而來的智慧,可以與年輕一代共同分享?」爸爸的眼睛看著觀眾席上的尼柯爾,「我要告訴我親愛的女兒尼柯爾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年輕人,我只有一個最簡單的體會。在我的生命里,只有兩樣東西是無價的珍寶:知識和愛。除此之外,所謂名聲,所謂權力,所謂成就,都毫無意義,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在你走到生命的盡頭時,如果你說:『我已經獲得了知識』,『我已經愛過了』。那麼,你就可以說:『我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尼柯爾默默地說,眼淚更是奪眶而出,「因為我有了你,爸爸。你從來不會讓我失望,哪怕在我最困難的時候。」
思緒如潮,尼柯爾又想起了2184年的那個夏天,她的生活如隨風漂流的船,失去了控制。六個星期的時間裡,先是在奧運會得金牌,緊接著,經歷了與威爾士王子之間一段狂熱而短暫的愛情。等她回到法國的時候,她告訴爸爸,她懷孕了。
那段時期的事歷歷在目,就像是發生在昨天。這是尼柯爾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站在洛杉磯的領獎台上,金質的獎章掛在她的脖頸上,成千上萬人向她歡呼的聲音此起彼伏。這是她的時刻。她的照片登在報紙的頭版,她是電視、廣播的超級明星。
在奧林匹克體育場旁邊接受了電視採訪以後,一個年輕的英國人臉上掛著迷人的笑容自我介紹,說叫達利·霍金斯,並遞給她一張請柬,邀請她與威爾士王子共進晚餐。王子不久就會成為大不列顛亨利六世國王。
「這頓晚餐簡直不可思議。」尼柯爾回憶著,暫時忘記了她目前在拉瑪里的危險處境,「他談吐風雅,富有魅力。以後的兩天則更是令人銷魂。」但是,39個小時以後,當她在亨利坐落於威斯特烏德的卧室里醒來時,她的仙女童話故事突然結束了。她的王子忽然變得愁眉不展,焦躁不耐煩,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那麼多情而又殷勤。毫無經驗的尼柯爾百思不得其解。慢慢地,事情清楚了,她的愛情結束了。
「我只是一件戰利品,一個一時衝動的獵物,任何長久的關係,都於我無緣。」尼柯爾回憶著。
尼柯爾永遠也忘不了王子在洛杉磯最後對她講的那些話。
當她飛快地整理著行裝的時候,他圍著她走來走去,搞不懂她為什麼這麼煩惱,尼柯爾不搭理他,並拒絕他的擁抱。「你期望什麼?」最後他問,「你想我們白頭偕老?得了,尼柯爾,要面對現實。你得知道,大不列顛人民永遠不會接受一個混血的婦女做他們的王后的。」
在亨利看見她的眼淚之前,尼柯爾逃跑了。「所以,我親愛的熱娜維耶弗,」尼柯爾在拉瑪的井底對自己說,「我帶著兩個寶貝離開了洛杉磯:一個金質的獎章和身體里一個奇妙的小姑娘。」
尼柯爾的回憶很快跳過了緊接下來的那幾個令人焦慮的星期。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感到絕望、孤獨,但最後終於鼓起了勇氣,把事情告訴了爸爸。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那個九月的清晨,尼柯爾不知所措地對爸爸說,「我知道我令你失望透了……我自己也恨自己……但我想問你。我也不知道是否對頭,我的意思是,我想要,爸爸,我能不能呆在這裡,並且要……」
「當然可以,尼柯爾。」爸爸打斷了語無倫次的她,並輕聲地哭了。這是媽媽去世后,尼柯爾第一次看見爸爸流淚。爸爸把尼柯爾擁進了懷裡。
「我是這樣的幸運。」尼柯爾想,「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他都毫無怨言地接受,他甚至沒有問我一句。當我告訴他,亨利是孩子的父親,而我不想讓其它人,包括亨利本人和孩子知道這一切時,他答應保守秘密。他確實信守了諾言。」
燈光又突然亮了。尼柯爾站起身來,再次勘查了這個小小的囚籠。只有並底的中間有光亮,井的兩頭都處在陰影中。事已至此,她的所有恐懼都已釋然冰消,令她頗感意外,也使她感到快意和鼓舞。
抬頭看「穀倉」的頂,拉瑪那不可名狀的天空被它遮住。尼柯爾心裡突然地產生了一陣衝動。她已經有20年沒有析禱了,現在,她在井底中間有光亮的地方跪了下來,說道:「親愛的上帝,我知道這有點晚了,但我要感謝您賜予我父親、我女兒、我媽媽的一切,感謝你賜予我生命里所擁有的所有奇妙的事物。」尼柯爾望了望房頂,眼裡閃動著笑意,「現在,親愛的上帝,我還有一點小小的樂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