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殺家
三尺龍泉在手,朱由檢陡地平添了幾許殺機,向著身邊的王承恩、王之心兩個太監冷笑道:「走,跟我到後宮去……」
兩個太監各自叩頭應了一聲,彼此對看著,莫名所以,朱由檢卻已經大步向外踏出。
王承恩、王之心忙即搶步跟上去。
出得寢閣,一陣冷風襲來,各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王之心道:「皇爺少候,臣去拿件衣裳。」
朱由檢說:「用不著——」大步走向御道。
卻見三四名內侍正由對面飛快跑來,嘴裡大聲驚呼不已——
前面那個邊跑邊嚷說:「快報給爺知道……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司禮太監王之心趕上一步,怒叱道:「放肆,聖上在此,還不退下!」
幾個小太監慌忙止住腳步,就著這邊燈光一打量,方自發覺到敢情皇帝就站在對面,手上還拿把明晃晃的寶劍,一時嚇得魂飛魄散,慌不迭跪倒當地,磕頭如搗蒜地哭了起來。
「回稟聖上……大事不好……」
王之心叱道:「小心著回……」
「是,」為首小太監嚇得臉色雪白,結結巴巴地道,「皇后……她……老人家在坤寧宮……升天了……奴才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王之心一驚,回頭向皇上,訥訥說:「陛下……」
卻不意朱由檢聆聽之下,笑了一聲,大步而前,走近那個跪地的太監說:「皇后死了?」
王之心叱道:「說清楚了……」
小太監結巴說:「是……奴才說……說……先是奴才奉懿旨陪侍皇后在後宮各處巡視,皇后告訴各人說賊要來了,大禍臨頭了,為了保全皇上的名聲和自己的清白,要他們自己了斷……隨後就回宮去了……後來又在佛堂上了香……奴才不敢打擾,在外殿候著……誰知到了後半夜……她……她老人家……」
朱由檢叱了聲:「帶路!」
小太監叩了個頭,相繼站起,趕忙轉身帶路,一直向坤寧宮行來。
陰風慘慘,天上不見星月。
似乎是天已接近五鼓,卻是黑得厲害。一路行走,只聽著到處都是哭泣聲音,時見宮人、侍女的穿梭,一如野鬼遊魂。那後宮深苑亭台樓榭,小橋流水,奇花異草,經冬不調。原是極盡美事之人間仙境,卻是一遭大難臨頭,氣勢頓非,此刻看來只是無限凄涼,宛若陰司地府,所見行人更彷彿隨風來去,一個個空虛飄渺,形同鬼魅。
頃天際飛雪,給原本已夠凄涼的宮院加添了無盡陰森「死亡」的陰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無形大手,已似乎將整個皇宮內院都窒息了。
朱由檢仗劍一徑進了坤寧宮——這是皇后寢息之處,皇後為六宮之首,母儀天下,是以這宮殿較之別處更有非常氣勢。
是時由於皇后的死,這裡早已驚慌聳動。皇后的寢閣聚集著許多嬪妃、宮人女眷,無不跪地痛哭。容得她們忽然發覺,皇帝已仗劍來到了眼前。
周皇后安靜地躺在御榻上,穿著整齊的衣裳,面相平和寧靜,乍然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點也不像是死了,更不像是上弔死的,那一根用以懸樑的白綾子,就置在床邊的座椅上。兩名太醫分左右跪在床邊,俱都深深垂著頭。
忽然發現皇帝來了,各人只是悲泣叩頭。
朱由檢紅著兩隻眼一直走到皇後身邊,彎下身仔細地向她看著,這才發現到死者頸項上的一道紫黑色深深印痕,她果然是死了。
看著看著,朱由檢的眼睛模糊了,眼淚直淌而下。像是夢囈那樣,他喃喃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卻是誰也聽不清楚他嘴裡說些什麼。
「皇后升天了……」一個嬪妃一面哭,一面仰著臉向皇上說,「臣妾來晚了,皇上……紫禁城已經破了……皇上您快拿個法子吧!」
說話的是郭妃,小字顰顰,向得皇上寵愛,除了袁妃,皇上最疼她。也只有她敢在這個時候向皇上開口說話。雖在極度悲切之中,說話的語氣里卻含蓄著有向皇上撒嬌的意思。
只是當她忽然接觸到朱由檢看向她的那一雙眼睛時,卻不由心裡一驚。
「你……」
皇帝的眼睛不但看著了她,也掃過了跪在地上每一個人的臉——這些所謂的嬪妃、宮人、女侍、淑女……為數竟是如此之多。
平素她們都極富姿色,在皇上心情開朗時,征歌選舞,極盡膚麗冶艷之能事,未嘗不滿足過他「萬邦天子」的權力……然而這一霎,這種慾望的倒轉,所帶給他的心理負擔,難以想象的,竟是如此的重。
這麼許多的女人,雖然其中絕大多數,平素與他「不無瓜葛」,雖然其中有些甚而見面不識,(按:據清朝康熙皇帝諭旨中指責明末宮延腐敗,說到崇禎一朝,宮廷女眷便有九千人,內監有十萬之數。)然而,不可否認,這些有名無名的後宮粉黛,都是他的女人,如今國破家亡,敵人即將像野獸一般地湧進了他的紫禁宮,這些年輕貌美的女人,何以能奢求「全名全節?」
一想到這裡,朱由檢就由不住全身血脈賁張,幾乎為之瘋狂。
郭愛妃忽然警覺出皇上的臉色有異,其勢已有所不及——那一口緊握在皇帝手裡的三尺龍泉,已深深刺扎進她的心窩。
劍出,血出。
「哧——」直噴起老高。
緊接著郭妃有似夢囈的一聲痛呼,迷惘的眼神,猶在顯示著「難以置信」的神采,訥訥地叫了聲:「皇上……」便自荏弱地倒了下去。
朱由檢像是瘋了。
隨著他長劍的揮舞,另外兩名嬪妃亦受傷倒地。
「死——死——都死了吧,都給我死了吧!」
嘴裡瘋狂地嚷著,手下更不留情,朱由檢怒揮長劍,恣意地砍殺著眼前的女人。
一時群情大嘩,哭泣、奔號……慘絕人衰。宮人女眷哭叫著奪門而逃,皇帝像是失去了人性的一頭野獸,瘋狂地持劍自后追出,追著了一個便殺一個,直到他跑不動了,殺不動了,才倚著一根柱子,緩緩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