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怪蛇

第1章 怪蛇

一進入陰曆七月之後,雨仍下個不停。

如絲細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著酒。

還是大白天。雖然已是下午,但離傍晚還有充足的時間。

濃雲布滿天空,陽光沒有直射下來,但完全不覺得晦暗。不確定的光源就存在於大氣之中。

雲層的厚度比之前好像薄了一點。

晴明宅邸的庭院里雜草叢生,長勢旺盛的幾乎都是紫斑風鈴草、野鳳仙花、鴨跖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濕的草葉亮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著一根柱子,支起一條腿。

視線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這麼看來,最近好像發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博雅端起酒杯往嘴裡送,一邊對神情淡然的晴明說著。

「怪事?」晴明問道,他的目光仍舊向著庭院。

「剛才不是說了嗎?」「說了什麼?」「就是關於蛇的事啊。」「噢!」晴明點點頭,彷彿這才知道似的。

「那……蛇怎麼啦?」「到處出現了呀。」「到處?」「前不久,在藤原鴨忠大人家裡也出現了。」「噢。」「事情是這樣的。」博雅開始敘述起來。

二在藤原鴨忠家裡幹活兒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時右腳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於此。

最初瘸得不厲害,但不到兩三天工夫,任誰都一眼就能看出來了。而且,她走路時還疼得皺眉蹙目。

「你怎麼啦?」鴨忠家的人問她時,小菊說:「我右腿長了一個不好的疙瘩……」她說那塊東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說的,在她右腿大腿內側,生了一個大腫塊。大小足有成人的拳頭般大,腫脹得成了紫紅色。

家裡人頗為吃驚,馬上叫來有經驗的人給上了葯。可是,完全沒有消腫的跡象。

再將刀尖燒紅,刺穿那腫塊,打算擠出裡面的膿液,不料卻只是出血而不出膿。

「疼啊!疼啊!」因為小菊疼得直叫喚,眾人也無計可施了。

即便穿刺的傷口好了,那腫塊還是不見小。反而又大了一圈。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門來了。

「我聽說府上正為腫塊的事而煩惱。」那老人說道。

他一頭蓬亂的白髮,連長須也是雪白的。

臉上滿是皺紋,只有埋在皺紋中的一雙眼睛閃動著怪異的亮光。

說話時,可見他嘴裡的牙齒已經掉了好幾顆。剩下的牙齒也已變黃。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現已臟污殘舊,襤褸得好不容易才認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話,我願意為貴府效勞……」鴨忠家的人雖很詫異,但還是說:「不拘是什麼人,只要能治好了,什麼都好說。」對於聲聲呼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說行,也只好讓他一試了,不試怎麼知道呢。

進了屋。老人讓小菊仰卧,將裙擺掀起來,觀察右腿大腿處。

「嗬。生長得很不錯呀。」老人說著,笑得很開心。

他轉頭對鴨忠家的人說:「可以去弄一條活狗來嗎?」屋裡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無法拒絕,就到門外抓了一條正好路過的狗來。

老人在院子里打下四根木樁子,把活狗仰面朝天地捆在木樁上。

「給我一個錐子。」老人這麼一說,就有人拿來一把錐子交給了他。

老人把錐子收入懷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時,藤原鴨忠也出現在外廊內,饒有興趣地注視著老人在院子里的舉動。

老人讓小菊仰躺下來,擺成與狗恰成對照的樣子。

老人掀起小菊的衣裙,顯露出右腿大腿上的腫塊。

那條狗顯得驚恐不安,牙齒咬得嘎吱嘎吱作響,嘴角冒出泡沫。

「請哪位拿長刀來——」老人這麼一說,鴨忠馬上吩咐人拿來常用的長刀,交給老人,問道:「這樣的可以嗎?」「可以。」老人拔刀出鞘,照著仰卧在小菊旁邊的狗的肚子,滿不在乎地劈下去。

那條狗「嗷」地大聲慘叫起來。

「哇!」旁觀者無不失聲驚呼。

狗腹被刀刃豎著砍開一個大口子,鮮血飛進,也濺在小菊的腫塊上面。

小菊因驚嚇過度已失去了神志。

「這樣子行嗎?」眾人不住地問,老人卻絲毫不以為意。

「馬上就成。」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說道。

急促喘氣的狗不久就斃命了。

「這一手也夠嚇人的……」鴨忠眺望著這情景。自言自語著。

「然後怎麼辦呢?」鴨忠坐在外廊木條地板上,問道。

「等。」老人答道。

「等?」「是的。」「等多久?」「馬上就成。」老人重複著先前的話。

正當此時——「哎呀!」「快看哪!」一直默默旁觀的眾人指著小菊的大腿喊叫起來。

腫脹得比成人拳頭還大的腫塊表面裂開了,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從中露出頭來。

「這不是……」「這不是蛇嗎?!」毫無疑問,那東西只能說是蛇。

從小菊的腫塊里探出來的,是一條黑蛇的頭。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蛇爬出來了,眨眼間就爬出近尺長。

蛇一邊爬,一邊把腦袋探到長刀劈開的狗腹部。正好在小菊腿上的腫塊到狗腹之間形成一條血線,蛇就爬過了這條血線。

但是,這麼大的一條蛇,那腫塊怎麼藏得下呢?就在蛇從腫塊里爬出足有兩尺長時,老人已從懷中掏出了剛才那把錐子。

他走向那條蛇,彎下身子,突然從側面扎向蛇頭。錐子穿透了蛇頭。

蛇身彎彎曲曲地扭動著,想要逃回小菊的大腿里,但因為老人把扎透蛇頭的錐子往外拉,蛇已無法逃回原來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膚不停地鼓突著,令人噁心,似乎是蛇尾在拚命擺動著,不肯被牽拉出去。

不久——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從小菊腿中拉出來了。

從老人手中的錐子上懸垂下來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餘。

不過,雖說是蛇,它的眼卻與通常的蛇眼不一樣。本應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個空洞,沒有眼珠。

而且,覆蓋在它身上的是逆鱗。

儘管蛇頭已被錐子扎穿,蛇卻還活著,蛇尾捲住了老人握錐的右手。

「是它進了小菊身上?」鴨忠問道。

「正是。」老人點點頭。

「它究竟是什麼東西?」「它雖然長成蛇的模樣,其實不是蛇。不,它雖然是蛇,但更多的還是其他的東西。」「其他的東西?」「是的。」、「是什麼?」「無關者還是不知道為好。」老人沒有說出來。

「我要答謝你。你想要什麼?」鴨忠問。

「答謝就不必了——」老人嘴角兩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

「……我把它帶走,沒有問題吧?」老人說。

「你說要它,拿來做什麼?」鴨忠問。

「嘿,拿它做什麼好呢?」老人避而不答。

三「晴明,這是前不久發生的事……」博雅說道。

據說老人就那麼讓蛇卷在胳膊上,出門而去。

「原來是用狗嘛……」晴明自言自語著。

「下手也真夠狠的……」博雅皺著眉頭說,似乎滿腦子還是自己剛才所說的景象。

「噢。」得到晴明的呼應,博雅這才心情好轉似的說:「這事情挺不可思議的吧?」「要說奇怪倒的確是奇怪……」「沒錯,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麼看。」「哎,博雅,聽你的口氣,好像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麼回事?」「確實有。」「可以跟我說說嗎?」晴明提出要求,博雅點頭說聲「好」,便開始敘述另一件關於蛇的怪事。

四事情發生在參議橘好古的宅邸。

而且。被蛇傷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

這也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突然覺得灼痛起來。

原以為是睡落枕了,但卻總不見好轉。

一天、兩天過去了,好古的背部漸漸腫起。

腫塊開始不怎麼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頭大小已擴展至整個背部。

後背腫得像背著一個鍋,而且是紫黑色的。

請來藥師,使盡法子,都沒有任何好轉。

背部腫脹得越來越厲害,除了劇痛,還兼有奇癢。

因為伸手到背上抓撓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膚已糜爛不堪。

好古終於無法站立,而他又不能仰卧,只好趴伏著,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

進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攙扶之下,才強撐起身應付的。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門來訪,說:「看來你們挺為難的啊。」他一頭亂髮,衣衫襤褸,雙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時,老人說:「府上橘好古大人這樣子了吧……」本應秘不外傳的事——好古的情況,被老人說得絲毫不差。

「就讓我來為府上大人效勞吧。」老人說。

老人肩頭背著一個袋子似的東西,袋口用繩子捆紮著。

袋子竟是濕乎乎的狗皮做的。

看來是殺了好幾條狗,剝下皮縫製成的。新鮮的血腥味還直撲鼻孔。

家人將老人的話稟報主人好古,好古氣息奄奄地說:「只要能幫我弄這個事,誰都行啊。」老人立即被請進家中。

「嗬嗬,這個可是了不得呀……」老人一見好古,便自語道。

他卸下搭在肩頭的袋子。

「把它掛在那裡吧。」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讓他們將皮袋子懸挂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樑上。

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生肉塊,塞進從屋樑上垂下來的皮袋子里。

「請拿四根這麼粗的青竹過來。」老人比畫著說道。

好古的宅院里正好有一片竹林,於是家人立即從竹林里砍下竹子,預備好四根青竹竿。

「燒起炭火,抓一把鹽過來。」四根青竹竿的一頭放在炭火上焙燒,並將鹽粒搓在上面。

從橘宅中選出四個家人,讓他們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脫去趴伏在床的好古的衣裳,將腫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來。

他吩咐持竹的人:「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部!」但是,對於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們的主人,突然說要用青竹打他的背部,他們實在下不了手。

「沒、沒關係,打吧……」好古說。

於是,四條漢子開始用手中的青竹打好古的背部。

「聽著:再使勁些!」老人說。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

好古咬緊牙關,忍受著痛楚。

「不要停!」老人說。

就這樣,打著打著,出現了奇怪的現象。

懸吊在樑上的皮袋起初是癟的,但現在開始逐漸膨脹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呢?而且。進入袋子里的東西似乎還活著。

懸挂著的袋子搖晃起來,袋子表面的變化顯示出裡頭有什麼東西在蠢動著。

袋子為什麼會脹大起來呢?「啊!」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來。

「快看呀。」好古高高腫起的背部竟然開始癟塌下去了。

與此同時,從上方垂吊下來的皮袋子卻越發脹大起來了。

似乎通過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東西逼迫出來,趕入袋子中去了。

「繼續打!」眾人照老人的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後背。

打著打著,好古的背部變成徹底萎謝的樣子,再後來,那裡的皮膚逐漸平復了。

青竹抽打之下,皮破血流,但現在好古背部的情況,看上去卻與常人無異。

倒是那個懸挂著的狗皮袋子已經脹大得很厲害。

而且袋子的表面還在不停蠕動著。

「把袋子放下來。」老人看著三人合力才好不容易放下的袋子,說:「辛苦啦。」他顯得心滿意足的樣子。

「這個我要帶走了。」老人將那個顯得很沉重的狗皮袋子輕而易舉地搭上肩頭。

「哎,請等一等——」好古一邊穿衣一邊起身。

「可以讓我看看袋子里的東兩嗎?」「那好辦。」老人將袋子卸在地上,解開了扎住袋口的繩子。

「請您過目。」老人在好古眼前打開袋子。

好古從袋口往裡窺探,隨即發出一聲驚叫,倒退好幾步。

袋子里有過百條黑蛇緊緊纏繞在一起,蠢動著。

老人沙啞著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將袋子背上肩,走出橘宅。

五「晴明,竟然連這種事也有啊……」博雅一口氣說完,將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覺已是黃昏。

之所以不怎麼覺得天色昏暗,是因為博雅說話的時候,雨停了,覆蓋著天空的雲層漸漸散去了吧。

從雲團與雲團之間,露出傍晚澄澈的藍天。這部分天空呈現出夏目的姿彩。

「這陣子,我身邊還不斷地發生那樣的事情呢。」「原來是這樣……」「藤原鴨忠大人家發生的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發生的事,肯定是有關係的。

但是,要說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實在猜不透。」「噢。」晴明點點頭,一副沉思的樣子,然後問道:「那個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鴨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麼時候的事?」「去鴨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應該是在昨天吧。」「嗯。」晴明再次點頭。

「哎。晴明,你知道什麼了嗎?」「啊,還沒有知道什麼,但聯想起一些事。」「聯想?」「對。」「聯想到什麼事?」「稍等一下,還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訴我。鴨忠大人和好古大人近二十天來曾經去過東寺嗎?」「說起來,在大約半個月前,的確去那裡參觀過已故空海和尚從大唐帶回來的東西吧……」「是哪一位?」「我說的是鴨忠大人,但好像好古大人也同行。」「噢。」「他們兩個都對來自大唐的東西格外感興趣,什麼佛像呀、香爐呀、掛軸呀、佛具筆墨之類的東西。他們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從大唐帶回來,收在東寺里的,早就對寺方說過想一睹為幸,終於在半個月前實現心愿了吧。」「是這樣……『』」晴明,你為什麼會提起東寺?你知道什麼情況嗎?「「知道。」「是怎麼回事?」「等一下。」晴明說著,站起身來,身影消失在裡間。

不一會兒,晴明帶著一個紫色布包裹著的、有成年人腦袋大小的東西回來了。

晴明像原先那樣在外廊內坐下,將那個東西放在博雅的膝頭。

「這是什麼?」「打開看嘛,博雅。」「好。」博雅拿起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座連成一體的木雕佛像。

「這是怎麼回事?!」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像坐在翅膀半開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這我知道。為什麼讓我看這個?」「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從大唐京城帶回來的。我把它從東寺借了出來。」「從東寺?」「是從東寺的明惠大人處借的,就是昨天的事。」「這有什麼關係嗎?」「所以說嘛,博雅,我正想現在開始調查它們之間有什麼關係。」「調查?」「對呀,得走一趟啦。」「外出嗎?到哪裡去?」「去西京。」「西京?」「你去嗎?」「唔。」「天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現在帶上酒肴去西京,這主意也挺不錯。」「噢。」「怎麼樣?」「不錯不錯。」「走吧。」「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六牛車踏著碎石前行。

晴明和博雅在牛車裡相對無言。

太陽已經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漂浮在空中的雲團飛快地向東移動。不知不覺間,晴空的部分變得比濃雲的部分還要多。

處於雲團之間、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閃爍。

沒有牧童駕車,只是一頭大黑牛,在夜間的京城大道上向西進發。

西京比東面蕭條,住家也少。起初還偶然一見的燈火,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不過,晴明……」博雅向仍舊默然的晴明搭話。

「為什麼不去東寺而去西京?」緊閉紅唇、視線投向簾外的黑夜的晴明,說話時也沒有回過頭來:「因為有一位大人在那裡。」「有一位大人?」「對。」「他是誰?」「去了你就知道了。」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擱在膝上。

「可是,你為什麼要把它帶上?」「看情況,說不定會用得上。」「什麼情況?」「它原是天竺之神……」「嗬……」「孔雀吃毒蟲和毒蛇,於是被尊為神,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雖說是神,但人們對它施的咒,其意義一直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生變化。」「對神施咒?」「即便是神,一旦脫離人們加之於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於這世上了……」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時,速度逐步放緩的牛車停了下來。

「到啦,博雅。」晴明說道。

下了牛車,腳下是一片草地。

雨後的草葉濡濕了博雅的鞋子和衣裾。

借著月光打量四周,發現面前是一所殘破的小廟。周圍雜草叢生,開始微微傳來夏蟲的鳴叫。

「是這裡啊……」博雅自言自語。

晴明邊點點頭邊向破寺的方向張望。

「道滿大人,您在寺里嗎?」晴明探問道。

這時——「哎……」破寺里傳出一聲低沉的應答,隨著木板的嘎吱聲,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

「所謂『道滿大人』,就是那位蘆屋道滿大人嗎?」博雅問。

「正是。」「晴明,是你來了啊……」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問題時,那人影開腔了。

「不過來嗎?」「我去不了。」晴明說。

「有什麼事?」「我冒昧前來,是為了領回您在藤原鴨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家獲取的東西。「晴明話音剛落,黑暗中傳來了道滿低低的笑聲。

道滿的笑聲小小的,給人稀稀拉拉的感覺。

「有什麼還不還的?又不是你的東西。」「我是受東寺的明惠和尚之託。」晴明說。

「你也會替別人辦事嗎?」道滿說。

「嘿嘿。」道滿的笑聲傳過來。

「過來取嘛。」「所以我不能去。」晴明這麼一說,道滿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博雅似乎才察覺某種情況。

「喂,喂,晴明——」博雅的聲音輕而僵硬。

他的眼睛盯著腳下和周圍的草叢。

「別動,博雅。」晴明說。

仔細一看,發現近處的草叢以及身邊的地面上,到處都爬動著無數黑糊糊的細長的東西。

它們又黏又黑的體表不時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話,儘管拿走好了。」「那就承您的美意啦。」晴明一點也不覺得為難,隨即解開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

孔雀明王像從中現身。

「哇!」道滿不覺失聲叫起來。

晴明輕啟紅唇,悄念起咒語來。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羅尼經。

歸命覺者。歸命覺者。歸命我教。歸命金光孔雀明王。歸命大孔雀明妃……晴明一邊念著陀羅尼經,一邊將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叢中,然後站起身來。

他的雙唇仍在念咒。

……祈請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請護我身。

歸命一切諸佛,僧眾安樂,得生百歲,得見百秋。

二人周圍的雜草隨著晴明念的陀羅尼經窸窸窣窣地搖擺。

看來有某些東西正在繁茂的草叢中爭鬥。

終於,爭鬥逐漸平靜下來了。

「夫切,古切,達夫工,無切,諸事圓滿……」當晴明念完長長的陀羅尼經時,四周已復歸靜謐。

「結束了吧?」晴明小聲自語著,捧起剛才放在草叢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博雅說話了。

作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邊竟然銜著一條黑色的小蛇。

之前並沒有那麼一條小黑蛇。

還有,孔雀的左腳踩著另一條黑色的小蛇。

這也是之前所沒有的。

仔細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發現那兩條小蛇都不是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這裡的確收到您歸還的東西了。」晴明向道滿低頭致意。

「晴、晴明,這孔雀腳下和嘴裡的……」博雅問。

「你剛才不是也看見了嗎?」「……」「草叢中到處都是的東西,就是它們。」「哦,是蛇嗎?」「沒錯。不過準確地說,應該是一種蛟吧。」「蛟?」「把它看做是兩種動物中的任何一種都沒有關係,你認為它是什麼就是什麼好了。」「不過,剛才草叢中到處都是啊。」「原本只是兩條。一條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變成了許多條,但當孔雀明王出現時,就恢復成最初的兩條啦。」「噢,噢。」就在博雅嘖嘖稱奇之時,道滿開腔了:「喂,晴明,帶酒了嗎?把酒拿過來好嗎?」「我們過去吧。」晴明抱起捕獲兩條蛟的孔雀明王像,沉著地走過濡濕的草叢。

博雅跟隨其後。

「來得正好,晴明……」道滿滿心歡喜的樣子。

七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沒有本尊,屋頂有個破洞,月光微微從中透入。

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處有草露出頭。

夏蟲就在身邊鳴叫。

只點燃了一盞燈,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與道滿面對著面。

一個有豁口的瓶子。三隻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滿酒後,三人暢飲起來。

「不過,晴明,我還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博雅把酒杯送到唇邊,說道。

在他看來,這一趟本來頗有點深入虎穴的味道。

但是,來了一看,竟是道滿,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滿弄到手的東西。不管道滿認為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反正晴明自己知道,他就是來妨礙道滿的。既然如此,為何這道滿竟能與晴明相對暢飲呢?「我總有上當受騙的感覺。」博雅這樣想也不無道理。

「一切都起因於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說。

「疏忽大意?」博雅問。

「因為藤原鴨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要來,他便去整理要給他們看的東西。」「是明惠大人嗎?」「對。當時,因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塵,他打算弄乾凈,但是,這兩條蛟挺礙事的,他用布隨手擦拭時,差點把蛟弄斷了。」「……」「當時,明惠大人留意到,這尊孔雀明王像並非由一整塊木頭雕成,而是由三個部分組合成的。」「噢。」據說,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塊木頭雕成的,但孔雀口銜的蛟和腳踩的蛟卻都是能夠拆卸的。

「讓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裡銜著蛟,這樣別出心裁的構思,並不常見。」明惠覺得頗為新奇,又覺得卸下兩條蛟更便於拭除污跡,便把兩條蛟拆卸下來,放在一邊,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記把那兩條蛟重新裝嵌回原處了。」過了一些時候,明惠察覺到這個問題,兩條蛟卻已遍尋不獲。

「明惠大人這才發現事態嚴重。」「發生了什麼事?」「首先,這是空海和尚於一百幾十年前從大唐帶回來的鎮寺重寶。」「還有其他原因?」「有。它自空海和尚帶回之後,被置於東寺,每曰傾聽空海和尚和僧眾的讀經之聲……」「對對。」「若它被用於某種咒時,沒有比它更強有力的了。」「但是,晴明,你怎麼會連這些也知道呢?」「因為明惠大人告訴我的呀。」「噢。」「明惠大人擔心有人將蛟偷去,用於邪門歪道……」晴明說著,微笑著瞥一眼道滿。

「照理說,那不過是明惠丟人現眼而已嘛。」道滿興緻勃勃地端起酒杯。

「為什麼?」「因為讓我知道這件事了呀。」道滿說道。

「東寺四處找那些有可能幹這種事的落魄陰陽師打聽,於是我就認定有事情發生了。」「這就是說……」「蛟的失蹤與我無關嘛。」道滿說道。

「那、那麼……」「大概是那蛟自己逃出來的。」道滿應道。

「真有那樣的事嗎?」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不能說沒有。」說這話的是晴明。他又說:「……以前不是有過佛像雕刻師玄德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為厭惡被廣目天王踩在腳下,於是趁機出逃的事嗎?」「是啊……」「光是來到本國已有一百幾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腳踩口銜的蛟,也會盼望脫身吧。遇上從孔雀口中取下、腳下挪出的機會,肯定得利用起來啦。」「可它原本只是塊木頭而已。」「只要有人拜過,什麼東西都會有魂靈駐身的吧。即便它們只是蛇啊蛟啊之類的,再聽了百餘年的經,就是石頭也會動的。」晴明說。

「根據我的調查,藤原鴨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滿笑著說。

「水?」博雅問。

「對,的確是那樣。」晴明點點頭。

「水?」「我也問過明惠大人。我問他有沒有誰在寺里喝過水。」「然後呢?」「據說鴨忠大人和好古大人當時喝了從井裡打上來的水。」「為什麼水會有那樣的靈力……」「蛟是水中的精靈啊。它一旦獲得自由,必然會潛入最近的水裡去。」「那麼,兩條蛟就逃進了水井……」「因為那裡的水最近吧。」「也就是說,鴨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對,他們喝了那種水啦。」「於是,蛟就進入了他們體內?」「就是這麼回事。」「但是,在鴨忠大人家裡,有蛟潛入身體的是侍女小菊呀。」「你不知道那位鴨忠大人有個習慣,凡吃進口裡的東西,必先有人試吃驗毒嗎?」「那麼,小菊就是驗毒之時被蛟潛入了體內……」「應該是吧。」「好古大人身上的蛟為什麼增加了那麼多呢?」「那是因為好古大人體內積存的惡氣太重的緣故吧。」「什麼是惡氣?」「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那麼,就是說,好古大人這種心思特彆強烈嗎?」「應該是吧。」晴明說。

「我也調查過,知道誰喝過水。於是算好蛟成長起來的時間,就去把它們收回來啦。」道滿笑嘻嘻地說著。

「收回來幹什麼?」博雅問。

哈哈哈!道滿痛快地大笑過後才說:「當中的緣由,你向晴明打聽吧。這個傢伙一旦親自出馬,就不會空手而歸。」他悻悻地說著。

飲宴持續到半夜。

八「晴明,那是怎麼回事?」博雅發問時,已在歸途中的牛車內。

「什麼?」晴明反問,似乎不知道博雅所指為何。

「道滿大人不是說問你嗎?」「哎呀,他是指什麼事情呢?」「別蒙我啦,晴明。我問的是,道滿大人很乾脆就撒手罷休的原因。」「是這件事啊……」在昏暗的車裡,能感覺到晴明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的動作。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東西。

那東西發出朦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隱約可辨。

它的軀體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纏繞在晴明的右手腕上。

「晴明!」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後縮去。

「這、這是……」「就是蛟啊。」「可是,它不是放回那邊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嗎?」「那已經只是純粹的一塊木頭啦。」晴明說。

「什、什麼?!」「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頭,而是附在上面的東西。

在這一點上道滿大人也懷有同樣的心思,因為正好有兩條,我和道滿大人便各得其一啦。「「竟然是這樣……」「這就是道滿大人所謂的『不會空手而歸』啦。」「可是,這樣……行嗎?」「什麼事行不行?」「你打算怎麼跟東寺方面交待?」「當然是說已安全取回嘛。」「他們不會知道嗎?」「知道什麼?」「就是——那東西已是一塊純粹的木頭的事。」「他們要是知道,就不會鬧出這種事情來。如果有誰知道那玩意兒已經變成純粹的木頭,明惠大人反而會大鬆一口氣呢。」晴明在黑暗中微笑著,他用左手食指輕撫著蛟的顎。

蛟顯出很舒服的樣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著身體,緩緩地蠕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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