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宇宙投影
住在五一勞動者大街第七十六號四樓一號的巴庫斯塔先生做了一件空前偉大的事情,然而他自己並不知情。
星期六的晚上,他坐在壁爐前看報紙,報紙上說,由於冬季的到來,黃油和香腸的價格將不可避免地上升——漲多少?「下轉第十六版」——他翻到第十六版——平均價格上漲百分之二十!巴庫斯塔先生冷不丁打了個劇烈的噴嚏,其程度之猛烈,報紙上頓時狼藉一片,甚至還有好幾處被洞穿的痕迹。坐在三米之外搖椅上的巴庫斯塔夫人,顯然注意到了這個可怕的噴嚏,因為她正在一個勁地擦臉。
也有巴庫斯塔夫人注意不到的事。這事十分奧妙,超越了人類想象的極限。在巴庫斯塔先生的唾液分子以極高的速度擊穿報紙時,其中一顆碳16原子在穿過本該是空無一物的空間(就碳16原子的大小來說,在緊密的物質也是一個大得無法想像的空曠宇宙,如果不是因為強相互作用,世界上的任意兩個物體都可以毫無阻礙地相交而過)時,由於不可知的原因,一顆碳12原子(它本該屬於油墨的一部分)出現在它的軌跡上。現代物理學無法解釋,為什麼兩個原子會在報紙上撞在一起,物理學家們通常拒絕承認會發生這種事,反正公眾是無法在報紙上觀測到兩顆原子劇烈對撞的。
事實也正是如此。星期六晚上,巴庫斯塔先生絲毫沒有留意到他手裡的報紙上發生了一次天翻地覆般的碰撞。他扔下報紙,衝到巴庫斯塔夫人身邊,夫人給了他一記耳光,他看見四十六顆星星。同一時間內,在那張報紙里的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大約是十的負十六次方的範圍內,十億顆星星正在形成。
起初,宇宙是一個點。這個點本來在空間上和時間上都不存在,因為它還同時屬於地球上的一顆碳16原子和碳12原子。眾所周知由於原子自身的體積,它們在空間中相遇的幾率是很小很小……的,而且即使它們相遇,也並非如大多數人想象的那樣,如兩顆炮彈般在空中相撞。原子核相對於原子體積來說,我們不得不又再次加上十的負十幾次方的大小來形容,如果兩顆原子真的相撞,它們的原子核在黑暗的空間里望穿眼睛也看不到對方在何處。
形容微觀世界真是一件讓人口乾舌燥的事,常常在五分鐘內要花四分鐘去讀那望不到頭的小數點后的位數。後來巴爾的摩國際天文研究中心的譚·里斯博士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如果把我們人類對宇宙尺寸的理解全部在前面加上一個負號,那就會變成對微觀世界的形容。這項發現震驚了世界,人們從此把譚·里斯博士稱為新世紀世界觀哲學的領軍人物。現在,形容微觀世界變成了一種輕鬆而愉快的生理體驗:人們每討論五分鐘,就要花四分鐘去讀一個帶負號的望不到頭的數列,其中有99%位數為零。
讓我們把目光重新放到那兩顆倒霉的原子上,碳16和碳12,它們在空間中旅行得精疲力盡,突然,在一陣電光火石般的噴嚏中,來自巴庫斯塔先生的碳16原子和其他(1後面跟無數個零)原子一起被加速,一顆原子在加速中撞到了碳16上,接著另一顆原子也撞到了碳16上,接下來,大約1000000000顆原子不可思議地、接二連三地撞到了碳16原子上。當然,所謂的相撞,僅僅是分子們在其遙遠的邊際上通過強相互作用發生的一種彈性碰撞。碳16原子被持續加速,其速度很快就達到了驚人的4/5倍光速。
在常規狀態下,科學家們需要建造45公里長的螺旋通道,並且花上16萬美元,才能在加速器里觀測到被加速到接近光速的分子。在自然界中只存在極小的幾率,讓某個分子如碳16先生一般被「碰巧」加速到那種速度。這種幾率是如此之小,以至於如果要把兩顆碳16原子同時加速到那個速度,可能需要半個太陽系都塞滿打噴嚏的巴庫斯塔先生。
於是,在極低的概率下,一顆以光速運動的原子產生了。顯然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畢竟那只是一顆原子而已,碳16穿越空間,正面撞上了報紙。就大小而言這就和地球在宇宙中運行,周圍空得要命一樣,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問題在於這顆原子的矢量速度接近了光速。現在,每年在世界各地講學的物理學家還沒有幾個人能講清楚——當一個東西的矢量速度接近光速時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有的學者認為時間會向前運動,有的認為會向後運動,有的認為時間會停滯,期貨市場會崩潰;而其他大多數人寧願相信,物體這麼做純粹是為了跟愛因斯坦過不去。還有人宣稱,他們遇見了外星人,外星人告訴他們,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相對論不準確。相對論還需要乘上4,即:
E=4×MC^2
至於為什麼乘上4就可以將相對論大大發展,而不是像人們想的那樣乘上100,原因眾說紛紜,有人猜測那是巴林銀行1990年的貸款年利率,就是這個利率導致了巴林銀行的倒閉和亞洲金融危機。
但還有一種科學的解釋。那個外星人來自距離太陽系4光年之外的比鄰星系。比鄰星人星際飛船的速度已經達到了129萬公里/秒,而他們的年假長達地球的744天,每到年假,他們就花上一年的時間將他們凍得冰冷的身軀從遙遠的比鄰星送到地球上,參加為期兩周的麥田狂歡節,然後再花一年的時間回家。(有個傢伙在威爾士不小心參加了一個南瓜狂歡節,在喝得酩酊大醉時,無意之間泄露了這個秘密。)但是,天文學家們卻搞不懂「乘上4」這個簡單的四則運算。他們想把相對論開方、求平方、開8元12次異元方程折騰來折騰去,距離宇宙的真正奧秘越來越遠。
人類就是這樣做的。
回過頭來說說碳16的遭遇。有一點可以肯定,當一顆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原子被加速到接近光速的時候,它的粒子性被大大地削弱了,不再發生衍射,換而言之,它變成了一顆直直射向目標的炮彈。
顯得有些笨拙的碳12正巧擋在它的路上。碳16穿越無盡的空間,它的原子核穿越兩重宇宙的距離,撞上了碳12的原子核。
在自然狀態下,原子核對撞的幾率有多高?小數點後面需要跟多少個零?劍橋大學的巴爾博士曾就這個問題去請教他的老師——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康斯坦丁·布爾斯堪,他那德高望重的老師向他怒吼道:「像坨屎!」從而在歷史上第一次精確地詮釋了這個幾率。
讓我們來把事情說得簡單點。一個接近於零的概率下,發生了一件事,接著,在一個接近於屎的概率下,發生了另一件事。這兩個概率共同作用的結果,是讓兩顆碳元素的原子核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起。愛因斯坦和他的擁護者們以為這會釋放出巨大的能量,足以讓整條五一勞動者大街的所有壁爐熊熊燃燒幾個月,然而他們錯了。它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身影是向周圍發射出一圈震動的弦波(這個很難解釋,作者也說不清楚,可能需要問一下史蒂芬·霍金或者其他一些坐在輪椅上思考的人),緊接著,一個點形成了。這個點划入了時空的縫隙,剎那間脫離了巴庫斯塔先生所處的宇宙空間,到了一個並不存在的宇宙空間——正是由於它的到來,這個空間產生了。
這也許就是我們宇宙的誕生的方式,也許不是。但那宇宙在最初幾秒內,與我們的宇宙開天闢地的那一刻十分近似。首先產生的是時間,它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毫不遲疑地向前運行。緊接著,引力誕生了,10到40秒之後這個宇宙從量子背景(就像是電視機上的雪花點一樣的東西)中誕生,同一時間內,力場開始分裂成幾種原力,而物質則從質子、中子變成了氘和氦這樣穩定的原子……僅僅35分鐘之後,原子核化的過程就結束了,宇宙開始從一個雞蛋大小向著數千億光年尺寸的成年態穩步邁進。數千億光年,那是個什麼概念?這超出了智慧生物所能想象的極限。人類目前能看到的、想象到的空間尺度,大約是這樣的——
——算了吧,還是不說為好。
這個宇宙發展得十分迅速。由於時空與我們的時空完全沒有重合,它自由地發展著,一年、一百年、一千萬年……十億年……對我們來說一點概念都沒有。時空是一種如此令人著迷的東西,它如果沒有重合,那就完全沒有尺度上的概念。數十億年匆匆過去,巴庫斯塔先生甚至還沒來得及趕到市場,搶購價格即將上漲的黃油和香腸。
恆星誕生了。
恆星消亡了。
新的恆星誕生了,作為前恆星的繼承者,它還繼承了其爆發出的重元素構成的行星。星雲,像宇宙中盛開的花朵,播撒到宇宙的各個角落。
空間從無向無限擴展。宇宙生長到哪裡,包容它的空間就擴展到哪裡,空間和宇宙是形式與實質的二重奏。這個宇宙中誕生的第一類智慧生命,巴米揚行星上的六足怪哲學家亞圖庫斯坦曾經寫了一首詩來形容這種共生關係:
啊,宇宙
你無限
啊,空間
你也無限
你們
真無聊
順便提一句,這個在文明發展史上跑到第一名的種族不久就衰亡了,原因似乎是群體性失樂。
原子誕生的宇宙變得生機勃勃起來。第一次爆發時所產生的恆星進入了衰亡期,由此產生了大量的超新星,超新星的爆發將前恆星聚變所產生的重物質拋撒到了宇宙中。生命,這個宇宙秩序的破壞者,如雨後春筍般地出現。和地球上的人類一樣,他們大多數相距甚遠,無法穿越空蕩蕩的浩瀚宇宙發現其他鄰居,因此不得不編造許多借口來騙小孩子,他們的種族是宇宙中唯一的、神聖的、智慧的、文明的、攝取水分子的、站在食物鏈的頂端並因此有權力隨意傾倒垃圾。這樣的種族越來越多,讓宇宙越來越覺得無聊。
宇宙,這絕對的存在,會覺得「無聊」嗎?
核桃松仁星球上的偉大哲學家努古努夫曾經證明過這個命題。他認為:
第一,宇宙是由包含於其中的所有物質構成的。而由於引力等等原則的存在,宇宙中的任何物質都是相互影響的,而且其相互影響的程度,受到影響施加物的大小、數量、品質……等等的限制。
第二,他自己很無聊。他同時可以證明周圍三百個人很無聊。這三百個人向他保證,他們同樣能找出那麼多的人來證明他們無聊。
第三,推算出,宇宙中有生命的物質都很無聊。
第四,推算出,受到這些有生命物質影響的物質都很無聊。
第五,推算出(天曉得他哪裡找的基礎數據)宇宙有67.5877678%的物質感到無聊。
第六,四捨五入算出宇宙感到無聊。
文明就這樣千奇百怪地產生、發展、繁榮著,宇宙漸漸熱鬧起來。
在某個時候,宇宙甚至產生了一種空前恐怖的怪物。距離中央星群三億五千萬光年遠的偏僻角落裡一顆名叫「曼徹斯特」的星球上,誕生了一頭名叫「對沖基金」的怪物,這種怪物原本是一種無害的乳酸菌,曼徹斯特人為了解決日益增長、已經覆蓋了星球四分之三表面積的生活垃圾問題,將它改造成了可以吞噬一切的物種。可怕的是,他們剛來得及將它的吞噬基因改良,還沒有(或者說還沒來得及)給這種功能加上一個開關,這種怪物就開始了它的使命,最早的對象就是用電子顯微鏡觀察它的兩個曼徹斯特蠻人科學家。幾萬年過去了,「對沖基金」已經將誕生它的母星屯在肚中,並且依次吞下了星系內的所有行星、小行星和彗星物質,甚至包括小太陽在內。它貪婪地繼續向宇宙進軍,方法是通過向空間伸出長達幾萬光年的令人倒胃口的觸角,然後把被它粘上的星球一一吞下。這個宇宙怪物越來越大,吞噬了數不清的星系,其中包括許多已經產生了文明且股市正在蒸蒸日上的行星,大莊家們可虧慘了。幾百萬年之後,恐怖的星系怪物「對沖基金」已經大到這個宇宙里任何長眼睛的動物都無法忽略的程度。他在中央星群上方的南天區造成混亂,數以億計的智慧生命都拚死逃離那個天區,像四散的流星般竄向宇宙各個角落。但是,「對沖基金」是如此之大,物理學對這種大到數萬光年的物體已經失去了解釋的能力。即使是以接近光速逃離的物體,也會輕易地被它的觸角掃過。它在真空中的觸角稀薄得像彗尾,以至於那些逃亡者一開始根本察覺不到,三百年後,它才會噬穿鐵制外殼,進入船艙,在那些骯髒、悶熱、積滿排泄垃圾的艙室內留下一連串凝固的悲號。
只有橡膠及塑料製品它消化不了,這很奇怪,因為這本是曼徹斯特星人製造它的初衷。大蟾蜍星系的一個智慧特別出眾的種族知道了這個秘密,於是他們想出辦法,把行星——包括他們自己在內,全部都橡膠化。結果,在「對沖基金」到來敗胃口之前,他們的行星連同他們自己在內,已被太陽曬得趕在斷裂,變成了一堆漂浮的宇宙暗垃圾。
真是一幫蠢得令人傷心的傢伙。
就在宇宙即將整個變成一攤果凍時,「對沖基金」無意間吞下了一顆白矮星。這顆重力行星在它的胃裡折騰了數萬年,最後從它的胃裡穿空出來,「對沖基金」死於胃潰瘍,這對世界上所有饕餮都是一個警示。
「對沖基金」死後,它那廣達數萬光年的身軀停在大熊星座與獵戶座之間黑暗無邊的星空中,在真空中它無法腐敗,於是萬古長存地漂浮在那裡,成為了「阿米巴」星座。天哪!這可是歷史上唯一真正肉體變成星座的。
把它稱為「阿米巴」星座的那個種族,居住在位於距離中央星群三億八千萬光年、一個小小漩渦狀星雲的一根不起眼的旋臂末端的一個小恆星系的名叫做「瑟蘭星」的中等行星上,如果「對沖基金」不死的話,再過三百萬年這顆行星連同它的星系一起也該玩完了。
出於未知的原因,這個長著八條腿、由變種魷魚進化而來的種族產生的文明和地球文明有著奇妙的相似關係,比如說,他們也有膚色、性別之分,他們的文明進程中也有多次更迭,他們也養貓科動物,玩政治鐵幕,甚至,他們也有一個城市叫做莫斯科,而莫斯科也有一條大街叫做「五一勞動著大街」,在這條街上有所「紅星研究院」,一直致力於革命的宇宙觀測工作。
三月份,研究員高爾基·格里格里戈維奇,人們都叫他高格里,接到一個新任務,負責觀測並拍攝位於中央星群的上方、巴倫支星系群中的一塊宇宙耀斑。那塊宇宙耀斑由來已久,自瑟墾蘭上的智慧生命有記載以來,那塊耀斑就一直存在著,並且成了無數代瑟墾蘭星人心中的不解之謎。
既非超新星,也不是脈衝星,更不是什麼古老星雲,但它選在那空中,無論用精度多高的望遠鏡都無法對它精確對焦,也就是根本無法看清它。搞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世界各國的天文學家們已經為此迷茫了很多個世紀。剛剛接到的消息說,資本主義大本營已經接近發現這一不解之謎的邊緣。為了搶在他們之前,用偉大的天文發現向十月革命節獻禮,研究員高格里接受了這個光榮的任務。
位於清晰天區的宇宙現象無法精確對焦,這是件令人迷惑不解的事。一般來說,只有近視眼無法精確對焦,也就是說,看不清楚跟受方有關,而不關發射方的事。但這耀斑卻是個特例。高格里在這之前已經進行了很長時間的研究,而且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他認為,之所以無法觀測,是因為那塊耀斑在天區中的長度將近三萬六千光年,並且還是以一個複雜的偏振矩陣排列的,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奇怪的天文現象的多重投影。
畢業於光學工科的高格里博士有的是辦法來修正這些偏振常量,他原本想等到母親節獻給媽媽,但現在,組織要求他立刻向黨和人民獻禮,已經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他的倡議下,建造了一系列宏偉的天文望遠鏡,這些望遠鏡位於全國的四面八方,彼此之間通過一台巨型計算機聯接起來。每架望遠鏡觀測到的圖像,在計算機中進行處理后,再放到一個叫做「偏振圖象對比器」的處理單元中,計算機不厭其煩地把無數圖像進行對比歸類,計算出彼此的偏振量,再把這些圖形整合起來。
經過近五個月的艱苦努力,計算機終於得出了一個結果。鑒於目前天文望遠鏡技術上的局限,出來的圖像還是十分模糊,但它好歹有了一個具體的影像。
高格里獨自一人在研究院里察看那幅照片,長達六小時之久。後來他又到計算機室去,纏著操作員保爾花三個小時又重新沖印了一張照片。結果令他十分困惑。
八月七號早上,距離獻禮還有兩個月,疲憊不堪的高格里拿著照片去見辦公室主任古采諾夫。他走進辦公室無力地問了聲早上好,然後歪坐在椅子上。
主任給他倒了杯咖啡,他則哭哭啼啼的報告了研究結果。
「您是這樣看的嗎,高爾基·格里格里戈維奇?」辦公室主任嚴肅地說,「您認為您看到一頁報紙懸浮在大天鵝S-10和巨蟹座Ω-22之間,是這樣的嗎?」
「我想是的。」高格里沮喪地說。
「您能,」主任說,「我是說——給研究院的同志們演示一下嗎,格里格里戈維奇?如果您看到天上有一張報紙,顯然同志們也可以看得到,對不對?」
「是這樣的,主任同志。」
紅星研究院的全體研究員花了六個星期來重做高格里的實驗,雖然他們中的很多人表示了反對意見,認為那是望遠鏡鏡頭上的花斑重疊所致,然而,辦公室主任還是向上級報告了他們的發現,並建議將該天文現象命名為「真理報耀斑」,因為大家都覺得他看起來很像《真理報》增刊中的一頁。
出乎高格里意料的是,他非但沒有被動作人民公敵抓到勞改營中,反而受邀參加了在紅場舉行的閱兵式。最高委員會對他的報告非常感興趣,認為這是「宇宙投向資本主義的一把輿論利劍」。高格里受到了英雄般的讚譽。事情就這樣擱下了。
不久之後,原在資本主義國家的科學家也證實了這一發現。雖然看到這張星際報紙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爭論的焦點卻慢慢轉移到——它看起來到底像《真理報》,還是像《讀賣新聞》,或者是《參考消息》。爭論迅速變得白熱化,三家報社也不由自主地被牽扯進來。這塊該死的耀斑已經影響到了報紙的銷量,如果一時間段內輿論偏向於某家報社,另外兩家的銷量就會急劇降低,而輿論總是不停地變。
二十年後,三家報社終於鬧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
他們決定聯合發射一架空間天文望遠鏡到接近耀斑的空域去,看看那該死的報紙到底是哪一家不小心印在天幕上的。這是一場豪賭,各方都豁出去了,私底下三家報社都購買了不少另兩家的股份。
但這樣做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那就是,耀斑到底在哪裡?十分可笑的是,在被發現了二十年之後,對它的研究越是深入,它帶給人們的謎團就越大。它的具體位置一直無人知道。什麼?無人知道?難道不是花六百盧布買一架小天文望遠鏡,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夏季晴朗的夜晚看到它在頭頂閃爍嗎?
事實並非如此。
天文界一直沒有得出具體的結論,「真理報耀斑」到底位於空域中的哪一個位置——這確實很難定位,耀斑飄飄忽忽地懸在太空中,似乎全無形質,在它的範圍內,有數百個可以精確定位的星系來來往往,可是耀斑卻一直怪異地在望遠鏡上保持著絕對的靜止。從它被發現以來,它沒有在紅星研究院那數百架望遠鏡上挪動哪怕是萬分之一個最小計量單位,事實上,扣除誤差值,它根本就是一動不動。天文學家稱其為「骯髒的耀斑」,因為它玷污了關於宇宙是動態的這一基本法則。而又由於它是不動的,所以,沒有辦法用相對距離測演算法算出它與觀測者之間的距離,這就造成了無法定位的麻煩。
根據著名測量定位專家瑪廖夫的建議,兩架空天望遠鏡同時向星球的南天極河北天極方向發射出去。望遠鏡向各自的方向飛行了七十年之久(這對那三家報社的投資者來說,實在是一場艱難的等待),從而在空間形成了三個相互間距離兩億三千萬公里之遙的點。從空間測量的角度上來說,,這已經是足以精確測定距離超過三百萬光年的星座坐標了。空間望遠鏡採用了更為先進的擔負面偏振技術,可以在太空中對耀斑進行精確對焦,即使實驗不成功,也會傳回有史以來最為清晰的耀斑圖像。
觀測進行得很成功,持續了六年,隨後又花了同樣長的時間把所有信息收集起來,全部濃縮在三張高解析度的照片。為了沖洗著三張照片,引發了全球攝像領域的一場革命,原因很簡單,在幾年時間裡,觀測委員會都無法把這三張照片沖洗成各自不同的畫面。
三個成像點相距億萬公里,即使用來觀測三千萬光年之外的物體,其成像也大不相同。但這三張照片上的耀斑是一模一樣的,把背景那些模糊的燥點去掉,任何一款精密的分析軟體也找不出三張照片的區別。委員會換了十幾茬,甚至在幾個國家引發了革命,十幾年過去了,結果仍然是一無所獲。只有一個可能的解釋,那就是耀斑成像於宇宙中的每一個角落。
骯髒耀斑的定位實驗失敗了,也許並不算是完全失敗,因為一個世紀以來的爭論終於有了結果。從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份帶著些許褶皺與污跡的報紙,無論是排版還是印刷效果都與那三家報社相去甚遠,甚至,報紙上使用的也是似是而非的語言系統,這又直接催生了語言推斷學的發展。二十二年後,揚可夫·格里格里戈維奇(此人與高爾基·格里格里戈維奇有一點血緣關係,不能不說是歷史的巧合)得出了最終結論,在張報紙的殘片上,所寫的內容如下:
黃油市場指導價每公斤64盧布
香腸(賀氏)市場指導價每公斤74盧布
萵苣市場指導價每公斤16盧布
論斷一出,天下大嘩。怎麼?在天空中懸挂著農貿市場的價格表?您相信嗎?會有人相信嗎?天空中有可能會懸挂各種東西,國旗、天使、或者上帝的床單,可是誰會相信那裡掛著菜市場的指導價?「特別是」——取代《真理報》而起的《我們的家園》這樣評論道——「這個價格和實際價格相差那麼遠,難道說莫斯科的市場上一直在賣著黑市價?」
我們說說題外話。現在輪到那三家報社倒霉了。幾個月之內,他們的股票變成了收藏品,並且帶動全球股市災難性下滑,所有的熱錢都投到了房地產上去,導致房地產虛假繁榮長達一個世紀之久。
大革命時代來臨了。
宇宙變得十分詭異。上帝隱隱露出了些微痕迹。宇宙從無窮無盡、無上無下,到突然露出了包裝紙的一角,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瑟墾蘭人不知道的是,在他們之前,在中央星系的另一端,有一個種族曾經早他們六十四萬年得出同樣的結論。結果,這些篤信宗教、與世無爭的費撒爾星人在幾十年內就因為信仰的破滅而滅絕,留下嚙齒類動物吞噬他們的文明成果。
瑟墾蘭星人面臨窘境。科學家們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因此從邏輯上來說,他們不能承認這種現象的合理性,但人們對大自然的如此偉業又不能裝聾作啞……只有宗教能夠做出合理的解釋,而瑟墾蘭人普遍認為上帝定的價格太高了。
在隨後的一個多世紀里,瑟墾蘭星人艱難度日。在天頂上,懸著一幅字,如同天書一樣,蘊含著無窮信息卻又拒絕加以說明。那到底是上帝的旨意,還是另一個位置文明在天穹上留下的印記?它是善還是惡?它從何而來?它會對你如何?它是否是一個預告,而瑟墾蘭星人卻沒有讀懂,某天早上醒來突然,瑟墾蘭星被毀滅了,殘存的瑟墾蘭人嚎啕大哭,而毀滅者卻聲稱,我們已經警告了你們長達三萬年——那向誰喊冤去?
這種艱難的時局延續了一百三十年。在此期間,瑟墾蘭星人在重壓下一直拚命發展星際航行技術和遠星殖民技術,他們制定了緊急行動計劃,準備在毀滅者到來之前把自己傳送到宇宙的另一個角落裡去。國家、政治集團倒台了,因為人類的一切世俗事務都讓位於大逃亡,人人都為了大時代的到來而瘋狂,很少有人靜下心來想一想,既然「骯髒耀斑」是成像於全宇宙的,那麼瑟墾蘭星人需要逃到什麼地方,才算安全的?
更少有人會靜下心來想想,那個東西到底為什麼在那裡?
當然,這並不代表沒有人想到這點。
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隱藏的秘密。瑟墾蘭星人是「這個」宇宙中最聰慧的種族,而且背負著揭開這個宇宙奧秘的宿命。瑟墾蘭星人很快就將發現他們的宿命。
一個名為「IBM」的組織——和地球上的IBM沒有任何關係,出於不可知的原因名字卻完全一致——試圖證明,耀斑並非什麼警告或上帝的宣言,它的來歷與宇宙的起源密不可分。IBM組織是由瑟墾蘭上最優秀的數學家組成,這些數學家相信,數字是宇宙的唯一真理,而宇宙自身正是上帝「計算」出來的。它由幾條最最最基本的——例如,1+1=2這樣的基本公理組成,然後通過複雜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推演衍生出變化萬千的宇宙,而耀斑正是這個完美算式中的X。所有的算式都是通過X才解出來的,換句話說,上帝在設計這個宇宙時,留下了解開它的蛛絲馬跡。
伏拉基米爾·卡拉揚成為揭開上帝公式的關鍵人物。他是一個孤僻的老頭子,從長相上看,很難相信哪家大學會忍得下心將他聘為教授。然而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數學天才,IBM的創始者之一。他從研究耀斑的成因開始,花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最後發現,要解釋耀斑的偏振遊離態,就必須打破傳統的時空觀念,將宇宙理解成由無數個層面組合而成的複合體。耀斑在每一個層面中存在,並且通過某種透射效應,照射到這個宇宙中的每一個角落。
卡拉揚由此創建了有名的「弦」理論,認為宇宙是一系列數學正弦的邏輯表象。這一系列代表宇宙各個層面的弦有一個共同的起點,那就是這個宇宙最早誕生的時間。這些弦是按照時間正向排列的,換句話說,如果沿著其中任意一條向前反推,可以一直上溯到宇宙誕生的那一刻,甚至是之前的一刻。
宇宙誕生之前……
有一天晚上,卡拉揚坐在鄉下小別墅的客廳里休息,壁爐里燃著熊熊的火焰,烤得屋裡暖暖的。他歪在沙發上,拿著一張報紙無精打采地看著。第三版上有消息說:隨著冬季的到來,莫斯科的食品價格會普遍上漲——上漲多少?下轉十六版……
卡拉揚沒有轉到十六版。家裡人發現他失神地在那裡呆坐了一陣子,正當他們中的某個人想去問候他時,他突然扔下報紙,飛也似的衝上了二樓,以他的年紀和身體來說,那種速度實在令人敬畏。
第二天早上,這個不幸的老頭子被發現僵直地倒在書房的地板上,因腦溢血魂歸天國,他的手裡還緊緊地捏著一支筆,桌子上放著幾頁凌亂的稿紙。根據國家專門委員會調查的結果顯示,紙上那些筆記潦草的數學公式是導致他腦溢血的直接原因。
卡拉揚的弟子,朱波波夫,在接過他(按其他弟子的說法是「竊取」)的研究成果之後,又花了十六年的時間,才向世人展示了他那偉大的老師的研究結果。
為了便於說明,朱波波夫放棄了所有的數字,而用簡單的三句話概括了他的理論
時間守恆是唯一的真理。
宇宙是由一張報紙開始的。報紙里的某個原子發生了突變,宇宙由此而生。
創造宇宙的人對此並不知情。
雖然,這非常非常非常地不可信,但這次是真的,瑟墾蘭星人贏了!這是真的宇宙真理!
家住瑟墾蘭星人頭上一個多世紀的枷鎖被打破了!瑟墾蘭星解放了!宇宙重生了!股市上揚,房地產擋也擋不住了!
瑟墾蘭星距離發現宇宙誕生的真正奧秘只有一步之遙,他們已經認識了原子,並且比我們人類更加深入,現在,宇宙尺度上的原子研究大門,已經向他們敞開。
七十七年之後——在此期間,發生了一次革命、六次滯脹、十六次海嘯、三十六次金融危機、流失一次地震、七十七次流感——「IBM」組織終於完成了一項跨越時代、跨越宇宙的偉大實驗的前期準備。七十年前發射的、向著宇宙深處各個方向進發的「瑟墾蘭之花」的十個前端衛星,已經在空中圍成了一個面積達六千五百萬平方光年的巨大平面。這些龐大的偏振光衛星,一旦同時開始工作,宇宙三分之二的角落都會昏暗下去,而整個宇宙將向另一個空間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切已經就緒。
行動開始前的幾分鐘里,在位於巴爾卡阡星系的「IBM」總部艦橋上,身陷沙發的艦隊指揮官米高揚聽著響徹全艦的倒數計時,突然間陷入了迷茫。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了?我們準備好做什麼了?我們真的已經做好準備了,要去撩撥創造了我們這個偉大宇宙的另一個偉大文明嗎?
他猶豫不決的拿起電話,接線員說:「是!閣下」
「我們……我們現在可否暫停倒數?」
「不!閣下!」
「為什麼?」
「因為時間差的關係,開始實驗的信號實際上在十七分鐘以前就發出去了。」
「沒有人告訴我這個。」米高揚咕嚕了一聲。
「是!閣下!」
米高揚想,算了吧,這事已經發生了。他躺回沙發上,繼續去玩18格數字遊戲。
同時間另一個空間。
IBM公司原子靜力學實驗室的科學家們正在夜以繼日地進行一項實驗,實驗的內容很簡單,在萬聖節到來之前,他們打算用126顆碳16原子在一塊由激光組成的引力場中拼出「IcomefromIBM」這句話。這對於參加實驗的研究人員和IBM公司來說十分重要,因為他們期望輕易獲得的下一屆諾貝爾物理學獎的計劃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
挑戰來自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實上,誰也沒有想到過會發生如此的情況。兩個月之前,在遠離佛羅里達和美國本土、位於中亞的某個地方,基地組織突然通過其旗下的合法電視台,向全世界播放了拉馬丹·拉登先生(這個名字與另一個名字具有想當然的相似性,但是,作者本人及雜誌社都認為,這種聯繫純系讀者的豐富而可怕的聯想)的最新研究成果。
這個研究成果由以下三句話組成:
安拉是這個世界的唯一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
宇宙是從安拉在安息日所打的一個神聖的噴嚏中產生的。宇宙中的一切物質也隨之誕生。
安拉本人並不知情,但他的馬夫知道這一切。
老實說,由於拉馬丹·拉登先生在CSI(國際科學論文)上從未發表過任何有見地的論文,他的這項研究成果一開始並未給科學界帶來什麼影響,有幾家研究機構拒絕發表他的成果,有一家小報由於實在找不到可以刊發的論文,而又必須發表足夠數量的科學論文以保持其嚴肅性,才勉強發表了它,而且把它刊登在廣告欄上面(廣告是由基地組織的公司贊助的,這不由得讓人在此產生不好的聯想)。
一開始,世界平平靜靜。一個月後,國際科學家研究會、國際哲學家研究會和其他十六個政府、非政府組織、以及近四百商業研究機構同時開始了對這項研究成果的——用《紐約時報》的話來說——「暴風驟雨般的狂轟濫炸」,語言涉及六十種官方語言,形式包括攻擊、謾罵、詛咒、調侃、歌劇、散文、行為藝術,內容涉及物理、化學、哲學、生物、犯罪學、奴隸貿易……人人都想在他們千奇百怪的論文中證明——
證明——
證明……
先等一等,拉馬丹·拉登先生到底說了些什麼?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句話,可是……沒有人能夠搞清楚它的深奧含義。由於基地組織關閉了其下屬的合法電視台,人們無法得到拉馬丹·拉登先生的下一步解釋。得不到解釋就弄不清楚,弄不清楚就無法反駁,無法反駁就……時間一天天過去,人們動搖了,科學界集體向後站,非政府組織裝模作樣,好像之前什麼話都沒講過。
論文見報四十五天後,在巴黎和布魯塞爾的大街小巷,人們公開討論拉馬丹·拉登先生獲得本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可能性,討論詳細到了猜測拉馬丹·拉登先生獲獎時將穿什麼顏色衣服的地步。
IBM公司別無選擇,只能放棄空間動能力學的研究,轉而進行大分子原子排列,試圖從觀賞性上佔據評選的優勢地位。
十月十二日,隨著「I」和「come」的完成,有六名研究人員進了海倫堡脊椎康復中心。這天晚上(也可以說是第二天凌晨),正當貝肯·馮·伯克(這個名字表明他是一名德國貴族)獨自一人在實驗室里,將一顆碳16原子放到引力場中形成「f」的第一個點時,怪事發生了。那個原子在馮·伯克的視線內閃爍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
馮·伯克去了一趟洗手間,又喝了一杯濃得胃痙攣的咖啡,等他回來的時候,計算機上已經記錄了33次閃爍的痕迹。
馮·伯克立即向中國撥通了越洋電話,詢問他們的磁力分辨系統是否有問題,得到的答覆是已經過了「三包」期。
一個星期後,所有剩下的研究人員都看到了那顆瘋狂的原子,儘管那時候他們已經拼到了「IBM」的「I」。所有的原子中,只有那一個點在不停地閃爍,好像燈箱廣告牌上壞了一隻整流器。他們用盡一切辦法,試圖群體性無視這一重大物理現象,一方面是因為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另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去向董事會彙報,說他們投資32億美元排列的原子中的某一個出了問題。
一天中午,研究人員們正在絕望中昏昏欲睡,一名清掃實驗室的清潔工無意中看到了顯示屏上不停「重播」的那個原子,這個毫不知情的人不緊喃喃道:「嘿,誰在發報?」
大家又裝著沒事地過了一個星期。八天後,受盡良心折磨的副組長巴列維博士把清潔工叫到了辦公室里。
「約阿希姆·霍亨索倫,你是中歐人,對吧?」博士問。
「是的,先生。」
「你知道,我喜歡匈牙利,那裡環境很好,很優美。你知道,易北河……」
「那是德國的河流,先生,而我出生在波蘭。」
「約阿希姆·霍亨索倫,我在問你正事。上個星期六的中午,有人說你在實驗室里看到了電報,是這樣的嗎?」
「是的,是在中間那個巨大的顯示屏上。」
「約阿希姆·霍亨索倫,你確信那是電報?」
「是的,先生,那時莫爾斯電報,或者比較接近。」
「約阿希姆·霍亨索倫……」
「先生,」清潔工加重語氣說,「我在偷渡到美國之前,是一名電報員。」
「你是偷渡來美國的?」
「是的,先生。」
博士痛苦地掙扎了幾分鐘。
「好吧,約阿希姆·霍亨索倫,你能來一下實驗室,告訴我們那是什麼意思嗎?」
幾周之後,IBM買下了《時代周刊》全部版面,刊登了一篇署名文章《另一個宇宙的召喚》,副標題是《原子電文:你們是誰》。
他們和本·拉登的工作室打了個平手,當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最終被詮釋了螞蟻腿與水滴表面張力作用的加拿大研究人員奪得。
聖誕節前夜,喬布斯·斯塔戈雅接到華盛頓某個神秘委員會的電話,說一架海軍直升機正從華盛頓去接他,他和他的研究小組將搭乘這架飛機,在基督降生之前抵達華盛頓。
電話沒有提及原因和前往的地點,但喬布斯心知肚明。他只是奇怪這個預料之中的安排來得太快了點,他的研究小組關於「原子宇宙」的課題還只是剛開始而已。不過,在他登機時,他被告知位於世界各地的其他研究小組都已經登上了目的地相同的飛機。
飛機在黑暗中穿越美洲大陸。今年的聖誕節氣候不好,從北方南下的強冷氣團橫掃了大半個美國,他們起飛時,天沒黑透,還能看到一張巨大的黑色鋒面張在西方天頂,向正在圍攏的新的地殼。他們的飛機就朝著暴風雪飛去,幾分鐘之內,就徹底湮沒在黑茫茫的雲層中。
飛機在風暴中劇烈顛簸六個小時后,終於歪歪扭扭地著陸了。機組人員吐得死去活來,喬布斯只好自己放下舷梯,從飛機上走下來。
接機的人開了一長串黑色的房車來接他的小組,但他們想盡辦法也無法令喬布斯相信這裡是華盛頓,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華盛頓應該是個城市,而不是寬達兩萬平方公里、望不到邊的砂岩荒漠,而且地面上到處都是墜毀的飛碟。在他們的車進入唯一的建築物——一棟通向地底的小房子之前,他還看到六十輛悍馬軍車在幾百公尺外呼嘯而過,用大喇叭喝令一個迷路的橘黃色外星人投降。
房車在地下走啊走啊走,道路似乎無窮無盡。幾十分鐘之內,他們穿過了無數道鐵門,終於抵達了一條人行通道。
喬布斯小組在這裡接受了細緻的搜身,安全人員似乎並不是想從他們身上找出違禁物品,而是想通過某種苛刻的程序驗證他們中間沒有夾雜外星人。最後,喬布斯博士被要求獨自一人進入最後的房間中。
開門的人喬布斯恰巧認識,他是白宮辦公廳主任馬林可夫。這就有點像在華盛頓了。可是,當喬布斯正要打招呼時,馬林可夫卻露出一副不認識他的樣子,還向他搖搖手指指自己胸口——一塊身份牌上寫著「Q」。
「歡迎你,喬布斯博士,」馬林可夫冷冰冰地握握他的手,以免把他往屋裡領,一面說,「歡迎您來參加這個普通的聽證會。從現在開始,您所做、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歷史上不曾發生過的事。委員會將向您提出問題,您必須如實回答,但不得發問,您明白嗎?」
「好的,我明白,馬……」
「叫我Q。」馬林可夫嚴肅地說。
乍一進入裡間的屋子,喬布斯幾乎什麼都看不到了,但能聽到許多沉重的呼吸聲。循著正前方模糊光影,馬林可夫把他引到靠前排的位置上,他的眼睛終於慢慢適應了這微弱的光線。
光源來自一堵牆,牆是由高級防彈玻璃製成的,在牆的另一面,隱約可見有三個人影坐在那裡,也許那就是傳說中的委員會。
在他的左右、包括屋子的四壁都坐滿了人。和他坐在一起的都是些神情肅穆的科學家,他聞得出他們之間的敵意;靠牆坐的全是記者,他嗅得出他們深深的惡意。這令他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聽證會已經開始了一會兒,高格里·馬克西莫維奇——分佈在全世界的所有的「原子宇宙」研究小組的總負責人——正在那裡侃侃而談:「……卡什教授就哲學意義上的研究已經說得非常明白……呃……我想……呃……呃……」她把手裡的文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終於放棄了。
「我想,我們應該聽聽『原子宇宙』到的審查小組喬布斯博士的意見。謝謝,喬布斯博士。」
喬布斯很意外自己一到場就被點名,他很高興,委員會顯然把另一個宇宙智慧生命的道德問題看得很嚴重。而事實上,委員會只是想早點從程序上把道德問題繞過去。他站起來,一個工作人員把一個同聲傳譯耳機遞給他。
「你……嗯,喬布斯博士,」三個影子中,左邊的率先開口道,「你領到了道德小組的工作。你的工作有成效嗎?」
這聲音聽上去十分耳熟。喬布斯在心裡搜索著,不過這聲音能引起的聯想只有白宮和國會山的答辯會。
「喬布斯博士?」
「噢……噢!當然,總統先生。」喬布斯回過神來,趕緊說。馬林可夫在他身邊做了個「天曉得!」的動作。
「是這樣……嗯,我不能說成效很大,總統先生。我們……接到任務的時間很倉促,在整個研究期間,我們獲得的信息和其他小組是一樣的……嗯……我要說,從這些隻言片語里很難就另一個宇宙智慧生命的道德程度作出全面的預估……總統先生。」
左邊的那個人難堪地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您可以不用那麼稱呼我,喬布斯博士……嗯,我只是個普通的委員會成員……我知道我們時間太少,信息太少,而另一個宇宙又沒有代表正義的反對派站在我們這一邊……但是,我們恐怕只能就目前得到的信息,做出儘可能全面的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