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安倍晴明
一
金色的陽光里,細勝銀毫的雨絲飄灑著。
那是細潤輕柔的牛毛細雨。
縱使在外面行走,也絲毫感覺不出衣飾給濡濕了。發亮的雨絲輕灑在庭院的碧草和綠葉上,彷彿無數蛛絲自蒼穹垂懸下來似的。
細雨輕輕點觸著庭院里方池的水面,卻漣漪不生。朝著水面凝望,竟絲毫看不出雨落方池的痕迹。
池邊的菖蒲開著紫花,松葉、楓葉、柳葉,以及花事已盡的牡丹,被雨絲濡濕的色澤十分鮮亮。
花期已近尾聲的芍藥開著雪白的花。花瓣上細密地綴著雨點,不堪重負般低垂著頭。
時令是水無月,即陰曆六月的月初。
安倍晴明望著左手邊的庭圃。坐在蒲團上,與廣澤的寬朝僧正相向而坐。
地點是位於京城西邊廣澤一帶的遍照寺的僧坊。
「天空轉亮了。」寬朝僧正的目光越過自屋檐垂下的柳葉,凝望著天穹。
天空還不是一碧如洗,仍覆蓋著薄薄的雲絮,整塊整塊地閃著銀白的光。不知道太陽在哪裡,只有柔和的光線不知從何處照出,細雨正從空中灑落下來。
「梅雨終於要過去了。」寬朝僧正說。
看語氣,並不指望晴明應和他。
「是啊。」晴明薄薄的朱唇邊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身上裹著寬鬆的白色狩衣,並沒有追逐寬朝僧正的視線,仍在放眼庭院。
「雨亦水,池亦水。雨持續不停則謂之梅雨,瀦積在地則稱之為池水,依其不同的存在方式稱呼其名,雖時時刻刻有所變化,而水的本體卻從未改變。」寬朝僧正說著,心有所惑一般。
他的視線轉向晴明:「晴明大人,最近不知為什麼,我總是為天地間本來如此的事物所觸動。」廣澤的寬朝僧正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式部卿宮的兒子,也就是敦實親王的子嗣。
母親為左大臣藤原時平的愛女。
他風華正茂時出家,成了真言宗高僧。
天歷二年(即公元948年),他在仁和寺受戒於律師寬空,秉獲金剛界、胎藏界兩部經法的灌頂。
真言宗興自空海大師,寬朝繼承了真言宗的正統衣缽。寬朝力大無比,此類逸事,《今昔物語集》等古籍中多有記載。
「今天我有幸觀瞻人間至寶。」晴明把眼光落在自己與寬朝中間的方座供盤上。
供盤上放著一帖經卷。經卷上寫著:「詠十喻詩沙門遍照金剮文。」遍照金剛,即弘法大師空海。
「喻」即比喻,整句話的字面意義是說,這部經卷收有十首佛詩,是空海用比喻的形式寫就的佛法內容。
「這可是大師的親筆呀。這種寶物有時會由東寺轉賜敝寺,我想晴明大人或許會有興趣,就請你過來了。」「閱此寶卷,我真正明白了一個道理:既然語言是咒,那麼,記載著這些語言的書卷自然也是咒了。」「依照你的意見,雨也好泡也罷,本來都是水。所謂的不同,不過是其所秉受的咒的差別而已。」「是啊。」晴明點點頭。
在晴明剛閱過的經卷上,有一首題為《詠如泡喻》的佛詩,是空海大師用墨筆抄錄的。
寬朝誦讀著這首詩:詠如泡喻天雨蒙蒙天上來,水泡種種水中開。
乍生乍滅不離水,自求他求自業裁。
即心變化不思議,心佛作之莫怪猜。
萬法自心本一體,不知此義尤堪哀。
雨點迷迷漫漫,自天而降,落在水中,化成大小不一的水泡。
水泡生得迅速也消失得迅速,可水還是離不開水的本性。
那麼,水泡是源自水本身的本性呢,還是源自其他的原因與條件?非也,水是源於自身的本性才形成水泡,是水本身的作用。
正如水產生出種種大小不一的水泡一樣。
真言宗沙門心中所生髮的種種心的變化及想法。也是不可思議的,這正是心中的佛性所帶來的變化。
無論水泡的大小、生滅如何變異,本質上還是水。
人心亦同此理,人心縱使萬千變化,作為心之本性的佛性是不會發生變化的,對此莫要怪訝猜度。
所有的存在都源於自己的心,本來就是一體的。
不了解這一至理,實在是太悲哀了。
詩的意思大體如此。
「這個塵世間,是由事物本身的佛性與如同泡影一般的咒所組成的,是這麼一回事吧。」像打謎語一樣,寬朝問晴明。
「所謂佛的存在,不也是一種咒嗎?」晴明感慨道。
「這麼說,你的意思就是,世界的本源也好,人的本性也好,都是咒了?」「沒錯,我正是這個意思。」「了不得,了不得。」寬朝心有契悟般揚聲大笑:「晴明大人的話真是太有趣了。」正當寬朝叩膝擊節時,不知何處傳來眾人的嘈雜聲。
「是成村!」「是恆世!」夾雜在喧鬧聲中,這樣的叫喊聲飄了過來。
聽上去是在不遠處,有許多人正在爭論著什麼。
爭論越來越激烈,話語聲也越來越大。
「那是……?」晴明問。
「關於七月七日宮中相撲大會的事,公卿們正議論不休呢。」「聽說已經決定由海恆世大人和真發成村大人,在堀河院進行一場比賽。」「是這麼回事。到底哪一邊會獨佔鰲頭呢?他們特意到我這裡,就是來打聽這件事的。」「那麼。你覺得哪一邊會勝出呢?」「沒影的事,我們還沒開始議這件事呢。他們不過是在隨意喧鬧罷了。」「我沒有打擾你們吧?」「怎麼會呢?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請來的。那些公卿倒是隨意聚過來的。」「隨意?」「唉。他們以為我在相撲方面有一定的見解,其實他們誤會了。」「不過,寬朝大人的神力,我是早就聽說了。」「力氣雖然不小。可相撲畢竟不是光憑死力就能勝出的。」「因此,大家自然想聽一下你的意見。」晴明解頤一笑。
「真叫人難為情啊。在仁和寺發生的事。好像到處都傳遍了。」寬朝抬起右手,摩挲著滑溜溜的腦門。
「提起那件事,我也聽說過。聽說你把強人一下子踢到屋頂上了……」「晴明大人。連你也對那些傳言感興趣嗎?」「確實如此。」晴明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有關寬朝所說「仁和寺發生的事」,古書《今昔物語集》中有記載。
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廣澤的寬朝僧正,長期居住在廣澤的遍照寺,但還兼任仁和寺僧官之職。
那年春天,仁和寺落下驚雷,震塌了正殿的一角。為了進行修飭。就在正殿外搭起腳手架,每天很多工人趕來。在那裡做工。
在動工半個月前後。修理工作仍在繼續進行。一天黃昏,寬朝僧正忽然想看看工程進展到什麼程度,於是就在平常穿的僧衣上系好腰帶,穿上高腳木屐,獨自一人拄著法杖往仁和寺走去。
當他來到腳手架跟前四下打量時,發現不知何處冒出一個奇怪的男子,蹲伏在僧正面前。
他一身黑衣,黑漆帽檐深深擋住了眼睛。已然暮色四合,他的容貌在昏黑之中辨不清晰。
再仔細一看,男子不知何時拔出一把短刀,好像特意藏到背後似的用右手倒握著。
「你是什麼人?」寬朝一點也不慌亂,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一個四處流浪、連餬口的東西都難以得到的老百姓。
至於名字。更是默默無聞。「一身黑衣的男子用低沉的聲音答道。
「你有什麼事?」「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我想取走一兩件用用。」「怎麼,你居然是強盜?」寬朝沒有絲毫恐懼,用爽朗的聲音聞道。
正準備瞅機會下刀子的強人,差點不由自主地撲上來。
如果對方膽怯了,或者強烈反抗,或許強盜會找機會動手傷人,可是寬朝如此鎮定,強人反而有些氣短了。
不過,強人還是把心一橫,將刀一揚:「想留下性命,就趕緊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說著,把刀尖指向僧正。
「我是和尚,隨時都可以把衣服給你。所以。你隨便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來,只要說一聲,我窮困潦倒、身無分文,給件衣服吧,就成了。可是,你這樣對我拔刀相向,卻讓人不舒服。」「多嘴。別說話!」僧正躲開強人的刀子,繞到他的背後。朝著他的屁股輕輕一踹,結果,挨踢的強盜「哇」地喊了一聲,身子便朝遠處飛去,不見蹤影了。
「嘿。」寬朝四下找尋強人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既然如此,就讓其他人去搜一搜吧。主意一定,他朝廟堂走去。高聲喚道:「有人在嗎?」當下就有數位法師從僧房裡走了出來。
「是寬朝僧正吧,天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嗎?」「我來看看工程的進展。」「可是您這麼大聲叫我們,您怎麼啦?」「剛才我碰到強盜,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搶走,那傢伙還拿著刀子要來殺我。」「您受傷了?」「沒有。還是快拿燈來照照吧。當時強盜衝過來,我閃到一邊,還朝他踢了一腳,當下他的影子就不見了。快搜搜看他到底在哪裡。」「寬朝僧正把攔路搶劫的強人打翻了,快拿燈來!」一位法師大聲叫起來,其他幾位法師準備了火把,開始到處搜尋強盜的身影。
法師們舉著火把在腳手架下搜尋時,忽然聽到上面傳來「好痛啊,好痛啊」的叫聲。
拿著火把照過去,發現腳手架的上方,有一個黑衣打扮的男人夾在裡面,不停地呻吟著。
法師們好不容易爬上去,發現被寬朝大力踢飛的強盜手裡還拿著那把刀子,臉上一副可憐相,乞望著他們。
寬朝帶著那個強盜來到寺里。
「好了,今後不可再走老路了。」說著,把身上穿的衣服脫下來交給強人,就那樣放他走了。
廣澤的寬朝僧正真是了不起,不但力大過人,就連對襲擊自己的強人也布施行善。法師們一個勁地稱讚不已。
故事的大致經過就是這樣。
「坊間所傳總是以訛傳訛。實際情況是,強盜給我踹了一腳,逃走後又悄悄回來爬上腳手架,不想一腳踩空,竟然動彈不得了。」寬朝僧正說。
「這不正好嗎?又不是僧正自己向大家編排的。這段佳話正是寬朝大人厚德所致。雖然並不切合空海和尚關於水泡的比喻,不過,僧正自身的本性,絕沒有因為傳聞而改變分毫吧。」「是啊。」寬朝僧正苦笑著點點頭。
「既然傳聞無甚大礙,也就聽之任之吧。」兩人正聊著,另外的僧房裡,喧嘩聲越發大了起來。
看動靜,像是公卿們正穿過遮雨長廊朝這邊走來。
「我打擾寬朝大人很久了。恐怕他們都等不及了。」正說著,那些議論不休的公卿已經走了過來。
「咦,安倍晴明大人在這裡呀。」其中一個大喜過望地說。
「是晴明大人嗎?」「太妙了。」年輕的公卿們在外廊里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把好奇的視線投向晴明。
「哎呀呀,看樣子他們的目標不是老僧,而是晴明大人你呀。」寬朝僧正笑逐顏開地低聲對晴明說著,然後轉頭朝著公卿們肅然說道:「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來的貴客。我們談興正濃,你們這樣來攪擾,如此行止。難道不嫌唐突嗎?」「確實是太失禮了。不過,只在祭祀慶典上見過晴明大人,這樣近距離探望的機會,實在是從未有過。所以……」大家誠惶誠恐地低頭致禮,但他們眼中的好奇卻並沒減少。
在一群公卿當中,還有剛才招呼他們的年輕僧侶。
「本來在那邊,正議論著宮中決定由海恆世與真發成村進行比賽的事,這時,有人提起安倍晴明大人剛才來到這裡。大夥就……」一位年輕的僧侶解釋道。
「有關方術的事,務必向您請教,於是就冒昧前來了。」一位客人開口說。
「什麼事?」晴明既然這樣表態了,公卿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起來。
「我聽說,晴明大人會使用各種各樣的法術。」「聽說您會驅使式神。那麼,式神可以殺人嗎?」「這種秘事,也好隨便問嗎?」晴明朝年輕的公子反詰道。
晴明如女子般鮮紅的唇邊,浮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晴明的唇邊,總是掛著這樣的微笑,含義卻每每不同。在這種場合,好像在對公卿們魯莽的提問表示嘲諷似的。
「到底怎麼回事啊?」毫無驚懼之意的公卿們進一步追問晴明。
「至於能不能殺人嘛——」晴明的眼睛眼角細長,他清亮的目光打量著提問的公卿,聲音輕柔地說:「那就借哪位試一下吧。」「不是不是,我們不是說要試一下……」被晴明盯視的公卿,急慌慌地推脫著。
「不用擔心。用式神殺人,這種事不是隨便出手的。」「肯定不簡單啦。可還是辦得到吧?」「聽說方法可謂五花八門。」「那麼,不用活人,就用別的東西試一下怎麼樣?」一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公卿提議道。
「嗬,那可太有趣了。」公卿中響起一片贊同聲。
「好吧,在方池那邊的石頭上,有一隻烏龜,用方術可以把它滅掉吧。」那位提議用別的東西試試的公卿又說。
大家朝庭院中的方池望去,果然發現在方池中央露出一塊石頭來,石頭上有一隻烏龜歇息著。
不知何時,雨霽雲散,薄日照射著庭院。
「那株芍藥下有一隻蛤蟆,也可以拿來試一下吧。」「蟲豸和龜類既然不是人,應該可以吧。」「是啊是啊。」公卿們興趣盎然,口沫橫飛地勸著晴明。
「在清凈之地,實在太過喧嘩了……」晴明不動聲色地說。
他靜靜地把視線轉向寬朝僧正,僧正解頤笑道:「哎呀。你就放手一試吧,晴明大人。」聽上去像是事不關己似的。
實際上,寬朝自己在數年前,也曾滅掉一隻附身宮女的天狗。不過,不可胡亂顯示方術,這個規矩寬朝自然也是理解的。
事已至此,如果什麼都不展示一點,難免招致非議。
「哎呀。安倍晴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過要露一手的,可什麼也沒做就回去了。」「那人沒有傳聞中那麼厲害嘛。」公卿們會在宮中如此議論,其沸反盈天之狀是不難想像的。
不過,縱使眾人逼迫在先,對象是蟲豸也好烏龜也罷。若隨意在寺里殺生,也非明智之舉。
晴明會作何應對呢,寬朝好像覺得大有看頭似的。
「可以嗎?」寬朝僧正模仿著先前晴明說過的話:「畢竟是餘興嘛。就像水泡的比喻所說的那樣,做點什麼或者不做點什麼給人看看,晴明大人的本性,也是不會發生一點變化的。」寬朝面色祥和地望著晴明和公卿們。
「寬朝僧正大人,那烏龜和蛤蟆看上去年事已久。它們每天都在這裡聆聽寬朝大人的誦經聲吧。」晴明說。
「是啊。」「是這麼回事呀。」晴明的身體好像沒有任何重量似的,輕靈地站起來。
「無論什麼活物,要殺掉都很容易,但要讓它再生,可就十分不易了。無謂的殺生是罪過,我本來想避開,可如今真是騎虎難下呀。」晴明行至外廊,從自屋檐垂下的柳條上,用右手那細長的食指與拇指。摘下一片柳葉。
「要是使用方術,只要這麼一片柔軟的柳葉。也可以把你的手壓爛。」晴明盯著提議殺掉池中烏龜的公卿,說道。
公卿與僧眾,都聚集在外廊內,探著身子。他們可不想漏聽晴明所說的任何一個字。
晴明把夾在指尖的柔碧的柳葉貼近朱唇,聲音輕輕細細地念起咒文。
一鬆開手指,柳葉便離開晴明的指尖,沒有風力可借,卻還是飄飄飛動起來。
接著,晴明又摘下一片柳葉,放在唇邊,同樣小聲喃喃著。一離開指尖,這片葉子就像追趕原先那片似的,在空中飄飛起來。
不一會兒,第一片葉子已經飛到烏龜上方,向著它的背部飄落下來。就在柳葉將落未落至龜甲上的一剎那,「喀!」隨著響聲傳來,龜甲像被一塊巨大的岩石壓爛一般,裂開了。
「嗬!」「真神啊!」就在大家嘆聲四起時,另一片柳葉已經落在蛤蟆背上。
頓時,蛤蟆給柳葉壓扁了,內臟四濺,向周圍飛去。
一兩片內臟四散橫飛,甚至飛到在外廊內探身觀望的公卿身上,沾到他們的臉上。
「啊!」驚嘆聲四起,公卿們趕緊往後跳開。
他們的臉上浮現出又是讚許又是驚怯的表情。
「哎呀,實在是棒極了。」「真是厲害之極啊。」等他們的議論停下來,晴明神情爽朗地說:「蛤蟆也好烏龜也好,每天都聆聽寬朝僧正大人讀經。
它們已經得到靈氣,或解人浯也未可知。「晴明到底想說什麼呢?大家臉上都浮現出疑惑的神情,這位聞名天下的陰陽師,若無其事地說:「如此一來。在某個夜晚。死去的烏龜或者蛤蟆要找你們當中的某位報仇,也說不定哦……」公卿們臉上的疑惑倏忽間化為驚怯。
「你是說那烏龜與蛤蟆,會來作祟嗎?」「是嗎,會有這種事嗎?」公卿們頓時一片不安。
「我不是說一定會,只是說可能會。」「那可怎麼辦呢?」「它們聽過寬朝僧正誦經,都是得了靈氣的東西。只好請寬朝大人好好跟它們商量,幫大家謀劃一下吧。」聽睛明這樣說,公卿們找到靠山似的轉而望著寬朝僧正。
「哎呀。萬一有什麼不測。請出手相助!」「懇請大人了。」對此,寬朝僧正苦笑起來:「我明白,請大家放心吧。」他只能這樣安慰他們。
年輕僧侶與公卿們消失后,四下重歸平靜。
這時,晴明低頭致意:「寬朝僧正大人,剛才失禮了。」「怎麼會,你這了不起的『餘興』叫人大開眼界呀。」「告辭之前,我還有事相求。」「什麼事?」「就是庭院中的烏龜與蛤蟆。我想把它們供養在我的家中,以免它們尋仇。請吩咐寺中身手敏捷的弟子一聲,收拾好它們的屍骸,送到我家裡好嗎?」「哈哈,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僧正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麼。
「好的。我會讓人把它們送過去的。」「再見!」白衣飄動,晴明緩緩步出了外廊。
退到一旁的年輕僧侶與公卿們,留意到晴明離開的身影。
「有勞大人了。」「請晴明大人幫忙。」公卿們的聲音,朝著晴明的背影追去,晴明卻沒有回頭。
好容易從雲翳中露出臉來的太陽,在晴明的背上,投下明亮的光華。
二在此。就安倍晴明這個人物,我想鄭重其事地說上幾句。
安倍晴明是平安時代的陰陽師。
那麼,什麼是陰陽師呢?是平安時代的魔術師嗎?可以說多少有點相似,但在詞義上仍相差很遠。
咒術師?這個詞仍然有點距離。
那麼,方士這一稱呼怎麼樣呢?方士,即善於使用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技藝、方術的人,又稱方術師。
就詞語的氛圍而言,這個詞很接近,可表現得還不夠充分。陰陽師確實會使用方術,但歸根結底,這隻不過是陰陽師這一存在所擁有的特徵之一,而非全部。
而且,方士這個詞,還殘存著太多古代中國的味道。
所謂的陰陽師,其背景固然是在中國生成的陰陽道思想,但它卻是日本特有的稱呼,陰陽師這一稱呼,在中國是沒有的。
所謂陰陽師,其實是一種技術職稱。
先前提及的咒術師這一名稱,是針對其能力而言。而所謂的陰陽師,則大體是針對其職業而言。
要說明這點微妙的差別,如果尋找一個恰如其分的現代辭彙,有一個簡明易懂的詞語,叫做PROFESSIONAIL.這樣來命名怎麼樣?「職業性的咒術師」。
職業咒術師,的確十分接近了。
接近是接近了,卻仍有一點偏離的感覺。
打個比方,往「陰陽師」這一容器里,注入曾經放在「職業咒術師」這一容器里的酒漿,酒漿可以全部灌進去,但「陰陽師」這一容器里,總感覺還存在著未被填滿的空白。
不過,話說回來,將平安時代這一特殊職能的稱號置換成別的詞語,這種嘗試本身就是相當機械和僵化的。
在平安時代,陰陽師服務於朝廷,進行各式各樣的占卜。甚至連醫生的角色也要擔當。
當時。人們深信,生病生災大多源於鬼怪、幽靈與詛咒。而陰陽師通過祓除附著於病人身上的惡靈與鬼魂,能將病症治癒。
陰陽師首先是驅邪降妖方面的專家。除此之外,他們還要觀測天文,勘察方位。
他們會通過星象來占卜吉凶,當貴族們要出發去某地時。他們會觀測那一方位的吉凶。若出行的方位出現妖障。則須往別的方向避住一宿,第二天再重新往目的地行進,關於這種換向的方法,古籍中有著極為詳盡的記述。
這種換向法是為了避開天一神所在的方位而施行的,可這位神靈總是不斷改變其居住場所,因此,在出發之際。首先必須查清天一神當天位於何處。調查固然很有必要,可這位天一神的動向複雜多變,不是一般的業餘愛好者所能輕易掌握的。
如此一來,作為這方面的專業人士,陰陽師就十分必要了。那是一個詛咒人或被人詛咒都極其普遍的時代。貴族為了保護自己遠離詛咒,陰陽師這一職業就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可或缺了。
平安時代,在皇家大內設有陰陽寮,根據養老令(日本文武是皇於718年頒布的關於確定官職、官位的律令)的解說讀本《令義解》所述,陰陽寮的人員構成是這樣的:寮頭一人。
寮助一人。
允官一人。
大屬職一人。
小屬職一人。
陰陽師六人。
陰陽博士二人。
陰陽生十人。
陰陽土一人。
皇曆博士一人。
皇曆生十人。
天文博士一人。
天文生十人。
漏刻博士二人。
守辰丁二十人。
使部二十人。
值丁二人。
共計八十八人。
工作內容分為以下四個方面:陰陽道。
歷道。
天文道。
漏刻。
所謂的陰陽道,其主要工作是判斷土地吉凶的相地堪輿與占筮。
歷道的職責是制訂日曆、決定日子的吉凶等。
天文道負責觀測月亮、星辰及其他行星的運動,並據此卜筮事件的吉凶,遇有彗星出現,則思考其隱含之意。
漏刻的工作職責是掌管、控制時間。
以現代觀念來分析,可以認為陰陽寮是平安時代的科學技術廳,是掌管當時最新學問的部門,稱得上支撐平安時代的重要精神基石。
安倍晴明擔任天文博士。
天文博士的官位比正七位下還要低。陰陽寮的長官即寮頭也就是從五位下,此位以上才是允許上殿的殿上人。
安倍晴明是否曾為寮頭,史料沒有記載,而他的官位卻超過寮頭,晉陞到從四位下的殿上人之位。
一般認為,安倍晴明生於延喜二十一年(即公元921年),這是從寬弘二年(即公元1005年)晴明八十五歲作古的資料倒推出來的。
他是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之子。據日本史料館藏書《贊岐國大日記》及《贊陽簪筆錄》記載,安倍晴明於四國時期出生在贊岐國香東郡井原庄。關於他的幼少時期至青年時期,沒有任何正式記錄。要探索這一段經歷,只能從殘存於民間逸聞傳說中半神半仙的迷離故事中去探尋,舍此別無他途。
如果以稱得上數量龐大、魚龍混雜的安倍晴明故事集的資料為來源,那麼晴明的出生年代可以再上溯百年左右,其先祖是遠渡大唐並在大唐辭世的著名遣唐使安倍仲麻呂。他的父親並非安倍益材,而是安倍保名。
傳說他的母親是棲居在信田森林裡的白狐。據《卧雲日記錄》所載,晴明自己也是「幻化所生」。
如此一來,民間逸聞變成了傳說,又從傳說衍化為晴明故事,譜成「謠曲」,進而演變成名為《蘆屋道滿大內鑒》之類的凈琉璃劇。
安倍睛明其人的真實情形到底如何,認真思量,實在是無從捕捉的。
這確實太有趣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正因其難以捕捉,在講述平安朝這一獨特的時代時,他可以說是位於時代中心的最適當人選。
平安時代,是一個風雅別緻而又蒙昧冥暗的時代。
鬼魅也好,世人也好,靈異也罷,都在同樣黑暗的氛圍中呼吸著。
當時人們還深信,在建築物及路口的陰暗處,就存在著鬼魂與幽靈。
在平安時代,安倍晴明,打個比方說吧,就是那黑暗當中。悄然發散著鈍拙光亮的金色,是在昏冥之中呼吸著的、微乎其微的金色之光。對此,鬼魅也罷,世人也罷,幽靈也罷。都屏息凝視著。
我腦中浮現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從黑暗中抬頭望去,天際浮現出一輪清澈的藍月亮,在月亮旁邊,有一片雲彩漂浮著,閃爍著光華。
這輪明月。
明月的清輝。
或者那銀色的雲朵。
就是安倍晴明。
當然,這僅是一種意象,自然是沒有任何根據的。
不過,安倍晴明這個人物,每當為他神驅意弛時。不知怎的,在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這樣的畫面。
對此畫面,我想再展開兩句。
不必以翔實的史料為根據,也不去顧及已經定型的人物形象,只是從魚龍混雜、為數眾多的迷離故事出發加以敘述,這種方法,對於陰陽師安倍晴明這個空前絕後的人物而言,我以為是再恰當不過的。
三「就到此為止了。」博雅對晴明說。
從那之後,幾近一月,博雅數次前往堀川,在那裡吹起笛子。可是牛車卻不見蹤影。
「哎呀,博雅,在她來的那些日子裡,你就叫人幫忙,叫什麼人都成,跟在牛車後面不就成了嘛!你難道沒有那樣做——」晴明問。
「想是想過,可既然對方連名字都不肯說,再做這種事,總覺得有點不合適。」那種有傷風雅之事,我是怎麼都不會做的。博雅說的是這樣的意思。
「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掀起帘子欣賞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浮遊起來,向天空飛升,我也一點都不會驚奇。」博雅透過屋檐凝望著天上的明月,唏噓不已。
「在堀川吹笛子的時候,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清晰地傳到我的耳邊。」笛子如泣如訴。
對面的牛車靜靜地停靠著。
在珠簾里,小姐聆聽著笛聲,靜靜地吸氣、呼氣,吐納著蘭蕙之香。她的吐納聲竟然傳至博雅的耳鼓。
「我的耳邊,似乎至今還留著她當時的呼吸聲。」博雅把視線從明月轉向晴明。
「接下來——」晴明問。
「接下來,你指什麼?」「我的意思是,故事還沒有結束,後面的也該講出來了吧。」「你知道?」「當然。你不是一個會藏藏掖掖的漢子嘛。」「晴明,你不是說我跟傻瓜一樣吧?」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彆扭腔調說話。
「我可沒說。」「嗯。」博雅舉杯近口,說道:「其實呢,晴明——」他把身子輕輕地往前挪一挪。
「十二年後,我跟她再次相逢了。」「呵呵。」「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說,「今晚月色這麼美好,來此之前,我吹著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橋旁。」博雅自言自語,自己會心地點點頭。
博雅走出自家宅邸,大氣中充溢著梅雨將逝的氣息。
天空中,雲幔四散飄飛,月亮探出頭。
隨著雲團飄動,月亮忽隱忽現。
夜晚的空氣,飽含著濕氣,但博雅的笛音仍極有穿透力。
「走到堀川橋邊,不由回想起當初那位小姐的風韻。
於是就在那裡吹了一陣笛子。「吹了一陣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麼。
「奇了,晴明,柳樹下竟然停著一輛牛車——」博雅的聲音高起來。
「每當我無比懷戀當初時,就往堀川一帶走走,這種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並非初次。而且,就我本心而言,根本沒想過能跟她再次會面。」博雅把笛子停在唇邊,斂聲屏氣。
牛車旁只跟著一位雜役。
臉形還有點熟悉。
「難道……」博雅頭腦中湧現的只有這個詞。
難道真有這種事嗎——心中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博雅的腳步自然而然朝著牛車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車前站住了。
還是那部吊窗的牛車。
「博雅大人……」從帘子里傳出了聲音。
那是十二年前聽過的女子的聲音。
「是您……」「久違了。」細柔的聲音說。
「聽到暌違已久、令人無時或忘的笛聲,我又趕到這裡來了。博雅大人也在這裡——」「我也沒想到能與您再次相見。」「美妙的笛聲一如往昔。我聽過之後,有一種在月光中朝著上天飛升而去的感覺。」「您的聲音,一如我的記憶,絲毫未改啊!」博雅話才出口,但聞帘子里傳出了難辨是嘆息還是淺笑的聲音。
「過了十二年,女人變化很大……」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著。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一成不變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說。
「我也以為再無緣一睹芳容了。」「我也這樣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輕聲說。
博雅從近處打量,車子確實與十二年前一模一樣。只有帘子是嶄新的,而車子的形狀、車篷的顏色都似曾相識。有些地方變舊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剝落的痕迹,可還算保護得不錯。
雜役的模樣,儘管過了十二年,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今晚如果不是聽到笛聲,可能真的無法再會面了。」「我的這支笛子,讓我和有緣人再度相會啊。」「是的。」博雅會意,又把笛子放到唇邊。
葉二——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笛子,又吹了起來。
曼妙的音韻輕靈地滑出了笛管。
那是十分纖美的聲音。好像金絲銀絲纏繞在一起往遠方鋪展而去。幾隻帶著藍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細線上,飛舞著,嬉戲著。
一曲才罷。一曲又至。
這一曲終了,那一支又接踵而來。
博雅}光惚迷離地吹著笛子。
從博雅的雙眸,一條線,兩條絲,熱淚順著臉頰流下。
哪怕博雅停止吹葉二,周圍的空氣還是蘊含著音律,搖曳著,震顫著。
在溫柔如水的沉默中,惟有月光從蒼天潑灑下來。
就連空氣中的一個個粒子,都感應著博雅的笛聲,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從帘子里傳出低低的嗚咽聲。
「您怎麼啦?」博雅不禁問道。
過了一陣子,飲泣聲漸漸止住了。
「有什麼傷心的事嗎?」「沒有什麼。」一陣沉默。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說:「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裡呢?」「哦,我打算到土御門的朋友那裡去。」「您說起土御門,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上吧。」「是。」「我聽說博雅大人與晴明大人關係非同一般。」「是吧。」博雅點點頭,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博雅大人,我有一個請求。」女子說。
「什麼事?」「聽說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術,操縱式神,行種種不可思議之事,都是真的嗎?」「既然您聽人們這樣說。或許確有其事吧。」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晴明不時展示出的方術。連博雅也數度驚訝不已。不過,那些事是不適合落於言詮的。
「是確有其事吧。」「嗯,可能吧。」博雅的回答讓人捉摸不定。
女人沉默著,好像有什麼事難以決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這一次,在五天後的七月初七,相撲士們會舉行宮廷賽會。那時,真發成村大人將與海恆世大人舉行比賽,這件事您知道嗎?」「知道。」博雅點點頭。
真發成村是左最手。
海恆世是右最手。
「最手」是當時相撲的最高級別,等同於「大關」。今天。「橫綱」成了最高級,而「橫綱」是自「大關」后新生的稱號,當初並不是表示級別的詞語。表示相撲級別的,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稱號。
真發成村與海恆世這兩位左右最手,會在本次宮廷賽會上較量一番,這件事博雅當然知道。
「如今,在皇宮裡,公卿們都在猜測到底哪一方會贏呢。」「是嗎……」「您有什麼事嗎?」「唉……」女子緘口不語。
過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您能不能替我請求安倍晴明大人,讓某一方輸下陣來——」「……」博雅一時啞口無言。
這個女子到底在說些什麼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蘆里裝著什麼葯。
「能不能請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術,讓右最手海恆世大敗而歸呢……」女子再次開口請求。
「這、這種事……」對這個問題,博雅無法回答。
此時,從帘子下面,露出一隻雪白的玉手。
當那隻手抓住帘子一角時,帘子輕輕地自下而上,升了起來。
身著煙柳圖案的艷麗和服的女人的姿影呈現在眼前。
薰衣香的氣味更加濃郁了。
那是久違十二年的容顏。
這次不是朝著月亮,而是正面凝視著博雅的臉膛。
在月亮的清輝下,女子的容顏明明歷歷。
十二年的歲月流痕印記在她的臉上。
面頰的肌肉因不堪重負而下垂,在嘴唇的兩端,也出現了皺紋。
在眼角周圍,在額頭上,也有了皺紋,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體似乎長出了贅肉。
面容還是清瘦,但分明與以前不同了。
博雅一時茫然失措。
並非因為瞥見女子身上十二年的歲月流痕,而是女子對此毫不隱藏的堅強意志,令他不自覺地退縮了。
一位身份高貴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拋頭露面、大膽相向,也是從未有過的事。
到十五六歲時,女子已經嫁作人婦,是這個時代的普遍現象。
於此,女子深刻的覺悟才歷歷可見。
博雅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合適。
「我會拜託晴明的。」這樣的話是不能亂說的。
可是,對這個女子,是說不出「那是不可能」之類傷人的話的。
在凝視著博雅、向他求助的女子的眼眸中,一種難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燒,那種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博雅實在難以應答。
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兩半。
就算問出「為什麼」,聽她講明了理由,也是不可能答應她的。
辦也好不辦也罷,有決定權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託他,晴明也不會接受施咒的主意的。
博雅無奈之餘。只有沉默以對。
「……」「實在是抱歉了。」女子突然說。
「這種問題是不可能有答覆的……」寂寥的笑意浮過女子的唇邊。
「剛才所說的事,您就忘了吧。」女子低下頭去,簾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隱藏起來。
博雅張開口,卻難以成言。
軲轆軲轆——仍像十二年前那樣,牛車又開始走動了。
「或許……」博雅說。
可是,牛車沒有停下來。
從漸行漸遠的牛車裡,傳來女子平靜的聲音:「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博雅在月光下佇立良久。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晴明嘆道。
「當時我跟她是無言以對的。如今,在這裡喝酒,想起了細節,胸中還痛苦不堪。」博雅把眼睛埋下來,視線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倒滿清酒的杯子,沒有送到嘴邊,而是放到廊沿上。
「不過,晴明,我是不會拜託你使用什麼方術讓海恆世大人敗陣的。」「是這樣。」晴明點點頭。
「當然也會因事而異,不過這種事恐怕無法商量。」晴明直截了當地回絕了。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肯定是有相當複雜的情況吧。」「嗯。」「對她的煩惱。我是一籌莫展啊……」「博雅。其實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託之事是何等魯莽。」「也許吧。」「因此她才自己先行離開的。」「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為如此,一想起那先行離去的人的心情,我就會更加難過啊。」博雅長長地嘆息。
「晴明,在我內心中,好像蟄伏著一種奇怪的因子。」「哦?」「比方說吧。就算是無法辦到的事,就算是有違人道的事,如果是為了她,我也想傾力奉獻。這種情懷一直揮之不去……」「博雅,你是不是對她旮隋——」「是。」博雅取杯在手,泯了一口清酒。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僅年歲增加,也更加消瘦了。」「……」「她不過才三十齣頭吧。在我看來,這種年歲的風韻,那種人比黃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牽挂。」「有關宮中的相撲大會,她提及了?」「嗯。她希望在海恆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的較量中。
讓海恆世大人輸掉。「「有關比賽勝負,是不是有什麼隱情呢?」「我怎麼猜得出來,晴明——」「這次比賽,確實是位居中納言的藤原濟時大人向天皇報告才定下的。」「嗯。那是因為濟時大人非常喜歡恆世大入。」「海恆世大人與真發成村大人進行比賽,這還是第一次吧。」「是的。」「作為一位相撲士,真發成村大人的年歲應該已經不輕了吧。」「大概四十齣頭了。」「海恆世大人呢?」「還沒到三十的樣子。」「哦。」「宮中議論,多數認為年輕的恆世大人會取勝。」「應該是吧。」「不過,希望成村大人勝出的人也不在少數。」「取勝,跟希望某人勝出。意思並不一樣。」「不錯。就是那些口頭說祈盼成村大人獲勝的人。在談及真正的勝負時,還是認為勝出者將是恆世大人——」「情理之中啊。」「成村大人的身體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張力,減少了光澤,不過,跟年輕人一起練習時,還是能輕易把他們扔到場外。」「可那些年輕的練習者並不是最手啊。」「是啊。」「話說回來,博雅,你在堀川橋邊遇到的人,到底為什麼希望海恆世大人落敗呢?」「或許是真發成村的妻室也未可知。」「這麼說來……」「我固然關心比賽的進展,可她的情形,才是真正讓我惦念在心的。」博雅不禁再次長長地嘆息。
「她美若天仙嗎?」晴明有點突兀地徑直問道。
「美若天仙?」「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具體情形是怎麼樣?」「說起她的肌膚,如果沒有皺紋的話,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樣美艷迷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豐腴。不過,我所說的並不是這些。」「是什麼?」「算了,晴明……」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從正面望著晴明:「不是美艷不美艷的問題。染上十二年歲月風霜的她。
在我看來,愈發讓人憐惜了……「他語調嚴肅。
博雅從晴明臉上移開視線,望著自己的膝蓋。
他的膝頭放著裝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中拿著喝空的杯子,他把視線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是怎麼回事呢,現在的這種心境……」博雅喃喃著。
「或許是因為我跟她同病相憐吧。」「哦?」「我指的是,我跟她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沿時光之川順流而下。我的身體呀,聲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樣子。
我也會隨著逝水,衰老。枯萎……「「可是,博雅,你不覺得奇怪嗎?」「奇怪什麼?」「照你的意思來講,所有有生命的東西,不都是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嗎?並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誰也沒有例外,都在乘著同一條時間之船隨波而去。不是嗎?」「嗯。」「怎麼啦?」「哪怕你問我怎麼啦……」博雅支吾起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總之。用語言我只能這樣表述,沒有別的辦法。」博雅直言道。
「嗯。」「比方說,晴明,熟悉的身體正漸漸老去,哪怕冰肌雪膚也不能逃脫,這樣的人難道不更可悲嗎?」「嗯。」「可是,因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憐惜吧。因為衰老的肉體更堪憐惜,那樣的人也更堪憐惜……」「……」「不知怎麼回事。最近總是產生那樣的感受。讓人不能自持。」「是吧。」晴明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我心裡明白。」晴明的話居然也會斷斷續續的。
「是嗎,你真的懂得嗎?」「可是,博雅,你打算怎麼辦?」「你是說——」「要尋找她嗎?」經此一問,博雅手中持杯,沉默無言。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不知道。」博雅說,又斟滿酒,一飲而盡。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博雅低聲說著,隨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發出細微的聲音。
在灑滿如水月光的草叢中,夏蟲吟唱得正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