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中央區內的漢堡包餐廳全由機器人經營。兩個林肯機器人系統地管理著這個忙碌的餐廳;四個加西亞機器人負責顧客的點菜和上菜;食物由兩個愛因斯坦機器人準備,一個提阿索機器人將就餐區收拾得一塵不染。整個餐廳只有原材料和最初裝修的開銷,它為它的擁有者帶來了豐厚的利潤。
艾莉自願申請在課餘時間到醫院工作,因此星期四晚上她通常都在這個餐廳就餐。
這天是《米希金公告》頒布的第一天,艾莉和她的老師一起到這家餐廳吃飯。埃波妮娜的手臂上沒有了紅袖章。
埃波妮娜要了法國炸土豆片后對艾莉說:「奇怪,我從沒在醫院裡見過你,你究竟在那兒幹什麼呢?」
「大多數時間我都和生病的孩子談話。」艾莉回答,「有四五個孩子病得很重,有個男孩還染上了RV-41病毒。他們很感激有人去看望他們。提阿索機器人使醫院正常運轉,它們很盡心,但卻缺乏同情心。」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問。」埃波妮娜咬了一口麵包問,「你年輕、漂亮,又很健康,你可以做很多其它的事,為什麼選擇這個?」
「並不完全是這樣。」艾莉回答,「您知道我母親有很強的責任感和集體感,我覺得和孩子談話很值得。」猶豫片刻,她又說,「還有,我對社會了解很少……生理上我有二十來歲了,這個歲數念高中顯得太大了,但我幾乎沒什麼社會經歷。」艾莉的臉紅了,「我的一個同學告訴我,男孩子們說我是個外星人。」
埃波妮娜笑了:「做個外星人也比做個RV-41患者好啊。」她心裡暗暗想:「那些年輕人如果和你失之交臂將是個多麼巨大的損失啊。」
吃完飯她倆離開餐廳來到中央廣場,廣場中央樹立著一個高2.5米的圓柱形紀念碑,這是為慶祝第一個「定居日」而修建的。紀念碑與視線平行的高度位置有一個直徑為50厘米的透明球體,中間有一盞代表太陽的燈,還有一個與地面平行的黃道平面,軌道上有地球和太陽系中的其它行星。球體的閃爍的燈光代表著距太陽20光年的全部恆星的相對位置。
一束光聯接著太陽和天狼星,表明沃克菲爾一家去諾德的路線;另一束光從太陽系沿火星軌道照射出來,這是拉瑪3號運載著人類居住者航行的路線。一個閃爍的紅燈代表著他們居住的飛船,此時正位於太陽到鯨魚座的1/3距離。
站在紀念碑旁,埃波妮娜對艾莉說:「最早還是你父親告訴了我這個紀念碑的意義。」
「是的,我父親對科學、電子有非凡的創造力。」
埃波妮娜盯著那個亮閃閃的紅燈說:「我們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既不是天狼星,也不是諾德,你父親對這點生氣嗎?」
艾莉聳聳肩說:「我想不會,我們不怎麼談這個。有一次他說我們中沒有一個人能了解這些外星人究竟要做什麼。」
埃波妮娜環視了一下廣場四周,突然很嚴肅地說:「看看這些來去匆匆的人們,他們可曾停下腳步看看自己究竟在哪兒?我每周至少來這兒一次,看看我們在太空中所處的位置。知道嗎,自從我染上了RV-41病毒后,我有個強烈的渴望,我渴望知道我在宇宙中的位置,我懷疑這是我的一種害怕死的想法。」
埃波妮娜沉默了一會兒,把手放在艾莉的肩上說:「你曾請教過鷹人關於死亡的問題嗎?」
「沒有。」艾莉輕聲地回答,「離開諾德時,我只有四歲。對死亡沒有任何概念。」
埃波妮娜自言自語地說:「是啊,當我是小孩子時,我就只想小孩子的事。」她笑了,繼續問艾莉:「你們和鷹人談過什麼?」
「我記不得了。帕特里克說鷹人特別喜歡看我們玩玩具。」
「真的嗎?這太出乎人意料了。從你母親的描述中我可以想象鷹人有多嚴肅,他好像不太可能對玩的東西感興趣。」
「當時我很小,但鷹人的模樣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不過它的聲音記不得了。」艾莉回答。
「你夢到過它嗎?」停了會兒,埃波妮娜又問。
「是的,很多次。有一次我夢到雲霄中它站在一棵高樹的樹梢上,看著我。」
埃波妮娜笑了,看看錶:「哎呀,我有個約會,要遲到了。你什麼時候去醫院?」
「七點。」艾莉說。
「那我們各干各的事吧。」埃波妮娜去了特納博士的辦公室,她需要作兩周一次的例行檢查。一個提阿索機器人把她領到一個有很多血樣和尿樣的試驗室讓她坐下,告訴她醫生隨後就到。
候診室里還坐著一位眼睛明亮的黑人,他的臉上掛著友好的微笑。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黑人說:「你好,我是阿馬杜·迪亞巴,藥劑師。」
埃波妮娜也作了自我介紹,她覺得這男人很眼熟。
「偉大的一天,是嗎?」沉默了一會兒后,那個男人說,「取下那該死的袖章感覺輕鬆多了。」
埃波妮娜想起來了:她曾在RV-41病毒攜帶者會議上見過這個阿馬杜一兩次,聽說阿馬杜因輸血而感染上了病毒。RV-41病毒者一共有94個,其中5個是因輸血感染的。
「好事成雙,」阿馬杜說,「《米希金公告》宣布后的幾個小時就傳出了看見雷基的消息。」
埃波妮娜迷惑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你沒聽到關於雷基的消息嗎?」阿馬杜笑了,「你去哪兒了?」
停頓了一下,阿馬杜向她解釋道:「探索第二個居住區的小組成員一直都在鑽牆。今天突然有六個奇怪的生物從牆上鑽的洞中爬出。這些雷基——電視記者是這麼稱呼的,顯然是第二個居住區的居民,毛茸茸的像高爾夫球,六條大腿連在一起,行動敏捷……它們在所有人身上、機器上和設備上爬來爬去,一小時后回到它們自己的住地,消失了。」
埃波妮娜正要問什麼,特納博士從辦公室走出:「迪亞巴先生、埃波妮娜小姐,你們的詳細報告在我手裡。誰先來?」
特納醫生有雙格外明亮的眼睛。「迪亞巴先生比我先來,所以……」埃波妮娜說。
「女士優先。」迪亞巴打斷她的話,「在新伊甸園裡依然如此。」
埃波妮娜走進特納博士裡面的辦公室。他倆單獨在一起時,醫生說:「到目前為止,一切正常。你的體內確有這種病毒,但沒有跡象表明你的心肌受侵蝕,這個我還不太肯定是為什麼,但這種病毒在某些部位傳播得相當快……」
「這怎麼可能呢,我英俊的大夫?」埃波妮娜想,「你對我的健康了如指掌,但你從沒留意過我對你的一片深情。」
「我們還要繼續給你作例行的免疫系統治療,這不會引起嚴重的副作用。我們需要了解這種病毒的破壞程度……你感覺好些嗎?」
他們一起又回到了候診室,特納醫生邊走邊對埃波妮娜說,顯示出的癥狀表明病毒已經發展到另一個階段了。
他們正說著話,門一下子撞開了,艾莉諾·沃克菲爾沖了進來。
特納博士開始沒注意到她,過了一會兒他才把自己的目光注視在這位女孩的身上,他問:「我能為你效勞嗎,年輕的女士?」
「我要問埃波妮娜一個問題。」艾莉有禮貌地回答,「如果我妨礙了您的工作,我可以在外邊等。」
特納博士搖搖頭,突然有些慌亂起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為埃波妮娜的病情下結論。
埃波妮娜不明白大夫出了什麼問題,當她和她的學生一起朝外走時,她注意到大夫正盯著她的學生。
「三年了,」伊芙琳默默地想,「三年了,我渴望他能用這樣的眼神看看我。以前我以為他不會有這種眼神,哦,艾莉,保佑你,別錯過了。」
這是漫長的一天。埃波妮娜從車站步行回她在漢科的家時感覺很累。取下袖章曾給她帶來了精神上的輕鬆,但這一切很快過去了。現在她感到沮喪,並試圖趕走心中對艾莉的妒忌之情。
她在自己的公寓前停下。門上釘著個醒目的紅牌子,清楚地提醒所有的人:有個RV-41病患者居住在這兒。感謝米希金法官!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個牌子,門上立即出現了一道明顯的痕迹。「明天我把它漆掉。」埃波妮娜想。
一進家門,她就撲通一聲倒在柔軟的椅子上。她取出一支煙含在嘴裡,全身立即體驗到一種以前曾有過的興奮。「在學生面前我從不吸煙,」她想,「我要給他們樹立一個好榜樣。我只有在家、只有在孤獨時才吸煙。」
埃波妮娜晚上通常都不出門,漢科的村民們明確地告訴她:她是不受歡迎的。曾經還有兩個代表團分別和她談判過,要她搬出漢科村。公寓門前也被貼上了許多下流的字條,但埃波妮娜頑強地拒絕搬走。她的同屋金貝莉·漢德森從沒在這兒住過,這給她提供了足夠的私人空間,比她在正常情況下享有的空間還大。她明白一個RV-41病毒者走到哪兒都是不受歡迎的。
埃波妮娜倒在椅子上睡著了,夢到一片長滿黃花的草地。
這時,有人在敲門,聲音很大,埃波妮娜被吵醒了,看了一眼表——11點了。她走過去開門,金貝莉·漢德森走了進來。
「嗨,埃波妮娜,你在這兒真好。我需要和人單獨談談,和一個我信任的人談。」金貝莉邊說邊點燃了一支煙。「是的,是的,我知道。」金貝莉說,她從埃波妮娜的眼神中看出她並不想聽她說話,「你是對的,我頑固不化……但我需要這樣……偽裝的自信也比你總認為自己是個廢物的好。」
停一停,她又說:「他把我推上了死路……那個狗娘養的,他以為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金貝莉按滅了煙,擰著自己的手,幾乎都要哭了,「今晚他讓我搬走……我說這是為什麼?什麼意思?他說『你得搬出去』。他臉上沒任何錶情,不給我留有商量的餘地。他說『收拾你的東西,到扎納都後邊去,那兒有空房,你可以住那兒』。
「『那是妓院』,我說。他笑了,什麼也沒說……『我就這樣被拋棄了嗎?』我氣得暴跳如雷,『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打他,他抓住了我的手,重重摑了我的耳光。他說『你必須按我的命令做』,『我不,你這個混蛋』。我拿起一個花瓶朝他砸去。花瓶打在桌上,砸得粉碎。兩個男人過來把我的手臂反擰在背上。『把她帶走』,那個日本王說。
「他們把我帶到了我的新公寓,那兒還不賴。房間里有一大盒卷著的煙草,我吸了很多,感覺像在飛……『嗨,這也不壞』,我對自己說。我去了俱樂部,在那兒痛快地找樂,感覺自己在飛,越飛越高,比風箏還高。我看見了他們……他們一起出現了,在公共場合……我氣得發瘋,尖叫著衝上去,甚至打了他……有人打了我的頭……我倒在地板上。俊夫弓著身子看著我,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膽敢再那樣千,我會把你活埋了』。」
金貝莉用手捂住臉哭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我該回醫院工作。那兒還需要護士,不是機器人而是真正的護士——哎,你的林肯機器人呢?」
埃波妮娜笑了,指了指壁櫃。金貝莉也笑了,她說:「這樣對你很好。需要的時候讓它們打掃衛生、洗碗、做飯。不用時又把他們放回黑暗的壁櫃……」
金貝莉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來這兒。」她說,又點燃了一支煙,「我還以為你和我……我是說,我們以前曾經是朋友……我感到很絕望,太可怕了,我受不了。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麼,但你有你的生活……我最好還是走吧。」
金貝莉走過來,敷衍地擁抱埃波妮娜。「保重,」她說,「別擔心我,我會沒事的。」
門關上了,金貝莉離開了。埃波妮娜這才意識到她原來的朋友在房間里喋喋不休說個不停時,自己竟然一字沒說。埃波妮娜肯定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金貝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