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你就打算一直這樣消沉下去嗎?」尼柯爾問,看著坐在餐桌那頭的丈夫,「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天氣也一直都不錯。」

「我想現在的天氣比以前好多了,理查德叔叔。」帕特里克說,「您簡直就是我們大學里的英雄偶像。有些學生還以為您是外星人呢。」

理查德勉強笑笑,平靜地說:「政府不聽我的勸告,對鷹人的警告也置之不理。工程辦的有些人居然說我在捏造鷹人的出現。你能想象會有什麼結果嗎?」

「賢治相信你,親愛的。」

「那他為什麼還讓那些人繼續增加答覆指令的強度呢?對長期效果他們根本無法預測。」

「您擔心什麼呢,爸爸?」過了一會兒,艾莉問。

「供應這麼多的大氣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艾莉。我很敬重那些設計新伊甸園基礎設施的外星人,他們一再向我們強調空氣中二氧化碳和粉塵含量要控制在一定限度內,他們肯定很清楚這一切的後果。」

帕特里克和艾莉吃完早飯離開了。

尼柯爾走到桌那邊,把手放在理查德的肩上說:「你還記得那天我們和帕特里克、艾莉談論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嗎?」

理查德緊鎖眉頭,迷惑不解地看著尼柯爾。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說愛因斯坦關於物質和能量關係的發現太可怕了,核武器因此而發明……你還記得當時你是怎樣回答的嗎?」

理查德搖搖頭。

「你說愛因斯坦是個科學家,他的一生就是不斷探索真理、知識。你還說,沒有什麼知識是可怕的,只有當人類把這種知識用於幹壞事時才可怕。」

理查德笑了:「你想減輕我對天氣危機的責任感?」

「可能是吧。」尼柯爾回答,埋下頭,吻了理查德的嘴,「我知道你是活著的最聰明、最有創造性的偉人之一。但我不願看到你把居住區的所有責任都擔在你自己的肩上。」

理查德深情地吻了妻子。

埃波妮娜在中央中學教的課程是「藝術與文學」。她的基礎課程涉及面很廣,有多國文化的豐富內容。她鼓勵學生自學他們喜歡的學科。雖然常常使用教學計劃和大綱教學,但她確實是個因材施教、量體裁衣的好老師。

埃波妮娜個人認為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是最偉大的文學著作,19世紀印象主義畫家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是最優秀的畫家。在課堂上,她既講解她的本國著作,又向學生介紹其它國家和地區的作品。

川端康成機器人協助伊芙琳的課堂教學,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講到了川端康成的作品,並以他的《千紙鶴與冰雪國)作為日本文學的範例。三周的詩歌課程從弗斯特講到里爾克和歐瑪爾·海亞姆。不過伊芙琳重點講解的詩人是本妮塔·加西亞,這倒不完全是因為新伊甸園裡有很多加西亞機器人,而是因為本妮塔的詩及生活對年輕人有特別的吸引力。

這一年,埃波妮娜班上的學生人數驟減至11名,這是伊芙琳必須佩戴RV-41抗體呈陽性的紅袖章標識的緣故。她的體檢結果使學校左右為難。雖然當權者積極抵制大部分來自漢科家長要求「解僱」埃波妮娜的強烈呼籲,然而對這些人發出的瘋狂叫喊仍沒作出強烈的反對,只是把埃波妮娜的課安排作為選修課。就這樣,埃波妮娜失去了她的很多學生。

艾莉諾·沃克菲爾是埃波妮娜最喜歡的學生。儘管艾莉在沉睡中度過了從諾德到太陽系返回途中的所有時間,這給她的學習帶來巨大缺憾;然而艾莉天資過人,求知慾強烈,這使她成為班上的佼佼者。伊芙琳常安排艾莉做些特別工作。今早上她就讓艾莉背誦加西亞這位墨西哥婦女在少年時所著的第一本書中的一首詩《一個墨西哥女孩的夢想》。伊芙琳先向她的學生介紹了本妮塔的生平,激發他們的想象。

「本妮塔·加西亞是最偉大的婦女之一。」埃波妮娜邊說邊朝站在教室牆角,協助她完成教學瑣事的加西亞機器人點點頭。那個機器人站在那兒,表情漠然。「她是位詩人、宇航員、政治領袖和一位神秘主義者。她的一生是她那個年代歷史的縮影,她的一生激勵著很多人奮發圖強。」

伊芙琳繼續說;

「初出茅廬的加西亞是位天賦極高的學生,她豐富的想象力使她與同齡人截然不同。本妮塔9歲時就寫下了她的第一首詩;15歲時,她寄宿一所天主教學校,那時她的兩首詩得以公開發表。

「念完中學,本妮塔宣布她立志做一名宇航員,這個決定使她的老師和家人大吃一驚。2129年,她作為第一名墨西哥婦女被科羅拉多太空學院錄取。四年後她畢業時,太空中已經出現了奇異現象。2134年,被稱做「大蕭條」的全球性經濟危機開始了,所有對太空的探索計劃都停止了。2137年,國際太空總署大裁員,本妮塔被解僱了,她以為她的太空生涯就此結束了。

「2144年,「詹姆斯·馬丁」號,這艘最後的星際巡航飛船從『火星居住區』帶回了許多婦女、兒童。當時他們的宇宙飛船不能進入地球軌道,所有乘客都面臨著死亡。本妮塔·加西亞和她的三個朋友乘坐一艘救援船去解救太空中這24名航行者……」

艾莉在埃波妮娜的講解下想象著執行營救任務的本妮塔:她不顧地球上給她的營救時間的限制,親自駕駛著自己的太空飛船,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了24條生命。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偉大的呢?

想著本妮塔的無私奉獻,母親的形象一下躍入艾莉的腦海。尼柯爾的形象蒙太奇般出現在她眼前:首先是穿著法官長袍,站在參議院鏗鏘有力演講的母親;然後又是一邊為疲勞的父親按摩,一邊耐心教本念書的母親;隨後又看見母親騎著自行車、注視著為網球比賽做準備的帕特里克;母親告訴林肯機器人該如何準備晚餐;最後,她又看見母親坐在自己的床邊,回答她提出的與生活、愛情有關的問題。「我的媽媽就是我的英雄。」艾莉突然意識到這點,「她和本妮塔·加西亞一樣崇高無私地奉獻著。」

伊芙琳接著說:

「……請你們想象一下:一個16歲青春洋溢的墨西哥女孩離開寄宿學校回家度假的情景,她慢慢登上墨西哥金字塔的陡峭台階,腳下是春回乍暖的初春清晨。蜥蜴在廢墟和岩石中來回穿梭、遊玩……」

埃波妮娜朝艾莉點點頭——該她了。

艾莉在座位邊站起,開始背誦本妮塔·加西亞的詩:古老的蜥蜴,你親眼目睹了這裡的一切

你見過我們的歡笑與眼淚,

我們的心啊,充滿著夢想

和可怕的慾望。

這裡的一切從未改變過嗎?

我印第安那的外祖母啊

是不是也曾在這台階上坐過,

滄海桑田

她可曾告訴過你,

她不願,也不能與你分享

這份激情?夜幕降臨,我仰望星空

大膽地從中找到自我。

翱翔吧,我的心,

自由翱翔在這古老的金字塔上吧!

是的,本妮塔,蜥蜴告訴我

你和你的外祖母,

你們多年前的夢想

都已在你身上變成了現實。

艾莉背誦完這首詩,淚水順著她的臉頰輕輕地滑落。她的老師和同學都以為她被這首詩和本妮塔傳奇的一生所打動,他們怎麼也不會明白此時此刻的艾莉正體驗著一種感情高潮——她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深愛和仰重她的母親。

這是學校演出排練的最後一天。埃波妮娜拿起20世紀諾貝爾桂冠詩人山姆貝克特寫的《等待戈多》,這部劇的主題正好貼近新伊甸園的生活。兩個衣衫破爛的主角分別由艾莉·沃克菲爾和佩德羅·馬丁內斯扮演。馬丁內斯是個19歲的英俊少年,他是在離開地球前作為最後一名「問題青年」增選加入參加探險行動的。

多虧了川端康成機器人的幫助,它們負責設計、安排布景、提供服裝、控制燈光,而且還在埃波妮娜缺席時指導排練。學校共有四名川端康成機器人,其中三個在演出前六周可由埃波妮娜自由支配。

「很好!」埃波妮娜邊說邊朝舞台上她的學生走去,「今天就到這兒。」

「沃克菲爾小姐,」052號川端康成機器人說,「你有三處發音不太准,剛開始時……」

「明天再說吧,」埃波妮娜打斷它,禮貌地招呼它離開。她轉過身對著她的幾個演員說:「有什麼問題嗎?」

「雖然已經排過一遍了,埃波妮娜小姐,」佩德羅·馬丁內斯吞吞吐吐地說,「但如果我們再討論一遍可能對我幫助很大。您說戈多不是人,他或它只是一個概念、幻想……我們都期待著你們的到來……對不起,我很難準確地理解什麼是……」

「這齣戲總結了荒謬的人生。」停了會兒,埃波妮娜說,「我們發笑是因為我們看見自己扮成乞丐的樣子走上舞台,聽他們說話。貝克特捕捉的是人的原始精神渴望。無論戈多是誰,他都是能使一切變得美好的人。他改變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快樂。」

「戈多就是上帝嗎?」彼得問。

「當然,」埃波妮娜說,「或者是那些修建了拉瑪太空船和在諾德里觀察艾莉一家的外星超級力量。任何一種力量或是存在,只要他能解除芸芸眾生的苦難,就是戈多。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這齣戲具有全宇宙的意義。」

「彼得,你完了嗎?」劇院後面有人在喊叫。

「等一下,希子,」年輕人回答,「我們正在討論一個有趣的話題,你要過來聽聽嗎?」

那個日本女孩站在門口,粗魯地說:「不,我才不呢。我們現在就走吧。」

埃波妮娜解散了他們。佩德羅從台上跳下,向門口衝去。艾莉走到老師身旁。

「他怎能容忍她那樣說?」艾莉大聲地問。

「別問我,」埃波妮娜聳聳肩,「我可不是什麼研究人際關係的專家。」

「那個日本女孩是個問題。」埃波妮娜想,記起有天晚上排練結束后那女孩對她和艾莉的態度——好像她們是什麼可鄙的人似的,「男人有時真愚蠢。」

「埃波妮娜,」艾莉問,「如果我的父母來看正式演出,您有意見嗎?貝克特也是我爸爸最喜歡的劇作家之一。」

「好啊,隨時歡迎你父母來。另外,我還真得感謝他們……」

「埃波妮娜小姐!」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傳來,是德瑞克·布魯爾,她的學生。他朝她跑過來,邊跑邊大叫:「您聽新聞了嗎?」

埃波妮娜搖搖頭。德瑞克顯得很激動:「米希金法官裁定,佩戴紅袖章違反了憲法。」

埃波妮娜這才回過神。德瑞克正站在她旁邊,很得意成為第一個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的人。「你……你肯定嗎?」埃波妮娜問。

「我們在辦公室收音機里剛剛聽到的。」

埃波妮娜摸著自己的手臂和那個令人憎恨的紅袖章,看看艾莉和德瑞克,用力扯下袖章,扔向空中。

看著飄落下來的紅布,埃波妮娜落淚了。

「謝謝你,德瑞克。」她說,感到四隻有力的手臂緊緊圍抱著她。

「祝賀您。」艾莉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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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瑪迷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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