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章 梔子女

第8-12章 梔子女

源博雅造訪安倍晴明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家,是農曆五月過半之後的事。

太陰曆的五月———如果用現在的演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門大開。

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餘。這裡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現成的一塊荒地。

圍起宅子的,是有雕飾的大唐風格圍牆,頂上有山檐式裝飾瓦頂。

博雅打量著圍牆內外,嘆一口氣。

午後陽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隨風起伏。

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彷彿是野獸出沒的小道。

假如在夜間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話,衣服恐怕會沾上草葉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來吧。

不過,此刻艷陽高照,草叢算是乾的。

博雅沒有喊門,徑直穿門入戶。

他穿著叫做水乾的公卿常禮服。

褲裙下擺「刷刷」地擦過野草葉尖。

懸挂於腰間的朱鞘長刀前端,如同漫步草叢的野獸的尾巴,向上翹起。

往年的話,這時已進入梅雨季節了,但現在卻仍沒有雨季來臨的跡象。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撲向博雅的鼻孔。

是梔子花香。

看來宅子的某處盛開著梔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的……」房門大開著。

「在家嗎,晴明?」博雅揚聲問道。

沒有迴音。

大約過了喘一口氣的工夫,博雅說聲「我進來啦!」邁步走進門堂。

「靴子要脫掉啦,博雅。」突然,博雅腳旁冒出一個聲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腳旁,只見一隻小萱鼠用後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轉動著,仰望著博雅。

就在和博雅視線相遇的瞬間,萱鼠「吱」的一聲跑掉了。

博雅脫下鹿皮靴子,進屋。

「在裡頭嗎?」順著外廊走到屋后,只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頭枕著右胳膊肘,橫躺在外廊內。

晴明眺望著庭院。

他面前放著細口酒瓶和酒杯。

是兩隻杯子。

旁邊是個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魚乾。

「你這是在幹什麼?」博雅問道。

「恭候多時啦,博雅。」晴明答道。

還是照樣躺著。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來的時候,過了一條歸橋,對不對?」「噢,是從那兒經過的。」「那時候,你嘴裡嘟囔著『晴明會在家嗎?』對不對?」「好像說過。你怎麼知道的?」晴明沒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後,他盤腿而坐。

「說起來,我聽說你在歸橋的下面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就算有那麼回事———請坐吧,博雅。」晴明回應。

晴明身材修長,皮膚白凈。臉龐秀麗,眼神清澈。彷彿薄施了胭紅的雙唇帶著笑意。

年齡無從猜測。說他年過四十也不為奇,但有時看上去卻像未到三十歲的青年人的樣子。

「剛才在那邊,萱鼠跟我說話哩,晴明。那聲音可是你的聲音啊。」博雅一邊在晴明身邊盤腿坐下,一邊說道。

晴明伸手取過沙丁魚乾,撕開,丟向院子。

「吱!」站在那邊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聲,靈巧地用嘴叼過晴明拋來的沙丁魚乾,消失在草叢中。

「我這是獎勵它呢。」晴明說道。

「你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我是根本摸不著頭腦。」博雅老老實實地承認。

微風送來剛才聞到過的香氣。

博雅望向庭院,只見院子深處開著朵朵白色的梔子花。

「咦,梔子花開得好香哩。」聽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微笑起來。

「好新鮮嘛。」「新鮮?什麼事好新鮮?」「你登門造訪,滴酒未沾就談花,真是沒想到。」「我總算得上風雅之人吧。」「當然。你是個好人。」晴明抓過細口酒瓶,往兩隻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來喝酒的。」「但是,也不是來戒酒的吧?」「你真會說。」「這酒更好。」晴明已經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來吧。」「喝。」彼此一聲招呼,各自喝乾了杯中酒。

這回輪到博雅給兩隻空酒杯斟酒。

「忠見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邊的時候,晴明問道。

「噢,值夜時偶爾能見到。」所謂忠見,是指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在大內的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時,壬生忠見所詠的和歌敗於平兼盛的和歌,忠見竟拒食而死。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壬生所詠的這首和歌,敗於兼盛所詠的這首: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於此次比賽落敗,是宮中背地裡的一個傳言。

這位忠見的怨靈不時出現在宮中。

每次都哀傷地吟誦著自己所作的「戀情」,漫步在夜色朦朧的宮中,然後消失無蹤。

就是這樣一個無害的靈。

「對了,博雅。」「什麼事?」「下次我們帶上酒,去聽忠見吟誦和歌吧。」「你扯到哪裡去啦!」博雅一臉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嗎?」晴明邊說邊舉杯一飲而盡。

「我嘛,最近驟生無常之感,聽說的凈是些有關靈的事情。」「是嗎?」晴明望著博雅,嘴巴里嚼著魚乾。

「是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見」那個「的事你聽說了嗎?」「沒有。」「大約七天前吧,這位實次晉謁聖上之後回家,由大宮大道南行回家時發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車前,看見一個小油瓶。」「哦?」「據說這個油瓶像活動的東西那樣,在車前蹦跳而去。實次見了,覺得這油瓶真怪。這時候,油瓶停在一間房子門前。」「然後呢?」「但是,門關著,進不去。這時候,瓶子開始跳向鑰匙孔哩。跳了好幾次,終於插住了,然後從那鑰匙孔『嗖』地鑽進去了……」「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後,實次對此不能釋懷。於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況……」「結果呢?那屋子裡是不是死了人什麼的?」「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來對實次說,屋裡原有一個年輕姑娘,長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原來如此。」「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陰魂啊!」「會有吧。」「哎,晴明,難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西,也會出怪事嗎?」「那是自然。」晴明回答得很乾脆。

「我指的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啊。」「即使沒有生命,靈也會附在上面。」「真的?」「什麼真的假的!靈可以附在任何東西上。」「油瓶上也行?」「對啦。」「難以置信。」「不僅僅是油瓶哩,就連擱在那裡的石頭也有靈。」「為什麼會這樣呢?人或動物有靈,我能理解。可是,靈為什麼要附在油瓶或者石頭上呢?」「呵呵。那麼,人或野獸有靈,豈非同樣不可思議?」「那倒是順理成章的。」「那麼,我來問你。為什麼人或野獸有靈,你一點也不奇怪?」「那是……」博雅剛一張嘴,便語塞。

「用不著問為什麼嘛。人或者動物有靈,是理所當然的。」「所以要問你:這是為什麼?」「因為……」博雅又張口結舌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變得不明白了。」博雅說得倒是坦率。

「聽我說,博雅,假如人或野獸有靈是理所當然的,那麼油瓶或石頭有靈也毫不奇怪。」「哦。」「假如油瓶或石頭有靈是不可思議的,那麼,人或野獸有靈也是不可思議的。」「嗯。」「好吧,博雅。所謂靈,它原本是什麼?」「別難為我,晴明。」「靈和咒是同樣的。」「又是咒?」「把靈和咒看成不同的東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東西,肯定也可以。關鍵在於如何看待。」「哎呀,噢……」博雅滿臉疑惑地點著頭。

「假定這裡有一塊石頭吧。」「噢。」「也就是說,作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帶有『石頭』的咒。」「噢。」「好。假定我這個人,拿那石頭去砸死了某個人。」「噢。」「那麼,這塊石頭是石頭,還是武器呢?」「嗯……」他嘀咕一下,然後說道:「既是石頭,又是武器吧。」「對呀,博雅。你很清楚嘛。」「清楚啊?」博雅苦著臉點點頭。

「我所說的靈與咒是同樣的東西,就是這個意思。」「是嗎?」「也就是說,我對石頭這東西施了『武器』這個咒。」「說起來,之前你倒是說過這個意思,所謂名,就是最簡單的咒。」「咒也是多種多樣的。名也好,把石頭當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這件事情上是一樣的。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誰都可以的……」「噢。」「從前有所謂『形似則靈附』,那可不是亂說的。」「……」「外形也是一種咒。」「噢……」博雅又糊塗了。

「假定這裡有一塊人形的石頭吧。」「噢。」「也就是說,它是被下了『人』這個咒的石頭。這咒是越像越強的。於是石頭的靈便帶有人的靈性,雖然很微弱。這麼一點靈性並不能夠起什麼作用,但是,如果人們因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話,對這塊石頭下的咒就更強大,它所帶的靈性就變得更強了。」「原來如此啊!」「時有怪事發生的石頭,就是這種被人膜拜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石頭!」「原來是這樣。」「所以嘛,原本是單純的泥土,被人揉捏、燒製成瓶子的話,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燒諸多工夫之後,加在泥土上的。這樣的瓶子之中,有個別的鬧鬧鬼、出點禍害,也就不難理解了……」「實次的油瓶事件,也屬其中之一嗎?」「也有可能是沒有具體模樣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樣吧。」「但是,鬼為什麼要變成油瓶的模樣呢?」「連這個都知道就不可能了,畢竟我也沒有親眼看見。」「這就放心了。」「為什麼?」「我原以為你無所不曉嘛。你什麼都知道的話,別人也太沒勁了……」「呵呵。」晴明微笑著,又往嘴裡丟魚乾。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著博雅。

晴明頗有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是什麼意思?」「實在是不可思議啊。」「什麼事不可思議?」「比如,你在這裡,石頭在那裡之類的事。」「又來了!晴明……」「所謂『在』,是最不可思議的……」「你說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議的呢。」「哈哈。」「哎,晴明,你不要說得太複雜好不好?」「很複雜嗎?」「你的話不要太難懂才好。石頭歸石頭,我歸我,不是挺好的嗎?這樣一來才喝得痛快嘛。」「不,博雅,我一邊喝酒,一邊跟你扯皮,那才開心呢!」「我可不開心了。」「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沒有絲毫歉意。

「哼。」晴明替一飲而盡的博雅斟上酒,看著他。

「博雅,今天為什麼事登門?」他輕聲問道。

「哦,有這麼件事,其實是想請你幫忙。」「噢?」「這事非你這位陰陽博士不可。」陰陽博士———隸屬於大內的陰陽寮,負責天文、曆數、占卜的陰陽師被人們這樣稱呼。

陰陽師負責看方位、占卜算卦,連幻術、方術之類也管。在從事這一職業的陰陽師裡面,晴明是獨樹一幟的。

即使在行陰陽秘事時,他也不拘於古法。他毫不猶豫地捨棄煩瑣、虛飾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進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開場合公事公辦時,也能夠根據具體情況,無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來。

他不僅對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連在京城某個角落賣身的女子是誰都心知肚明,他還能夠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揮毫作詩,博得貴介公子們的滿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雲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這麼一個晴明,和老實憨厚的博雅,卻不可思議地投緣,把酒言歡的友誼一直保持著。

「是什麼事要我幫忙?」晴明這一問,博雅便說開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個叫?原資之的人……」喝下一大口酒之後,博雅開講了。

「嗯。」晴明邊小口地抿著酒,邊凝神聽著。

「這位資之今年該有三十九歲了。他直到前不久還一直管著圖書寮,但現在已辭職,當了和尚。」「他為什麼要做和尚?」「將近一年前,他的父母親同時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別的念頭,就落髮為僧了。」「噢……」「下面我要說的事———資之所去的寺廟是妙安寺。」「西邊桂川河的那所寺院?」「正是。就在過了中御門小路,再往西一點的地方。」「那麼……」「他法名壽水。這位壽水法師立意超度父母親,抄寫《心經》。」「哦。」「一天十次,持續一千天。」「好厲害。」「至今天為止,終於百日出頭了。但大約八天前起,壽水這傢伙正為一件怪事所煩擾。」「怪事?」「對。」「什麼怪事?」「無非就是與女人有關的怪事嘛。」「女人?」「一個頗為妖艷的女人。」「你見過了?」「不,沒有見過。」「那你怎麼知道的?」「資之———也就是壽水,是他這麼說的。」「好啦好啦,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怪法。」「這個嘛,晴明……」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後才說話。

「一天夜晚……」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夜,壽水在戌刻過後才去睡。

他睡在單獨的僧房裡。

每晚總是獨處。

這是一所小寺廟。和尚的人數說是總共不到十人,實際連壽水在內也只有八個。在這裡修行的人,並不一定要成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這裡就很合適,而實際上,它就是被用於這樣的目的。

無須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樣作嚴格的修行,家裡人只要適時地向寺里捐點錢,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樣謹守戒律,不時還可以到吟風詠月的雅集上露露面。還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單獨的僧房。

那天晚上,壽水突然醒了。

開始,壽水還不明白自己已經醒了過來。

他以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卻發現自己的眼睛睜著,盯著藍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為什麼會突然醒來?側過臉,只見庭院的糊紙拉門映照著藍色的月光,楓樹的葉影投落其上。

拉門小窗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

看來風很小,楓葉的影子僅微微搖動。

糊紙拉門的月輝幾乎有點眩目。

映照在拉門上的月光,將房間內的昏暗變得青藍、澄澈。

大概是拉門的月光照在臉上,自己便醒過來了———壽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樣的呢?壽水來了興緻,他起身打開拉門。

夜間沁涼的空氣鑽進房內。

他探出半張臉仰望天空,楓樹的樹梢上方掛著美麗的上弦月。

楓樹微微隨風搖曳。

壽水心頭一動,起了到外面去的念頭。

於是他便拉開門,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與外面無法分辨開來。

木紋凸現、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層青藍色的月光,看上去簡直像一塊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磚。

夜間空氣中充滿了庭院的草木氣息。

光腳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內,壽水終於注意到「那個東西」。

所謂「那個東西」,是一個人。

前方的外廊內有一個蜷縮著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時出現的?記得自己剛走出屋門時,那裡應該沒有那個東西。

不,也許是自己的感覺不對,可能從一開始就一直在那裡了。

壽水停下腳步。

那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她跪坐在那裡,略低著頭。

身上穿著紗羅的單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頭髮上,黑亮黑亮的。

這時候,女子抬起了頭。

說是抬起,其實僅僅是微微揚起臉而已。

從正面看,她仍是低著頭的樣子。

因為壽水是俯視,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張臉。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著嘴角。從那袖口裡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擋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著壽水。

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視著壽水,似在傾訴著什麼。

一種哀痛的眼神。

「你是誰?」壽水問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只有楓樹葉子微微作響。

「你是誰?」壽水又問道。

女子仍舊不答。

「有什麼事嗎?」壽水再問。

但是,女子依然沒有回答。

雖然她沒有吭聲,但她的眸子越發顯得哀痛欲絕。

壽水向前邁出一步。

女子的模樣如此虛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陰魂嗎?」壽水再問時,女子輕輕移開了掩住嘴巴的手。

壽水大喊一聲。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開手之後會怎麼樣?」博雅問晴明。

「你直接說出來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說。

「哼。」博雅嘖嘖有聲,望著晴明。

「那女子呀……」博雅壓低聲音。

「噢?」「她沒有嘴巴!」博雅望著晴明,彷彿在說:「沒有想到吧?」「然後呢?」晴明隨即問道。

「你不吃驚?」「吃驚呀。所以你接著說嘛。」「然後,那女子就消失了。」「這就完了?」「不,還沒完。還有下文。」「哦。」「又出現了。」「那女子嗎?」「是第二天晚上……」據說第二天晚上,壽水又在深夜裡醒了。

還是不明白自己醒過來的原因。皎潔的月光也同樣落在拉門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頭向外廊內張望。

「這一來,又發現那女子在那裡。」「怎麼辦呢?」「跟前一晚一樣。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開袖口讓壽水看,然後又消失了……」「有意思。」「每晚都這樣哩。」「哦?」不知何故夜半夢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可是,他還是會醒過來呀。」據說當壽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時就會坐在壽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視著他。

「其他和尚知道這件事嗎?」「好像都不知道。看來他還沒有跟別人說。」「明白了。也就是說,此事持續了七天。」「不,我估計昨晚也是一樣,所以應該是持續八天了。」「你跟壽水什麼時候見的面?」「昨天白天。」「噢。」「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說是可以的話,希望在這事還沒鬧開之前請你幫幫忙。」「但是,我行不行還不知道呢。」「嘿,難道還有你晴明辦不成的事嗎?」「咳,去看看吧。」「你肯去呀?太感謝啦。」「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臉。」「對啦,我想起來了……」「什麼事?」「哎,第七天的晚上,那個晚上與平時有些不同。」「怎麼不同?」「哎,等等……」博雅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張紙片。

「請看這個。」說著,把紙片遞給晴明。

紙片上有字。

「咦,這不是和歌嗎?」晴明的目光落在紙片上。

無耳山得梔子花,心事初來無人識。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晴明微帶醉意地說。

「一點不錯。好厲害呀,晴明!實在是高。」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作過一兩首和歌的人,這點東西大概都知道。」「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你這樣子就挺好。」「你是在嘲笑我吧?」說著,博雅將最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麼關係?」「哦,是第七個晚上的事吧。壽水這傢伙,把燈放在枕邊,躺著讀《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盡量挺著不入睡,挺不過才睡。這樣就不會半夜醒了。」「哈哈。」「但是,還是不成。半夜還是醒了。一留神,發現那女子就坐在枕邊,《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這首和歌的地方。」「噢。」「說是那女子用左手指著這首和歌。」「然後……」「然後就沒有了。壽水望向和歌時,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有意思。」晴明饒有興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這還挺危險吧?」「我不是說過,危險不危險還不知道嗎?總之,先得讀懂這首和歌,因為那女子指著它。」「唉,我看不出什麼名堂。」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紙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無口花(梔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則無耳無口,自己的戀情既不會被人聽見、也不會生出流言飛語……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問題在於,那女子為何要指著它呢?這首和歌作者不詳。

「女子沒有嘴巴,和這裡的無口花(梔子花)應該有關聯。」博雅說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麼頭緒嗎,晴明?」「好像摸到一點門道了……」「哦?」「總之,還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好。什麼時候動身?」「今晚就行。」「今晚?」「嗯。」晴明點點頭。

「行啊。」「好。」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夜間寒氣侵人。

庭院的花木叢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靜靜地等待著。

夜半三更,該是那女子出現的時候了。

空中懸挂著一輪滿月。滿月的光輝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內,即兩人藏身的花木叢的正對面。

「是時候了吧?」「嗯。」晴明只是低聲應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掃視一遍月暉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濕的風吹動庭院的樹木。

「噢……」晴明探頭去嗅吹過的風,叫出聲來。

「怎麼啦?」「這風……」晴明小聲說。

「風怎麼了?」「馬上要進入梅雨季節了啊。」晴明輕聲回答。

此時,一直注視著僧房的博雅突然緊張起來。

「門開了。」「嗯。」晴明點點頭。

僧房的房門開了,壽水從裡面走出來。

「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內出現了一個蹲著的影子。

晴明說的沒錯,那正是他們聽說過的、身上穿著紗羅單衣的女子。

壽水和她相對無言。

「出去吧。」晴明低聲對博雅道,然後從草眾中現身,穿過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緊隨其後。

穿過庭院來到外廊邊上,晴明止住腳步。

女子發覺晴明,抬起了頭。

果然還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視著晴明,那是一雙攝魂奪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紙片,遞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見紙片上寫有一個字。

女子望向紙片。歡喜之色浮現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開袖子。

臉上沒有嘴巴。

女子望著晴明,深深地點頭。

「你想要什麼?」聽晴明問她,女子平靜地向後轉過臉去。

然後,「倏」地消失無蹤了。

「她不見了,晴明!」博雅聲音里透出興奮。

「我知道。」「給她看的紙上有什麼?」博雅一邊窺探晴明手裡的紙片。

紙上只有一個字:「如」。

「她不見啦。」壽水說道。

晴明用手示意剛才女子臉朝著的方位,問壽水道:「那邊有什麼?」「那是我白天寫經的房間……」壽水答道。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壽水三人站在寫經室里。

房間正面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冊《心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我可以看看嗎?」晴明問道。

「當然可以。」壽水點頭。

晴明持經在手,翻閱起來。

手、眼同時停在一頁上。

他盯著書頁上的某一處。

「就是這裡了……」晴明說道。

「是什麼?」博雅隔著晴明的肩頭去望那經書。

書頁上有字,其中一個字被塗污得很厲害。

「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晴明喃喃地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接下來的句子里有個「女」字:受想行識亦復女是正確的句子本應是「亦復如是」。

「它為什麼會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壽水上前問道。

「就是這裡啦———她是從《心經》里的一個字變身出來的。」晴明對他說道。

「這是你塗污的嗎?」晴明問壽水。

他指著「女」字旁塗污之處。

「是的。寫經時不小心滴下墨點,弄髒了。」「這樣就好辦了。可以替我準備筆、墨、紙和糨糊嗎?」晴明對壽水說道。

壽水立刻按照吩咐準備就緒。

晴明裁下一片小紙條,貼在「女」字旁的臟污之處。然後拿筆飽蘸墨汁,在剛貼的紙條上寫了一個「口」。

於是成了一個「如」字。

「真是這麼回事哩,晴明!」博雅拍起手來。

「這就是為什麼那女子沒嘴巴啦!」博雅心悅誠服地望著晴明。

「這下子,那女子應該不會再出現啦。」晴明說道。

「這正是你說過的:萬物有靈啊。」博雅若有所悟地連連點頭。

晴明轉臉向著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對。」「梅雨開始啦。」晴明又說。

博雅向外望去,綠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飄著比針還細、比絲還柔的雨,無聲地濕潤著綠葉。

自此以後,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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