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首冢
一我要寫一寫賀茂保憲這個人物。
他是一名陰陽師。
他和安倍晴明同樣呼吸著那個昏暗時代的氣息。
賀茂保憲是晴明師傅的兒子——陰陽師賀茂忠行的長子。
有史料說保憲和晴明是師兄弟關係,也有人認為,保憲是晴明的師傅。
保憲較晴明年長,但在這裡我不想特別表明他的年齡,因為這樣對以下要講的故事可能比較方便。
陰陽道後來分為賀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門流,成為兩支;若土御門流以安倍晴明為始祖,則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賀茂保憲。
保憲的陰陽之術據說超過了亦父亦師的忠行,有一則史料這樣記述:當朝以保憲為陰陽基模意思是說,本朝的陰陽師就是以賀茂保憲為首領。
晴明年幼之時,跟隨師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覺到百鬼夜行的情況,報告了師傅。這則逸事已多次提及。
據說保憲也和晴明一樣,自幼便能識別並非此世的東西。
《今昔物語集》里有這樣一個故事:一次,賀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貴的人物委託辦祓事。
所謂祓,是指驅除污穢和災厄的儀式。既有作為慣常儀式的祓,也有具體地清除某種禍事、保護人身的祓。
《今昔物語集》中沒有具體說明是何種目的的祓,但從故事的內容來看,應屬後者吧。
當時,賀茂保憲還只是個未到十歲的小童。
這個小保憲向要出門的忠行懇求帶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懇求。
忠行沒有辦法,只好決定帶上不到十歲的保憲去那個祓殿。
所謂祓殿,就是舉行祓的儀式的建築物。有專門的祓殿,有時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選一個房間當作祓殿,舉行儀式。
祓殿內設祭壇,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為米、魚、肉之類,以及一些紙折的馬、車、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開始念咒。
委託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後面,老老實實地低著頭。
至於保憲,他坐在忠行的側面,一會兒發獃,一會兒左顧右看,一會兒又撓撓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託者散歸,忠行父子也離開了祓殿。
歸途之中,忠行和保憲同乘牛車。
牛車四平八穩地走動著。
大約走了一半路的時候,保憲突然開口說道:「父親——」「什麼事?」忠行問道。
「那些是什麼呀?」保憲說道。
「哪些?」「我看見了奇怪的東西。」「什麼時候?」「父親做祓事儀式的時候。」「你看見了什麼?」「在父親念咒的時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出現了,不知從哪裡來的。」《今昔物語集》中這樣記載:一眾嘍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則以人形現身,其數在二三十……保憲還說:這些怪異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還騎乘安放一旁的紙馬、紙車、紙船,在儀式進行之時喧嘩不止。
「你看見了那些東西?」「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見的樣子,但父親您也看見了吧?」「噢。」「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麼,可怎麼也想不明白。
所以才問父親的。「「那些嘛,也就是那樣的東西啦。」忠行說。
「那樣的東西?」「對。」「我還是不明白。」「這世上存在著那樣的東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兒子,我會簡單地說那些是亡者……」「不是亡者嗎?」「是亡者,但這樣說還是不夠全面的。」「哦……」「所謂亡者,原指人死後,其魂魄變化所成的東西,但你所見的東西,卻與人死不死沒有關係,而是一直存在於世上。」「……」「天地之間,石、水、樹、土,還有你和我,都有那種東西存在。當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會成為你所看到的那種東西。」「唔……」保憲似懂非懂地應著。
「不過,爸爸能看見這些東西,是經過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個沒有進行過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見……」「是的,父親。」「你得實話實說: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見過那些東西嗎?」「是的,有時會看見。」「嗯……」「父親的工作,就是跟那些東西打交道嗎?」「不單純是這些。不過,基本上是吧。」「挺有趣的啊。」保憲說著,臉上浮現出笑容。
「原以為還是很久以後的事呢,看來該早著手才是。」「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就是教給你陰陽之道的事。」「陰陽之道?」「是關於天地間的道理和咒。」「噢。」「因為那種東西隨時會出現,如果你對此一無所知的話。有可能像道摩法師那樣誤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給你!」忠行這頭大發宏願,但這個十歲孩子的回答卻有點漫不經心。
「是嗎。」不過,忠行還是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從歸來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給了兒子保憲。
像乾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樣,保憲將父親所教的一切都變為自己的東西。
二酒至微醺。
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家。
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對而坐,自斟自飲。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著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
晴明很隨意地穿著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潔的月光照射著庭院。
這是秋天的院子。院子四處長著黃花龍芽、龍膽、桔梗。秋蟲在這些雜草中鳴唱。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木地板上,放著一個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各有一隻已斟滿酒的杯子。還有一隻空杯子。
下酒菜是香魚。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是撒鹽烤熟的香魚。
剛烤的香魚的香氣散入夜間的大氣之中。
「說到秋天的香魚,就讓人覺得傷感。」博雅邊說邊用右手中的筷子戮著香魚背。
「像這樣一到秋天吃香魚的時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流逝。」「唔。」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香魚也叫做年魚。
香魚在秋天產卵。孵出的小魚順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長之後,再返回原來的河流。時間正在櫻花落下的前後。
在清澈的河流里靠進食硅藻長大,到秋天水溫下降時,隨著一場場雨水來到下游,再次產卵。產卵后的香魚,無論雌雄都會死掉。
香魚的壽命是一年。
在一年裡,誕生、旅行、成長、衰老、死亡——香魚要經歷這一切。
「哎,晴明……」博雅用筷子撕扯著香魚的尾鰭,嘴裡嘟噥著。
「夏天時仍像嫩葉般青綠色的、健壯的香魚。到了秋天就變得衰老,呈現黑糊糊的鐵鏽色。簡直就像看著人的一生啊。」接著,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魚頭周圍的肉。
「像這樣來吃秋天的香魚,我不免覺得罪孽深重。但如果問我:要是在它沒有衰老時吃掉它,就不會罪孽深重了嗎?我又覺得,那樣也是罪孽深重的。這可真是挺煩惱的,晴明……」「噢。」「大概人吃什麼,就是在剝奪那種東西的生命吧。不剝奪別的生命,人類自己又無法活下去——由此說來,人活著本身,就是罪孽深重的吧。」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當我在這個時節吃香魚的時候,腦子裡不知不覺就會湧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博雅左手捏起魚頭,右手按住魚身。
他左手拈住魚頭,慢慢掀起,把魚頭連骨一起從魚身拿開。
「唉,這魚骨弄得還真利索!」博雅左手拈著魚頭連著魚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無骨魚身。
「知道怎麼弄嗎,晴明?像我剛才那樣子,魚骨很容易就弄出來了。」「是干手忠輔教你的吧?」「沒錯。自從黑川主那件事之後,他總會時時帶些從鴨川河捕獲的香魚到我家。」博雅去掉背鰭和胸鰭,嚼起了魚肉。
「是帶魚子的香魚。」博雅說道。
碟子里只剩下連骨魚頭、背鰭、胸鰭和尾鰭。
「哎,晴明——」博雅拿起杯子,眼望著晴明。
「什麼事?」「我剛才就注意到一件事。」「什麼事?」「就是放在那裡的杯子。」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著的第三隻杯子。
「原來是那東西。」「為什麼把它放在這裡?」「其實是有客人要來。」「客人?」「在你決定要來之後,對方派家人來過。說是那人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也要見我一面。」「那位客人要見你?」「對。我跟他說了,已和友人有約在先,但對方還是說無論如何要過來,只好決定讓他也來了。杯子是為他備下的。」「那位客人是誰?」「他嘛……」晴明把杯子端到唇邊,呷了一口酒後,臉上浮現出無法言喻的表情。
晴明的臉上呈現既似困惑、又似苦笑般的表情。
「很少見嘛,晴明,你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啊……」「真的挺為難。」「為難?是你為難嗎?」「對呀。」「他究竟是誰嘛?」博雅饒有興味地大聲問道,身子前傾。
「這位大人親自前來,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時不會輕易動身的。」「噢?」「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煩的。」「所以你要說出他是誰呀!」「不,既然是他,就用不著我現在特地說出來了。」「為什麼?」「因為他已經到了吧。」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見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帶著朦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嗎?」博雅見了,問道。
晴明微微點頭,說道:「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是。」『被叫做「蜜夜」的女子點點頭。
「帶他過來吧。」「已經來了。」蜜夜說話之時,有東西從她背後走了出來。
「啊……」博雅見了,不由得輕呼一聲。
從蜜夜身後慢吞吞地現身的,是一頭身形龐大的野獸。
「老虎?!」博雅變成了半站起來的姿勢。
的確是一隻老虎,但毛皮的顏色卻不同。
若是老虎。毛皮一般是黃色加黑條紋,但這隻老虎身上卻沒有任何條紋圖案,是一隻漆黑一團的老虎。
老虎慢騰騰地撥開黃花龍牙的草叢,從停下腳步的蜜夜身旁走過來。
綠瑩瑩的眼珠子在黑夜裡像磷火在燃燒。
微微張開的口中,紅得像鮮血一樣,長牙映照著月光,一閃一閃。
這頭黑虎身上,騎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並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側坐在無鞍無墊、光溜溜的虎背上。望著晴明,笑容可掬。
這是一個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驚慌。博雅。」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
碟子里是剛才博雅吃剩的香魚。所謂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魚頭連魚骨、背鰭和胸鰭以及尾鰭而已。
晴明用筷子尖挑起躺著的魚頭,理一下魚頭和魚骨,讓香魚骨成為在水中遊動的姿勢。
他將背鰭放在魚骨上,將胸鰭放在魚身左右兩邊。
最後,用筷子尖挾起尾鰭,放回它原來的位置——與魚頭反向的、魚骨的另一頭。
晴明將筷子尖按在魚頭上,口中輕輕念咒,然後對著香魚「噗」地吹了一口氣。
於是,只有頭和骨的香魚竟然就這個樣子緩緩遊動起來,彷彿碟子里有水在流動似的。
只剩骨頭的魚擺動著背鰭、胸鰭和尾鰭,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騎在上面的人的方向。
「真是……」博雅脫口而出。
當骨頭魚接近時,黑虎就像咽喉里蓄養著悶雷似的發出低沉的咕嚕聲。
緊接著的一瞬間——「嗷!」老虎吼叫著,向香魚縱身撲去。
博雅看見的東兩就到此為止。
正在撲向香魚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蹤影。
夜間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立在月光下。
「嘿!」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撓撓後頸,躬身,伸出右手,從草叢裡抱起一隻小動物。
是一隻黑色的小貓。
這貓小得讓人以為是貓崽,但從樣貌四肢來看,應該是一隻成年的貓。
小貓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著什麼東西。
借著月光仔細一看,原來是香魚的骨頭。
「它的尾巴是一分為二的!」博雅說。
的確,那隻黑貓的長尾巴尖端分成了兩又。
「那是貓又嘛,博雅。」晴明說。
「貓又?」「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晴明若無其事地說。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貓攬入懷中,滿臉笑容,說道:「我如約來到啦,晴明。」「歡迎光臨,賀茂保憲大人……」晴明說著,他那點過胭紅似的唇上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三喝酒。
現在保憲加入進來,成了三人共飲。
「哎呀,真是讓您受驚啦。博雅大人……」保憲邊端起杯子喝酒邊說。
對於保憲,博雅當然也認識。
只是剛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沒有認出是誰而已。
賀茂保憲比晴明更早供職於陰陽寮,歷任天文博士、陰陽博士、歷博士,當過主計頭,現在擔任穀倉院別當的職位。
當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憲說話的語氣頗為恭敬。
「我的確是吃了一驚,以為是真老虎出現了。」「到晴明這裡,總是希望搞點什麼新意才好。」保憲顯得很輕鬆。
「這酒怎麼樣?」晴明這一問,保憲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輪酒嗎?很不錯啊。」晴明邊往保憲的空杯里添酒邊說:「保憲大人……」晴明說道。
「噢?」「您今天有何貴幹呢?」保憲用不拿杯的手撓撓頭,絲毫沒有為難的樣子,說道:「那件事呀,真是很為難。」「是什麼事?」「頭顱。」「頭顱?」「藤原為成看來是被一個奇特的頭顱附體了。」「是奇特的頭顱?」「你聽我說,晴明,是這麼回事……」於是。保憲開始敘述起來。
四三天前,賀茂保憲見到藤原為成,地點是在清涼殿。
保憲辦完事,正從渡殿走向清涼殿,迎面走來了藤原為成。
為成顯得雙頰消瘦,臉色憔悴。
他甚至沒有馬上察覺保憲已在眼前。
他之所以注意到保憲,是因為保憲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聲「為成大人」。
為成聞聲一哆嗦,當明白打招呼的是保憲時,才輕鬆下來似的長舒一口氣。
「原來是保憲大人,您有什麼事嗎?」為成說。
「您氣色不佳啊。」「氣色?」「是的。」保憲點點頭,說道。
保憲現職雖然是穀倉院別當,但誰都知道他曾在陰陽寮任職。
雖說已離開陰陽寮,卻仍是陰陽師的名門賀茂家的當家,現在仍有許多弟子輩的人任職陰陽寮。
安倍晴明年輕時亦師從賀茂家的賀茂忠行大人。
被這位保憲突然來一句「氣色不佳」,為成當然嚇了一跳。
「簡直就像剛從墳場爬出來的死人的面相啊。」保憲這麼一說,為成突然變得一臉頹喪。
「求求您了。」為成幾乎哭出來似的。
「請您救救我吧,請您救救我……」他簡直就是把保憲當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樣的地方。
因為是在渡殿往清涼殿走的途中,在那裡被他拉住可是一籌莫展。
無奈。
「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見啦。『『保憲說道。
為成放開了保憲。
為成好像也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他調整一下呼吸。說道:「保憲大人,您看能抽點時間找個地方……」「找個地方?」「說實話,我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很可怕的事情?」「是的。關於那件事,請務必給我出出主意。」「噢。」「關於這件事情,如果不是像您這樣的人物,肯定不行。保憲大人……」「像我這樣的?」「陰陽師——而且還得是能力極出眾的人物才成。」「那麼。去陰陽寮更好吧?安倍晴明在那邊。」「那邊我剛才去了,說是他現在外出了,不在呢。」「那,也不在宮裡嗎?」「據我了解的情況,說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蟬丸法師處聽琵琶去了。」「噢……」『』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您就跟我打招呼了。「「原來是這樣。」「可以聽聽我的情況嗎?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幫忙了。」如此百般懇求,保憲也無法拒絕了。
「那就請您介紹一下情況吧。」五「早知道變成這樣,我也不跟他打什麼招呼了……」保憲邊舉杯飲酒邊說道。
在保憲盤腿而坐的兩腳之間,那隻黑色的貓又盤成一團,閉目養神。
保憲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他將手指上沾帶的酒在貓又鼻子前晃一晃,這時,貓又微睜開眼,露出綠色的瞳仁,然後伸出紅紅的舌頭,將保憲指頭上的酒舔凈。
那指頭往下一滑,輕撫貓又的喉部,貓又便很舒服似的閉上眼睛,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
「可是,因為當時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脫口而出了……」「面呈死相?」「對。」「……」「你當時在就好了,晴明。」「抱歉了。」「據說你是到逢坂山的蟬丸法師處去了……」「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蟬丸法師那裡,邊彈琵琶邊喝酒。」「嘿!」保憲抬起撫弄貓又喉部的手指,撓撓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應了嗎?」晴明問。
「為成大人的事嗎?」「對。」「我去了。」「在哪裡談的?」「在車裡嘛。」保憲說。
六二人到為成的車子里說話,那車子停在門廊處。
這樣做是為了不想被人聽見。
二人進入為成的車裡,放下帘子,將其他人支開。
於是,為成開始講起事情的原委。
「其實,我不久前跟一個女人好上了,不時上她家的門……」為成壓低聲音說。
「噢,女人啊。」「是藤原長實大人的女兒。她的名字叫做青音……」「發生什麼事了嗎?」「沒出事的那段時間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個人在青音的家門口撞個正著。」「呵呵。」「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就是說,腳踩兩隻船,終於露餡了?」「唉,就是那麼回事。」「然後呢?」「但是,這是不可能退讓的。我不肯讓,景清大人也不肯讓,青音姑娘也不知該如何選擇。最終,大家說好另擇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個決定,是選擇我還是選擇景清大人。」「結果呢?」「過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來。」「哦,寫信……」「信上寫著,請晚上到一條的六角堂來。」「如果說的是位於一條的六角堂的話,那可是沒有開放的六角堂呀。」「是的。這個佛堂是先皇所建,預備要安放觀音菩薩像的,但由於佛像雕刻師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終什麼也沒有放,就是那樣一個佛堂。」這個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
從入口到對面牆壁,若兩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手指尖就能觸到牆壁。
這樣一個一直沒有佛像、無人理會的佛堂,在風吹雨打之下已呈破敗之相。
由於一直無人使用,門極少打開,於是被稱為「不開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裡?」「對。信上要我單獨前往。」「於是,你就去了?」「是的。」「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昨天晚上。」為成說。
不知不覺中,為成對保憲說話的語氣更加恭敬了。看來是把希望寄托在保憲身上了。
昨晚,為成是在晚上出門的。
牛車來到六角堂前,為成吩咐隨行的人明天早上來接,然後就讓牛車回家了。
六角堂中似乎點著一兩盞燈。
為成進了六角堂,見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裡。
「原來不是約我一個人……」為成說道。
「為成大人,看來我也要向你說同樣的話。」景清說。
為成像聽不見景清的話似的,轉向青音姑娘問道:「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來這樣的地方,是要玩什麼遊戲呢?「木地板上鋪著暈圈式印染的墊子,恐怕是日間預備的,青音姑娘坐在墊子上,靜靜地微笑著。
有兩盞燈火。
木地板上甚至備好了酒瓶和杯子。
三隻杯子。
此外別無隨從人等。
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隨從遣回家了吧。
若在這樣的地方遭到盜賊襲擊,絕對無從抵抗。用這種方式召人見面,這位大家閨秀也真是瘋得可以。
但是,也正是她這種性格吸引了我——恐怕景清也是這樣吧。為成心想。
自己偶爾會和景清在赴幽會時撞車。說不定,就是這位姑娘故意這麼安排的。
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場二男爭一女嗎?至少自己產生了這種想法。
所以,自己話里用了「遊戲」這個詞,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
若依她的意思,最終選中了自己,這當然是可喜之事。
總之,今天晚上的事若為出入宮中的人所知,一定會傳言滿天飛。
為成心想,作為傳言中的出場人物,可要盡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這是青音姑娘早有預謀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所選擇的出場人物。
想到這一點,心裡就很來勁。
「喂,來吧,來吧!」景清也再次點點頭。
「今夜究竟預備了什麼消遣?」被為成和景清催問,青音姑娘展露出燦爛的笑容,說道:「今天晚上是滿月啊。」「滿月?」發問的是為成。
「不拿燈火也可以走夜路呢。」「你是說,我們從現在起要走夜路?」景清問。
青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聲「請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滿。
看著為成和景清一飲而盡,青音說道:「從這裡到船岡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當然知道。」「我知道。」二人點頭。
這座首冢埋有五顆頭顱。
大約二十年前,發生了藤原純友之亂,這次動亂被小野好古等人鎮壓,純友被誅殺。這是天慶四年的事。
但是,餘黨落草為寇,為禍伊予、贊岐、阿波、備中、備后——連京城附近也不時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尋。
最後,捉獲首謀者五入,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鴨川河灘上被埋至頸部,連續十天不給吃喝。
每天都運食物到他們面前,但只給看不給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氣可及,卻不能進入腹中。
「求您給一口……」「就算以後砍頭,現在也給點吃的吧!」「好餓呀。」不管他們怎麼哭求,也不給一口東西。
在他們面前,狗和烏鴉吃掉了食物。
狗啃去犯人們臉上的肉,烏鴉啄食他們的眼睛。
犯人們活了整整十天,簡直不可思議。
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總算給他們濕潤了喉嚨。如果不下雨,恐怕撐不過七天。
到第十天,才把他們挖了出來,就地斬首。
有人害怕犯人們死後作祟,就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丟在犯人們的跟前,吆喝道:「嘿,吃飯吧!」就在犯人們以為是飯,伸出頭去吃的時候,他們的腦袋被砍了下來。
被砍下的頭顱全都滾向石頭的方向,據說竟有一個頭顱咬住了那塊石頭,雙目圓睜著。
這樣做是為了不使犯人們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塊石頭上。
這樣,犯人們便不會記得砍頭者的面孔,也就無從作祟——這是差役們的想法。
埋了屍首,做個墳冢,將那塊石頭放在上面。
但是,據說有人夜晚通過那座首冢時,至今仍能聽見從墳冢里傳出來的聲音。
「好餓呀……」「行行好給點吃的吧。」「誰的肉都行,給我吃吧……」「好餓啊……」「嗷嗷……」據說這樣的聲音會對路過的人緊跟不舍。
當然,這只是傳說。
為成和景清都沒有親耳聽過這樣的聲音。
「那個首冢關我們什麼事呢?」景清問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青音孩子氣地說道,臉上掛著微笑。
七「這簡直就是《竹取物語》的故事嘛!」說這話的是博雅。
在聽保憲敘述事情經過的時候,博雅脫口說了這麼一句。
青音姑娘以此來考驗為成和景清。
首先,二人中的一個先離開六角堂,他須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後再返回這裡。
作為真正抵達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證據,必須把冢上那塊有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帶回來。
接下來,第二個人就帶著這塊石頭出發,把石頭放回它原來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出發,看看那塊石頭是否已放回去。」青音姑娘這樣說。
「我青音便屬於能夠做到這件事的人。」「如果兩個人都能做到,那怎麼辦?」發問的是為成。
「喲,那就再想一個考驗的辦法吧。」青音姑娘興緻勃勃地說。
聽到這兒,博雅便說,是和那個《竹取物語》的故事相類似。
這個《竹取物語》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廣為人知。
從月亮下來凡間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貴公子求婚。
對這些男人,赫映姬預備了幾道難題。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大佛用過的石缽,要車持皇子去取蓬萊的白玉枝,要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去取火鼠裘,要大納言大伴御行去取龍頭上的五彩玉,要中納言石上麻呂去取燕窩中的子安貝。
「我將是達到要求的人的妻子……」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著京城的空氣的這個時期,《竹取物語》的故事和漢文書籍一樣,是宮中的通用教養書籍之一。
「這種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貫風格。」晴明說。
「那麼,他們兩個都去了嗎?」博雅問。
「噢,去了。」保憲用右手食指梳理著貓又的喉嚨周圍,答道。
八以抽籤來決定誰先去。
青音姑娘的手握著預先準備好的小石子,二人選答是在哪一隻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
於是,景清先出門而去。
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邊喝酒邊等待,但總不見景清的蹤影。
離理應回來的時間又過了很久,景清還是沒有回來。
雖說半途上要走山路,但並不是難以辨認的路徑。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嘆息的滿月當空高懸。
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沒有燈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嗎?或者遇上了強盜?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靈攫住?又或者——.「是膽小害怕,溜掉了嗎?」為成手端酒杯,喃喃自語。
即使景清不玩了,僅此並不算為成獲勝。要取勝的話,為成必須親自前往首冢,把那塊石頭帶回來。
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單獨留下了。
雖然是她一手安排這件事,她也會感到害怕吧。
說不定她會放棄這遊戲,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遊戲,為成當然沒有必要再去,這場較量也就是為成不戰而勝了。
不,如果我說要去,青音姑娘一定會要求中止遊戲。
「姑娘呀……」滿有把握的為成放下酒杯。
「景清回來得太遲了,我去看一下情況吧。」「噢。好的。」青音姑娘說得很輕鬆。
「我也正想請為成大人去取石頭,同時再順便看看景清大人那邊情況怎麼樣呢,你這樣說,真是太好了。」青音這麼一說,為成就沒有退路了。
「如果我帶回了石頭,這場比賽就算我取勝了吧?」「當然。」青音點點頭。
九為成在趕路。
夜路。
終於來到了船岡山前,開始上山,因為月光清朗。夜間的山路比想像中要容易走。
但是,儘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彆扭的事。
內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開溜了吧。」為成自語著。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輛牛車吧。
把牛車喊過來,可能就這麼乘車回家去了。不,肯定是那麼乾的。
咦,這不會是設計好的一部分吧——也不妨這麼想。
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謀,要耍什麼花招。但是,即便真是那樣,自己也無從識破。
總之,只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樹梢從左右兩邊伸過來,遮擋了一半月光。
四周一片昏暗。
好幾次絆在樹根或石頭上,好幾次絆倒在地。
又一次絆倒了,一隻手撐住地面。目光不經意地向前瞄瞄,看見有件東西。
是人——一個人倒在那裡。
站起來,走近仔細察看,果然是個人,而且是一具遺體。
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為成脫口而出。
倒在那裡的,的確就是不久前離開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過,用手去摸一下,感覺景清的衣服濕乎乎的,觸碰過死者衣服的手指頭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撲鼻而來。
是血。
為成大吃一驚。
再仔細看看,這具遺體沒有了頭顱。
為成用手去摸衣服,覺得遺體又薄又扁。
手上黏糊糊,卻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塊.而且,還覺得特別硬。
衣服里是空的?!景清的遺體幾乎只剩下骸骨。
「天啊!」為成驚呼一聲,想站起來。
但是,他站不起來。
他嚇癱了。
他雙手又雙膝著地,打算像野獸一樣爬著逃走。想逃脫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總之,要逃離那個地方。
爬著爬著,右手觸到一件東西。
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過來,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殘肢。
是景清的右手。
「哇!」為成驚叫一聲,想把殘肢拋開,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摳著那截殘肢,無法甩脫。
而且,好沉重。
似乎景清的右手還抓著什麼東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
啊,這就是那塊石頭嘛——為成心想。
看來,景清已去過首冢了。然後,在歸途中慘遭不測的吧?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來。
他極力抑制著雙膝的顫抖,邁開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腳下直打戰,實在是跑不起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為成左手竟然握著那塊石頭,拿著它一步步走。
要儘快往前走。儘快遠離此地。
因為景清的手也不放開那塊石頭,也就是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為成握著石頭,而石頭上拖帶著景清的殘肢。
等於為成拎著那隻斷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彎腰折。
不過,拼了命也不能停。
為成幾乎沒有覺察到自己是提著景清的斷手在走。
必須把這塊石頭拿到青音姑娘那裡去——為成的思維似乎停頓在這個念頭上。
走啊走。
月光灑滿一路。
為成熱淚長流。
正當此時——有一個聲音傳過來。
聲音很小,是硬東西和硬東西相碰撞的聲音。
咣!當!咣!不止一兩個東西。
咣!咣!當!是從身後傳來的。
那聲音從身後逼近來了。
隨著它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了。
好可怕啊。
為成覺得恐瞑,但不敢回頭去看。
正要大喊一聲向前沖時,左手突然被拉向一旁。
一陣戰慄傳到左手,彷彿釣到一條大魚的那種感覺。
為成只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隨即發出一聲慘叫。
兩個頭髮蓬亂的腦袋咬住為成拎著的景清的右手。這兩個頭顱正在左右晃動,動作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塊。
他不禁鬆開手。
猛地把景清的斷手扔了出去。
「哇!」為什麼會把那殘肢帶到這裡來呢?為什麼沒有在途中扔掉它?什麼石頭不石頭。管它呢?青音姑娘什麼的,已拋到九霄雲外。
「好餓啊……」這樣的聲音傳了過來。
低沉的,不祥的聲音。是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竟然想搶走我們的食物啊!」「這可是事隔二十年才有的食物啊。」抬頭望去,只見月光之下,幾個頭顱漂浮著,盯視著為成。
「為成……」有聲音傳來。是熟悉的聲音。
仔細看,那些頭顱之中,有景清的頭,景清的一雙眼睛怨恨地望著為成。
「你打算自己帶回石頭,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嗎,為成……」之後的事情,為成就記不得了。
「哇!」他喊叫著拔腿飛奔。
跑啊跑啊,他終於回到了六角堂。
「姑娘,姑娘啊!」為成關上門,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來。
「啊,為成大人,為什麼這樣慌張?」「景清大人被那些頭顱吃掉了啊!」已經口乾舌燥的為成說道。『「哎呀——」為成望著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覺汗毛倒豎。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體所朝方向與頭部所朝方向竟然是不一樣的!青音姑娘身體明明背向為成,腦袋卻面向為成。如果是扭頭面向這邊,肩、背也多少要轉過來,可此時只有頭部轉向這邊。
直到此時,為成才發現情況不對頭。
青音姑娘坐著的地板上,有一圈東西正在擴散。
是血。
「這是怎麼回事?」青音姑娘的頭顱在燈光映照下輕悠悠地漂浮起來。
她所穿的唐衣皺成一團,掉在暈染的墊子上。
「哇!」為成大叫一聲,沖了出去。
他跑向飄在空中的青音姑娘的頭顱。
他抓住青音姑娘的頭,向尚未關閉的板窗跑去。
「為成大人,你幹什麼?」為成將發出斥責聲的青音頭顱擲出窗外,把板窗關上。
他扔出那頭顱時,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他還是慶幸及時把頭顱丟到外面去了。
沒等他鬆一口氣,又有一個重物砸在板窗上。
大概是哪個頭顱在撞擊板窗。
「為成大人,請把這板窗打開!」「把你的肉給我吃掉!」「好餓呀。」為成膽戰心驚地透過板窗的縫隙向外窺探,在月光的映照下,發現好幾個頭顱在飛舞。
為成流著淚念起佛來。
幸虧那些頭顱沒有辦法打開門和窗,沒過多久,東方的天空漸露晨曦。
「糟啦,天要亮啦。」「怕什麼,我知道為成家在何處。」是景清說話的聲音。
「我也知道!」青音的說話聲也傳了過來。
「今晚再去他家吧!」「好!」之後,外面安靜下來。
太陽照進六角堂時,為成已經等不急車來接他,便逃之天天了。
十「噢,那天中午,在清涼殿的渡殿,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憲說。
「原來是這樣。」晴明點點頭。
「這三個晚上,我都保護著為成大人免受那些頭顱的攻擊……」「有什麼事發生了嗎?」「唉,太麻煩了,晴明……」「麻煩?」「如果光是防止那些頭顱的攻擊,在他家宅的幾個適當的地方貼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夠了。」「今天晚上呢?」「我放了四張符咒,雖然不是很放心,但不打開板窗的話,應該沒問題吧。不過……」保憲欲言又止,望望晴明。
「天天晚上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啊。」「保憲大人,您讓那些頭顱從此不再出現,也不成問題吧。」「那是當然。」保憲點點頭。
「該怎樣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幾種方法。在實施方面。
應該沒有問題,可是……「「可是?」「你很清楚,晴明,我對於麻煩事是實在做不來,光是想出那些辦法,我已經疲憊不堪。趴在地上找東找西呀,四處奔走呀,找人說好話之類,我做這種事特別差勁。」「的確。」晴明苦笑著。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的遺體,把遺體運回各自的家,光是這些活兒,我已經想找個人交出去了。現在雖然還沒有明說,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麼死的,應該很快會傳開吧。」「我想也是。」「我希望在鬧得滿城風雨之前把事情解決。」「解決?」「晴明,你代我干,怎麼樣?」「我代你?」「對呀,這事情原本也是沖你去的,我好歹也給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來做吧……」「由我來?」「沒錯。」保憲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裡送。
「首冢那邊怎麼樣了?」晴明問。
「我沒有去那裡,據說有五個頭顱巧妙地從土裡溜出來了。」「上面放的那塊石頭,似乎寫著什麼東西?」「據說寫著兩個字。現在那些字也已經消失了……」「好像是二十年前,凈藏上人寫的字吧?」「正是。凈藏上人在將門之時和純友之亂時,都作了大威德法,以降魔伏靈。」「凈藏上人現在是在東山的雲居寺吧?」「怎麼,晴明,你連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獨力承擔啦。」「要做倒是能做……」晴明苦笑著。
「怎麼啦?」「那塊石頭現在在誰手裡?」保憲聽晴明這麼問,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又把空出來的手伸入懷中。
那隻手再抽出來時,手裡握著一塊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
「在這裡。」「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沒法不幹啦。」「拜託。」說著,保憲又伸手去拿酒杯。
十一「那樣就行了?」說這話的是博雅。
他們在藤原為成的大宅里。
外廊的木條地板上,站著博雅的家人實忠。房檐下倒吊著一條死狗。
這是實忠跑遍京城才找回來的遺骸。
「行了。」晴明點點頭。
強烈的氣息撲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
這是由於向狗的遺骸澆了剛搗好的蔥汁。
「就這樣,我們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說。
十二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靜坐。
板窗都拉下了,也沒有點燈。
只有藤原為成急促的呼吸聲。
實忠半跪在吊著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貼在板窗上。
「我聽見有動靜。」實忠說道。
不久,那些聲響也傳入了博雅的耳朵。
是牙齒咬嚼的聲音。
聲音逐漸挨近過來。
「好餓呀……」「為成大人今晚還是貼符咒、關板窗,待在裡邊嗎?」聽得見這樣的說話聲。
不久,又傳來異口同聲的說話聲:「咦,這裡有肉!」「是狗肉!」「是肉!」馬上,那些聲音變成了野獸貪婪地大啃獵獲物的聲音。
「博雅,你看——」聽了睛明的話,博雅從板窗的縫隙向外張望,只見月光之下,飄在空中的七個頭顱,撲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屍上面,正啃食著死狗的肉。
「好慘啊……」博雅喃喃著。
頭顱們咬住狗的屍體,吃著上面的肉,而他們吃的肉卻全都從頭顱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內。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經過這樣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這樣一來,肉等於沒吃,肚子根本填不飽。
「嗷嗷,好餓啊……」「好餓啊……」「怎麼吃也吃不飽啊。」聽得見頭顱們的說話聲。
不久,傳來了令人心悸的聲音。
是啃骨頭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這樣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接著,傳來了頭顱從各處撞擊房子的聲音。
「請開門!」「請讓我們吃肉!」「為成大人……」喊叫聲持續了整個晚上。
將近早晨的時候,四周突然靜了下來。
等太陽升起,眾人走到室外,只見整個屋檐前剩下一片可怕的狼藉。
「唉,走吧。」晴明催促博雅和實忠。
實忠肩扛鋤頭。
在三人前頭,一隻白狗嗅著氣味領路。
「它在追蹤蔥汁的氣味。」晴明說。
不久,白狗來到離為成家不遠的一所獨立房子前,鑽進架空木地板下狂吠起來。
「過去吧,實忠。」晴明這麼一說,實忠便拿起鋤頭鑽進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從下面傳來了用鋤頭掘土的聲音,不久,就聽見實忠喊道:「找到了。」他從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個頭顱。
五個是舊的,兩個是新的。
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這樣就解決啦。」晴明輕輕地說了一句。
「哎呀,那實在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啊。」博雅放了心似的長舒一口氣。
十三青音和景清的頭顱被葬在一起。
五個頭顱被埋入原來的首冢,那塊石頭由凈藏上人重新寫上兩個字,放在冢上。
也許是因為把大批食物和頭顱一起填埋,自此以後,夜間在首冢附近走過的人就再沒有聽見奇怪的聲音了。
十四淺斟低酌。
地點是晴明家的外廊內。
晴明、博雅、保憲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個晚上一樣,保憲盤腿而坐的兩腳之間,睡著那隻蜷成一團的貓又。
保憲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後將指頭伸到貓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貓又微睜開眼,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舔保憲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幹得挺漂亮嘛……」保憲一邊讓貓又舔酒一邊說道。
「哪裡哪裡,只因您保憲大人把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啊。」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不過,那情景真是夠凄慘的……」博雅記憶猶新地說。
「狼吞虎咽,肚子怎麼都飽不了。雖說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謂人性,的確也有這樣的一面啊。」「嗯……」「想到那慘死的模樣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讓入又覺得可悲,又覺得可憐。」博雅打住話頭,目光投向庭院,彷彿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觀已盡呈秋色。
靜候冬天來臨的庭院,在月光下緘默著,文風不動。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嗎?」博雅說著,從懷裡摸出葉二——從朱雀門鬼手上得來的笛子。
他將笛子輕貼唇邊,吹起來。
旋律像一條美麗、發光的飄帶,從笛子滑出。
笛聲在月光下延伸,擴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聲溶化在秋之庭院。
無法區分何者是笛聲,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氣息——連他的肉體本身,彷彿都溶化在天地之間。
「了不起……」保憲止不住發出讚歎之聲。
「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聲呀……」彷彿是喃喃自語。
晴明默然傾聽,他讓笛聲穿透自己的肉體,溶化在天地間。
笛聲不絕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