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澤·雲夢山·仲昆
信步走上雲夢山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霧氣蒸騰,白雲從山顛緩緩流下,回頭望去,儀仗軍士們已經看不到了。
我故意留他們在山下。我不想讓他們看見。這山上,有不願意任何人看到的東西……有我和偃師共同保守的秘密……只不過,我活著,閉嘴,他死了,永遠也張不開眼睛。
一想到偃師的眼睛,我就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那是一雙多麼激動的眼睛!在我們生平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似乎連水面也被他的眼光所照亮……
那一天,也好似今天這樣,雲蒸霧繞,在我的記憶里,每一次和偃師見面,似乎都是這樣。我穿著短褲,拿著矛,站在雲夢澤中間。按照父親的要求,我已經抓了一上午的魚了,連小蝦都沒有抓到一個,正是懊惱萬分的時候。
這個時候,「嘩咧」一聲,岸邊的蘆葦叢中鑽出一個小孩,穿著平民的衣服,肩上扛著根長長的奇怪的杆子。他看了我一眼,那雙清澈的幾乎是淡藍色的睦子中流動的光華,嚇了我一跳。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那麼明亮的眼睛。
「喂!」我轉過臉,不看他的眼睛,不高興的說,「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雖然我只穿著短褲,但是屁股上面還是綉著貴族的旗號,這小孩也看出來了,笑眯眯的說,「我來釣魚啊,大人。」
這個小子看起來並不比我小多幾歲,可是叫我大人,我聽起來還是比較舒坦的,臉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笑。
「釣魚?你用什麼釣?」
他輕輕的揚了揚手中的杆子,從那杆子上順溜溜地滑下一長串的浮飄墜子鉤子,由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懸著,在空氣中悠一悠的盪著。
我「哇」的一聲叫了出來,「這是周王用的釣桿啊!」
「你見過周王的釣桿?」小孩奇怪的問。
「上次郊祀的時候,看見的周王八寶之一。」我不無得意的說。
「你真厲害,還能參加周王的郊祀大典。」小孩羨慕的說。
其實這話應該反過來說才對。我只是隨著父親遠遠的看了一眼,而這個小孩自己就有一根。我們倆相互欽佩,就一道坐在蘆葦叢下。
「你是哪兒人哪?我是從王城來的,我叫做姜無宇。」我神氣活現的說。
「我就住在這山上,我叫偃師。」
「哈哈哈哈,對了,偃師……你幾歲啊?」
「13,你呢?」
「我14了,明年就要娶妻生子。」我越發得意起來,轉念一想,又把架子放下來。
「你這根桿是打哪兒來的?」
「我自己做的。」
我吞了口口水。「你給我釣一條魚吧。」
「為什麼?你是貴族家,還用自己釣魚吃?」
「我父親要我釣的。我們家是兵家,如果不會抓魚鳥,就不能學習狩獵,不能學狩獵,就不能學戰陣,也就不能跟父親上陣打仗,」我長長的嘆了口氣,「這個夏天過去,父親就要帶哥哥們去砍西狄人的腦袋了……」
「你喜歡砍人腦袋?」
「我喜歡砍人腦袋。」
「那好,」偃師轉了轉眼珠,「將來如果你斬下了西狄的頭顱,送給我一顆,我就幫你釣魚。」
「小小年紀,你要西狄人的腦袋幹什麼?」我看他兩眼。
「我只是想看看天下人的腦袋有什麼不一樣。」偃師淡淡的說。
這樣,我就欠下了人情。可是吹的牛皮中到現在為止只有娶妻生子成了真。父親在西狄打了大勝仗,擎天保駕之功,王賜婚於我大哥,我家的門第一夜之間從貴族成了王族。天下賴我父而太平,再也不用去出兵打仗了。
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和偃師成為好朋友。他住在雲夢山上,我一有空就上他那裡去。
算起來,我已經很久沒來這裡了。從那次以後就沒有來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再一次的信步走上雲夢山。上山的時候我思緒滿腹,但路是已經熟悉到不用眼睛也能走完的程度,當我從沉思中猛的驚醒過來,那小屋已在眼前了。
偃師非常之聰明。我常常覺得他的聰明似乎是超越了我們這個時代,超越了大周的偉大疆域。他小小的一個人住在山上,卻把自己周圍的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他的小屋裡堆滿了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動手做的。好玩的有會自己轉圈的陀螺,會從架子上翻下來翻上去的木猴,有會「吱吱」叫的木幗幗,也有有用的,如只有王室工匠才造得出的釣桿、木輪,可以自動抽絲的卷絲木架,而且隨著年齡的日增月長,他屋子裡的古怪東西是越來越多,17歲的時候他把流水引入了小屋底下,推動著一個叫做大水車的東西,這樣,更多的東西如人獸一般活了起來,按動一個機關,就會有一個端著熱茶的傀儡從牆壁後面轉出來……這些東西隨便放一兩件到塵世中去,都會是稀世之寶,可是偃師從來沒這樣想過,我也沒有。我只是閑暇時就到他的小屋中坐去,小時候玩陀螺,長大了喝茶。
有一次我問偃師,為什麼想要做這麼多的東西?
他習慣性的淡淡一笑,用那種永遠都不咸不淡的口氣說,「我只是想看看,這種東西做出來有什麼意義。」
「你不打算讓全天下人都見識見識你的本事嗎?」我從傀儡手中接過茶,追問道。
「這個時代的人不會喜歡我的作品。」
我沉默了。不是因為說不過他,而只是一種習慣性的沉默。偃師的脾氣我清楚,他總是用他那冷冷的眼睛,把這世界看得扁扁的,這是一種孤芳自賞式的清高,和餓死在首陽山上的那兩兄弟脾氣近似。那兩兄弟一邊受朝廷褒獎,一邊私底下受人嘲笑。遇到偃師這樣說話,我就閉嘴,免得把自己扯進尷尬里去。
「如果讓大王看到你的作品,他一定會把你召進宮去。」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說。
「我知道。」偃師淡淡的說,「可是我從來也沒想過要做王臣。」
這話里隱隱的含著看不大起當官人的意思,這也就影射到了我。我勉強的沉默了。
偃師和我其實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是奇怪的是,在很長的時間裡,我能勉強容忍他的孤高,他也能勉強容忍我的世俗。我們待在一起的目的,似乎只是想身邊有一個影子,能夠打發掉漫長的寂寞。
在家裡,在人多的地方,我總覺得不自在。
那種不自在是與生俱來的,因為我有兩個哥哥,兩個蓋世的英雄。他們和我的父親一樣,在神一般的光芒照耀下,在大周的天空中閃閃發光,而我成了典型的燈下黑。現在,大哥又出征了,如果再次勝利歸來。我們家又將榮耀一時,而我,則會在巨燭的燈下被烤得不成人形,與其那樣,還不如與偃師一道在山巒里無聊的打發時間來得好。
我於是再也不說話,轉頭望向窗外。在這個薄雲繚繞的早晨,天上的雲彩溝塹縱橫的排列著,陽光如同金色的長蛇,在溝塹之間蜿蜒爬行。窗外稀疏蕭娑的樹林變成了剪影,默默的站立在青光耀眼的天幕之下。
這是我永生難忘的景色。
我剛一踏進大門,迎面就走來了二哥和周公二人,我忙不迭地行下禮去。二哥臉上笑了笑,周公老頭子更是笑容滿面的把我扶起來。
「喲,看看,看看,這是老三吧?都這麼大了……真是雙喜臨門,可巧的你就來了。」
我一臉假笑的看著二哥。二哥冷冷地看了我許久,這才慢慢地說,「你幾天沒回來,不知道朝廷里和家裡的大事。咱們的大哥又大勝了,王已經下令凱旋迴都,還朝後還要賜予征嵐寶劍……」他又看了我許久,仰頭看天,道,「咱們一門也算是盛貴無邊了,大哥和我都娶了公主,放著你也不好。王宮裡的旨意,可能要把王最小的流梳公主下嫁給你——你要爭氣!」
我連連點頭,恨不能向二哥表達清楚我的感謝之意。
二哥和周公聯炔出門,又回過頭來,「上次你拿來的那個什麼可摺疊的軍帳,大哥這次出兵用了,說還好用……你還有沒有這些枝章末節的小東西,再拿些來看看。」
「那是我朋友做的,」我嚇了一跳,「他、他並不想這些東西流傳開來我我……」
二哥哼了一聲,眼光掃過來,我象被割倒的草一樣彎下腰去,等我抬起頭來,早已走得不見人影了。
「人其實是到不了最嚮往的天空的。」偃師怔怔的望著高高的天空,說。
「就象王一樣。」我站在他的身邊,虛著眼睛看。我的視力不太好,而且天太高,也太亮,十分不適合我陰暗的眸子。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接近它而已。」
「這也是我想要做到的。」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山後面終於傳來了奴隸們氣喘吁吁的號子聲,我們倆同時回過身來,只見在山坡頂端的密林之中,大木鳶已經露出了它巨大的翅膀。
「好!看我的手勢!」我在馬上立起來,指揮身旁的小夷奴拚命的揮舞著家族旗號,「看我的手勢就放!」
「等一等!要看風向!」偃師也自馬上立起,「風向現在不太對……等一下!」
「叫他們等一下……混蛋!怎麼拉不穩?」我使勁往小夷奴頭上踢了一腳,「滾過去,叫他們給穩住!」
小夷奴連滾帶爬的還沒衝出去十丈遠,又一股罡風捲起,大木鳶在一眾菜色的奴隸們頭上高高揚起,終於「嘣」的一聲,繩索斷裂的聲音整個山谷都聽得見,大木鳶猛的一下拔地而起,接著頭往下一沉,在那些攪亂我視線的奴隸們滿天飛舞的胳膊腿腳中一閃而過,終於徹底地離開了山頂,在看不見的氣流的推託之下,起起伏伏的沿著山谷向下飛去。
我們張大了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從震驚之中清醒過來。
「哈哈!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阿偃!」我狂喜的喊起來,「居然飛起來了!
這麼重的東西也能飛起來!」
「只要能借風勢,再重的東西都能飛起來。」偃師眼望著遠遠飄去的木鳶,輕輕的說。
我在心中千百遍的咀嚼著這句話,直到偃師忽然失聲叫道,「糟了!」
大木鳶沒有繩子的牽引,飄飄蕩蕩的越飛越遠,眼看就要越過另一邊的山頭,落到春日澤那邊去了。我「哦喲」一聲,甩開馬鞭的時候,偃師已經箭一般的直衝了出去,我舉著馬鞭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什麼讓我猶豫的了。
「阿偃!不行啊,過了山頭就不是咱們家的了,春日澤是王的封田!」
山谷里空空的,只有我的小夷奴傻獃獃的站在面前。我突然氣不打一處來,沒頭沒腦的賞了他一頓鞭子。
下一眼看見偃師,準確的說是看見大木鳶的時候,春日澤的晨霧正在漸漸淡去,但是陽光好象無論如何也射不進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現在由另一個東西照亮,那就是流梳公主。
流梳公主的鸞駕是一具巨大的紅色馬車,遠遠望去彷彿是漂浮在湖面上的小房子。
其實是馬車正停在春日澤清幽的湖邊上,湖水微微蕩漾,紅房子和青衣的仕女的倒影被撕扯得千奇百怪。
大木鳶就靜靜的漂浮在馬車旁邊的水草中,可是我沒有看見偃師。不可能,他明明比我先到。我手一揮,數十個奴隸呼啦啦的跪在泥水中。我踩著其中一個的頭跳下馬,快步走近鸞駕,在一眾仕女驚疑的眼光下,單腿跪地,朗聲說道:「臣,征夷大將軍臣姜黎三子,明堂宮左領軍衛姜無宇,請見公主。」
車內有個清越的聲音輕輕的「啊」了一聲,我雖跪在地下,卻也看得見周圍的仕女們先是震驚,而後一個個掩嘴而笑。剎那間我也是面紅過耳。
但這並不是來自羞澀的臉紅。我的心中只有羞憤。關於流梳公主可能下嫁我家成為征夷大將軍三兒媳的說法,在國內早已是不脛而走,可是卻又遲遲沒有下文。我知道,這是二哥在故意的羞辱我,玩弄我,故意在半空中懸著一個似乎伸手可及的桃子,外人看不見,我其實是跳起八丈高也挨不著桃子的邊兒。二哥也許會在玩夠之後把桃子丟給我,那要視乎我成為王婿之後會不會危及他右執政大臣的位置。
我把頭埋得更低,想要說,卻又咽了回去。我幾乎要放棄要回木鳶的想法了。這個時候,門一響,偃師從裡面躬身卻步退了出來。
大木鳶最終也沒有拿回來,因為偃師把它送給流梳公主了。這個小子,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和從未謀面的公主之間的牽扯,證明就是,在我兩已不多的話題中,突然又多出個流梳公主來。偃師從來就不是一個結巴的人,所以那天晚上我們還沒走到分手的地方,我就已經清楚的知道了公主的長發、扎頭髮的紫繩、白菊花的衣服、以及在昏暗的馬車中閃閃發光的小手。我一面臉笑心不笑的聽著,一面該怎麼向父親和哥哥們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如果讓二哥知道我竟然覲見了公主,不知道拿什麼好果子給我吃,一想到這裡我的頭就打了三分。
然而那天晚上,父親和哥哥們與周公喝酒,很晚才回來。我忐忑不安的過了一個晚上,又過了十幾個晚上。
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宮裡宮外沒有人知道流梳公主的奇遇。二哥皮笑肉不笑的在我面前提到「從天而降的木鳶」,眼神中完全是一股嘲弄的眼光,他大概以為我會想到別的什麼上去,而我,恰好也在希望他能想到別的什麼上去。公主的名節與我無關,只要能得脫大難就行。這一次見二哥,他和我都比以往要得意。
於是見偃師的日子向後挪了數十天,等我再一次上得雲夢山的時候,盛夏已經快要過去,山麓中已有片片秋葉。我還沒進門就已經被嚇了一跳,我派來負責照顧偃師的奴隸帶給我一個震動的消息,在這數十天里,偃師已經去了好幾趟春日澤。
換一句話說,在我與二哥歪打正著的這段日子裡,我最好的朋友和竟來可能成為我夫人的公主已經偷偷的幽會了幾次。呸,幽會,真是浪費這個詞兒。偃師那個長不大的小子,知道什麼叫做幽會!我心中一時間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忒不是滋味。
不過,這種感覺在我進屋裡的那一會兒工夫就忘得乾乾淨淨了。就一陣兒沒來,屋子裡已被許多我連見也沒見過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我要從門廳走到裡屋甚至還要爬過一大堆的木頭架子,當我爬得正起勁的時候,架子上一隻會叫的木鸚鵡「哇」的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偃師就站在裡屋中間,笑吟吟的看著我狼狽的從架子上爬下。才一個多月沒見,這小子好象忽然長大了一圈,臉色也紅潤起來。
我心裡「呸」了一聲,不過也不是如何的討厭,說老實話我還是很高興看到他的。
「喂!你這小子,」我裝著很不樂意的嚷嚷,「你要搬家呀,弄得這屋裡……嘿喲你個壞東西!」我把一個跳出來的小木傀儡一巴掌打到一邊去。
「我在做東西。」偃師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忽然很想做東西,可惜一直都不知道做什麼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你為什麼忽然很想做東西。我心裡想著。小夷奴告訴我,這幾次見面,偃師都送給流梳公主許多希奇古怪的玩意兒,因此公主想要見到偃師的心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思春了吧。」我不經意的脫口而出,又趕緊捂住嘴。
還好偃師根本就沒聽見我說什麼,興緻勃勃的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給我看這一陣來他的各種發明。
「你看,這是小木鳶,這是爬繩木猴……這是腳踩的抽絲架子……這是可以放出音樂的首飾盒。」
他撥弄了一下那盒子,盒子里就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聽起來象是銅錘敲在雲片石上的聲音,不過,管他呢,小女孩子就喜歡這種沒聽頭的聲音,還管這叫音樂。我一一的看,其實眼光根本就沒有留意,支吾著答應著,直到我的眼光在一片紅色的刺激下猛的亮起來。
那是放在偃師床上枕頭邊的一張紅色的絲帕。一方紅色的絲帕。那紅色,突然之間如同火一樣在我的眼中燃燒起來。
這是一張女人的絲帕!在這國中,除了王室的近親,還有誰能擁有如此華麗的絲帕?不知是什麼感覺所為,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公主!
流梳公主!
看見自己未來夫人的手帕,體體面面的放在好朋友的床上,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之前,跳進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印象竟然是我那狗頭狗腦的二哥!
我由於控制不住心裡翻江倒海的思緒而長長的吐著氣,走開兩步好冷靜下來。公主。流梳公主。王的幼女。我的二哥忙著把公主變成我的枷鎖,而且還要在那之前忙著看場我自己伸脖子跳繩套的的好戲,這個混帳!
「你看,這個這個,跳舞的娃娃,」偃師招呼我說,「這個好看吧?」
我走過去,木著臉,一伸手就把那個正蹦蹦跳跳的小木頭娃娃掃到地上。偃師抬起頭來,也被我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嚇了一大跳。
「你幹什麼?」
「你以為這些逗孩子玩的玩意兒能夠騙到公主的歡心?」我冷冷毫不掩飾的說道,「別傻了。」
偃師象是陡然間被人抽了一鞭子,臉先是一白,接著慢慢的紅起來。
「聽著,我們是朋友,就恕我口氣不恭了,」我的口氣純粹找茬兒,沒有請人原諒的意思,「公主也不小了,今年16歲,已經待嫁。」我把這兩個字吐得特別重,「你想想看,圍著公主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你、你……我、我……」就這一下子,偃師就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平淡冷漠的語氣,口氣慌張得我直想大聲笑,「我沒有……」
「你騙得了別人,還想騙過我?」我大聲說,竭盡所能要摧毀偃師的氣勢,「你這些天來做了什麼事情我會不知道?你會不告訴我?你看你的樣子,又得意又害臊,呸!
害什麼臊!我全都城的姑娘都追遍了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害臊哩!」
這也是我的風格。我就是理直氣壯一俗人。不過今天,俗人的氣勢遠遠蓋過了清高人的羞怯。我大聲的說著,我忽然發現其實在我的計劃開始實施以前,就已經得到了意外的滿足感。
我花了幾個時辰把偃師擺平了。我幾乎大勝。我讓他相信,要想得到流梳公主甜甜一笑簡單,想要得到會心一笑難。除非他做出更動人的,甚至是最動人的奇珍異寶來。
這事對偃師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做什麼好呢?」偃師緊皺著眉想,「我不知道什麼是最動人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不過現在我正在氣勢上壓著他,所以不能表現出沒主見。我在地下轉來轉去,不小心踩得什麼東西「咭」的一叫。
「人。」我把腳挪開,冷靜的看著腳下睬扁的跳舞娃娃說。
「人?」
「對。一個會跳舞的人。跳舞娃娃有什麼稀罕?如果你能做出一個真人大小的跳舞娃娃來……」
偃師的眼睛直了。
「那將是空前未有的傑作,阿偃。從來沒有人,可能將來也不會有人做得出來。沒有女孩子能抵擋住如此可怕可畏可愛的東西。」
偃師從床上站了起來。
「聽著,這是你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我口氣輕鬆的拍拍他肩膀,其實自己心裡也在為想出如此可怕的主意而顫抖,「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好了。」
我連蹦帶跳的一進大門,渾身上下就是一哆嗦,趕緊夾手夾腳低下頭來,可是已經太晚了。
大哥和二哥兩人臉青面黑的站在門廳中,大哥的一百多重甲兵環列四周,二哥手下的一百多官吏則聚攏在二哥身後。看樣子兩個人又吵架了。我最怕他們兩個人吵架。一個是手握重兵的中軍大將,一個是位高權重的右執政大臣,他們兩個吵起來,整個大周都要搖動,所以他們一般很有理智,一旦相持不下,就拿小弟弟來出氣。
他們可只有我一個弟弟。
「到哪裡去了?」大哥問。他問的時候,我都聽得見周圍甲兵身上的盔甲和刀劍碰撞的聲音。
「我……」我嚇木了。
「跟你說了,讓你每天到朝上跟我好好學習!」二哥不甘示弱的插進來,「一天到晚的往外面跑!你以為在外面跑野了,人家就尊重你敬畏你?」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眼睛瞧著大哥在跟「我」說。
「我……我……」寒氣直逼上來,我已經全身麻木不知疼癢。哥哥們對我來說那種死神般的感覺,在我的肌膚上慢慢的爬著,舔起一個一個的寒慄。
「算了,你愛往外跑,也沒什麼,」大哥馬上接過去,「我的部下禽滑勵,你知道吧?如今是我的奉劍都尉,」他把「奉劍」兩個字吐得特別重,周圍的人不由自主的把深深埋下的頭又向下壓一壓,「我就把你託付給他,跟他歷練歷練。將來,說不定咱們家還有第二個有出息的呢!」
我的雙腿狂抖著。大哥當著眾人面這樣說,那是不可以更改的了。下來二哥不知道怎麼整治我呢。
二哥大概也沒料到大哥會一口就搶了先機,沉默了一下說道:「聽著了?……也不能光是貪玩好耍,荒廢了政事!家裡將來要輔佐王室成就千古不易之霸業,要多出幾個真正有知識能耐的!……你前幾次拿來的那些東西,有的純粹玩物喪志!……有幾樣還可以,或者就能進奉給大王。你要仔細搜羅些象樣的,須知大王在稀世芳物上面,也是很用心的!」
我突然反應過來,今天我其實是揀到大便宜了。兩個哥哥忙著斗心機,一個不留神把話說岔了,就這樣岔來岔去變成爭著搶我了!
「是、是……弟弟、聽、聽著了……」我恨不能趴到地下去,壓低了嗓子說。兩個哥哥站在上方,都搶著「恩」一聲表明我是在跟他說話。
幾百雙腳從我身邊「嘩啦嘩啦」的走過,我低著頭站在那裡,覺得那聲音和扇人耳光的聲音也差不到哪裡去。
禽滑勵是個高大的人,事實上整個大周也找不出比他更高大的人來。和他在一起走,我覺得彷彿又回到了幾歲的時候走在兩個成年哥哥身邊的感覺。那可不是什麼好感覺,所以我騎在馬上,讓他走路。
他就走。他慢慢的走著,我的馬走路追不上,跑又太快了,只有一路小跑,顛得我差點沒當場就吐一馬脖子。所以進來小屋坐下的時候,心裡還翻江倒海的暈。
偃師沒有留意我的不適。他根本就不會再留意任何東西。這一個月來,他的小屋裡不再擺放無聊的東西,全部被絲線、木棍、青銅所佔據。我向全國各地派出的快馬幾乎充斥每一條馳道,不斷的向全國最好的絲匠、青銅匠、木匠發出驚人的訂單。我甚至還把召公大人送我的生日禮物,來自西狄的犀牛筋也拿了出來。偃師不停的畫,不停的修改著設計,京城大道上就不停的出現跑死的馬和奴隸。我不管這些。我也不叫偃師管。
我有決心,要實行我的計劃。
但設計也是非常困難的。從來沒有聽說有人曾經做出一隻獸、一隻鳥,甚至一條魚,更何況是人!我在冷靜下來之後才被自己一時衝動的念頭嚇壞了,可是偃師冷靜下來之後——他就開始全力以赴的實施這個計劃,彷彿這只是另一項他已經輕車熟路的發明罷了。這是表面上的,我知道。偃師不是那種把困難掛在嘴邊的人,所以要看這事如何複雜煩難,只需要要把偃師掛起來稱稱就知道。他在一個月內就瘦了至少10斤,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就畫出了一個戴著青銅面具的人型,這個人形是一個威武的男性身軀,他的皮膚由最好的絲布,密密層層的織成,中間鑲進長長的銅線,又堅固又耐磨。他的肉身是由輕薄的羽毛填充而成,因為偃師要他跳舞,不能把他設計得太重。
可是接下來的肌肉,實在是個大問題,偃師不眠不休的考慮了很久。什麼東西能夠將力量傳導到全身的每一處,並且堅強、穩定而精確呢?在我們的這個時代,連人都做不到這一點。但沒有肌肉,這個想當然的最好的人偶就連一個半尺高的跳舞娃娃都不如。
我忽然有些氣餒。這是不是太過份了?我是不是被報復沖昏了頭腦,竟然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辦法?
秋天已經降臨,流梳公主再也沒有出現過,我至今連一面也沒見過她。而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為了見到她而努力了兩個月了。流梳公主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呢?我坐在門廳里,長一口短一口的出著氣,一面想。
突然,脖子上感覺涼涼的,我本能的想動,但馬上那涼意就滲進了肌膚里。我立刻全身僵直。斜眼看下去,奇怪,並沒有任何東西在我的脖子上。
我定了定神,緩緩的轉換身體位置,最後終於發現,那股涼意竟然是從木牆外面透進來的。我跳下椅子,嘩的拉開門,禽滑勵那張巨大的木臉鎮靜的看著我。
我看著他的手,手上拿著劍。
是這把劍的寒氣,穿出劍鞘,透過連冬天雲夢山上的冰雪都透不過的厚厚楠木牆,刺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看著這把劍,感覺就象有小刀在刮全身的骨頭似的。
「征……征嵐劍?」
禽滑勵咧開那張巨大的嘴,笑了笑。
「好厲害……好厲害……」我強壓住心頭劇烈的震撼,細細的看那劍,雖然還包在蛇皮軟鞘之中,但還是隱隱能看見光華流動。好可怕的劍氣,不愧為大周王室八寶之一。
「拔出來,我看一看。」
禽滑厲報以一個簡單而堅定不移的微笑。
我伸去拿,他輕輕的後退,那碩大的身軀不知怎麼的一轉,我就撲了個空。大冷的天,我的額頭一下子見汗了。我這才想起,禽滑厲是國內除了我大哥之外第二的高手,有人傳說他力大無比,能夠一手掀翻三輛戰車,也有傳說他在襲破徐城當夜,手殺三十多人,勇冠三軍。
傳說都是假的,知道真相的人就那麼幾個。這個人是國內第二的高手,但絕不是依靠蠻力。他的劍術得自我大哥師傅的真傳,按照大哥的說法,應該還在他之上。只可惜他出身低賤,無論怎樣受我大哥重視,始終也無法爬上高位。
另有一個傳說當然也是假的。那天晚上他沒有殺三十人。
他一個人從北城殺到南城,人們拼湊得起來的屍骸一共超過三百具。
要想讓禽滑厲拔出征嵐寶劍,只能用命去換看上那麼一眼,這種聽起來可笑的笑話,並沒有幫助我在這初冬料峭的寒風中笑出來。我咳嗽兩聲,打算換一個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從身後屋裡傳來了「轟」的一響,風聲大作。我沒來得及轉身,禽滑厲「哇」的一叫,徑直掠過我的身旁,跟著就是「托、托托」幾聲。
接下來的事情,我還以為是被征嵐劍的劍氣傷了眼睛。用一根竹蒿和天下第二高手打鬥的,竟然是一個半人高的竹箱子!
那箱子做得奇怪,中間方方正正,下面四條木腿跳來跳去,帶動箱子以一個奇怪的姿勢靈活的閃避著,而箱子上方則是兩支用棉布緊緊裹住的粗壯的手臂,支著一根竹蒿,你來我往,一招一式直往禽滑厲身上招呼!
我開始使勁捏自己的大腿,到了要擰出血的程度還是一點也沒感覺到疼。
不過,禽滑厲畢竟是禽滑厲,面對著鬼魅般飄忽的對手,我敢說他甚至還沒有開始認真的打,他只是輕鬆的揮舞著沒出鞘的劍,逗著玩似的把那小箱子撥來撥去。我看準時機,慢慢的靠近他的身後。
禽滑厲完全沒在乎我走到他的身後。這個人渾身長著眼睛似的。他知道我對他手裡的劍不懷好意,但卻不在乎我。好在我對這種輕蔑的感覺早已習慣,甚至甘之如飴了。
就在這當兒,那箱子呼的往左一跳,竹蒿橫掃。我知道,它肯定馬上就要往回跳,因為這兩下子已經被用過三遍了,這種小兒科般的玩意兒禽滑厲已經不耐煩,所以他這一次並未跟進,而是簡單一劍直劈前方。那傻乎乎的箱子果然又往回跳,就象是自己跳去禽滑厲的劍下一般,嘩的一聲,一劈兩段。
這世上總有些有心人,他們關注別人,而不是事情,因為關注人才可以找到人的破綻。那一刻我死死的盯住禽滑厲,無論箱子里跳出來的是什麼,根本連我的眼角都進不了。
事實上,從箱子里跳出來的,只是一隻兔子。
「禽滑厲——!」我高聲喊道,用盡全身力氣將高舉起的劍重重的劈向他的後背。
一隻兔子!
還有什麼,比在戰場上看到和你對戰的對手是一隻兔子來得更滑稽的?一個絕頂的高手可以面對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但我不相信有人看到兔子跳出來會不笑出來的。
禽滑厲沒有笑,但這種震撼遠遠超過泰山崩於面前。我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當我劍幾乎快要挨到那扇寬闊厚重的背的時候,一道白光打消了我的慾望,卻也成全了我的願望。
征嵐寶劍拔出來了。這是我很久以後才看清楚的事情。那把劍只出鞘了很短的一剎那,我身上穿的青銅甲和我斷成七八截的斷劍就一起飛得滿地都是。
我站在當地,劍氣的餘韻讓我足有一刻鐘喘不過氣來。禽滑厲發瘋般的用他的巨掌在我身上亂摸,看看有什麼划傷。其實沒有。我很幸運,他很準確,這一劍貼著我肌膚過去,但那寒氣已透過了我全身。很多年過去,物是人非,只有我的寒疾逐年沉重。征嵐寶劍的一劃,劃過了我一生的歲月。
「這就是肌肉?」
「這就是肌肉。」
我裹在厚厚的貂毛大衣里,喝著滾燙的薑湯,一面驚訝的看著那隻活蹦亂跳的兔子。偃師把它偎在懷裡,愛惜的摸著它的軟毛。
「你用兔子來做肌肉?」
「兔子是動力。」偃師解釋說,「這還只是原型。我用你送我的犀牛筋做抽動的機腱,再做了和大水車相似的齒輪滾盤,也用犀牛筋繃緊。繃緊的犀牛筋會舒張,放出動力。」
他給我看箱子里已被砍壞了的滾輪,那個滾輪象個圓圓的籠子,有幾根犀牛筋穿過它,又連接在齒輪盤上。他拍拍小兔,「這個傢伙,就是動力和大腦。它不停的跑動,可以不斷的上緊釋放開來的牛筋,不停的補充肌肉的張力,而它的運動又可以通過這些絲線,傳遞到肌肉的齒輪上。」
那些齒輪就可以控制犀牛筋的鬆緊扭曲,就這樣,一隻藏在箱子里的兔子,就在初雪下來的那個早上,向大周第二的武士挑戰了。
我吐出薑湯,開始「哈哈哈」的大笑起來。偃師丟開兔子,任那小傢伙在屋裡亂竄亂蹦,捂著肚子大笑。禽滑厲站在屋外紛紛揚揚的初雪中,一開始沒頭沒腦的看著我們,終於也開始放懷大笑起來。
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大笑,我從來不知道竟會有如此的開心愉悅。如果我知道我這一生中再也不會如此的開懷,我會不會珍惜的把那段感情節省下來,留待以後沉悶中消遣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最好的朋友,最忠實的部下,開心的大笑著……其實,這也夠了。
我不喜歡開心得太久。
接下來的兩個月,道路之上再次充斥著南下北上的採購大軍。最好的齒輪,最好的布匹,甚至直接裝載著最好工匠的馬車不斷的匯聚到都城旁的這個小小山麓。偃師快速的進展著。每一次去看,青銅人都往上長一截,它的大腿、小腿、手臂,放得滿地都是,不停的被裝上拆下。每一次拆下再裝上,都離成功的運動進展了一大截。偃師的想法,是要這個舞者跳出最華麗最踴躍的舞蹈,我也是這麼想的。而青銅人的身體內只放得下小的東西,如兔子,老鼠一類的東西。
為了老鼠跳舞的事,不知費了我多少心力,最後終於放棄了。老鼠是不能跳舞的,就象有的人永遠也當不了將軍一樣。
那一天是多少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我和禽滑厲待在小屋外的竹林里,我不停的跳來跳去取暖,禽滑厲一動不動的坐著,幾乎被雪掩埋。於是我想出個主意,讓禽滑厲來劈柴玩。當然,經過那次事後,禽滑厲再也不敢在陪同我出來的時候帶徵嵐劍了,不過他對我任性的態度也多少有了了解,所以通常情況下是不敢違背我的意願,哪怕只是開個玩笑。
我們從小屋旁搬了許多的粗大木樁,擺在雪地里。禽滑厲偏袒右肩,在漫天的飛雪中猶如一尊巨神,高舉著斧頭,「嘩」的一下劈下,被劈成兩半的木頭通常要飛出去五六丈遠。
我拿了根長長的竹蒿,站在禽滑厲身後,高喊一聲:「禽滑厲!」然後砍下去。禽滑厲大喝一聲,如一座山般轉過身來,捲起遮天蔽日的雪塵,然後「刷」的一聲把我的竹蒿切成兩半。
我倒在雪地上,胡亂的扒拉著臉上的雪,一面和禽滑厲一道笑得直抖。我們樂此不疲的重複著諸如此類的遊戲。
小屋的門一下被推開,一道黃色的輕煙嗖地竄進了竹林,偃師大呼大叫的追出來。
那是一隻名叫做「桐音」的黃鸝鳥,是我去年送給偃師的禮物,不知道為什麼會跑掉。
我丟下禽滑厲,連滾帶爬的追出去。一時之間,整座山谷中都是我的奴隸們在亂竄亂找。
那鳥的聲音清越出谷,就在一處山崖下面「啾啾」的叫著。我和偃師凝神屏氣,輕手輕腳的走近,眼看著那叢被大雪掩蓋的冬青下一動一動的,我們倆不約而同的撲了上去,「啾」的一聲就把這小東西捏在手心裡了。
然後壓在竹頂的大雪重重的落下,把我們倆打得動彈不得。這就是心臟?」
「這就是心臟。」
我把小黃鸝捧在手心裡,轉來轉去的看,忽然說:「要找個好的訓鳥人很容易,可是桐音已經太大了呀!」
「你的腦筋轉得很快。」偃師說,「不錯,我就是想要訓練這麼一隻黃鸝,讓它學會聽著音樂起舞,然後調整機關人身體里的構造,讓機關人能隨著它起舞。一隻黃鸝跳出的舞蹈,節奏一定是最好最優美的。」
我張大了嘴,先是傻傻的,然後是會心的笑起來。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愛笑。
當天下午,冒著張不開眼的大風雪,數十騎快馬就出發前往全國各地了。
所有的事情都有個結果。偃師是一個喜歡過程的人,我只在乎結果。
所以,在那將近半年的過程中,偃師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我則被漫長難耐的等待折磨得夠戧。還好,在這不長的時間裡我總算有了幾個為數不多的朋友,哪怕是暫時的也好。他們陪伴我度過長冬。
春天來臨了。
位於山陽面的春日澤最先被春天踏中,山這邊的雲夢谷雪還未化盡,那邊就幾乎是一夜之間,青幽幽的春草覆蓋了黑沉沉的沼澤。露出草蓋的那些湖泊,也日漸清澈明亮,春天來到,再見流梳公主的日子,不遠了。
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流梳公主,那個不知不覺間成了我的未婚妻,又不知不覺間成了我向人報復的工具的女人。偃師似乎跟我提起過她,不過……我沒有印象了。
二月中,黃鸝「桐音」已經會和著黃鐘大呂跳舞唱歌,一直到四十一日,那個由機關構成,十一隻小松鼠推動,由一隻黃鸝指揮的青銅人「仲昆」也會跟著那悠揚渾厚的頌歌,在竹海中翩翩起舞了。
曠世的作品,就在冬季完全過去之後,完成了。
五月初五,小草已不再是青嫩嫩的,而是綠油油的長得滿山遍野。從雲夢澤翻過山脊到春日澤,到處都是一片繁華夏季的景象。流梳公主的音信,也再一次越過那條山脊傳了過來。曲指已有半年多沒有見到公主,偃師雖然還是淡淡的,可我知道,他的心裡一定是火熱的。我曾經為我所做的感到愧疚,可是想想結果,又覺得這樣做最好。偃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成全一個是一個吧。
那一天,是北方的使者前來朝見王的日子。天上流雲彷彿也是從北方匆匆趕來的,高高的,白白的,帶著夏季罕有的涼氣。
我們等在春日澤上一次見到公主的地方。可是,一直到太陽落山,公主的鸞駕才緩緩的出現在視野里。
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見公主一面。所以我只是帶著我的大小奴隸們跪在當地,口中稱臣之後就伏下身子。偃師帶著仲昆站在水邊。那機關人穿著華麗的衣服,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的站立著。暮色下,水倒影著他的身軀,讓我好多次都幾乎要把他當成是一個真人。
他們很久沒見,這一次相見非同小可,所以談了很長的時間。我坐在奴隸們搭起的帳篷里,吃著滾牛肉,心裡還很得意。哼,自己的未婚妻和別的男人相談甚歡,我也很得意,這叫什麼世道。
不知道是什麼時刻了,我已有酒,就不再喝。為了不打攪到公主,我不準小夷奴們放肆,所以一不喝酒,帳篷就安安靜靜。月亮大概也已經上來了吧!我坐著,外面潺潺的流水聲都幾乎成了一種惱人的噪音。我只有繼續喝酒。月亮還沒上來嗎?外面卻隱隱的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我越來越煩悶,提起酒壺,已經空空的了。
我順手把酒壺摔在小心翼翼靠上來的小夷奴臉上。不扔還好,這一扔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跳起來,煩躁的在帳篷里轉了兩圈——天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沒有經過大腦的,我一抬腳,走出了帳篷。
第一眼,我的胸口就如同重重一擊。在廣闊的春日澤草原的上方,不太高的地方,一輪碩大無朋的圓月,彷彿君臨整個天地一般懸垂著。那月亮的光華!我被酒刺激得紅腫的眼睛幾乎無法逼視,不禁慘叫了一聲,低下頭來。我清清楚楚的看見了自己猥瑣的影子,在月光地下扭曲著,顫動著。月光!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如此攝人心魄的月光!
我的酒馬上變成一身的冷汗。
我喘了半天氣,才倉皇的抬起頭,看不見那些卑微的奴隸,卻看見在河的對岸,公主的紅房子旁,同樣是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地上,一群霓衣流彩的宮娥們,圍著三個人……不,是兩個人一個傀儡,在舞動著,歌唱著。歌聲在微風習習的草原上傳出去很遠很遠……我痴痴的站著,直到那兩人中的一個,一個雲鬢高聳,黑髮及肩,穿著白菊花樣衣服的少女,從地下站起,亭亭玉立的站在場中。
歌聲和著我腦海中的一切迷茫困惑,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公主!
流梳公主!
我知道,我張開嘴很難看,在喝得大醉之後甚至可以說是猥瑣,但我的嘴還是不由自主的張大了。我肆無忌憚的看著流梳公主。我知道她是絕對不會往這邊看上一眼的。
我佝僂著身軀,無意識的往河裡走。
我看見公主,立在月亮地里。但月光是照不亮她的。是她照亮了四周。從她那漆黑的怒發上閃爍出的光芒,在黑沉沉的河裡盪起一道又一道的光的波浪。她的白菊花的衣裙,在夜色下發著寒森森的光彩。她那雪白的小手吸引了我的每一道目光。我幾乎零亂了。
仲昆就站在她身旁。當公主的歌聲唱起來的時候,機關人就開始舞蹈。他和著極其準確而飄逸的節拍,嬌小的公主身旁穿梭來往,公主清揚的歌聲劃過草原劃過水面,我象被打到,身子一歪半躺在冰冷的水中。我的意識迅速的陷於朦朧和混亂,只感到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蒼白,公主的歌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出塵入雲,仲昆的身形也越來越飄忽不定……在徹底昏過去以前,我得出了一個決定和一個結論。
那個決定就是我要迎娶流梳公主,而那個結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已經被我推到了我自己的前面。
「你去看公主了?」
二哥冷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一下就從頭冷到了腳。
奴隸們慌亂的跪了下去。我心亂如麻,恨不得自己也跟著跪下。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彎腰低頭的站著,比趴在地下還難受。
二哥慢慢走到我的身後,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所以更加惶恐。
「你居然去看公主。你好大膽。」
「我我我……我我……」
二哥忽然咯咯咯的象個母雞一樣笑了起來,聲音如同刮鍋底兒一樣刺耳,但我寧可他笑,因為通常他說的話比世上任何聲音都刺耳。
果然,他說,「可惜呀,你也是去看戲的。公主沒你的份,本來就沒你的份兒……
現在好了,又了新歡了,哈哈哈哈……」
我的心被刺得亂跳,不過反而鎮定下來了。索性去想待會兒把哪個奴隸拿來打死出氣。一想到我怕二哥,現在趴在地下的各個奴隸們心裡何嘗不是怕得發抖?我都想笑出來。我真的笑出來了。
「嘿嘿,二哥,您……」
二哥圍著我轉,象是在打量自己的獵物,見到我笑,他楞了一下,臉上迅速青了。
「很高興,是吧?還有樂的。」他連連冷笑著說,「索性我就上奏王,讓他把流梳公主嫁給那小子得了,嘿嘿,嘿嘿。那是哪一家的長子啊?」
「偃家。」我的臉上越笑越歡。
「偃家?是哪一家?沒有聽說過。」
「只是國人平民,家道微寒,當然不入您二哥的法眼。」我喜笑顏開的等著看二哥的表情。
那表情,就象是被螞蝗叮了一口,二哥蒼白瘦削的臉上肌肉一縮,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國人!怎麼會是國人!地位寒微之人,你竟敢隨便帶入春日澤王家獵園!你好大的膽子!」
「是!是是!」
二哥整個五官都扭曲了,我心花怒放。
「你做事大膽!你混帳!你……你小子還把大哥的征嵐劍拔出來玩過吧?你不要小命了!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老大會放過你!誰動那把劍,誰就是死罪,那是王的賜劍!等到老大死了,劍還是要交回去的,那是御用的寶劍!」
二哥沖我臉上唾了一口,往日溫文爾雅的右大臣風範一掃而光。我開始笑不出來了。
「等著瞧!老大說話就要從西狄回來……這會說是勝了,其實是敗仗,正沒地兒找出氣呢……嘿嘿,嘿嘿!」
我額頭上的汗,「噠」的一聲滴在青楠木地板上,彷彿迅速蒸騰起一股輕煙。
二哥「呼哧呼哧」的喘了幾口氣,再一次用他的三角眼下死眼的盯著我。
「你說,你跟我說。」
「二……」
「你的那些個玩意兒,是不是從那姓偃的小子那裡弄來的,恩?」
「不是!」
「別騙我,我都知道。」二哥根本就不相信我倉皇的回答,「我的人看見了。」
「聽說……你們在春日河的河岸,還用一個真人大小的傀儡給公主表演?」
我的頭嗡的一聲什麼都聽不見了,連我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二哥哼的一聲,「老三……我只給你一次機會。我不討厭人騙我。但我不許你騙我。」他的聲音,和我的心一道,寒下去,寒下去……「你說,你是想落我手裡,還是想落在老大的手裡,恩?」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許我的回答會是我願意落在魔鬼的手裡。但這種答案說得出口嗎?我不怕哥哥生氣。我怕我自己承受不了這個答案。
「二哥……二哥……」
二哥很欣賞的看著我惶恐的落下眼淚。他起碼欣賞了半個時辰,我的聲音都快沙啞了,他才冷笑著開了口。
「王,過兩個月要舉行郊祀大典,順便迎接咱們老大凱旋。各方的諸侯都要貢上最新的金銀寶物。這都是俗套,我知道。」
他湊近我的臉,惡恨恨的看著我的眼睛,「所以我要進貢最好的東西,老大吃了敗仗,我貢上最好的,也許永遠也沒人能進貢的寶物,這一下老大就要被壓下去了……老大被壓下去,對你有好處,對吧?你的哥哥裡頭,除了我,還有誰照顧你?」
「二哥……二哥……」
「你把那個東西給我弄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很快的說。
我的脖子不由自主往下一縮。
「我就要那個東西。那是至寶。在那一天以前,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總之,我要得到那個東西。」
我心裡死一般的靜寂,甚至可以說,象河裡的石頭一樣漸漸的堅硬冰冷起來。
二哥很快的看了我一眼,確信我已經聽懂了,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象一隻捉弄完耗子的貓,一步一搖的走開了。
我很久都沒有去雲夢澤和春日澤了。我把自己關在一個只有少數人知道的地方。等我積攢起勇氣去那裡的時候,六月已經過去,秋天的金黃已經布滿大地。
從來沒有以如此的沉重的心情和如此堅定的決心跨上過雲夢山。這兩個月來,我變了很多,首先是,瘦了,也更黑了。站在偃師的身邊,我覺得自己形容枯槁,不堪一看。
偃師容光煥發。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變化這麼大。這一次甚至比上次還要明顯的變化。兩個月來,他們倆幽會的次數越來越多,通常情況下都是在月光下,和著仲昆的舞步唱歌流連。我很清楚。被我派去,然後回來被我打死的奴隸已經超過十人。
在山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可是真的面對他了,也不過就這麼回事。
我突然變得坦坦然的。
「聽說你們最近經常見面,怎麼樣,公主還喜歡仲昆吧?」
「恩。恩!」偃師含笑著點頭,他一點也沒問起我當夜的不辭而別和這兩個月來的經歷。沒關係,我也根本不打算給他解釋。
「可惜呀。」我只是長嘆著說。
「可惜?」
「是啊,」我很驚訝的看著他,「你不會不知道她是公主吧?」
「是啊,她是公主。」不知是不是意識到什麼,偃師的臉色一下暗淡下來。很好,我喜歡看。
「她是公主。公主的意思就是天子嫁女,公爵以上主婚。連主婚的都是公爵。」我蔑了他一眼,「你是什麼?」
一股紅潮直衝上偃師的腦門。我就知道會這樣。
「你現在還什麼都不是,」我拍拍他的手說,「可是我早就勸過你。如果你早把你做的東西進奉給王,也許你早已進了宮,做起御用大官來,那就勉強可以說得了——可是你,哎。」
於是另外一股紅潮湧上了偃師的腦門。沒關係,我也喜歡這樣。我早就在想著這一天了。
「我不想……」
「你當然不想。我知道你不想。可是現在說這些有用嗎?你喜歡公主吧?」
「恩……可是——」
「可是公主也喜歡你。」我打斷他的話說。「公主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她只喜歡你。因為你不同尋常。是,我市儈,你呢,你住在雲夢山上。你簡直就是一團雲,一團霧。公主喜歡這樣的。女孩子都喜歡。」我點點頭說,「你也能給公主快樂。從來沒有人能給公主快樂。你能。因為你聰明。你聰明得超越了時代。女孩子就喜歡這樣的。」
一旦破開了口,偃師從來沒有說得過我的記錄。我很痞,這就足夠了。白雲是不會和泥巴較勁的。我知道偃師說不過我。而且這一次,我找住了他的軟肋。雖然我的小命還在別人手裡拽著,我卻已經在另一邊享受到把別人玩弄於股掌的快樂。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對於這種快樂的嚮往,是我與生俱來的天賦。
「還不晚。」我看著天邊的紅霞,說。紅霞的下面就是春日澤。
偃師沒有看我。他楞楞的望著落日的方向。
「有一個東西,能夠讓你一下直升九重天。」我說,「仲昆。」
偃師的臉抽動了一下,可是還是看著天邊。
「下個月,王就要郊祀,那是一年中最重大的日子,各方的諸侯都會雲集都城,參加這盛會。盛會上會展出各地送來的貢品,無非是什麼生絹啦,苞茅啦,地瓜啦,每年都見的土特產,一點新意都沒有。王看煩了,連送的人都送煩了。」
「可是今年郊祀不會一樣。今年會是難忘的一年。因為在郊祀大典上,將會出現一場不同尋常的,從來沒有過也許永遠也不會再有的特殊的舞蹈。這場舞由王的幼女流梳公主親自領唱,而舞者嘛……」
我偷眼看看偃師。他極力的忍耐著,可嘴角還是在痙攣般的抽搐著。
「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人造人。一個機關一個傀儡。一個能動,能跳,能舞蹈,卻又全是木棍皮革做成的舞者。仲昆。」
我放鬆了口氣,輕描淡寫的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甚至可能超過化人大人帶給王的震撼。是的。王會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諸侯會目瞪口呆,百官會嚇得屁滾尿流。」
「只有你,阿偃。普天之下只有你做得到。以大周今日的國力,王如果聽到西狄三十六國同時大舉入侵的消息,也會一笑置之。只有你和你的仲昆能讓王感到新奇,驚訝,感到世界之奇妙。你不知道,生活在明堂宮裡的人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消遣了。」
我故意把享受說成是消遣,是想氣一氣偃師。果然,他的臉馬上就白了。
「所以這是數十年來無可比擬的盛事。王一定會大喜,一定會。他一定會召見你,一定會的。如果你要求娶流梳公主……」
偃師的眼裡放出光來。
「一定會。」
三個字,我用盡了我這輩子全部的感情和激動。
領我上台的宮女慌慌張張的沒一點王家氣派,我不由自主的跟著慌亂起來。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離王那麼近的位置。我緊緊抓著袍腳,生怕一腳踩到,頭壓得很低,以至於差點撞上站在台邊主持大典的召公。
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迅速安定下來。
然後我就看見了大哥。幾個月不見,大哥更黑了,更瘦了。國人都知道他打了大勝仗,只有少數的人知道其實是敗得狼狽不堪。所以人人都可以望著他笑,望著他流露出崇拜的眼神,甚至跟他拉近乎,說恭賀大捷威加海內之類的套話,我不能。我知道要是看大哥的眼神稍有不對,他可能就會把我眼珠子摳出去。我盡量彎下腰,讓大哥以為我是在行禮而沒有看他。故意不看他,也是要掉腦袋的。
我一刻也不敢多站,趕緊坐到台邊上自己的位置上去。從那個角落裡恰好可以看得見屏風後面的些許動靜。我看見那不小心露出來的木劍的劍柄。
那是仲昆的配劍。為了給大王表演,仲昆已經習武了。
「為什麼要仲昆練劍?」偃師不解的問過我。
「你以為大王是什麼?是小女生嗎?大王威揚四海已經四十餘年!前有化人帶他遊歷天堂,後有西王母帶他遊歷崑崙宮,什麼希罕舞蹈聲色沒有見過?你在他的郊祀大典表演嚶歌燕舞,大王看了笑都難得一笑!」
「所以咱們得表演大王最喜歡看的東西。最近,我大哥又在西狄大勝,因此這次郊祀其實是借個名義,慰勞我大哥,迎接三軍凱旋的。這種時候要突出氣氛。」我望著偃師的眼睛,嚴厲的說,「要讓仲昆習武,要他練劍。要他在郊祀的大典上,一個人獨舞精彩的劍舞,才算得上是正和時宜,才能代表大王向四方來的諸侯曉示國威。」
「你想想看,這是多麼大的光榮和面子!從來都是大王的儀仗隊來完成的,我求我二哥,又求了周公,這才安排下來。你以為誰都可以上台表演的嗎?」
偃師沉默了。這是他從未見識過的世界。他在雲夢山上可以呼風喚雨,可是在這人間,如果我的奴隸不跑死幾十個,他連一個配件都不能及時拿到手。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再一次想。
「可是,我不會。」
「你不會?」
「我不會舞劍。我的鳥也不會。」
「咱們再找找看有沒有好的調鳥師。」
「不是調鳥師的問題。」偃師說,「鳥和松鼠是動物,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玩人類的遊戲的。更不可能學會舞劍。」
「那怎麼辦?」我不耐煩的問。
「除非……」
「除非?除非什麼?」
偃師的臉上突的變得通紅。他猶豫了半天,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才說,「除非用人。」
「用人!」
「用人的心……用人心做機關人的心……人心裡的一切技能、力量和堅韌……都能在機關人的身體里發揮出來……如果要舞劍……」偃師被自己的話嚇到了。他的話都開始語無倫次,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可是我的心卻越來越平和舒坦。
「我們當然有人的心。」我信口說道,「大哥打仗,帶回來很多的俘虜。這些俘虜下個月就會被通通處決在郊祀的大典上。不過我可以提前從裡面挑出一兩個來……」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象從前安慰他一樣。「這不是什麼大事。反正那些俘虜都要死,讓他們的心臟能夠與不老不死的機關人一道活下去,對他們來說何嘗不是樂事?放心……放心……」「大周天子代天巡幸文武德配威加四海懷柔八方,」傳來了召公中氣十足的頌詠,把我從深深的回憶中拉回來,「狄、夷、羌、笏、狨無不賓服,自文武以下,曠古未有!」
我跟隨全體在場人的節奏,欣悅誠服的舞拜於地。前面由厚重帷幕重重包裹的天子台上輕輕的一響,我知道,剛剛提到的那位曾以巡天聞名天下,而切勢必聞名身後萬世的天子已經駕臨了。我知道,他不會露出臉來,自從化人不顧他苦苦勸阻,白日飛升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天下萬民之前顯露過身影。我很懷疑他是已經放棄了一切,寧可孤單的躲在一邊打發時日,也不願放棄回憶與化人在一起逍遙的日子。這些老人們……
然後我看見,在我對面的屏風後面,幾個纖細的身影隱隱晃動。我的心一縮:流梳公主到了。我不由得轉過去看自己的身後。阿偃的身形,我看不見,可是我能想見他的激動。阿偃……我心裡忽的一動,可是已經晚了。
大典已經開始。
兩排武士雄赳赳的從台上退下去,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這些武士,並不是大哥從西狄帶回來的,而是二哥的手下。他們在台上做張做勢的表演著大哥西狩大勝的場面,很是威風八面,台下的諸侯官吏們掌聲雷動歡聲如潮,台上的眾卿個個面如土色。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人敢去看一眼大哥的臉色。
我看了。而且自從我生下以來,還從來沒有如此認真的、一瞬不瞬的看過我的大哥。如果在那個時候,暴怒的大哥能看見在遠遠的角落裡有這樣一雙眼睛在幽幽的看著他,他也會禁不住打冷顫的吧!還好他沒有。他依舊坐得筆挺,彷彿坦坦然的坐在周王之下。
我看見一滴汗,慢慢的,慢慢的,從大哥的額角滑落。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我幸福的快要暈過去了。
召公舞動著寬大的袖子,在台上賣力的來回穿梭。現在他又走到了周王面前,深深的伏下身子,用長時間的沉默低伏表達敬意。大家也只有跟著伏倒。過了好一陣兒,才聽見他朗聲說道:「左執政周公,右執政姜無壽,請為大王壽。」他爬在地下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砰砰砰」的劇烈的跳動起來,跳得如此厲害讓我都誤以為我的心從來都沒有跳過。
「左右執政為賀大王高壽,及大將軍大勝助威,特請——為大王奉上希世之寶,前所未見,曠世僅有的舞偶,為大王舞一曲得勝兵舞。並請……」他轉過頭來,笑眯眯的望向我的對面,「少公主賜歌一曲,為大王助興。」
台下的諸侯百官中頓時響起一陣交頭結耳的聲音,可是,當仲昆邁著矯健的步子從屏風背後走出的時候,議論的聲音很快的低落下去了。
在上千雙眼睛的注視之下,我的二哥,大袖翩翩的趨身而上,熟練的拉開了仲昆胸腹的衣服,接著打開了腹腔的木板。
人群中「轟」然一聲,驚訝的禮節盡失的讚歎聲如波浪般橫掃了整個郊祀大典。一個木頭人!一個會動的木頭人!人們爭相擁擠著,想看一看這件看來不應該出現在世界上的東西,台下護衛的軍士們甚至失神到忘記了安撫秩序。
得意,寫在二哥、周公的臉上,也悄悄的寫在我和召公的臉上。這個世界上太多得意的人。從前是我的大哥,如今他被自己架在爐火上烤,現在是我的二哥……我也得意。我怎麼不能得意。二哥說過,他會照顧我,會比大哥更好的關心我。二哥的榮辱,關係到我的榮辱,我的得意悄悄的跟隨著他的囂張,如同獵豹追蹤獵物一樣。
帷幕里說了什麼話,二哥和周公並排趴在地下,連連叩首。事就這樣成了。
屏風後面,響起早已準備好的洪鐘大呂之聲,那是我再不能熟悉的曲調。我低著頭,心跟著音樂跳動著,等待著過門結束。
在場所有的喧鬧忽然低沉下去,因為一個不太大的聲音唱了起來。那是流梳公主。
歌聲象輕輕吹向草原的春風,以讓人幾乎察覺不到的速度和力量,無形無質的向四方散去。其他的聲響剎那間被蕩滌得乾乾淨淨,彷彿天地間只剩下這一個聲音。
仲昆在歌聲響起的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木劍。他劃出一個優雅的姿勢,騰身而起,劍鋒直指蒼穹,又擁身而下,在場中緩緩的劃了個圓圈。這個圈子劃得並不急,可是那支木劍飄飄的,竟然漸漸發出了低沉的嗡鳴聲。
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大哥的臉色變了。
在秋日高高的天下,伴隨著流梳公主黃鶯出谷般的歌聲,仲昆舞出幾近完美的舞步。他輕鬆的舒展著自己的身軀,手臂輕揚,腳步輕點,在台上轉出一個、兩個、十個…
…無數個圓潤的圈子。他整個人都被自己轉出的圈子包圍起來。那種協調的、綿綿不絕的圈子象無數圈同心光圈。光圈在擴張、在放大,彷彿太陽落到了場中,漸漸的無法逼視,人們難耐的轉過臉去,只聽見木劍破空之聲如風聲刮耳,而且越來越大。
在那個下午表演的,絕對是整個歷史上最完美燦爛的表演。
我喜歡完美的計劃。
和我事先與偃師商量的一樣,仲昆舞著劍,隨著節拍,漸漸的靠向平台的右前方,也就是事先算好的大哥坐的位置。他的身體和劍都在靠近這個國家最孔武有力的人。那圈子捲起的風和劍氣,也漸漸的逼迫上去。坐在大哥身旁的五宰有點坐不住了。
但我的大哥,仍然象塊石頭一樣杵在那裡。我甚至輕輕的笑了一下,因為我早料到會這樣。傳說大哥在征戰的時候,會一直坐在中軍車上,不管是打勝還是戰敗,中軍的車都只能向前不能向後。
傳說當然是假的。我大哥有時候也站起來割車兩旁來不及逃竄的敵軍的腦袋。
但這一次,他是被打敗了。一尊神被打敗,你會發現他全身都是窟窿。
我斜眼看看召公。他正襟危坐在周王之前,笑吟吟的注視著場中的表演。今日他的職責是主持大典活躍氣氛,所以這個時候他就可以很自然的大聲說話。
「大亦哉!畏山川之高俊!」他舉一扇子,又用力放下,提醒人們的注意,「古來有如征夷大將軍之威儀乎?戰必勝,攻必克。此次西狄一戰,略城擄民,開擴疆土三千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這是事先安排好的。在大典上一定要公開的稱讚大哥的勝績,廣與臣下諸侯知曉,無論如何要保住朝廷的臉面。大哥自己也知道。所以他是不會認為這是公開的詆毀。但時間並不是此時。此刻全場的重心都在仲昆的表演上,除了台上的人,誰也不會聽到召公的說話。我真是佩服召公到五體投地,因為仲昆在這一瞬間會做的動作,我只跟他說過一次。
我也佩服我自己,因為事實將證明我對自己親愛的二哥的了解程度。
沒有旁的人聽得到,二哥「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聲,對另一邊坐著的石頭來說,如同雷鳴一般響亮。大哥手不經心的摸向自己的佩劍。一團黑影恰在此刻劃過他綳得緊緊的眼角,大哥全身一震,「卡」的一聲,寶劍半出,右腳踏下,半跪在了自己的坐位上。
全場「噢」的一聲。
關於那一刻的記錄,《周本紀》上說,「王觀木戲於台。木戲作武舞,偶過將軍座。將軍拔劍半。」
人人都看見,那個機關人舞著劍跳過征夷大將軍的座位,將軍拔劍在手。
周禮。沒有人可以在王前拔劍。
大哥的臉色在日光下剎那間變得慘白。
「為賀王千壽,征夷大將軍請為陛下前拔劍,與伶偶同舞。」召公拖長了嗓子,聲音如利箭一樣射進在場每個人的心裡。
二哥的臉上同時變色。
我說過了,那一天的天氣,天高雲淡。日光強烈,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在經過了戰亂的春夏,大周的天空終於明朗如昔。
大哥高大的身軀在那樣的高天下,顯得渺小無助。他在站起之前,連看了帷幕三次。帷幕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有動靜就是動靜。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
大哥在自己的席上站了良久,終於「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將劍鞘丟開,垂手走到場中。
什麼也不能再說了。
流梳公主的歌聲已經停止,現在指揮仲昆跳舞的,是樂師府的師曠。他是個瞎子,只知道彈琴。他的琴一彈出來,如同珠玉落盤,錚錚之聲大作。
仲昆就在那音樂的指揮下,揮動著木劍撲了上去。他現在的動作和剛才協和圓潤的招式判若兩人,象一團瘋狂舞動的黑影,一出手就是疾風驟雨般的連砍連殺狂抽亂刺,大哥的身形如一條青龍,在這團黑影中穿梭來去,他的長劍很少出手,反而被木劍壓得連劍光都看不到……兩個人的身形在小小的場地中央打起轉來,越轉越快,漸漸的已分不出彼此,只見黑光青光黑光青光交相閃爍……周圍的人背住了呼吸,因為空氣已被燥動得無法呼吸,人們移開視線,有的人吐了出來……
「當——叮——」
兩聲巨響,師曠的瞎眼一翻,手下放緩,場中的兩個身形徒的一頓,已是靜止下來。
大哥,我的大哥,已經是氣喘吁吁,站在當地,而仲昆,仍然如鐵塔一般的背對著大哥肅立著。
大哥連連的喘息著喘息著,呼吸聲越來越慢越來越輕,可我卻看見他臉上那可怕的表情了。那張猙獰的臉上,恐懼將肌肉拉得變形、抽搐,而在此之上的,卻是驚訝!驚訝!驚訝!
沒有人知道他臉上表情的意義,除了我之外。但我此刻連自己的感覺都無法分辨。
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全部的意識,我所能看清的一切也只有大哥的臉、大哥的臉、他的臉……
他張大了嘴,喉頭中咕嚕的響著,指著仲昆背影的手也劇烈的顫抖著。
琴弦「錚錚」的響了兩聲,仲昆往前一跨,大哥就在這個時候失聲叫了出來:「禽滑厲!」
聲音嘎然而止。
和聲音一起斷掉的,還有我大哥的身軀。
機關人縱上半空,轉過身形,乾淨利落的將我的大哥從肩至腰,劈成了兩半。大哥的上半身直飛出去五六丈遠,端端正正的落在二哥的席前。
木劍是不會砍斷我鐵塔般強壯的大哥的。木劍已經裂成了四截,仲昆手中的劍在日光下發著寒森森的光。
在周圍傳來的狂亂的尖叫聲中,我如釋重負的閉上了眼睛。
耳旁傳來咕咚一聲,我連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誰。只聽召公厲聲下令:「右執政與周公,指使人偶王前配劍,刺殺征夷大將軍,無禮甚!可速退!」
早已準備好的武士們一擁而上,將我那已經癱軟的二哥和周公連拖帶拽架了起來。
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看見二哥嘴角的白沫和他臉上那無可置信的表情。我木著臉,一任他被人橫著拖下台階。
「右執政與周公,日與奸吝小人、鬼魅邪術之人鬼混,而至於心神動搖,悖亂至此,」召公收起了剛才愉悅放縱的表情,變得凜然不可侵犯,莊重的坐在王前,侃侃而談,「國家自化人大人東歸以來,世風日下,朝廷日非,此皆……」
他的臉,話,已經模糊不可分辨。我的意識過份投入,以至於現在在日光的毒曬下已經昏昏然了。我只聽見召公府的武士們往來奔走,維護本已大亂的秩序,一桿桿長槍逼得諸侯和文武百官個個低頭股慄不已。
「……臣請大王即刻屏退妖邪,凡與周禮、正道、六藝不合之術、道、門,盡皆罷黜毀棄……今日木偶之製作,雖巧奪天工,然究其根本,甚不可取!且有殺將之罪,王法之下,絕無輕饒!」
我的頭腦里「卟」的一聲,彷彿炸開來。我不記得我叫了一句什麼,但隨後召公射向我的那兩隻冰冷的眸子成了我終生擺脫不掉的惡夢。身旁的屏風被人粗暴的退倒,我看見偃師。奇怪的是,當我看見他被人推倒的時候,臉上卻還掛著他那永遠不變的冷靜的笑容。
「阿偃!」我口齒不清的喊了一聲。偃師被人狠狠的按著,卻始終望著我,他張嘴,說了句什麼……我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召公轉頭喊了一個人的名字。
那個名字,就是砍下偃師頭顱的人的名字。
白光一閃,那白光劃出優美的曲線,和很多年前在雲夢澤中甩起的釣桿劃過的曲線一樣,在陽光底下留下長長的影子。
抓住我的手鬆開了。但我已經不用再撲上去。偃師的頭顱,咕嚕咕嚕的直滾到我的面前,就象很多年前,他從蘆葦中探出頭來一樣……這個小子,他在這裡只認識我。只有我能抱著他,只有我能閉上他的雙眼……
對面屏風裡,另一條影子倒了下去。那是流梳公主。
於是,在那個天氣很好的日子裡,我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貴的三件寶物。那三件寶物,曾經在一個月光清潔的晚上,在草原的河邊,給我跳了終生難忘的舞蹈。
不過當時我已經不知道了。我緊緊的抱住偃師的頭,蜷縮在台上。那頭顱迅速的冰冷下去,我的手腳、四肢、內臟、全身……都跟著麻木、凍結,別人來往奔走,我卻失去了意識,成為太陽底下一塊永不化開的冰塊。
「嘩啦」一聲,一堆雪從高高的竹尖滑落,墜跌在我的面前。我從長久的回憶中驚醒,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信步走到了小屋跟前。
小屋。小屋。
小屋已經很陳舊了。沒有人住的屋子都毀壞得快,可是奇怪,沒有靈魂住的肉體卻能長久的生存。當然我也已經很老了。摧毀我身體的是長年的奔波操勞,和征嵐劍那若有似無的寒氣。從成為右副執政、執政到成為征夷大將軍,我空白的歲月已過去了數十年。年月更迭,春去了會來,冬來了會去,小草會重新爬出地面,春日澤和雲夢澤會幹涸、潮濕,只有我,一年年的變老變干。
在我身體里唯一不變的,是阿偃和流梳。他們的形象不會老化,因為我不知道他們老了是什麼樣子。我很想和他們一道老去,他們卻殘酷的在我的身體里保留著青春。
這屋子從那以後我就沒有來過,可我現在已經不想走進去了。我默默的,靜靜的站在雪地里。大夫們說我不能在冷地久站。大夫們懂個屁。他們在乎的是我的身體,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平靜的死去。我永遠也忘不了阿偃臨死前對我喊的那句話,可是我沒有聽到。我在夢裡在朝廷里在戰場上不止一次的回想起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可是我沒有他那麼聰明。
我沒有你那麼聰明啊,阿偃。
旁邊一叢竹林中,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我疲倦的轉過眼去。那是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比熊還要高出一截。我渾身上下一激靈,爆出了一身冷汗,可馬上我又覺得輕鬆下來。
「阿偃……阿偃……是你么?」我佝僂著腰,慢慢的向那東西靠過去。
那東西又動了動。竹林嘩嘩的響,雪大團大團的墜落下來,頓時將整個空地都籠罩在瀰漫的雪塵之中。
我又爆出一身冷汗來。
「禽滑厲!是你!是你!」我大聲喊道,「是不是你!你好!你好!你是來取回你的心的吧!好好好……!」
「咯咧咧」的一連串響,那個東西直起腰來,我後退一步,看見他轉過身來。
我看見的是一張青銅的面具。
我象被人捅了一刀,頓時全身動彈不得。
仲昆!
仲昆!仲昆!仲昆!
仲昆不是已經在祭祀的當晚,由召公親自監督燒毀了么?難道連機關人也有鬼魂?
看著他一步步的走近,我的汗如同滾湯般的迅速濕透了數重衣服。
「阿偃!阿偃你在哪兒?」我倉皇的大叫起來,「仲昆……阿偃!阿偃!」
仲昆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他歪著頭,死氣沉沉的青銅眼睛注視了我很久很久。忽然,從他的身軀里傳出一陣細碎的聲音,接著,仲昆的頭歪了歪,忽然以我熟悉的動作拍打拍打雙手,發出「啾」的一聲。
「啾啾,啾啾」青銅人在我的面前,欣喜的叫著,拍打著,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仲昆!桐音!桐音!」
青銅人嚇了一跳,輕易的掙開我老弱的雙臂,接連向後退了幾步。他「啾啾」的咕嚕著,歪來歪去的看了我許久,終於轉過身去,一跳一跳的向竹林深處走去。天迅速的暗了下來,青銅人的身軀,只轉了幾轉,就消失不見了。
阿偃的話,我終於明白。他最後那一聲就是在告訴我這個秘密。他最終也沒有把他與流梳公主心愛的仲昆變成一個武者,而是把它留了下來。他交給我的,是用真正武士心臟做成的真正的戰士。阿偃是超越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的智者,他沒有敗在我的手下。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的計劃,可是他還是照我的話做了。他只是成全我這個朋友的心愿而已,就象最初他為我釣起第一條魚。
今年冬天的最後一場雪,密密無聲的潑灑下來。我躺在小屋外的雪地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滿足。我很想就此舒服的睡去。我看來快要睡著了。我很欣喜的期待著夢境把我吞沒,就象彤雲把雲夢山吞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