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9章 黑川主

第13-19章 黑川主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蟲兒在鳴。

邯鄲。金鐘兒。瘠螽。

這些蟲兒在草叢中,已經叫了好一陣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懸挂在西邊天際。

此時,月光正好在嵐山頂上吧。

月亮旁邊飄著一兩朵銀色的浮雲。浮雲在夜空中向東流動,因此看著月亮時,彷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樣的速度向西移動。

天空中有無數星星。

夜露降臨在庭院的草葉上,星星點點地泛著光。

天上的星星,彷彿是凝在葉端的顆顆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凈。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開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樣,神情里卻透著那麼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愛勁兒。他的那種可愛,倒並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連他的可愛也是粗線條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實實在在、直統統的。

「多好的夜晚啊」,並非捧場或附庸風雅的說辭。正因為是有感而言,所以聽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邊有一條狗,就直說「有條狗哩」———近乎這樣的說法而已。

晴明對此只是「哦」了一聲,仰望著月亮。

對於博雅的話,他似聽非聽。

一個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陰陽師。

膚色白凈,鼻樑挺直,黑眼睛帶著淺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後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擱在膝頭。

右手握著剛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對面,是盤腿而坐的博雅。

兩人之間放著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鹽的烤香魚。

碟子旁有一盞燈,一朵火焰在搖曳。

博雅造訪位於土御門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時分。

與往常一樣,他連隨從也不帶,在門口說聲「在家嗎,晴明?」便走進大開著的宅門。

他右手拎著一個有水的提桶。

這碟子里的魚,剛才還在桶里遊動呢。

博雅特地親自帶香魚上門。

宮中武士不帶隨從,手拎盛有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罕見的。這位博雅看來頗有點不羈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嗎?」博雅對走出來的晴明說。

「如假包換。」儘管晴明說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著他。

因為到晴明家來,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諸如精靈、老鼠之類的東西。

「好魚好魚。」晴明探看著博雅手中的提桶,連聲說道。

桶里的大香魚遊動著,不時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魚。

這些香魚都成了盤中餐。

此刻,碟子里還剩有兩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兩條。

說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魚上面,遲疑起來。

「真不可思議啊,晴明……」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邊,對晴明說道。

「什麼事不可思議?」晴明問道。

「哦,是說你的屋子。」「我的屋子有什麼不可思議?」「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沒有人在,卻把魚烤好了。」博雅認為不可思議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剛才,晴明把博雅帶到外廊之後,說:「那就把香魚拿去烹制吧。」晴明把放香魚的提桶拿進屋子,消失在裡面。

當他返回時,他手裡沒有了裝魚的提桶,而是端著放有酒瓶和兩隻杯子的托盤。

「魚呢?」聽博雅問,晴明只是不經意地說:「拿去烤啦。」兩人一口一口地喝著酒時,晴明說聲:「該烤好了吧。」他站起來,又消失在屋子裡。等他再出現時,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魚。

就因為有過這麼回事兒。

當時,晴明隱身於房子何處,博雅並不知道。另外,屋裡也沒有傳出燒烤香魚的動靜。

燒烤香魚也好什麼也好,總之,這個家裡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沒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跡象。

來訪之時,也曾見過其他人,而人數則每次不一。有時幾個,有時只有一個。別無他人的情況也有過。雖不至於讓人聯想到這麼一所大房子里僅僅住著一個晴明,但要說究竟有幾個人,實在是無從猜測。

可能只是根據需要驅使著式神,其實並沒有真人;又或者裡面確有一兩個真人,而博雅無從判斷。

即使問晴明,他也總是笑而不答。

於是,博雅便借著香魚的由頭,又問起屋子裡的事。

「香魚嘛,並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說道。

「什麼?」「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用了式神嗎?」「啊———哈哈。」「告訴我吧,晴明!」「剛才說的『不必是人也行』,當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究竟是不是呢?」「所以說,是不是都可以呀。」「不可以。」博雅耿直地說道。

晴明第一次將視線由天空轉移到博雅的臉上。

他彷彿薄施胭紅的唇邊帶著微笑。

「那就談一談咒?」晴明說道。

「又是咒?晴明……」「對。」「我的頭又開始疼了。」見博雅這麼說,晴明微笑起來。

晴明談咒的話題,已經有過好幾次了,什麼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麼路邊石頭也被施了咒之類。

越聽越不明白。

聽晴明說的時候,感覺好像明白了,但當他解釋完,反問一句「如何」的瞬間,立刻就又糊塗了。

「驅使式神當然是通過咒,不過,指使人也得通過咒。」「……」「用錢驅使或者用咒驅使,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而且,和」名「一樣,咒的本質,在於其本人———也就是說,在於被驅使者一方是否願意接受咒的束縛……」「哦。」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體發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們說剛才的話題吧。」「說剛才的話題?」「嗯。我剛才提到,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動靜,香魚卻烤好了,實在不可思議。」「哦。」「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命令式神乾的?」「是不是都可以的嘛。」「不可以。」「因為不論是人還是式神,都是咒讓烤的嘛。」「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博雅直率得可愛。

「我說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樣。」「什麼一樣?」「這麼說吧,博雅,如果是我讓人烤了香魚,就不難理解了,對吧?」「當然。」「那麼,我讓式神烤了香魚,也完全不難理解,對吧?」「沒錯……」「真正費解的不是這裡。如果沒下命令———也就是說,假如沒施咒也沒做別的,香魚卻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哦……」博雅抱著胳膊點頭。

「不不,我不上當,晴明……」「我沒騙你。」「不,你想蒙我。」「真拿你沒辦法。」「一點不用為難,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魚的是人還是式神。你說出這個就行。」博雅直截了當地問。

「回答這個就行了?」「對。」「式神。」晴明答得很乾脆。

「是式神啊……」博雅彷彿如釋重負。

「能接受了嗎?」「噢,接受了,不過……」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遺憾的樣子。

「怎麼啦?」「特沒勁似的。」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裡灌。

「沒勁?不好玩?」「嗯。」博雅說著,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這老實的傢伙。」晴明的目光轉向庭院。他的右手捏著烤香魚。雪白的牙齒嚼著烤魚。

雜草叢生的庭院,幾乎從不修整。

整個庭院彷彿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圍牆,圍起一塊荒地而已。

鴨跖草,絲柏,魚腥草。

山野里隨處可見的雜草生長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櫸下面,紫陽花開著暗紫色的花,粗壯的樟樹上纏繞著藤蘿。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銀線草。

芒草已長得很高了。

野草靜默於夜色之中。

對博雅而言,這裡只是夜晚時分的庭院,雜草瘋長;而對晴明來說,他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對這裡———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現的星光,也並非無動於衷。

草木的葉子,和著吹拂庭院的柔風,在昏暗中刷刷作響,讓博雅覺得好舒坦。

文月———以太陰曆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現在的陽曆,是將到八月或剛入八月的時候。

時節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樹陰里不做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晚上,坐在鋪木板的外廊內,倒很涼爽。

整個庭院因為樹葉、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溫,使空氣變涼了。

喝著酒,草尖的露珠似乎變得越發飽滿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彷彿一顆顆降落在庭院里的草葉上。

晴明把吃剩的魚頭魚骨拋到草叢中。

「嘩啦!」草叢中發出一聲響,雜草晃動的聲音逐漸消失在昏暗的遠方。

就在聲音響起的瞬間,草叢中有一雙綠瑩瑩的光點注視著博雅。

是野獸的眼睛。

好像是什麼動物銜著晴明扔的魚骨,跑進了草叢中。

「作為烤魚的回報吧……」發覺博雅帶著疑惑的目光望著自己,晴明便解釋道。

「噢。」博雅坦誠地點著頭。

一陣沉默。

微風吹過,雜草晃動,黑暗中有點點星光搖曳。

突然———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點泛青的黃色光,幽幽地畫出一道弧線,浮現出來。

這黃色光像呼吸著黑暗似的,時強時弱重複了好幾次,突然消失了。

「是螢火蟲吧?」「應該是螢火蟲。」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說道。

又是一陣沉默。

螢火蟲又飛過兩次。

「該是時候了吧,博雅?」晴明忽然小聲說道。他依舊眼望著庭院。

「什麼是時候了?」「你不是來請我辦事的嗎?」晴明這麼一逼,博雅便撓著頭說:「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嗯。」「因為我這人藏不住事情吧?」博雅在晴明說出這句話之前,先自說了出來。

「是什麼要緊事?」晴明問。依舊背靠著柱子,望著博雅。

燈盞里的燈火搖晃著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臉上。

「那件事嘛,晴明……」博雅的腦袋向前探過來。

「怎麼回事?」「剛才那香魚,味道怎麼樣?」「哦,確是好魚。」「就是這香魚。」「香魚怎麼了?」「其實這些魚是別人送的。」「哦。」「是飼養魚鷹的漁夫賀茂忠輔送的……」「是千手忠輔嗎?」「對,就是那個忠輔。」「應該是住在法成寺前吧。」「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鴨川河的地方,他在那裡靠養魚鷹過日子。」「他碰到了什麼問題?」「出了怪事。」博雅壓低聲音說。

「怪事?」「嗯。」博雅探向前方的腦袋又縮了回去。他點點頭繼續說:「忠輔是我母親那邊的遠親……」「嗬,他身上流著武士的血啊。」「不,準確說來不是。有武士血脈的,是養魚鷹的忠輔的孫女……」「哈哈。」「也就是說,與我母親血脈相關的一個男人生了一個女兒,正是那位忠輔的孫女。」「噢。」「那個男人是個好色之徒。有一陣子,他往忠輔女兒處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輔的孫女,名叫綾子。」「原來如此。」「忠輔的女兒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幾年前都因病辭世了。但生下的這個女兒,倒還平安無事。今年有十九歲了……」「哦?」「出怪事的,就是這個綾子。」「怎麼個怪法?」「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附體了。我也不大清楚。」「噢。」晴明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著博雅。

「昨晚忠輔來央求我。聽他說的情況,應該和你有關,就帶上香魚過來了。」「說說具體情況。」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敘述起來。

忠輔一家世代以養魚鷹為業。

忠輔是第四代。論歲數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遠的鴨川河西邊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孫女綾子相依為命。

他的妻子於八年前過世了。

忠輔只有一個獨生女,有男子找上門來,忠輔的女兒為他生下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孫女綾子。

忠輔的女兒———即綾子的母親,在五年前綾子十四歲上,患傳染病去世了,年僅三十六歲。

那相好的男子說要帶綾子走,但這事正在商談中的時候,他也得傳染病死了。

於是,忠輔和綾子一起過日子,已經五年了。

忠輔是養魚鷹的能手。

他能夠一次就指揮二十多隻魚鷹,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稱之為「千手忠輔」。

他獲允進出宮中,在公卿們泛舟游湖的時候,經常來表演捕魚。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輔為屬下的養魚鷹人,但被他拒絕了。忠輔繼續獨來獨往地養著他的魚鷹。

忠輔的孫女綾子好像有戀人了,這是約兩個月前忠輔發覺的。

似乎有男子經常來串門。

忠輔和綾子分別睡在不同的房間。

綾子十四歲之前,一直和忠輔同睡在一個房間,但綾子的母親去世后約半年,綾子就單獨睡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察覺綾子的房間里晚上無人,是在約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

那天晚上,忠輔突然半夜醒來。

外面下著雨。

柔細的雨絲落在屋頂,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

入睡前並沒有下雨,應該是下半夜才開始的。

大約剛過子時吧。

———為什麼突然醒過來了呢?忠輔這麼想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濺水聲。

「就是因為它了!」忠輔想起來了。睡眠中聽見過完全一樣的聲音。

是這水聲打擾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庭院的溝渠里跳躍。

忠輔從鴨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溝蓄水,在裡面放養香魚、鯽魚、鯉魚等。

所以,他認為是鯉魚什麼的在蹦跳。

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地進入了淺睡狀態,這時又響起了「嘩啦嘩啦」的聲音。

說不定是水獺什麼的來打魚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獺,就是有一隻魚鷹逃出來,跳進了溝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於是點起了燈火。

穿上簡單的衣服,就要出門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孫女綾子。

因為家裡實在太靜了。

「綾子……」他呼喚著,拉開門。

房間里卻沒有本應在那裡睡覺的綾子。

晦暗、狹窄的房間里,只有忠輔手中的燈火在晃動。

心想,她也許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卻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覺。

他打開門走出去。

在門外,忠輔和綾子打了個照面。

綾子用濡濕般的眸子看看忠輔,不作一聲進了家門。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頭髮、身上穿的小袖濕漉漉的,彷彿掉進了水裡似的。

「綾子……」忠輔喊她,但她沒有回答。

「你上哪兒去了?」綾子聽見忠輔問她,卻沒有轉身,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那天晚上的事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輔追問昨晚的事,綾子也只是搖頭,似乎全無記憶。

綾子的神態一如往常,甚至讓忠輔懷疑自己是否睡糊塗了,是在做夢。

後來忠輔也忘掉了這件事。

忠輔又一次經歷類似的事,是自那件事過後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個晚上一樣,夜半突然醒來,聽見水聲。

仍是來自外面的溝渠。

「嘩啦嘩啦!」聲音響起。

不是魚在水中跳躍的聲音。

是一件不小的東西叩擊水面的聲音。側耳細聽,又有一聲「嘩啦!」忠輔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輕輕起床。

沒有穿戴整齊,也沒有點燈,他悄然來到綾子的房間。

門開著。

從窗戶射進來幽幽的月光,房間里朦朧可辨。

房間內空無一人。

一股異臭撲鼻而來。

是野獸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濕漉漉的。

「嘩啦!」外面傳來響聲。

忠輔躡足悄悄來到門口,手放在拉門上。他想拉開門,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擔心弄出聲音的話,會讓在水溝里弄出響聲的傢伙察覺。

忠輔從屋后悄悄繞出去。

貓著腰,悄悄繞到水溝那邊。

從房子的陰暗處探頭窺視。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東西在水溝里遊動。

白色的———是一個裸體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體沉到齊腰深的水裡,神情嚴肅地俯視水中。

「綾子……」忠輔驚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孫女綾子。

綾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裡,炯炯有神的雙眼注視著水中。

月光滿地。

月亮清輝灑在綾子白凈、濡濕的肌膚上,亮晃晃的。

一種美麗卻不同尋常的境況。

綾子嘴裡竟然銜著一條大香魚。

眼看著綾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將香魚自頭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驚駭的景象。

吃畢,綾子用舌頭舔去唇邊的血跡。

那舌頭比平時長一倍以上。

「嘩啦!」水花濺起,綾子的頭部沉入水中。

當綾子的臉露出水面時,這回她嘴裡叼著一條鯉魚。

突然,從另一方向響起了「啪啪」的聲音。

是拍手的聲音。

忠輔轉眼望著那邊的人影。

水溝邊上站著一名男子。他中等個頭,臉龐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褲。

因為他的這身打扮,忠輔剛才沒有發覺那裡還有一個人。

「精彩,精彩……」男子微笑著,看著水中的綾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並無特別之處。他的臉予人扁平的感覺,眼睛特別大。

嘴巴一咧,不出聲地微笑著。

「吃吧。」男子低聲說道。綾子便連魚鱗也不去掉就從魚腦袋啃起,開始大嚼銜在嘴裡的大鯉魚。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綾子就在忠輔的注視之下,將整條鯉魚吞食了。

然後,她又潛入水裡。

「嘩啦」一聲,綾子的頭露出水面。

她銜著一條香魚,一條很大的香魚。

「綾子!」忠輔喊了一聲,從房子的暗處走了出來。

綾子看見了忠輔。

就在那一瞬間,被抓住的香魚猛地一掙扎,從綾子嘴裡掙脫了。

在水溝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編的板子擋著。

這樣做是為了讓水流走而水中的魚逃脫不了。

掙脫了的香魚越過竹編的擋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過去。

「真可惜!」綾子齜牙咧嘴地嘟囔著。「嘶」地呼出一口氣,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聲。

她揚起頭,看著忠輔。

「你在幹什麼?」忠輔這麼一問,綾子「嘎吱嘎吱」地磨著牙,神情凄楚。

「原來是祖父大人光臨了……」說話的是溝邊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來吧!」他說畢,縱身一躍,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呵呵。」晴明不由得感嘆起來。

他愉快地眯縫著眼,看著博雅說:「很有意思呀。」「別鬧啦,晴明,人家為難著哩。」博雅鄭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著說呀,博雅。」「好。」博雅回答一聲,上身又向前探出。

「到了第二天早上,綾子又完全不記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為了。」「那……」「現在才說到要緊的事:到這時,忠輔才發現問題。」「他發現了什麼?」「綾子已經懷孕了。」「哦?」「看上去腹部已經突出,行動已經有些不便了。」「哦。」「綾子的母親也曾經是這樣。如果綾子也學她媽,與找上門來的男子幽期密會,因而懷孕,忠輔實在很傷心。他都六十二歲了,不知能照料綾子多久。是一段良緣的話,就儘可能嫁到那男子家裡好了;實在不行,做妾也罷———他甚至都考慮到這一步了。」「噢。」「可是,晴明啊……」「嗯。」「那個對象似乎並不尋常。」「看來也是。」「甚至讓人覺得是個妖怪。」「嗯。」「於是,忠輔就想了個法子。」「他想了個什麼法子?」「因為問綾子也得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忠輔便想,乾脆直接揭開他的真面目。」「有意思。」「得了吧,晴明。結果,忠輔就決定打伏擊。」「噢。」「好像那上門的男子是先到綾子的寢室,然後再帶她外出,讓她吃魚。」「噢。」「忠輔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來時,趁勢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問個清楚,他究竟打算怎麼辦。」「噢。」「於是他就守候著。可是那天晚上沒等著,第二天晚上也沒見那男子來。」「不過,總會等到的吧。」「等到了。」博雅答道。

忠輔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綾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來,在寢室里屏息靜候。

他懷裡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時候,那男子卻總不出現。

第一個晚上平安無事,不知不覺就到了黎明時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輔每天只能在從黎明到天亮的時候打個盹兒。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時分,忠輔已開始懷疑,是否因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會再來了。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的晚上。

忠輔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寢室里盤腿而坐,抱著胳膊靜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現出綾子近來迅速變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憐意。

黑暗中,隱約傳來綾子睡眠中的呼吸聲。

聽著聽著,一陣倦意襲向忠輔。他迷迷糊糊起來。

室外飼養的魚鷹發出的嘈雜聲驚醒了忠輔。

他睜開眼睛。

這時候,黑暗中有人「篤篤」地叩門。

他起身去點燈。

「忠輔先生……」門外有人說話。

忠輔持燈開門,眼前站著那天晚上見過的男子。

那個一身黑衣黑裙褲、臉龐清秀的男子。

一名十來歲的女童跟在他身邊。

「您是哪一位?」忠輔問對方。

「人們叫我做『黑川主』。」男子答道。

忠輔舉燈照著,再三打量這男子和女童。

男子雖然模樣清秀,但身上總有一股貪鄙的味道。

頭髮濕漉漉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直嗆鼻孔的獸類的臭味。

被燈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頭扭向一邊。

女童的嘴巴怎麼看都顯得太大。

有點不妙。

———應該不是人類。

是妖怪吧。忠輔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臨敝宅?」忠輔問道。

「綾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真是厚顏無恥。

他一張嘴,一股魚腥味就撲面而來。

他和女童是走夜路來的,手上卻沒有燈火。

肯定不是人。

忠輔且讓兩人進屋,然後繞到他們背後。

他伸手入懷,握緊柴刀。

「綾子姑娘在家嗎?」忠輔照著正在說話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卻沒有砍中目標的感覺。

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著的狩衣,中了刀的狩衣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定神一看,綾子房間的門開著,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裡。他背對著忠輔。

正好屁股處露出一條黑糊糊的粗尾巴。

混賬!忠輔想邁步上前,但腳下卻動彈不得。不僅是腿腳,忠輔保持著握柴刀的姿勢,竟僵立在那裡。

綾子帶著歡喜的笑容站起來。忠輔就站在旁邊,但她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

綾子脫去身上的衣物。

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映照著她潔白的身體。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綾子鬆開手,先躺下了。

兩人就在忠輔的眼前顛鸞倒鳳,花樣百出。

之後,兩人光著身子走出房間。

聽見了水聲。

似乎兩人在抓魚。

回來時,兩人手上各拿著一條活的大鯉魚。

接著,兩人就從魚頭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起來。

魚骨、魚尾、魚鱗一點不剩。

「我再來哦。」黑川主說完,離去了。忠輔的身體終於能動了。

他衝到綾子身邊。

綾子打著微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了,但她仍舊沒有任何記憶。

之後,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現。

無論忠輔想什麼辦法,到那男子即將出現時,他總會打起瞌睡來。等他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時,那男子已在屋內。

男子和綾子在那邊屋裡顛鸞倒鳳一番,然後走到外面,拿著魚走回來,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離開,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來,她還是不記得昨夜的事。

只是綾子的腹部一日大似一日……每晚如是。

忠輔忍無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條大道西的智應方士商量。

智應是約兩年前,從關東來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驅除附體邪魔著稱。

他年約五十,雙目炯炯,是一個魁梧的長須男子。

「原來如此。」聽了忠輔的要求,智應點頭應允。

「三天後的晚上,我會過來。」他撫須說道。

三天後的傍晚,智應果然來到忠輔家。

因為事前商定了有關的安排,忠輔故意讓綾子到外面去辦事,這時還沒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著一個竹編的大籠子,智應鑽了進去。

之前,籠子四周撒了香魚燒成的灰。是智應親自出馬做好了這一切。

到了夜晚子時,黑川主果然又來了。

剛一進門,黑川主便聳聳鼻子說:「奇怪。」他想了一想,環顧屋內,喃喃自語道:「有別人在嗎?」視線本已掃過了籠子,但卻視若無睹地一瞥而過。

「哦,是香魚嘛。」黑川主放了心似的嘟囔道。

「綾子,你在家嗎?」他慣熟無拘地走到綾子的房間里。

在兩人將要開始雲雨的時候,智應才從籠子里出來。

與往常一樣,忠輔動彈不得,智應倒是能活動。

忠輔眼看著智應潛入綾子的房間,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來全然不知。

黑川主的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著木地板。

智應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將那尾巴扎穿在木地板上。

「嗷!」一聲野獸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

但是,由於尾巴被扎在地板上,他也跳不起來了。

智應從懷裡掏出繩子,利索地將黑川主捆綁起來。

到現在忠輔也能動彈了。

「綾子!」他沖了過去。

但是,綾子一動不動,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雙目閉合,鼻子發出微微的鼾聲。

原來綾子仍在睡夢之中。

「綾子!」忠輔一再呼喚她,可她依然沒有醒來,一直仰面熟睡著。

「逮住怪物啦!」智應開口道。

「哎喲,你設計害我啊,忠輔……」黑川主呻吟著,恨得咬牙切齒。

「綾子還沒有醒來!」忠輔對智應說。

「怎麼?」智應先把黑川主綁在柱子上,然後走到綾子跟前。

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種種咒語,但綾子還是仰面熟睡著,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

黑川主見此情景,放聲大笑。

「她怎麼可能醒呢?能讓綾子姑娘睜開眼睛的,只有我一個。」「把解法說出來!」智應喝道。

「我就不說。」黑川主答道。

「快說!」「你解開繩子我就說。」「我一解開繩子,你就想溜了吧?」「嘿嘿。」「你應該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該現現原形吧……」「我是人啊。」黑川主說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麼回事?」「我本來就是那樣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會讓你們這種人得手呢。」「可我們抓住你了。」「哼!」「把叫醒這姑娘的方法說出來!」「解開繩子……」這樣的對話持續到早晨。

「再不說,挖你的眼珠子!」「哼!」黑川主的話音剛落,智應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

黑川主又發出野獸的嚎叫。

但是,黑川主仍不開口。

天亮了。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窗戶射入屋子的瞬間,黑川主的聲音變小了。

看出他怕陽光,於是,智應把黑川主牽到屋外,繩子的一頭捆在樹榦上。

因為繩子長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著的小狗一樣,只可在繩長的範圍內自由活動。

在陽光下只待了一會兒,眼看著黑川主就已經失掉元氣,蔫了。

「好吧。」黑川主終於開口了。

「我說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給我喝一口水好嗎?」黑川主強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著智應和忠輔。

「給水喝你就說?」智應問道。

「我說。」黑川主答道。

見忠輔用碗盛了水端來,黑川主忙說:「不對不對!用更大的東西。」忠輔這回用提桶裝水拎來。

「還是不行。」黑川主又搖頭說道。

「你要搗什麼鬼?」智應問道。

「我沒有搗鬼。我已經落到這個地步,難道我喝口水你還害怕嗎?」黑川主用輕蔑的目光望著智應。

「不給水的話,那女人就得睡到死為止。」智應不作聲。

忠輔弄來一個直徑達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進去。

水桶滿了。

黑川主盯著水,兩眼發光,抬起頭來。

「喝水之前就告訴你。到這邊來吧。」黑川主說道。

智應朝黑川主走近幾步。

「噗!」就在那一瞬間,黑川主猛然一躍而起。

「啊!」智應連忙退到繩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夠不著的地方。

誰想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頸一下子拉長了一倍多。

「嘎吱!」黑川主咬住了智應的頭部。

「哎呀!」就在忠輔驚叫的同時,鮮血從智應的頭部噴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輔回過頭來。

那是一張野獸的臉。臉上長著細密的獸毛。

黑川主向前跑了數步,一頭栽進裝滿水的大桶里。

一片水花濺起。黑川主不見了蹤影。

水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蕩漾,水面上只漂浮著原先捆綁黑川主的繩子。

「算得上驚心動魄啦。」晴明點點頭說道。

「就是啊。」博雅答道。聽得出他盡量抑制著激動的心情。

「對了,那位方士怎麼樣了?」晴明又問。

「哦,據說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出不了門。」「那姑娘呢?」「還昏睡著呢。據說她只在黑川主晚上來的時候才會醒來,恩愛一番之後,就又睡過去。」「哦。」「哎,晴明,這事你是不是可以幫幫忙?」「能不能幫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對對。」「剛才吃了人家的香魚嘛。」晴明的目光轉向昏暗的庭院。有一兩隻螢火蟲在黑夜裡飛來飛去。

「你肯去嗎?」博雅問晴明。

「去。」晴明又接著說:「就效仿那位方士,也來捆上那怪物……」晴明的目光隨著螢火蟲移動,嘴角浮現一絲微笑。

「這樣應該可以了。」晴明打量著水桶道。

「這樣有什麼用?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打算呢?」博雅滿臉疑惑。

他所說的「這樣做」,是指晴明剛剛才做好的準備。

晴明拔了自己好幾根頭髮,打結接長,繞桶一周,最後打結、綁好。

博雅問的是這樣做的目的。

晴明笑而不答。

忠輔的房子在鴨川河附近。

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聲從堤那邊傳來。

「接下來只需等到晚上了。」晴明淡淡地說道。

「真的行了?」博雅顯得憂心忡忡。

「讓它進屋,猛地給它一刀,不就了結了嗎?」博雅手著按腰間的長刀說道。

「別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幹掉了,卻不能弄醒姑娘,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對對。」博雅嘟囔著,鬆開了握刀的手。

看來他屬於那種總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幹點什麼嗎?」「沒你的事。」晴明說得很乾脆。

「哼!」博雅有點不服氣。

「馬上就天黑了,到時候你就躲在籠子里,當做看一場好戲。」「知道啦!」晴明和博雅一對一答之際,夕陽已經西下。

晚風徐徐吹來,夜幕降臨了。

博雅藏身籠中,手裡一直緊握刀柄。

手心裡一直汗津津的。

籠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魚的腸子,腥味直衝博雅的鼻孔。香魚的味道不算難聞,但老是聞著它的味兒,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氣很熱。

圍在身邊的只是竹子,沒想到就熱成這樣。博雅渾身汗如雨下。

「這樣子,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樣,能行嗎?」博雅進入籠子前問道。

「沒問題。人也好動物也好,都會被同一個謊言騙兩次的。」於是,聽晴明這麼說,博雅就進了籠子。

到了子時,果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祖父大人,請開門。」一個聲音在說話。

忠輔打開門,黑川主進了屋。

還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舊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進門,便翕動鼻子。

「哈哈哈———」他的嘴唇向上縮起,樣子十分恐怖。

「祖父大人,您又請了何方神聖啊?」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齒。

聽了這句話,博雅握緊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渾,還說能騙人家兩次!博雅下定決心,只要黑川主走過來,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擺好架勢。

透過燈盞里的小小燈光,知道站在門口處的黑川主正望著這邊。

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並沒有打算走過來。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籠子撲上去好了。但他發覺自己的身體居然動彈不得。

「別動啦。等我跟綾子恩愛之後,再慢慢收拾你吧。」黑川主朝著博雅的方向說道。

他原地一轉身,走進了綾子的房間。

「綾子……」當黑川主在寢具旁跪下時,一隻白凈而有力的手迅捷地從寢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勁道十足。

「怎麼回事?」黑川主想要撥開那隻手,寢具此時突然掀開了。

「老實點吧!」隨著一聲冷冷的喝斥,從寢具下站起來的,正是晴明。

晴明的右手握緊了黑川主的手。

「哎喲!」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頸脖上已經套上了繩子。

這條繩子把黑川主的腦袋緊緊地捆紮起來了。

緊接著,他的手腕也被捆綁住了。等黑川主回過神來,他已經被晴明捆得結結實實。

「黑川主大人!」「黑川主大人!」女童蹦跳著,叫喊著主人的名字。晴明抓過女童,也捆綁起來。

晴明走近忠輔,右手摸摸忠輔的額頭。

彷彿清涼如水的液體從晴明手心流向忠輔的額頭,接下來的瞬間,忠輔就能夠活動了。

「怎麼啦,博雅?」晴明拿開籠子。

博雅仍舊保持著單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勢。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額頭,博雅便能動了。

「晴明,你太過分了。」「你說過沒事的……」「我是說過,但那是騙你的。對不起,請多多包涵。」「騙我?」「我打算讓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邊,然後趁機抓住他。多虧你幫忙,事情總算順利完成。」「一點也不順利!」「對不起了。」「哼!」「請原諒,博雅……」晴明臉上掛著毫不介意的微笑。

「給點水喝吧。」黑川主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烈日當空。

他依舊被捆在上次那棵樹上。

從太陽初升時起,黑川主就吐著舌頭,開始氣喘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

頭頂上,夏日陽光明媚。

閑待著也覺得熱,更何況一身黑衣,還被捆綁著,黑川主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膚已經干皺起來。

「要水———嗎?」晴明說道。

「是。給點吧。」「如果給你水,你會說出弄醒綾子的方法嗎?」晴明身穿一件寬鬆輕薄的白衣,坐在樹陰下,美滋滋地喝著沁涼的水,望著黑川主。

「當然會說。」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見晴明這麼說,忠輔再度搬來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從溝里打水,再一一倒進大桶。

不一會兒,大桶已經裝滿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訴你。請到這邊來。」黑川主說道。

「這樣子就行。說吧,我聽得見。」「讓別人聽去是不行的。」「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聽見。」晴明淡淡地說。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頭美妙地「咕嘟」一聲。

「你不過來我就不說。」「不說你就在那裡說吧。」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發亮,眼神里甚至帶有瘋狂的味道。

「哎喲喲,水啊水!讓我到水裡去吧!……」黑川主呻吟起來。

「不必客氣呀。」晴明應道。

黑川主終於屈服了。

「我原想咬爛你的喉嚨。」他張開血紅的大口,悻悻地說道。

接著,他突然一頭栽進水裡。

水花四濺。

水面上只漂浮著黑川主的黑衣和繩子。

「這是怎麼回事?」博雅衝到水桶邊。

他從水裡撈起繩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他不見了。」「他還在。只是改變了形態而已。」說著,晴明來到博雅身旁。

「他還在這裡面。」「真的?」「我用頭髮圈定了界限,就是為了不讓他變身逃走。所以他還在這裡面。」晴明把目光轉向一旁獃獃地看著他們兩人的忠輔。

「能拿條香魚來嗎?」他問忠輔,然後又簡短地說道:「魚,還有細繩子。」忠輔按照吩咐送了上來。

香魚還在小桶中遊動。

晴明把小繩子綁在大水桶上方的樹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魚。香魚被吊在空中,掙扎著。

香魚下方就是黑川主躍入其中、不見了蹤影的大水桶。

「這是要幹什麼,晴明?」博雅不解地問。

「等。」晴明說著,盤腿而坐。

「請多預備些香魚,好嗎?」晴明對忠輔說。

忠輔用小桶裝了十餘尾香魚送來。

博雅和晴明隔著黑川主隱身的水桶,相對而坐。

水桶上方懸吊的香魚不動彈了,晒乾了。

「再來一尾。」晴明說著,解開小繩子捆著的香魚,換成另一條。這條剛換上的香魚在水桶的上方扭動、掙扎著。

晴明用手指破開剛解下來的香魚的腹部,讓一滴滴魚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間,水面驟起泡沫,隨即消逝如舊。

「哎,晴明,剛才的情況看到了嗎?」博雅問道。

「那當然。」晴明微笑著。

「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晴明咕噥道。

時間在流逝,太陽開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煩了,他探望著桶里。

晴明站起來,垂下第七尾香魚。

香魚在水面上方扭動著,在陽光下鱗光閃閃。

就在此時,桶里的水開始涌動。水面緩緩出現了旋渦。

「快看!」博雅喊道。

旋渦中心本應是凹陷狀,此時卻相反,鼓凸起來。

不一會兒,湧起的水變得黑濁起來。

「出來啦。」晴明低聲道。

黑濁的水更顯濃重,突然,從中躍出一隻黑色的動物。

就在那動物咬住懸吊著的香魚的瞬間,晴明伸出了右手,一下子捏住了獸頭。

「吱吱!」那動物咬著香魚不放,一邊尖叫著。

原來是一條經歲的水獺。

「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晴明輕鬆地說道。

「啊!」忠輔驚叫起來。

水獺看見忠輔,丟下嘴裡的香魚,哭叫道:「吱吱!」「吱吱!」「你對這傢伙有印象嗎?」晴明轉向忠輔問道。

「我記得它。」忠輔點點頭。

「是怎麼回事?」「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獺來糟蹋我溝里的魚,讓我很傷腦筋。約兩個月前,我偶然在河裡發現了水獺的窩,就把那裡面的一隻雌水獺、兩隻小水獺殺掉了……」「噢。」「這應該是當時倖存的一隻吧。」忠輔喃喃道。

「還真有這事。」晴明嘆息般。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綾子姑娘了……」晴明拎起水獺,舉起到和自己對視的高度,問道:「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水獺的腦袋耷拉下來。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水獺又點點頭。

「怎麼才能讓姑娘醒過來?」晴明注視著水獺問道。

水獺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動著嘴巴,像在訴說著什麼。

「原來如此———是那女童嗎?」晴明又問道。

所謂「女童」,就是昨晚作為黑川主的隨從跟來的女孩子。

「女童怎麼了?」博雅問道。

「它說讓綾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膽囊就行了。」「啊?」「帶女童過來,博雅。」屋子裡還關著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

博雅把女童帶了過來。

「讓她浸一下水。」晴明對博雅說道。

博雅抱起女童,從腳尖開始浸水。水剛過腳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

水裡遊動著一條大杜父魚。

「哎呀,現在要忙得不得了啦!」「有什麼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這魚的膽就可以了嗎?」「不是指這個。是孩子的問題。」「什麼?!」「懷上水獺的孩子,應該在六十天左右就會生產。」此時,屋內傳出女子的呻吟聲。

忠輔飛奔入屋,馬上又跑回來。

「綾子怕是要生產了。」「魚膽稍後再剖。綾子姑娘睡著時生產更好。」晴明鬆開了按著水獺腦袋的手。

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獺也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邊向屋子走,邊回顧博雅。

「過來嗎,博雅?」「用得著我嗎?」「沒有沒有。想看就過來。」「不看。」博雅答道。

「也好。」晴明獨自進了屋。

水獺也跟進屋裡。

不一會兒,晴明便出來了。

「行啦。」他只說了這樣一句。

「結束了?」「生下來后,我就把它們放到屋后的河裡去了。運氣好的話,應該會長大。」「黑川主呢?」「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可是,人怎麼可以生下小水獺?」「也是有可能的吧。」「為什麼?」「我們昨晚不是談論過咒的問題嗎?我說過,基本上都是一樣的……」「……」「人的因果也好,動物的因果也好,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一般地說,人和動物的因果不發生關係,因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噢。」「但是,如果對那因果施以同樣的咒,就有可能出現那種情況。」「真是不可思議。」博雅心悅誠服地點著頭。

「不過,那也好,博雅。」晴明說道。

「什麼也好?」「你沒看那回事。」「哪回事?」「就是人的因果和動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晴明說著,皺了一下眉頭。

「嗯。」博雅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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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9章 黑川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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