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溫泉宮
【一】春天的原野。
春草滋生。
不久之前還凍得僵硬的大地,如今已被新萌的野草所覆蓋。
浮雲悠悠,飄蕩在晴空之中。
遠眺去路,驪山已隱約可見。
昨天早上,告別了長安。
一行十五人。
空海。
橘逸勢。
白樂天。
子英。
赤。
大猴。
玉蓮。
五位樂師。
三位廚師。
十五人加上三頭載貨的馬匹,一起前往驪山。
驪山,位於長安東北六十八里處。
當時六十八里路程,換算成現代尺度,大約三十公里。如果步行,朝髮長安,夕至驪山,需要花費一整天工夫。
「不必急。」空海決定,兩天一夜走完此行程。
長安至驪山途中,會經過滬水和灞水兩條河流。
抵達灞水,便打尖夜宿。
今早自夜宿地再出發,此刻,驪山已近在眼前。
空海和逸勢,都是第一次來到驪山和華清池。
一行人中,僅白樂天曾來過此地一回。
此刻,白樂天默默眺望著愈來愈近的驪山。
由其神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此時,白樂天官拜秘書省校書郎。
雖說是校書郎,卻是個閑差,對自負的文人而言,該不是個滿意的官職吧。
相較於白樂天,玉蓮看似雀躍不巳。
玉蓮是胡玉樓的藝妓。
空海和胡玉樓商討后,她才一同前來驪山。
由於空海曾幫玉蓮驅除附身邪物,所以玉蓮和胡玉樓對他風評頗佳。
「好久沒出遠門了。」玉蓮邊走邊向空海說道。
「我真的幫得上忙嗎?」玉蓮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混在此行人中。
不僅玉蓮,逸勢、白樂天、大猴,及子英、赤等人,也都不明究里。
不,規劃此行的空海本人,恐怕也同樣不明白。
「當然幫得上忙。至此為止,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忙。」原來,樂師和廚師全都是看在胡玉樓玉蓮的面子,才一道隨行的。
「到了華清池,只要做你們平常做的事就可以了。」空海對玉蓮等人如此說道。
「玉蓮姐負責起舞……」樂師們負責奏樂。
至於廚師,「就使出你們的本領,做出好菜讓大家品嘗就成了。」空海這樣對廚師們說道。
然而,此行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對此,逸勢和玉蓮似乎也不明白。
被追問的空海,也僅響應:「不,我也不太明白。」「不明白也無所謂。只要對空海先生有幫助,宴會又辦得賓主盡歡,這樣就夠了。」和空海一同出遊。
在華清池舉辦宴會。
光憑這些,玉蓮似已心滿意足。
同樣地,大猴也如此想。
「空海先生對此事大概自有考量吧,我就無所謂了。就算空海先生沒任何考量也行,我一點也沒關係。」大猴如此理解。
終於,行程逼近登上驪山的坡道。
「空海,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逸勢用日語向空海問道。
「不知道,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空海一邊跨上坡路,一邊答道。
「要是你知道什麼事,就透露一點點嘛。」「逸勢,對不起——」空海說:「老實說,這件事我也還沒搞清楚——」空海微笑響應。
「你自己都沒搞清楚?」「或許會發生什麼事,或許不會發生什麼事……」「——『』「我沒有其他意思。」「其他意思?」「我只是想辦一場宴會——」「辦一場宴會?」「沒錯。」「——」「而且,只想聽聽與會賓客們說說話而已。」「賓客?你到底在說誰?」「不知道,到底會是誰呢?」空海喃喃自語。
往上走著走著,隨風飄來一股空海、逸勢十分熟稔的溫泉味道。
「一場歡宴……」空海這樣說道。
【二】驪山西綉嶺下湧出的溫泉,歷史久遠。
據說,遠在秦漢時代即為世人所知曉,現在的溫泉涌量每小時還有一百二十五噸。溫度則高達攝氏四十三度。內含石灰、碳酸錳、硫酸鈉等九種有機物質,傳聞對關節炎、皮膚病格外有療效。
此處的「溫泉宮」,是貞觀十八年(六四四年),唐太宗李世民命閻立德所建造。
溫泉宮改名為「華清宮」,則始自唐玄宗天寶六年(七四七年)。開元二十八年(七四。年),楊玉環和唐玄宗在此邂逅,此後又經過了七年,才改名華清宮。
華清宮的「華」,意即「花」,指的是「牡丹」。
而所謂牡丹,也就是楊玉環。
溫泉宮南側聳立著驪山西綉嶺,玄宗在其北坡和宮殿庭院遍植花木。
當時,栽植最多的正是牡丹。
為數大約一萬株。
為了栽植變種牡丹,玄宗詔令天下第一園藝師傅朱單父,來此效勞。
每逢花季,整片斜坡都綻放著牡丹,看似刺繡,因而取名為「西綉嶺」。
可以說,華清宮是為楊玉環和唐玄宗精心打造的宮殿。
此處宮殿,不止一棟建築物。
四周環繞著高大城垣,數棟樓閣、宮殿座落其內外。
每年十月至翌年春天,玄宗在此過冬。
在此期間,此地就是大唐帝國的政治中心。
眾多宦官與其相關人員也都隨行移住,整個冬天都在此執行政務。
長安政治,幾乎原封不動全部搬至華清宮。
驪山附近的各個村落,也群聚著商人和官員。冬季里,長安城的熱鬧,整個遷移至此。
華清池的建築,極為豪奢。
以四周環繞的城垣來看,也可說是具體而微的長安城。
北邊是正門,津陽門。
南邊是昭陽門。
兩門之間,建有富麗堂皇的前、後殿。
東側是玄宗和貴妃的寢宮「飛霜殿」,玄宗御湯——九龍殿和貴妃專用御湯——妃子湯,又名芙蓉湯,則相隔在兩端。
不論玄宗專用御湯九龍殿,或貴妃芙蓉湯,都是石砌而成。
九龍殿寬敞的浴池中,魚、龍、鳧、雁等白玉石像羅列其間。
製作石像所用白玉石材,均是安祿山千里迢迢自范陽(今北京)運來奉承天子之物。
浴池之間,搭設美麗白玉石橋,湯池水畔則有盛開的白玉石雕蓮花。
《明星雜錄》記載,每逢玄宗入浴,便出現花朵綻放、雁鳥展翅、龍魚鱗光閃現的異象。
楊玉環專用的芙蓉湯,也配置了這樣的白玉石蓮花。
唐代詩人王建所寫《華清官感舊》一詩便如此描述:貴妃湯殿玉蓮開。
傳聞,「端正樓」是貴妃梳妝所在,特別為貴妃所建的「七聖殿」四周,則遍植貴妃所鍾愛的石榴樹。
在華清宮西側,還有為宮女沐浴所建的十六個「長湯」。
長湯湯屋數十間,遍布有著美麗花紋的文石。
《明星雜錄》記載,以白銀顏料塗漆的白香木小舟,在浴池中載浮載沉,就連槳櫓也綴飾著珠玉。
更甚者,還有瑟瑟、沉香交疊堆成的東海蓬萊仙山,聳立浴池之中,此湯殿本身,就寓有神仙世界的象徵。(譯註:瑟瑟,美玉名,據傳產於西域于闐。)然則,安史之亂以後,華清宮便逐漸衰頹了。
代宗李豫時期,一手掌握權勢的宦官魚朝恩,為代宗亡母建造章敬寺時,曾拆卸華清宮「觀風樓」,當做建材使用。
比空海人唐還晚的後世,也就是黃巢之亂以後,便荒蕪得無影無蹤了。
晚唐詩人崔魯曾參訪此地,作詩憑弔:草遮回蹬絕鳴鑾,雲樹深深碧殿寒。
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干。
野草蔓生,遮掩石階。天子御駕鈴聲,不復聽聞。雲樹深深纏繞,青碧御殿森寒,一切沉寂無聲。
明月如昔,兀自來去。再也無人,憑倚白玉欄干,眺望明月了。
【三】正面的津陽門,覆滿了新生滋長的野草。
空海一行人自此進入華清宮。
跨步進去,是一段石階。
石階間雜草蔓生,隨風靜靜搖擺。
野草不似夏日般蔥鬱沖鼻,而是春天的柔軟新綠。
彼處一叢野甘草。
此處一叢繁縷。
春草還不甚繁茂,高度也未及膝。
這兒的景緻,予人的印象並非荒涼頹廢。
左右並列的湯殿均十分古老,也都滋長著柔軟野草。
說是風情,的確是風情。
「景色真迷人哪。」空海說。
「事前沒想到竟是如此美景——」逸勢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般說道。
前面又是一個門。
空海一行悠然漫步,穿越此門。
右手邊,有高聳人云的宮殿。
一眼便看到青瓦屋檐。
青瓦和青瓦之間,雖然長有不少雜草,但應該還不至於漏雨程度。
樑柱上的朱紅顏色,也還殘留著。
「沒想到,華清宮這樣華麗。」逸勢的聲音,似乎興奮難抑。
總之,單單穿過津陽門的內城裡,便有宮殿、湯殿、樓閣、城門等三十餘座。
午後陽光斜斜照入。
樑柱、殿壁上,攀爬著雜草、葛藤。
整座華清宮隱然可見,歷經數十年,已逐漸歸於自然之中。
搭載的物品連同三匹馬,一起擱在津陽門外。
樂師和廚師也留待門外。
此處有一水池,中央有個浮島,其上搭建了一座橋。
「從前,大概很熱鬧吧。」玉蓮喃喃自語般說著。
「從這兒望過去,那邊就是玄宗寢宿的飛霜殿吧?」空海立在池畔問道,白樂天頷首回答說:「沒錯。」「白先生,該不是第一回來此吧。」「第二次了。」飛霜殿搭建在較高處,自水池登上石階,便可走到飛霜殿前庭。
「那是九龍殿,那是芙蓉湯——」白樂天伸手指點解釋著眼前的建築。
「地點要選在哪兒?」空海向白樂天問道。
「若是追思貴妃的宴會……」白樂天站在池邊,放眼四望,說:「就在飛霜殿好了……」「那,我們去看一下。」空海率先往前跨步。
左邊是水池,空海繞到水池右邊。
接著腳踩石階,拾級而上。
白樂天走在空海身旁,逸勢、大猴、玉蓮、子英尾隨其後。
登上飛霜殿那一刻,「喔。」最先叫出聲的人,是空海。
「這是——」白樂天站在空海身旁,紋絲不動。
隨後登上石階上的逸勢,也低聲讚歎道:「太漂亮了……」四處開滿了牡丹花。
有如懷抱飛霜殿一般,叢生的牡丹盛開著花朵。
沒想到數量如此驚人。
綻放大朵紅花的牡丹,放眼望去,少說也有上百株吧。
開著白花的牡丹,數量相差無幾。
妊紫。
嫣紅。
其他繽紛多採的牡丹,也在此繚亂漫開。
玉花。
紫水。
瑞麗。
干香花。
各式各樣牡丹品種,均栽植在此處。
而且,所有牡丹宛如果實般開放,不勝負荷地將花莖折彎。
說是紅色,不單單是紅色。
說是白色,也不單單是白色。
既有濃郁的紅,也有輕淡的紅。
即使濃郁的紅,有看似血色的紅,也有太陽西沉般的紅。
飛霜殿即聳立在此牡丹花海之中。
「好漂亮……」玉蓮在空海身後自言自語。
五十年之前——此處,到底舉行過何等華麗的宴會?楊玉環腳履胡人長靴,也曾踩踏過此石階嗎?穿戴與身體等重飾物的仕女們,曾在此來回走動嗎?如今,此地其人已杳。
惟有來自倭國的留學生沙門空海。
以及橘逸勢。
默默無聞的詩人白樂天。
胡人玉蓮、胡人大猴、漢人子英。
僅此而已。
石階之間冒出的野草,隨著微風搖曳,成千上萬的牡丹花,沉甸甸地搖擺著。
「就這樣決定了。」空海喃喃自語。
【四】空海、逸勢和玉蓮三人,魚貫走在白樂天身後。
飛霜殿前,如火如荼地準備宴會。
宴會地點一選定,空海便要大猴招呼在外等候的赤、樂師、廚師等人,把馬上的物品運來。
「在這附近點上篝火吧。」空海吩咐。
空海讓人準備篝火放在四個地方,中央鋪上波斯絨毯,四周擱著燈火架。
樂師們解開樂器行李,廚師們動手準備菜色。
趁著空檔,空海和逸勢由白樂天帶路,去探視華清宮內部。玉蓮也加入其中。
穿越飛霜殿至浮島上的石橋,一行人走出西側。
在這之前,他們已看過九龍殿、芙蓉湯的內部情景。
意想不到的是,芙蓉湯內仍有少量泉水流入,浴池上搭建的白玉石橋,也留下了遺迹。
九龍殿中的白玉石魚、龍已遭人盜取,消失不見了,但芙蓉湯的白玉石蓮花還剩下一半。
看來,竊賊搬運白玉石蓮花時,沒能全部帶走。
看完這些之後,空海一行人才來到此處。
宮女沐浴的長湯,位居西側。
湯屋共有數十間。
為了能讓宮女們同時入浴,浴池建造得十分寬敞。
約莫六十尺見方大小。
白樂天要大家來探看,一行人才穿過水池來到此地。
「前次沒看見內部。」白樂天解釋。
此人真是諱莫如深。
說要跑一趟華清宮的人,本來是白樂天。
聽他這樣說,空海才想到宴會的事。
現在,白樂天正苦心構思名為《長恨歌》的長詩。
此詩是以貴妃——楊玉環和玄宗皇帝為題材。
自樂天始終無法完成此篇詩作。
為了尋覓靈感,白樂天思量要跑一趟華清宮。
說起來,空海、逸勢同白樂天前往馬嵬驛,也出自相同理由。
西側建築,比東側傾圮得嚴重許多。
部份牆壁已剝落,似乎也能由此穿梭入內。
白樂天站在破壁之前,以手撫觸即將崩壞的壁面,顰蹙著臉回望空海等人。
「有股奇怪的臭味傳來。」白樂天說道。
【五】那股臭味,空海和逸勢也都聞到了。
聞到的那一瞬間,惡臭讓人極想別過臉去。
是腐臭味。
顯而易見地,那股腐臭是自崩頹的壁間傳出。也就是說,臭味乃是自建築物中散發出來的。
那樣的臭味,不是某一腐爛東西擺在裡面而已。臭味十分濃烈。
撲鼻而來的臭味,只有一點點。但可以確知,這是大量臭味極少的一部分。
猜想得出,這一點點臭味的背後,是由多少臭味造就出來的。
那臭味,不是在空氣中微微消融之類的臭味。
而是令人脖後會豎起寒毛的臭味。
「喂,空海——」逸勢喚道。
空海望向逸勢,隨後和白樂天對上了眼。
「進去看看吧……」空海說。
穿過崩塌的牆壁,空海率先走進建築物之中。
白樂天、逸勢緊隨在後。
進入建築物后,宛如置身腐爛污物中的臭味,立即傳至三人鼻尖。
與其說是空氣,不如說是固體般的臭氣,直接刺入鼻腔內。
彷彿發臭的汁液噴進眼睛一般,逸勢閉上雙眼,不時用拳頭擦拭眼皮。
屋內有些昏暗。
雖說如此,由於為照明而設的窗欞、崩塌的壁洞等所透入的亮光,仍依稀可看見內部的模樣。
眼睛適應之後,更看到了細部。
腳下,部分崩落的壁面——有土塊剝落下來。
前方還可看見,自地面往下挖掘的石砌浴池。
浴池十分寬敞。
上百名宮女當可一起在此人浴。
不知是遭人所盜或運往他處了,將湯殿做成仙界象徵的諸多飾物,或別具意義的各色物品,均已煙消雲散。
應該聳立在浴池中央,以瑟瑟、沉香交疊而成的東海蓬萊仙山,也杳無蹤跡。
通過崩裂的牆壁,自外面射進來的微光,映照在暗淡的湯殿、瓦礫之上。
往昔此處煙水瀰漫的溫泉氣味,全都沒有了。大概從泉源引來湯水的湯道,中途毀壞了吧。
此處惟有濃烈的腐臭籠罩著。
三人避開瓦礫,邁步向前。
愈來愈接近浴池邊緣,其內部便漸漸映人眼帘。
浴池底部,微微隆起一堆發黑的泥土。四處還有發白的泥土。
寬廣的浴池,有大半似乎被運入的泥土所覆蓋。
走在前頭的空海,無言地停下腳步。
他定睛注視浴池之中。
身後小心翼翼走來的逸勢,與空海並肩而立。
「發生了什麼事,空……」剛要喚出空海名字的逸勢,突然噤口不語。
逸勢站在空海一旁,全身僵硬。
比逸勢稍晚來到空海身旁的白樂天,似乎也察覺到了。
佔據數十間湯屋地面一大半,埋藏在浴池底部的東西並非泥土。
那是狗的屍骸。
究竟有多少狗屍,被丟棄在此呢?並非一、兩百頭。
而是超過一千、兩幹頭——無以數計的狗屍,埋藏在浴池底部。
那數量,約有數幹頭——而且,十分詭異的,每隻狗都沒有頭。
雖說狗頭也在浴池之中,卻都已從狗身上割下。
狗屍早已腐爛,散發出陣陣屍臭。
仔細一看,還有牛、馬、羊屍,也混雜倒卧在狗屍之中。
狗、牛、馬屍的部分軀體,不知是被啃掉還是腐爛后肉塊剝落,甚至還見到發白的肋骨或內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狗屍之間還可看見不可勝數的蛇屍。
不,不止屍骸,還有活著的蛇,在狗、牛、馬屍的肋骨之間鑽動,在腐肉里蜿蜒起落。
逸勢兩排牙齒在嘴裡上下顫動,微微發出咯吱咯吱響聲。
不祥的光景。
有人在此地作法下咒。
到底是何種咒術呢?「是蠱毒……」空海喃喃自語。
「若非蠱毒,就是類似的咒術,看來,有人在此地下咒——」原來不僅長安城內,此地也同時進行著某種咒術。
白樂天的雙眸,像是凝結了沉重光芒,閃閃發亮。眼球浮出鮮紅血管。
「原來臭味是這個……」白樂天喃喃自語。
「原來是這個。」他再度說出相同的話。
白樂天瞪視著層疊堆積如山的狗屍。
「原來我們所牽扯的事件,就是這個……」「不錯。」空海點頭。
「我本來不知道你到底跟什麼事件有關。當然,現在也還不知道。不過,原來是這個。」「——』』「你……不,原來我們所牽扯的事件,竟然如此可怕。」「是的。」空海再度點頭。
白樂天深深吸進一口氣,似乎想說些什麼,幾度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空海,到底怎麼回事——」逸勢探頭望著浴池問道。
即使想別過臉,也無處可別了。
「你早就知道了吧——」逸勢說:「你早就知道,此地進行著這種事吧?」「是——」空海點頭:「逸勢,你說的沒錯。」空海額頭上,浮現一顆顆細小的汗珠。
「我事先早就知道這事了。」空海喃喃低語:「不過——」空海微微搖頭,「卻沒想到事情這樣嚴重……」說畢,空海緊咬著嘴唇。
「逸勢啊——」「什麼?」「或許,我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就是邀玉蓮姐他們來這兒的事。」「——」「我還好。本來就打算和樂天先生一起到這兒來的。可是,玉蓮姐、樂師、廚師這些人卻不是。他們是因為我的邀請才來的……」「——」「或許,這兒比我所想象還來得更危險。」「空海——」逸勢喚道。
空海緊閉嘴唇。
此時——「空海先生。」白樂天喚道:「請你告訴我們吧。」白樂天望著空海。
「既然我們都看到這樣的東西了。你得告訴我們,我們究竟牽扯進何事了?「——」「以前你說過,你和皇上周遭正在發生的怪事。」「是的。」空海點點頭。
「那時,你說了。總有一天,時機到了,就會說出來——」「沒錯。」「如今正是時候。」「——」「現在我們眼中所見的情景,便是與皇上有關的事件吧?」「是。」「連楊玉環的事、我們在馬嵬驛遇見的怪事,以及這回到華清宮,統統都有關連吧?」「是。」「那到底是什麼事呢?」「——」「現在就是你必須說出詳情的時候了。」「——」「而且,我也必須聽聽你怎麼說。」「——」「雖然不清楚你打算做什麼,但今晚你預計進行的事,我會幫忙。即使聽過你的說明,我也不會阻止你今晚要做的事。不管你說出什麼,我都不打算從這兒逃走。
所以,請你告訴我吧。」白樂天說話聲音愈來愈高亢。隨著聲調變高,他的心情也隨之亢奮起來。
「你得把詳情說出來。因為,這或許攸關我的性命。一看到這些,我就明白了。
不,不單是我這條命。也或許關係到今天在場所有人的性命……」白樂天說。
「是的。」彷彿下定了決心,空海點了點頭。
「樂天先生,誠如您所說,你有權利知道我所知道的事。」空海轉向白樂天,與他正面對望。
「如您所說,這是關係皇上生死之事,也是大唐王朝的秘密。此事說來話長,絕非三言兩語所能交待,我只挑重點告訴你。」「拜託你了。」「不過,要說這事,這兒並非合適地點。讓我們先到長湯外面吧。」【六】「關於這件事,老實說,除了你、樂天先生,還有一個人我也必須跟她說。」走到長湯外面,空海說道。
「哪一位?」白樂天追問。
「胡玉樓的玉蓮姐。」空海回話時,逸勢突然插話說道:「喂,空海,這樣行嗎?」逸勢所說的「行嗎?」指的是大唐王朝的秘密就這樣告訴別人是否妥當。
逸勢的臉上彷彿寫著——這不是秘密嗎?「沒關係。」空海毫不猶豫地說。
「就算今天在此向玉蓮姐說出一切,也不會讓事情產生任何變化。」空海爽快地回答道。
「可,可是,空海,你說的雖然有理——」逸勢臉上流露出自己察覺不到的不滿神色。
既是來自日本的留學生身份,卻又牽扯上大唐王朝秘密——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逸勢引以自豪之處。
來到長安之後,逸勢開始變得畏縮,而讓他支撐下去的那股意識,正是他自身正捲入旁人所不知道的重大秘密中。
正因為是秘密,才令逸勢如此在意。
如今卻要隨意將此秘密公開——「我無所謂。因為我是打定主意才來到這兒的。」逸勢焦慮地解釋著。
逸勢的內心深處,潛藏著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念頭。
空海望向逸勢,微微一笑。
逸勢垂下眼皮。
「喂,逸勢。」空海說:「這有什麼關係呢?」空海拍了一下逸勢的肩頭。
「玉蓮姐不是多嘴的人。況且此事關乎她的性命。既然邀她來到這兒,如果要她回去,至少也得給玉蓮姐一個交代。」「要讓玉蓮回去嗎?」「是的,我想,就這麼辦吧。」「樂師、廚師也一道回去嗎?」「沒錯。」「那——」「也就是說,只有我們留下來。」空海說。
【七】「有件事,我想對你說。」空海這樣對玉蓮開口。
「什麼事?你想對我說什麼呢?」玉蓮一邊喘氣一邊說。
因她一直在廚師、樂師之間,忙得團團轉。
而且,空海呼喚玉蓮,她似乎十分高興。
「說出來之前,請你先看一下。」「要我看什麼?」因空海的語調一反常態,聽得出很認真,玉蓮也一臉鄭重其事。
「我要怎麼做?」「請跟我來。」空海帶著玉蓮往長湯方向走去。
白樂天和逸勢已等在那兒了。
【八】走出長湯之後,玉蓮臉色慘白。
本來就白皙的肌膚,看來血色全無,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玉蓮手撫胸口,似乎強忍噁心好一會兒。
自是理所當然。
連身為男子的空海等人,也想別過臉去的東西,玉蓮突然見到,自是如此反應。
而且,臭味也實在太濃烈了。
「空海先生……」玉蓮抬頭,望向空海。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打算向你說的事,跟這個有關。」「我懂了。我可以聽你說明,但這地方您就饒了我吧。就是給我一年薪俸,我也絕不再回到裡面。」「當然。」空海用眼神示意前方的水池,說:「那兒有座可看見水池的樓閣。我們一道上那兒去吧。」如空海所說,水池旁邊立著一座小樓閣。
雖然青瓦屋檐長出雜草了,朱紅樑柱也已褪色,但四人要在此交談,空間倒頗寬敞。
「樂天先生也一起過去聽我說明吧。」「好,就在那兒聽。」白樂天也點了點頭。
「我無法細說,但會將必要的事全部說出來。」【九】空海說到做到,全盤托出。
他巧妙地避開王叔文可疑之處,細說五十年前安史之亂的因緣,也談及安倍仲麻呂——晁衡的信箋,及高力士的親筆手書。
而且,如今永貞皇帝中咒的事,也毫不隱諱地說了出來。
偶爾,白樂天和玉蓮也會短暫追問,但幾乎都是空海一人獨白,他們默默傾聽。
「以上便是我今天所能說的。」空海說畢,好一陣子,白樂天和玉蓮都沒開口。
大理石砌成的座椅,安置在壁邊。
背倚壁面,安坐於此,四人便可近距離對望。
高度及腰的牆壁,其上僅以六根柱子支撐屋字。
自此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片池水。
池面吹來陣陣微風,輕撫樓中四人的面頰。
「原來如此。」最先開口的是白樂天。
白樂天喟然長嘆:「空海,真是為難你了,竟然全部說給我們聽。」他像是下定決心般地點頭。
待白樂天短暫沉默后,玉蓮開口:「空海先生,也就是說,向皇上施咒的那個督魯治咒師,有可能也在此地?」「是的。」空海點了點頭。
「那,空海先生,為何今天要告訴我這件大事。」「那是因為——」玉蓮打斷空海的話,又說:「我懂了。您是否想勸我回去?」「正是。」空海點了點頭。
「空海先生、逸勢先生及樂天先生,都打算留在這兒,是吧?」「是的。」空海再度點頭。
「空海先生認為,這兒處境十分危險?」「是的。」「可是,既然您帶我們來到這兒,表示起初您也沒料到這兒是那樣危險的地方,是這樣的吧?」「正是。」空海又點了點頭。
時至今日,督魯治咒師的確殺害了好幾條人命。
然而,那是對他的敵人痛下毒手。
或是,懲罰背叛他的人。
對於不相干的旁人,他倒還沒動手過。
更清楚地說,如果督魯治咒師有心殺害空海一行人,機會應該多得是。
然而,他卻沒有動作。
而且,要到此地一事,空海於多目之前就已公開說了。
督魯治咒師早該有所察覺。
如果他不想讓空海一行人前來,應該會在半途阻撓。或者將下咒場所移往他處。
反之,如果空海於事前知道督魯治等人藏身華清宮,也應該採取行動,立即派入圍剿,不讓他們有機會逃走。
特意告知華清宮之行,在某種意義上,空海變成督魯治咒師的同盟。而且,此舉無非意在言外地表白:我們就要去華清官了,你們快逃吧。
至少,空海非敵人的印象,應該已傳達給對方了。
前往華清宮,或許那兒連個人影也沒有。就算督魯洽咒師在,也不會突然採行危險的舉措。
這是空海事先的看法。
如果連個人影也沒有,就當是一場歡樂的夜宴。如果督魯治咒師他們沒逃離,還留在此地的話,也並非意味此行就有危險——空海是這樣想的。
此外——空海內心也懷有一種微妙的自信。
那份自信就是——自己為他們所喜愛。
總覺得,自己為丹翁和白龍——督魯治咒師所喜愛。
空海一直這麼認為。
然而,在親眼見到長湯景況的那一刻,空海突然感覺——或許一行人踏入遠超過自己想象的危險場所了。
或許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輕鬆了?「這就是我事前的看法。」空海對玉蓮說明自己事前的心態。
「可是,空海先生三人,還打算留在這兒吧?」玉蓮追問。
「是的。」「那,我也要留下來。」「——」「如果處境確實很危險的話,我們可以考慮離去。但既然空海先生打算留下來,我也就奉陪到底了。」玉蓮臉上神色,又恢復了原狀。
「我深信空海先生早先的判斷。再說,任何人都知道,胡玉樓玉蓮姐從來不曾在宴會中途逃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