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終南遭劫
田秀鈴似乎隱約聽人說起,這玄妙觀正是終南劍派的發源之地,此刻一見,果然是氣象莊嚴。
幾個藍布短衫的道人,正在觀前以清水沖洗著石階與觀門,人人面容上,也都帶著種沉重的哀戚之色。
田秀鈴心頭又一動:「他們沖洗的莫非是血跡不成?」
思念猶未轉完,只見觀門中已行出十數個青衫挽髻的少年道人,抬著五具黑色的棺木,見到青石、青松,齊地躬身為禮。
青石道人微一頷首,面色更是沉重,腳步卻放緩了下來,回首道:「貧僧這就帶領檀越入觀,但請檀越未見任相公前,無論見到何事都莫要開口。」
田秀鈴此刻心裡已更是驚急,聞言立刻點了點頭,隨他舉步而入。
目光轉處,赫然見觀院中還倒卧著幾具屍身,只是已被-方麻布自膝至頂,全都蓋住,看不到面目。
她謹記著方才承諾之言,只得忍住不問,但心頭卻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動起來,不住暗睹祝禱,但願任無心平安無恙。
青石、青松領路先行,經過前殿時,絲毫不停留。
前殿中的神案神像,也似乎剛被整理停當,但有些地方仍可看到傷損的痕迹。
不問可知,這古老的道觀昨夜間定然經過了一番惡鬥。
轉過前殿,乃是一重寬廣的院落,兩排廂房中,寂無聲息,都潛伏著無比沉重的氣氛。
這重院落左角,還有一道圓門,四個勁裝佩劍的道人,並肩守著這道門戶,手掌緊握著劍柄,目中仍充滿了殺機,見到青石、青松,稽首為禮,側身讓開了道路。
門內又是一重小的院落,竹木扶疏間.隱隱可見一排精緻的廂房,想必已是掌門人的居處。
青石、青松果然將田秀鈴引到這排廂房之前。
青石道人躬身道:「啟稟掌門師兄,小弟已將這位檀越請上來了。」
門中立刻傳出一個蒼老而沉重的口音,道:「請她進來!」
青石道人微一側身,道:「請:」
到了這裡,田秀鈴只覺心房跳動越來越急.定了定神,方自掀簾而入。
只見房中雲床上,盤膝端坐著一位鬚髮如銀,烏簪高髻的道人,面色灰白,全無血色,左臂之上,也已似乎負傷,包紮的痕迹,道袍外仍隱約可見。
但右臂下仍放著出鞘的長劍,劍光瑩然,宛如秋水,更襯得這銀髮道人的沉重庄肅。
田秀鈴情不自禁,躬身下去,但仍忍不住立刻問道:「請問道長,任相公此刻在哪裡?」
銀髮道人銳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著她,緩緩道:「檀越便是任相公的夥伴嗎?」
田秀鈴恭聲道:「晚輩正是與任相公同行而來。」
銀髮老人突然長嘆一聲,道:「好!」
緩緩下了雲床,走向左面的門戶,掀開了重簾,道:「檀越有請,任相公便在這裡。」
田秀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動,脫口喚道:「任相公……」
大步沖了進來。
但她一聲任相公還未喚完,身子已如受雷擊,立時震住。
只見這間雲房中,四懸重簾,不見日光,卻燃著支白燭。
飄搖的燭光映照下,迎面一張木桌上,赫然停放著一具棺木。
棺前香花素祭,四下一無人影。
田秀鈴只覺一股寒意.自足底升起,緩緩回過身,顫抖著伸出手掌,指著那具棺木,道:「任……任相公……他……他在這裡面……」
銀髮道人緩緩點了點頭,沉聲道:「不錯。」
田秀鈴只覺耳畔轟地一聲,胸前宛如突地被千鈞鐵鎚擊了一下,再也立不穩足,踉蹌後退了幾步,跌坐了下去,一雙秀目,圓瞪著那具棺木,目中已湧泉般流出了兩行淚珠。
這種無聲的痛哭,遠比有聲悲慘的多。
那銀髮道人愕了一愕,沉聲道:「檀越毋庸如此悲傷……」
但田秀鈴此刻哪裡還聽得到他說的話,終於放聲痛哭了起來,和身撲倒在棺前,泣道:「任相公,你怎麼能死……你怎麼能死呀……你若是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
無限的悲痛,無限的哀傷,所有被她緩緩印在心中的情意,此刻都在這一剎那間暴發了出來。
她也顧不得還有別人在旁,便痛哭著說出了心裡的話:「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忽然間,她耳畔竟又傳來了一陣她熟悉的語聲,輕輕喚道:「田姑娘!」
這語聲似乎便在她耳畔,又似是極為遙遠,但卻毫無疑問是出於任無心的聲音。
田秀鈴只覺心弦一震,情不自禁,抬起了頭,目光駭然望著那具棺木。
只見那漆黑的棺蓋,此刻竟冉冉升了起來,露出一隻蒼白的手腕,然後,駭然見到了任無心那蒼白的面容。
就在這一剎那間,她心中又驚、又喜、又羞、又惱,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呆望了任無心半響,突然站起身子,便要奔出門外。
銀髮道人合什當胸,攔住了她的去路,和聲道:「女檀越既已見到任相公,為何卻要走了?」
田秀鈴反手一抹面上淚痕,冷笑道:「好個終南掌門人,想不到竟是個陰險狡猾之輩。」
銀髮道人呆了一呆、沉聲道:「女檀越為何出言辱及貧道?」
田秀鈴大聲道:「我問你,你為何要帶著他來騙我?莫非是一定要瞧著我在你們面前出醜嗎?好!不錯,他若死了,我也不活,但他此刻未死,我卻要走了,閃開,讓我過去。」
銀髮道人沉肅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絲慈祥的笑容。
他雖然早已忘情,卻也知道少女若是被人看破心事,必定會有羞愧之情。當下笑道:「女檀越有所不知,此舉絕非有意戲弄於你.為的只是要使任相公安全而已。」
田秀鈴掏出手帕,拭著面上淚痕。
只聽銀髮道入長嘆一聲,接道:「只因終南一派,雖仗任相公得以保全,但任相公卻已身負重傷.如今已是步履難行了。」
田秀鈴心中一動,暗暗忖道:「莫非他們還要來戲弄於我」
心中雖有待不信,但身子卻早已不由自主地緩緩轉了過去。
只見任無心雙掌托著棺蓋,面邑卻果然蒼白的全無一絲血色,雙目之中,亦已神光盡失,茫然望著田秀鈴,亦是心亂如麻,難以自解。
田秀鈴見了他這般神態,不禁又已忘卻一切,身不由主,急奔了過去,雙手扶著棺木,愴然道:「任相公,你……你真的受了傷?」
任無心黯然一笑.緩緩頷首。
田秀鈴道:「傷在哪裡,不妨事嗎?」
任無心緩緩搖了搖頭。
他見到田秀鈴如此神態,心中不禁大是紊亂,暗暗忖道:「她對我果已生情,卻教我怎生了斷?」
田秀鈴幽幽長嘆一聲,道:「相公傷勢如何?不知可否讓賤妾一看……」
語聲未了,任無心卻又已和身躺了下去,砰地合上了棺蓋。
只聽他語聲自棺中傳出,冷冷道:「在下傷勢無妨,夫人也不必看了。」
冰冷的語聲,本已令人心寒,那夫人兩字,更有如一柄尖刀,筆直刺入田秀鈴的心裡。
她茫然木立了半晌,心中但覺憂愁苦惱羞愧之情,紛至沓來,不可斷絕。
只昕那銀髮道人慈祥的語聲又在耳邊響起,道:「任公子傷在內腑經脈,若非他身懷絕世內功,只怕此刻早已斃命,但神智已散,氣力枯竭,實是不宜說話,那傷勢亦是女檀越你無法看到的。」
田秀鈴身子一震,轉身道:「傷在內腑經脈?有什麼人能傷得了他?」
她想當今世上,能以內力傷及任無心內腑經脈之人,除了她祖婆南宮夫人與那神秘的蘭姑或許具此功力,此外縱是武林九大門派的掌門人,亦有所不能,更無論他人了-
念至此,不禁升起一陣寒意,暗驚忖道:「莫非是我祖婆已來到了這裡?」
銀髮道人沉聲道:「此事說來話長,女檀越且隨貧道到外面去聽貧道慢慢道來。」
轉身而出。
田秀鈴跟著走了出去。
那青石、青松兩人,亦已垂手肅立在雲房中。
青石道人沉聲道:「任相公的傷勢可曾惡化?」
銀髮道人長嘆道:「這位任相公當真是位天人,此刻竟已能開口說話了。」
青石、青松齊地鬆了口氣,雙掌合什,口喧佛號,顯然頗為欣慰。
田秀鈴急道:「任相公究竟是被何人所傷?你們難道還不能相告嗎?」
銀髮道人在雲床上盤膝坐了下來,他心中想是心事沉重,也忘了揖讓田秀鈴落座,只是沉聲道:「女檀越莫著急,且聽貧道從頭道來。」
田秀鈴也不客氣,自己尋了張椅子坐下。
銀髮道人這才想到,舉手道:「女檀越請坐。」
田秀鈴道:「我早巳坐下了,你快說吧!」
銀髮道人苦笑暗忖道:「若非看在任相公面上,焉肯教你在貧道面前如此無禮。」
當下肅然道:「終南一派,創立至今,已有兩百餘年,雖不敢說代有才人,但終南弟子在武林中亦有立足之地,昔日終南七劍,劍盪群魔的英風俠舉,至今江湖中猶時常提及……」
田秀鈴雖也知道他說的並無虛言,但心中仍有些不憤,暗道:「任相公已為你們受了重傷,你此刻卻在我面前吹噓先人的往事。」
當下冷冷道:「那時只怕道長們還未曾出世也未可知。」
銀髮道人目光一凜,但瞬即垂下了眼帘,喃喃低念道:「無量壽佛……」
他似乎要借這佛號之聲,來平息心中的怒氣。
那青松道人卻忍不住變色道:「這位女檀越若不願聽師兄說話,師兄不說也罷!」
田秀鈴大聲道:「若非與任相公有關之事,我還不願聽哩!」
青松道人冷冷道:「女檀越若是在別處受了氣,又何苦發作在貧道們身上,莫非女檀越明知貧道們看在任相公面上,不敢對女檀越無禮嗎?」
原來他早已偷聽那邊房中之事,銀髮道人與青石道人木訥沉著,這青松道人卻是言詞銳利,田秀鈴又羞又惱,卻也不便發作。
她尋思之間,方待反唇相譏,銀髮道人已輕叱道:「三弟住口。」
田秀鈴更是惱怒,暗忖道:「好呀!他說完了你才叫他住口。顯然是要聽他對我譏嘲過了才做好人,此刻我也不與你多說,等到你將事情說完了,我再也不會放過你。」
南宮世家中數年的陶冶,已將她養成了偏激冷傲的脾氣,絲毫受不得閑氣。
銀髮道人燃起了一束檀香,煙氣繚繞中,他緩緩接道:「六十年前,我派掌門陸真人率領本派弟子,與華山十一劍決戰於華山之陰,這一役雖然震動天下,但華山、終南兩派,卻已受到極大的損傷,陸真人也身負了不治的重傷。」
他黯然一嘆,接道:「他老人家在臨終之前,折劍為誓,要本門弟子,從今不得干預江湖間事,更不準再與華山劍派成仇為敵。」
青石、青鬆緩緩垂下頭去,似乎仍在為本門中這哀痛的歷史悲哀。
銀髮道人亦自面色凝重,緩緩接道:「經過六十年來的生聚教訓,本派雖然早已恢復元氣,但仍不敢忘懷先人的遺訓,閉關自守,不問江湖間事,這六十年來,終南弟子從未與人動過兵刃。」
他目中突地暴射出逼人的光芒,接道:「但普天之下,各門各派,也從未有人敢對終南派稍存輕視之意。」
田秀鈴冷笑暗忖道:「他這話莫非是說來給我聽的不成?」
只聽銀髮道人接道:「是以近年來江湖中雖然屢傳警兆,不但有許多武林高人突然失蹤,就連少林、武當兩派,也受到極大的波動.但這震蕩江湖的巨浪,卻始終未曾波及我終南一派,本門弟子遵守先人遺訓,也對此事從未過問。」
他面上漸漸露出悲憤之色,接道:「不但如此,貧道還曾約束本門弟子,不得私下終南,在這件震撼武林的風波未曾消失之前,終南弟子若有私自下山的事情,便以門規處治。」
他長嘆接道:「貧道為了息事寧人,才頒下此諭,哪知我雖不去犯人,人卻要來犯我。」
他突然頓住語聲,一字字緩緩道:「昨夜……」雙眉突又一皺,緩緩合起眼帘。
田秀鈴脫口道:「昨夜怎麼樣了?」
銀髮道人伸手握住了左臂,道:「為兄傷口似又迸裂,三弟你接著說吧!」
只因青石道人索來拙於言詞,是以他不喚二弟,反喚三弟。
青松道人微一躬身,沉聲接道:「昨夜黃昏之後,華山派的當代掌門人立風道長,突然率領了十七個佩劍的道人,直上終南。」
田秀鈴暗暗鬆了口氣,忖道:「原來這只是他們終南與華山兩派的宿仇舊恨,與我祖婆無關。」
一念至此,她又不禁暗嘆道:「任相公呀任相公,這既是他們的私事,你又何必來管,如今你身受重傷,卻怎生是好?」
她想到所有的事都需要等到任無心做主,時機又如此緊迫,而任無心又受了嚴重的內傷,卻不知何時才能痊癒,不覺更是憂心忡忡。
只聽青松道人接道:「我掌門青雲師兄為了顧全禮數,雖然明知他來的有異,還是幸領了全派弟子,恭迎於玄妙觀外。那時夜色已臨,觀門外燃起了數十隻燈籠,以迎佳賓。
「火光照耀下,華山道人的面容上,卻帶著重重的煞氣。但掌門師兄還是以禮相待,含笑請教他們的來意,請他們到觀中待茶。
哪知立風道長卻不肯邁入觀門,只是冷冷道:「六十年前,終南陸真人帶領了十七位終南高手,前去華山,今日貧道也帶領十七位前來回敬。」
「那時不但掌門師兄變了顏色,貧道也暗暗吃驚,但掌門師兄還是含笑道;「往事已成雲煙,六十年前的往事,你我兩派的先人已有了斷,當著天下英雄,化戾氣為祥和,今日道兄又何苦化祥和為戾氣?」
「這番話說的可算是仁至義盡,情理兼顧,哪知立風道長卻置之不理,他身後的華山道人更是蠻橫,話也不說,便拔出劍來。這時掌門師兄才知道他們是抱定了必戰的決心而來,心中便有些奇怪,素聞華山立風道長是位謙謙君子,今日卻恁的橫蠻無理?
「而那些華山弟子們,更一個個全不像出家的神色,滿面俱是戾氣,人人俱都是緊握著劍柄,似是隨時都準備出手一擊,卻無一人說話!我四師弟首先忍不住了,當先仗劍而出,跪在掌門師兄面前,說他實在忍不住了.縱然拚卻門規處治,也要挺身-斗。」
青松道人滔滔不絕說到這裡,語聲方自微微一頓,沉肅的面容上.泛起了深沉的悲痛之色,緩緩道:「哪知我那年紀輕輕,最是有為的四師弟,便在這一役中,傷了性命!」
他話未說完,目中已流下淚來,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青雲道長雖然眼帘緊合,但眼角卻也不禁隱隱泛起了淚光。
青石道人胸中更是填滿悲痛與激動,突然大聲介面道:「四師弟一死,貧道與掌門師兄也下了決心,不惜再陷六十年前的覆轍,也要與華山派決死一戰,三師弟更早已回觀取劍。哪知他劍未取出,華山派的十八個道人竟不顧武林道義,驟下煞手.在一剎那之間,那十八柄長劍便齊地揮起。」
他目中淚光盈盈,厲聲接道:「本門弟子本是迎賓而出,身上怎會佩有兵刃,何況也想不到華山道人竟會如此險惡,猝然之下,措手不及.不過三句話功夫,本門中已……已有數名弟子傷在他們劍下,那時掌門師兄才令我取劍……」
他本是拙於言詞,此刻只因胸中的激動,是以言語脫口而出。但說到這裡,他卻也是語氣哽咽,言難成句。
青雲道長霍然張開眼帘.介面道:「混戰之局,瞬即展動,片刻之間,鮮血便濺滿了玄妙觀前的石階!本門弟子雖然朝夕勤練武功,怎奈門規所限,可說從無與人交手的經驗,出手非但不夠辛辣,也不夠沉穩,面對這種險惡兇殘的對手,在這種生死存亡的搏鬥之中,自然吃了大虧,何況他們俱是赤手空拳,根本無法施展我終南派本門的劍法,而本門卻又素來以劍法見重,拳腳功夫,從來未多注意。
「對方那十八道人武功之高,卻又大大出了貧道意料之外,這其中無論哪一人,武功之高,都不愧為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貧道這時卻看出了一宗驚人的詫事,這十八人武功雖高強,招式雖辛辣,但十中有九,用的卻絕非華山本門的劍法。」
聽到這裡,田秀鈴心頭不禁又是一凜。
只見那青松道人竟然又自搶口接道:「他們用的非但絕不是華山本門劍法.而且竟然是各家雜學,招式迥異,還有一人竟然施展的是傳自海南的南海披風劍,當真是劍急如風,招式毒辣、只恨貧道等俱都從來未曾在江湖走動,雖然認出了他們劍法的宗派,卻看不出這些人的來歷。」
田秀鈴忽然脫口道:「那施展南海披風劍的,可是個殘廢嗎?」
青松道人變色道:「不錯,那人只有獨臂,女檀越怎會知道?」
田秀鈴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道:「道長請先說吧!」
青松道人愕了半響,介面道:「等到貧道與三師兄拔劍而出時,本門弟子已是傷殘屢屢,而對方卻僅有一人,被掌門師兄奪得長劍,劍傷了他前胸,但傷勢卻仍不足致命.他還可再斗。」
他望了望那停放棺木的門戶,突又長嘆一聲,接道:「就在這時,山下突地傳來了一聲清嘯,嘯聲如鶴唳,上達雲漢。」
田秀鈴精神不覺一振,暗喜忖道:「這必定是任相公來了。」
她聽得入神,似乎當時也在戰局之中一般,是以聽到這裡,精神方不覺一振!
只見青松道人面上也露出興奮的光彩,接道:「聽了這嘯聲之後,對方十八人似乎都吃了一驚,那時已有一條人影隨著嘯聲飛掠而來。這人影來勢之快.竟是貧道們前所未見,等貧道們看清那只是位少年的文士,不禁更是驚奇,想不到世上竟有武功如此驚人的少年。
「但這時貧道們唯恐來人是對方的助手,心裡自更著急,只聽這位少年公子一上山頭.不住恨聲自語道:「來遲了……來遲了……還是來遲了一步!」就在他說這三句話的功夫,他竟已出手奪下了對方兩柄長劍。他身手之迅急奇奧,貧道便是口巧如簧,也難以形容得出。」
他越說越是興奮,蒼白的面容上,已泛起紅光,喘了口氣,立刻接著道:「那時對方自然更是吃驚,已有人脫口道:『任無心,必定是任無心!』「但貧道孤陋寡聞,卻從來未曾聽起過任相公的名字.正自驚疑間,任相公已大喝道:『終南道友聽著,這些並非華山弟子,俱是南宮世家的七十二地煞中人喬裝改扮而來的。』「貧道們心頭一震,這才有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難怪這些人俱都不發一言,滿面戾氣,難怪這些人招式如此毒辣,武功如此高強,而又門派各異,難怪他們竟然毫不顧江湖道義。」
他每說一句,田秀鈐便宛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拳,不由得垂下頭去。
青松道人卻未發現她表情的變化,只管接道:「對方被任相公喝破了來歷,自更驚怒.但卻俱都似乎懾於任相公的威名,非但沒有一人敢上去動手,反而都垂下了劍鋒。
「而這時任相公已飛身掠來.向貧道兄弟道:『這十八人中,只有立風一人確是華山掌門,但也被南宮世家控制了神智,他們此番假借華山、終南兩派的宿仇前來挑戰,為的只是要消滅終南派的實力,還要將道長們納入七十二地煞之中,以補近日七十二地煞傷殘的數目,在下雖早已得到消息,卻想不到他們來得如此之快。』「任相公言語說得十分迅快,貧道們越聽越是心驚,不禁汗如雨下。
「哪知任相公話未說完,突地不知由何處傳來-聲奇異的樂聲。對方那十八人聽到了這奇異的樂聲,突然如中魔法,奮不顧身地揮劍撲了上來。任相公這時獨力上去擋住了他們,並要貧道兄弟帶領傷殘的弟子速回觀去。
「貧道們怎肯讓任相公獨力代戰,哪知任相公卻大怒道:『非是在下狂言,道長們上來不過只是平白送死,也絲毫不能有助於在下,道長們縱不愛惜生命,也該為終南一派保留些實力。』「貧道們雖然知道任相公這只是激將之言,但心中仍不禁羞愧難過,這時掌門師兄方要貧道與三師兄帶領弟子回去,留下他自己與任相公並肩作戰。
「貧道們怎敢違抗掌門之令,只得遵命而退,是以……」
他慘然一笑,接道:「我終南一派,能武的弟子,只有貧道與三師兄先去取劍,后又退回,身上才毫無損傷。」
長嘆一聲,垂首不語。
他結束了語聲,室中頓時瀰漫著-種異常沉重的寂靜,壓得人心透不過氣來。
田秀鈴默然良久,突又問道:「但究竟是何人傷了任相公?他怎會受了傷的?」
青雲道長長嘆一聲,緩緩接道:「貧道雖然說是與任相公並肩作戰.其實當真是對任相公沒有絲毫助益之處。」
他手掌輕輕撫摸著身畔的長劍,黯然接道:「在這柄劍上,貧道雖也曾浸淫數十年,但閉門造車,實是井底之蛙,遇著如此血腥兇殘的搏殺,貧道心神先已亂了,平日的武功,十成中只剩了兩成。是以任相公反要時時留意著貧道,約摸兩、三盞茶的時分.貧道便已受傷,而對方的十八高手,也已有六七人傷在任相公掌下。
「但任相公的武功雖令人吃驚,對方之人卻似已渾忘了生死,打的縱然身負重傷,卻仍奮不顧身的揮劍撲上,貧道一生中從來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兇殘之輩,但也未想到世上竟有任相公那般驚人的武功,這才知道貧道在互相競爭-日千里的武林中,實已落後得太多了。」
他黯然垂首,沉默半晌,緩緩接道:「激戰之中,天色已漸漸破曉,對方十八高手,在任相公驚世的武學下,竟已只剩下五六人,這時那若斷若續的樂聲,突然完全停頓,停下的五六人,精力、膽氣,也似乎突然隨著樂聲而斷絕,竟齊地垂下了掌中之劍。空山之中,晨霧瀰漫,卻呈現著一種死一般沉重的寂靜。」
他語聲漸漸低沉、緩慢,但在他這低沉緩慢的語聲中,也現出沉重的殺機。
田秀鈴心頭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寒氣,雙拳緊握,卻仍不禁輕輕顫抖起來。
只聽青雲道長接道:「就在那死一般的寂靜中,山下雲霧間,突然冉冉飄上了一條女子的身影。
「她身上穿著一襲純白的衣衫,面容也蒼白的沒有絲毫血色,在雲霧中看來,實在宛如鬼魅一般.貧道雖然苦修多年,見了她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任相公顯然也大為驚奇,口中似乎說了句:『她怎會來了?』就只這一句話的功夫,白衣少女已飄身來到任相公面前,這時最令貧道奇怪的是,任相公明知道這女子便是方才吹出那奇異樂聲之人,想必就是此番帶領南宮世家七十二地煞中十八高手前來終南的主腦,而任相公見她來到面前,竟毫無防範。
「貧道大驚之下,那白衣女子已閃電般伸出手掌,在任相公前胸拍了一掌,掌勢看來雖輕,但任相公竟已禁受不住,身子立刻踉蹌而倒……」
田秀鈴牙關顫抖,顫聲道:「她……她是否看來只有二十多的年紀……」
青雲道長變色道:「不錯,女檀越你又怎會知道了?」
田秀鈴面上已無人色,又道:「她……她面上看……看來是否似乎有些不對…-」
青雲道長嘆道:「不錯,那時貧道見任相公為了本門負傷,再也顧不得別的,奮力撲了上去,目光動處,卻見到那白衣女子一掌拍出后,不但身子似乎一震,她那痴迷的面容,也似乎變了顏色,立在任相公面前呆了一呆。突然揮手轉身而去。她身形快如飄風,一會兒已不見了,對方剩下的五六人,也毫不遲疑地隨她飛奔下去,貧道……唉,貧道也追趕不及了。」
他也結束了語聲,室中再次寂靜如死。
田秀鈴蒼白的面上,卻流滿了冷汗,暗暗忖道:「她……她-定是四夫人,她一定也被我祖婆看出了破綻,用藥物迷失了她本性.但任相公卻不知道.只道她萬萬不會傷害他的,所以……所以才會如此……」
她目中不禁流下了淚珠,淚珠與冷汗一齊流下她蒼白的面頰。
她再也想不到她祖婆竟如此狠心,竟連她親生的玄孫媳婦也一齊用迷藥害了。
而這時那青松道人已黯然接道:「等到貧僧出去探視時,任相公已暈迷難支,玄妙觀內外,都是一片鮮血與死屍。貧道們雖然悲痛本門的不幸,但卻更為任相公的傷勢擔心,只因那任相公傷勢的嚴重,已使貧道兄弟絲毫無能為力,但任相公與終南派非親非故,貧道們怎忍心教他為終南派而死。
「這時任相公反而來安慰貧道兄弟,又令貧道等下山去迎接女擅越,女檀越上山時所見到的死屍與棺木,便是昨夜惡戰的痕迹。」
青雲道長立刻又自接道:「而貧道生怕南宮世家中人去而復返,再加害於任相公.是以便請任相公權且避在棺木之中,南宮世家中人雖然兇狠,但若是見到任相公已死,想必也不會再殘害他的屍體……」
他慘然一笑,接道:「哪知如此卻引得女檀越你誤會於貧道」
這師兄弟三人,交替介面,才算終於說完了昨夜發生的兇險悲慘之事。
田秀鈴聽完了他們的話.更是面容失色,汗流如雨,良久良久,都作聲不得。
青雲道長等三人,心頭自更充滿了悲痛,無言沉默了許久,青雲道長面上突地露出了無比堅強的神色,沉聲道:「事已至此,我終南派所有弟子,俱已誓死與南宮世家周旋到底,縱然戰至最後一人,但此人未死之前,也必要揮劍而戰,揮劍而死……」
他望了望那還停放棺木的門戶一眼,長嘆介面道:「令貧道們死也難安的,只是任相公的安危,只是貧道們身無靈藥,無能為力,而終南山玄妙觀,又已變作了腥風血雨之地.再難維護任相公了!」
他突然長身下了雲床,在田秀鈴面前躬身行下禮去.黯然道:「只望女檀越此刻立時護送任相公存身的棺木下山.為任相公尋一神醫,我終南派所有弟子,生生死死不敢忘大恩。」
他以一派掌門之尊的地位,竟向一個少年女子躬身行禮,語聲更是如此沉痛,顯見他心頭的沉痛,更非言語所能描述。
立在他身後的青石、青松,自也齊地躬身為禮,目中卻已不禁流下淚來。
田秀鈴早已淚流滿面,躬身道:「道長們如此託付,賤妾自要從命,但-…但……」
她回身望著那重門戶,流淚道:「但任相公的傷勢那般危急,一時之間,又叫我……又叫我到哪裡去尋找那活命的神醫?」
語聲未了,突然反身撲倒在椅上,放聲痛哭起來。
青雲、青石、青松三人,流淚對望,默然無語,心中卻有如刀割一般。
突聽那門戶中,又傳出了任無心低沉的語聲,呼喚道:「道長……」呼聲未了,青雲、青石、青松,與田秀鈴已一齊奔了進去。
只見任無心又已掙扎,坐起,田秀鈴急急趕過去為他扶起了棺蓋。
青雲道長已恭聲道:「相公有何吩咐?」
他雖是一代掌門,但對任無心的恭敬,的確是發自內心。
任無心微微一笑.道:「道長自管放心,那南宮世家經過了昨夜的慘敗,三五個月里,絕不敢再捲土重來,而三五個月來,他們只怕也無暇再來了,只因我等的攻勢,到那時已要完全發動,他們那時自顧已不暇,哪有傷人的力量?」
他朗笑一聲,接道:「道長們大可乘此時機,重振終南派的門戶,任某日後到終南山來,卻少不得要叨擾道長們素酒三杯。」
他傷勢雖沉重,語聲雖微弱,但神色間卻仍然是談笑自若,宛如無事。
青雲道長見了,心頭既是悲痛,更是欽佩。
青雲道長忍不住黯然嘆道:「貧道們的生死,實在其次,但任相公的傷勢……」
任無心朗聲笑道:「區區一掌,還難要得了任某的性命,道長們只管放心好了。」
青雲道長道:「但……但任相公此刻已是寸步難行,而天下武林同道,卻都在等著任相公的音訊……」
任無心笑道:「只望道長能遣人將在下送至甘肅境內,在下自有療傷之人。」
青雲道長大喜道:「真的嗎?」
青松道人亦自大喜接道:「貧道雖無能,但任相公無論去何處,貧道亦願相送。」
田秀鈴幽幽長嘆了一聲,道:「護送任相公之責,自然是該賤妾承當的。」
任無心淡淡一笑,道:「多承夫人好意,但在下卻不敢偏勞夫人。」
他面上雖仍帶著笑容,但語氣中卻顯然帶著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之意。
青雲、青石、青松齊地呆了一呆,他們見到田秀鈴對任無心那般關切,而任無心對她如此冷漠,心中卻不禁有些奇怪,也猜不透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一時間目光都不禁望在田秀鈴身上。
田秀鈴木然呆在當地,身子又微微顫抖了起來,目中更是熱淚盈眶。
但她卻勉強忍著目中的眼淚,突然嘶聲道:「你口口聲聲喚我夫人,為何不說出我是誰呢?」
慘厲的語聲中,充滿了悲憤。
任無心呆了一呆,苦笑道:「這……」
田秀鈴反手一抹面上淚痕,面對青雲道長,凄然一笑,道:「不用他說,我自己來說.我便是南宮世家中的第五代的寡婦。」
青雲、青石、青松心頭齊地一震,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田秀鈴凄然笑道:「道長們可是奇怪嗎?南宮世家中的寡婦,為何會與任無心走在一起?」
任無心忍不住長嘆一聲,介面道:「這位夫人身雖在南宮世家中,但心胸卻仍皓潔如月,她也不忍再看南宮世家中的所作所為,是以不惜冒著極大的危險,反出了南宮世家。」
青雲、青石、青松恍然對望一眼,心中又不禁為之深深嘆息。
只見田秀鈴又自凄然一笑,道:「道長們此刻想必已了解,為何任無心會對我如此羞侮.只因我是南宮世家的寡婦,而這個寡婦卻偏偏……偏偏對他……」
喉頭一陣哽咽,語聲難以繼續。
任無心長嘆一聲,道:「在下何曾出言羞侮了夫人,夫人只怕是……」
田秀鈴又自一抹淚痕,冷笑介面道:「相公你也不用解釋,一個寡婦,不去悲悼亡夫,反對別人關心,別人自然是要瞧不起的。」
任無心黯然道:「你錯了……惜了……」
他目光隱隱似也被激出了淚光,黯然一笑,接道:「有什麼話,你何苦……」
田秀鈴凄然笑道:「我實在忍不住了,有什麼話,都要在此刻說出來。」
青雲、青石、青松悄悄對望了一眼,知道此事必定複雜糾纏,自己實不能參預其間,悄然使了個眼色,便待退出房去。
哪知田秀鈴卻突地大喝道:「近長們莫要走……」
她面上滿布著的笑容是那麼悲慘而凄涼,使得青雲道長們再也不忍移動腳步。
只聽她緩緩接道:「賤妾要當著三位道長之面.說出件久已隱藏在心裡的秘密,好教道長們知道,賤妾並不是個厚顏無恥的人。」
青雲道長等齊地垂下目光,不忍再看她面上無聲流下的淚珠。
田秀鈴任憑淚珠湧泉般流下,也不去拭擦,目光夢幻般望向窗外迷茫的天色,開始敘出了她那段深深隱藏著的秘密。
「十年前,有個家世凄苦的髫齡女孩子,卻被一個聲名顯赫的武林世家看中,收為他們的童養媳,她那時也不過只七八歲光景,而她的未來夫婿卻只是個六七歲的童子。這一對少年童子,自幼生長在一起,又是對未來的夫妻,在別人眼中看來,自應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幸福的很。
「哪知事實卻絕非如此,他兩人竟似乎是天生的冤家對頭,無論誰瞧著誰,都會有種厭惡之感,自心底涌至,而兩人卻又絕不似別的同齡童子,要互相捉弄自己厭惡的人,卻只是互相逃避,誰也不願見著誰的面,只因他們在互相厭惡之外,還互相畏懼,一見對方之面,便宛如見到毒蟲蛇蠍一般。
「但他兩人卻都是絕頂聰明之人,在人人面前,絕不將這種厭惡之情現於詞色,而他們心底的厭惡與憎恨卻在日日加深。」
她語聲凄涼而哀婉,宛如在敘說別人的故事,但誰都知道她說的正是自己,也猜出她所厭惡的人,想必就是南宮世家之第五代少主人。
人人心底,都不禁泛起驚異之情,屏息靜氣.凝神傾聽。
煙雲繚繞,檀香的氣息更見濃郁,但卻仍沖不淡室中悲哀沉重的氣氛。
只聽田秀鈴緩緩接著道:「時日便在他們憎恨與厭惡中無形逝去,他們也都由髫齡童子變為少年,這兩人無論自何方面看來,俱是雙天成佳偶,那武林世家的主人,便決定在那女孩子十六歲那年,為他們倆正式成婚,她久在那家族的束縛之下,心中雖厭惡不願,卻絲毫不敢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著一切。
「但是她外貌越不敢反抗,內心的反抗卻越是激烈,到了成婚那日,她竟在吉服下暗藏了利刃,準備只要她夫婿觸及她身子,她便要先殺了他,然後橫刀自刎。」
青雲道長等不禁齊地驚嘆一聲,任無心目光閃動,忍不住沉吟道:「不知那女子為何會對她夫婿如此厭惡?莫非其中還有隱情?」
田秀鈴幽幽一嘆,垂首道:「人之喜怒好惡,有時根本無法解說,但是她之所以厭惡憎恨她那未來的夫婿,卻確實別有原因。」
任無心脫口問道:「什麼原因?」
田秀鈴霍然抬起頭來,沉聲道:「只因他天性狡黠多疑,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加信任,人又寡情,自幼所說之話,便處處和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方的,他偏說圓的,教人無從捉摸,而且隨時隨刻,都生怕有人加害於他,每日晚間,要等別人全都睡了,他方肯安睡,縱是他親生母親所說的話,他也絲毫不加信任。」
她長嘆一聲,接道:「這種性格,或許是因為他生長的環境所培養而成,只因他數代祖父,俱是成婚後便立刻遇難而死,是以他自幼便憎厭成婚,自然也就連帶地憎惡於他未來的妻子了。」
任無心沉重地嘆息一聲,黯然道:「無論何人,生長在那種環境之下,只怕都難免變得神志失常,行動怪異的。」
青雲道長等更是聳然動容,他們年紀雖大,實是涉世不深,聽得人世間這些光怪奇異之事,一時間都不禁驚得呆了。
只聽田秀鈴接道:「若要那女孩子與這種性格之人結成夫妻,她自是寧死不從。婚禮那日,儀式雖也隆重卻極簡單,只因這武林世家聲名雖顯赫,但卻極少與武林人土往來,是以可說是絕無賀客。」
青雲道長嘆息一聲,道:「南宮世家的少主人迎親,在武林中應是件大事,但卻做的甚是隱秘,貧道們連訊息都未得到。」
田秀鈴接道:「只因婚典那日,絕未發出一張請柬,是以不但沒有賀客.連賀禮都未見有人送來。」
任無心目光突然一閃,介面道:「真的連一份賀禮都沒有嗎?」
田秀鈴似乎也聽出他語聲有異,轉目瞧了他一眼,搖頭道:「一份也沒有。」
任無心沉吟半響,道:「姑娘請說下去。」
田秀鈴道:「還未到起鼓之時,婚典便已結束,那女孩子思潮紊亂,被人暈暈地送入了洞房,只聽她祖婆再三叮嚀,要她為這世家早早生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又笑著說:『我家的媳婦都有宜男之相,頭胎必定是會生男子的。」
她目光露出了憎恨之色,恨聲接道:「但那些人終於走了,洞房中終於只剩下一對新人,那女子手掌縮在袖中,掌中緊握著刀柄.只要那男孩子動她一動,她便要拔刀而起。
「哪知那男孩子卻當真是聰明絕頂,竟似乎早就看破她心意,突然冷笑問她:『你手裡拿著刀做什?莫非是要殺我嗎?』「她自然吃了一驚,只見那男孩子突然走去關了窗戶,拴起房門,望著她沉聲道:『你放心,縱然你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會動一動你,從今以後,你我白天是夫妻,到了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但那女孩子卻連與他同處一室也不願意,當下便問他,這樣裝做要到幾時?那男孩子面上竟突然露出了一種奇異的神色,對她說:『生為我家的人,便凡事都得受些委屈,老實告訴你,連我此刻都不知道這家裡究竟有多少怪異的事,你若不能忍受,只怕便會遇著比死還要凄慘的事。』「那女孩子聽他這般言語,又不禁大是驚異,只見他獃獃地立了半晌,眉宇間似乎充滿了怨毒,緩緩接道:『如今我既已成婚,只怕不出一兩個月,便要走了,我如此對你,倒不是對你有什麼仁慈之事,只是不願為他們留下後代而已。』「直到那一天,那女孩子才發現家族之間,似乎也彼此充滿了憎恨,這家中的關係.竟是以恨來互相維繫的。
「那孩子說完了話,自管在地上睡了,也不再理她,二十多天之後,他果然出去了,臨行之前,他並未對她那名義上的妻子說一句話,只是狠狠地瞪了她兩眼,這兩眼中的怨毒與憎恨,可使任何人永生都不會忘記,而他一去之後,也永遠未再回去。」
她目光在眾人面上緩緩掃動了一遍,凄然笑道:「毋庸再說,各位想必已知道那女孩子便是賤妾了,賤妾此番在各位面前敘出這段秘密,為的只是要各位評判賤妾是否是卑下不貞的女子?」
任無心神色黯然,閉口無言,青雲道長等面上,更已露出同情憐憫之色。
青松道人突然朗聲道:「依貧道看來,有女檀越護送任相公前去,已足夠了。」
青雲道長緩緩道:「貧道亦是此意,卻不知任相公意下如何」
任無心緩緩點了點頭,轉首望向田秀鈴。
田秀鈴低垂著頭,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抬起頭來,目光直視著任無心。
任無心黯然一笑,道:「田姑娘仍願護送在下前去嗎?」
田秀鈴悲戚的目光中,已泛起無比堅毅的神色,一字字緩緩道:「自然願意!」
青雲道長等都不禁為之暗中嘆息,知道她此刻說出這四個字來,實需要無比的勇氣。
只見她語聲微頓,突又介面道:「但賤妾此番護送相公前去,除了要一見死谷中那兩位前輩奇人之外,絕無別的要求,若是蒼天相佑,讓賤妾此番能夠解破一些秘密,賤妾從此以後,便……便……」
突然垂下頭去,肩頭微微顫動起來。
室中也再無別的聲息,只有青雲道長唇間微誦,似乎在低念著經文。
忽然間,雲房外傳來一陣騷動,又響起了一陣步履奔騰之聲。
青雲道長面色微變,低叱道:「什麼人?」
雲房外喘息著道:「弟子凈心,有事稟報掌門師尊。」
青雲道長微徽皺眉,沉聲道:「有什麼事如此驚慌.進來!」
語聲未了,已有個少年道人掀簾而入,面上果然滿帶著驚惶之色,躬身道:「觀門外來了位年輕的女檀越,要見任相公。」
他喘了口氣,立刻接著道:「這……這位女檀越滿身白衣,弟子看來,似……似乎……」
青雲道長變色道:「似乎怎樣?」
凈心道人垂首道:「弟子昨夜曾遠遠在窗內觀看,今日這位女檀越,似乎與昨夜傷了任相公的那人有幾分相似!」
他雖然極力控制自己,但仍然無法控制語聲中的驚惶與恐懼之意。
青雲道長等人神色更是為之大變,青石、青松,突地反腕握住了劍柄。
田秀鈴轉首望向任無心,顫聲道:「她是否陳……陳鳳貞?」
任無心面色沉重,無言地點了點頭。
凈心道人垂首道:「弟子們雖早已備戰,但未得師父之令,不敢動手。」
青雲道長亦自轉目望向任無心.道:「相公請從後山取道,貧道們只有決一死戰!」
任無心長嘆道:「她怎會又來了,這當真與南宮世家素來的行事大不相同……」
目光一凜,接道:「就只她一人嗎?」
凈心道人道:「看得見的只有她一人.看不見的,還不知有多少?」
青雲道長突然凄笑一聲,厲聲道:「無論多少,也不過只是血洗終南而已……」
語聲未了,門外竟又響起一陣奔騰的腳步聲,一人道:「弟子善心求見。」
青雲道長面色一沉,厲聲道:「如此情況,還通報什麼,快過來。」
另一少年道人掀簾而入.面上亦是滿帶驚惶,躬身道:「觀門外那女子已頗為不耐,不時回身望著山下,又彷彿要衝進來了,她還說……」
青雲道長軒眉道:「還說什麼?」
凈心道人垂首道:「她只要弟子們說出任相公是否還在山上,任相公若是在山上,她便令弟子傳話,說葉湘綺求見!」
田秀鈴身子一震,脫口道:「葉湘綺,是她!」
青雲道長沉聲道:「任相公可是認得這葉湘綺嗎?」
田秀鈴介面道:「認得。」
青松道人面寒如水,緩緩道:「縱然認得,只怕是別人偽冒姓名也未可知?」
任無心目光直視前方.顯然正以全部智慧來思考決定,口中沉吟道:「如此情況下.她們本可直衝進來,毋庸再行偽冒之事。」
田秀鈴惶聲介面道:「縱然真的是她,但陳鳳貞卻似被藥性所迷,她怎能僥倖脫身?」
任無心頷首道:「正是如此……」
他肅然介面道:「何況她縱然是神智清醒,僥倖逃出,只怕也是南宮夫人故意放出的香餌,讓她任意行動,卻令人在後追隨刺探。」
青雲道長沉聲道:「無論如何,相公也要速下決定,貧道等無不從命。」
任無心沉聲道:「請她進來!」
田秀鈴惶聲道:「但……」
任無心截斷她的語聲,沉聲道:「此刻若是有人在她身後刺探消息,我等必當請她進來,免得動人疑心,若無人跟隨,更當讓她進來……」
語聲未了,突地遠處隱隱傳來了叱吒怒罵,兵刃相擊之聲!
接著,步伐響動,一人惶聲道:「弟子寒心求見。」
口中報告,人已沖了過來,他愴惶的神色,顯示著局勢又有變化。
青雲道長變色道:「什麼事?快說!」
寒心道人喘息著道:「那位葉姑娘久等不耐,便要闖入,弟子們自不肯放她進來,逼得只有與她動手.但卻遠非這女子的敵手,這時幸好徐師叔恰巧趕來了,代弟子等攔住了她,此刻正在與她動手。」
青雲道長雙眉一揚,道:「徐師叔,可是徐素白來了?」
寒心道人垂首道:「正是他老人家。」
青雲道長大喜道:「巧極巧極.他來的當真恰是時候.快請。」
任無心卻已變色道:「道長說的,可是與瞿式表齊名的南北二俠醫,度危金針徐素白嗎?」
青雲道長頷首道:「正是此人,他醫道之精,早已名傳江湖,此番來了,任相公的傷勢便毋庸再勞動別人了.貧道本想請他,只是又恐不及,哪知他此刻卻恰巧來了。」
任無心面寒如水,肅然道:「依在下看來,此人卻絕非我道中人,而且此番來的又似太過湊巧。」
青雲道長道:「但他乃是貧道多年的方外之交,貧道深知他的為人。」
任無心嘆息道:「人心難測,何況道長以誠待人,怎知江湖詭詐,在下昔日曾邀約此人,但他卻數次避而不見。」
突聽院外傳來笑聲,任無心變色道:「無論如何,道長也不可令他知道在下雖然傷重,卻仍未死……」匆匆卧倒,合起了棺蓋。
田秀鈴心中一動,立刻翻身跪倒在棺前,做出了痛哭之態。
青雲道長呆了一呆,門外已有人朗聲笑道:「道兄此番真該好生謝謝小弟了。」
青雲道長翻身掠出,上了雲床,門外已有黃衣高冠的頎長老人,朗笑而入,目光轉處,突然頓住笑聲道:「小弟只當道兄不願與女子動手,是以隱忍未出,哪知道兄卻受了傷了。」
他言語清朗,神態洒脫,閃閃的目光中,更是顯然充滿了機詐。
青雲道長苦笑道:「多日未見,徐兄風采依舊,但貧道卻已是險死還生了。」
徐素白微微變色道:「此話怎講?」
青雲道長下了雲床,揖客入座,口中嘆道:「此事說來話長,不知門外那女子……」
徐素白朗聲一笑道:「非是小弟自誇,那女子武功雖不弱,卻還不是小弟對手,只是小弟也不願傷她,將她逐出下山去了。」
他笑聲一頓,介面又道:「但道兄方才那般說話,可是小弟多日未來,這玄妙觀已生變故了嗎?」
青雲道長嘆息一聲,道:「徐兄猜的不錯,昨夜……」
當下將昨夜之事,全都說了出來,但卻終於忍住未將田秀鈴之事說出。
徐素白面色大變,拍案而起,道:「有這等事,那南宮世家竟會如此兇殘狠毒,道兄,你只怕弄錯了吧!」
青雲道長嘆道:「萬萬不會錯的。」
青松道人突地在旁介面道:「今日上山來的那女子,只怕也是南宮世家小人。」
他聽得任無心的言語,便故意如此說法,只因他深知掌門師兄敦厚木吶,若是被徐素白問起那位葉姑娘之事,青雲道長一時間必定無法自圓其說的。
徐素白仰天嘆了口氣,道:「想我等這數十年來,對南宮世家是何等敬重,他們也風光夠了,為何還要做出此等情事?」
青松道人也長嘆道:「只可惜那位任相公,仗義援手,卻為終南派喪了性命。」
徐素白變色道:「小弟近日也曾聽得這位任相公的聲名,都說他武功之高,無與倫比,怎會被人一掌便喪了性命?」
青雲道長道:「這個……只因……」他終是不善謊言之人,一時間果然不知該如何說法,只得做出傷痛之態,倏然住口。
青松道人長嘆介面道:「想那任相公雖然武功入神,但終究也是血肉之身.以一敵眾,終宵劇戰之下,實已精力交瘁,再被人當胸擊了一掌,內腑經脈皆斷,便是大羅金仙,唉.也難以救治。」
徐素白默然半晌,垂首道:「可惜可惜……道兄已將他厚葬了嗎?」
青松道人嘆道:「自當厚葬,但卻無此迅快,任相公的靈木,此刻還停放在丹房中哩!」
徐素白突地抬起頭來,道:「有時內家高手縱然被人傷了經脈,亦有救活之望,只怕道兄們不明醫理,是以瞧不出來,任相公的靈木既然停在此間,不如讓小弟再去探視探視,若是還有一線生機,小弟必當拼盡全力救回這位武林奇俠的性命。」
青雲道長忍不住大喜道:「這……」
但他話聲方出,青松道人已急地介面道:「貧道等雖不明醫理,但人之死活焉有看不出之理,何況貧道對任相公之事,更不敢有絲毫大意,早已再三檢視過了。」
徐素白道:「但小弟實在心幕此人,還是要親眼瞧瞧才能放心。」
口中說話,人已舉步向那邊門戶走了過去。
青石、青松齊地變色,一時間不知該否攔阻,只得急急跟隨而入。
只見徐素白已走到那靈木之旁,喃喃嘆道:「但願任相公還有-線生機,也好讓我為這位武林奇俠盡一分心力。」
說話之間,手掌已向棺蓋伸了過去。
青雲、青松,縱待喝止,已來不及了。
忽然間,只見伏地痛哭的田秀鈴,已飛身而起。
她本來雖是故做傷心痛哭,但想到自己的滿腹幽怨,凄涼身世,哭著哭著,只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己,假哭竟變做了真哭,此刻滿面俱是淚痕.口中輕叱道:「住手!」
手腕震處,纖指疾划徐素白腕脈。
這一著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卻暗藏三種變化,無論徐素白要向何處出手,去路俱已被封死。
徐素白心頭一驚,只得縮回手掌,上下瞧了田秀鈴兩眼,咯咯笑道:「小管家好俊的武功,除了任相公外,想必再無人調教得出。」
田秀鈴冷哼一聲。
青松道人已搶著道:「不錯,這位少施主,正是相隨任相公同來之人。」
徐素白道:「既是任相公門下,為何不願在下出手相救任相公?」
田秀鈴怒喝道:「我家相公的靈木,任何人也侵犯不得。」
徐素白笑道:「在下只是一番好意,焉有冒犯任相公靈木之理!」
口裡說著話,手掌又緩緩向棺木伸了過去,接道:「在下只要看上一眼,便可知道任相公是有救還是無救的了。」
語聲未落,田秀鈴已橫身擋在棺木前,出手三招,著著進攻.霎眼之間,便已連著點向徐素白中極、太元、玄機三處大穴。
迅急的招式,凌厲的指風,竟將徐素白逼得後退數尺,幾乎到了牆角。
田秀鈴方自頓住招式,厲聲道:「你若敢再往我家相公棺木上摸上一下,就打斷你的雙手。」
徐素白面容已變,怒道:「好個不知好歹的小孩子,任家相公難道就未曾教你尊重長者嗎?」
田秀鈴冷笑道:「我家相公只告訴我,若有誰無知妄動,只管狠狠地教訓於他,方才只不過是警告你,再出手便無那般便宜了。」
徐素白大怒,喝道:「好個不講理的頑童,難道不知我的好意,竟……」
田秀鈴厲聲道:「不准你動就是不准你動,不講理又怎樣.你若不服,不妨再動手試試。」
徐素白面色鐵青,目光轉向青雲道長,冷笑道:「在下與道兄多年相交,是以才不願在道兄所在之地出手生事,但道兄,眼看著這無知稚子屢屢以無禮之詞相加於我,也不聞不問嗎?」
青雲道長苦笑一聲,訥訥道:「這個……這個……」
青松道人介面道:「任相公身後之事,自應由這位小施主全權料理.貧道們也過問不得。」
徐素白目光轉處,只見田秀鈴雙手叉腰,狠狠在望著他,面上淚痕,猶自未乾,不禁暗暗忖道:「任無心若非真的身死,這童子怎會如此痛哭傷心……」
此人心機深沉,目光敏銳,田秀鈴若非真的流淚,是瞞他不過。
但他縱然目靈心巧,卻也猜不出田秀鈴的兒女情懷,怎知田秀鈴心頭另有傷心之事。
此刻他心頭一念閃過,再見到田秀鈴方才出手數招,非同凡俗,實也不願與她動手,只因勝之不武,敗了卻大弱自己名聲。
青松道人見他目光連連閃動,也不知他心頭在轉著什麼心思,當下賠笑道:「徐兄的這番好意,任相公在九泉下必已知道,依貧道看來,徐兄不如暫時歇歇,容貧道奉茶相待。」
徐素白心念已定,此刻正好見機下階,冷笑道:「徐某一番好意,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
袍袖拂處,作色而出。
青雲道長苦笑道:「徐兄留步,貧道……」
徐素白冷笑道:「道兄的香茶,還是留待敬給那位小管家吧!在下被人如此屈侮,再也無顏留在此地了。」
出了門戶,頭也不回地去了。
青雲道長追到門外,大呼道:「徐兄……徐兄……」
徐素白卻早已去得遠了,只見長衫飄飄,霎眼間已在林木間消失。
青雲道長沉重地嘆息一聲,迴轉身來,神色大有歉疚之意。
青松道人卻向田秀鈴微微笑道:「若非姑娘在此,貧道們當真攔他不住。」
青雲道長怫然嘆道:「他若真的是一番好意,貧道非但無故開罪了個方外之交,還令他傷心而去,教貧道如何安心得下?」
只聽棺木中傳出任無心微弱的語聲,道:「道長毋庸歉疚於心,在下已可斷定,那徐素白必定是為南宮世家刺探消息而來。」
青雲道長道:「何以見得?」
只見任無心緩緩將棺蓋抬起一線,身子卻仍卧在棺中,沉聲道:「想那徐素白與道長多年相交,他見道長的傷勢,竟僅是淡淡提起一句,卻不再過問,反而對在下的傷勢,這般關心,豈非於情理不合,凡是不合情理之事,其中必有機詐。」
青松道人撫掌道:「正是如此。」
青雲道長卻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緩緩頷首道:「不錯!」
任無心又道:「年前任某為了要尋出南宮世家所使迷藥的解救之方,曾經奔走天下四方,邀集醫道知名之士,那時任某便曾再三拜訪這位徐素白,他避而不見,在下又誠誠懇懇地留下一封長函,詳細說明了有關南宮世家之事,只望他見了這封信后,能趕到約定之處與我相會。」
青雲道長忍不住脫口問道:「他可曾去了?」
任無心長嘆道:「自然未去,但卻令人捎來封便箋,簡單地推卻了。」
田秀鈴冷笑道:「這樣的人,你本不該再三去尋求於他。」
任無心道:「由此可見,他必已看過我那封長函,已知道南宮世家近年來的作為,但今日道長說出南宮世家之事時,他卻故做驚異,顯見得是心中有虛,再加以他既匆匆而來,又拂袖而去,是以在下方能斷定,此人八成已投入了南宮世家門下。」
青雲道長合什長嘆一聲,垂下頭去。
青松道人嘆道:「任相公不但心計過人,而且心細如髮,當真教貧道佩服的很,那徐素白此番回去,將任相公死訊說出,南宮世家中人,想必高興的很,防範只怕要大大疏弱了。」
當日傍晚,晚霞餘輝中,-輛烏篷大車,自終南山急馳而下,車門車窗緊閉,趕車的雖然俗服粗裝,但神情俊朗,顯然是終南高足改扮。
但大車還未走出山區,便有三條人影,遠遠躡在車后。
這三人輕功俱自不凡,車馬賓士雖急,但竟仍快不過這三人的雙足。
這三條人影,兩人在前,一人在後,前面的兩人,黑衣勁服,黑巾蒙面,兩人同樣的裝束,互相呼應,顯見乃是一路同來。
後面的一人,也以一方青帕,蒙住了面目,但窄袖青衫,體態婀娜,縱在沉沉的黑色間,也可看出必定是個美艷的少女。
她鬢髮甚是蓬亂,露在蒙面青帕外的一雙剪水雙瞳,雖充滿了焦急和憂鬱,卻仍掩不住她眼波的嫵媚與柔美,此刻她額上也微微沁出了汗珠,緊跟在前面兩個黑衣人身後,身形卻仍不帶半點聲息。
前面的黑衣人注意之力,顯然已完全集中在那輛門窗緊閉的大車之上。兩人不時悄悄打著手勢,誰也沒有發覺身後的青衣少女。
車馬出山西行,地勢仍甚荒僻,趕車的似是也發覺有人跟蹤.長鞭飛舞間,頻頻鞭打著馬股,健馬負痛,蹄聲更驟,馳騁更急。
兩個黑衣人忽然齊地厲喝一聲,左面一人喝道:「前面車馬,快些停住,趕車的還可無事,否則便要冤枉地陪著車中人送命了。」
此人身材高瘦,語聲凄厲,左面衣袖空空,扎在腰間的絲絛上,背後斜背著一柄烏鞘長劍,看來似乎正是南海幕容飛。
趕車的呼嘯一聲,頭也不回,打馬更急。
黑衣人對望一眼,但聽嗆啷一聲,獨臂人長劍已出鞘,拔劍之快,果然不愧為南海第一奇劍之風範。
右面一人雙肩聳處,削瘦的身形,有如旗花火箭般衝天而起,凌空一個轉折,斜斜向那馬車黑篷急竄了下去。
但見長鞭打馬,馬車前竄,黑衣人身形,似已堪堪落空,但掌緣在車篷上輕輕一搭,身子便已黏在車上,隨著車馬奔行了一段,雙腿突地一縮,翻身落在車篷上,身法輕靈,無與倫比。
趕車的聽得車篷一響,面色大變,口中輕叱道:「下去!」回身一鞭,直擊而去,急銳的鞭風,斜划黑衣人肩頭之間。
黑衣人冷冷一笑,右掌急伸,反掌間已抓住了鞭梢,厲叱道:「撒手!」
叱聲未了,長鞭果已落在他掌中,趕車的身形一倒,砰地撞在車篷上。
只聽一聲清嘯,劍光匹練般飛來,正是慕容飛已趕到車旁:劍光回舞,喀地一響,竟生生將馭馬的車駕,一劍斬為兩段。
健馬驚嘶,放蹄前奔,那輛烏篷大車,卻斜斜衝下道旁。
後面的青衣少女,神色更是驚惶,伏身在三丈外一處樹木陰影間,疑注著車上的動靜。
只見那黑衣人飛身躍下了車篷,厲聲長笑道:「任無心,此番無論你是活是死,都休想再逃脫太爺們的手掌了,活的要你性命.死了也要將你屍骨亂刀分屍,碎為萬段。」
趕車的掙扎著爬起,戳指大罵,道:「任無心?誰是任無心,你們瘋了嗎?」
慕容飛陰惻惻冷笑一聲,長劍展動,劍尖直逼趕車的咽喉。
那趕車的絲毫不懼,大聲道:「你要殺就殺,堂堂的終南弟子還怕了你不成?」
黑衣人狂笑道:「好一個終南弟子!」
身形展處,雙掌突然插入車篷里。
只見他雙掌分處,嘶地一聲銳響,那浸油的堅實車篷,竟被生生撕了開來。
陰影中的青衣少女,身子微微一震,突然自靴中抽出了柄匕首,正待飛身撲去。
卻見那黑衣人呆了一呆,倒退三步,反身一把抓住了那趕車人的衣襟,暴怒道:「任無心在哪裡?」
他算定了車篷中必是身負重傷,甚或真已身死的任無心。
哪知這門窗緊閉的車篷中,卻只裝的是數十冊經書道籍,哪有任無心的人影。
陰影中的青衣少女鬆了口氣,暗暗道:「我早該知道任相公的行事,萬萬不會如此大意的,但任相公究竟是生是死?他此刻究竟在哪裡?」
任無心的行蹤不明,委實令她著急。
這時,任無心與田秀鈴,卻早已遠離了終南山,直奔甘肅境中。
就在那烏蓬大車狂奔下山之時,田秀鈴便已帶著任無心,自山陰處覓路而下。
只因南宮世家知道任無心中了陳鳳貞一掌,縱然不死,也要身受重傷,勢難徒步而行,必將注意之力集中在車馬之上。
是以任無心便偏偏捨棄了馬車,勉強徒步而行,如此行路,雖然遠較艱苦,但卻又必將大出敵方意料之外!
夜色凄清,荒山寂寂,一個終南弟子,背負著任無心到了終南山腳,方自作別而回。
青松道人本欲相送,但任無心生怕人數一多,反易引起敵方注意,是以再三婉卻了他。
空曠的天地中,又只剩下田秀鈴與任無心獨自相對,也不知是憂是喜,長長嘆了口氣,道:「往哪裡走?」
任無心沉吟半晌,嘆道:「此刻我也拿不定主意,是晝伏夜行,專走荒山僻徑,還是索性無事一般,投店打尖,行走官道?」
田秀鈴也不說話,只是凝目望著他。
任無心緩緩道:「這兩種方法,各有利弊,姑娘聰慧過人,何不代在下拿拿主意?」
田秀鈴眼波轉動,輕輕道:「荒山僻徑,你可走得動嗎?」
任無心苦笑道:「勢在必行,走不動也要走的。」
田秀鈴道:「我們的目的之地,究在何處?」
任無心道,「洮水之畔西崆峒山。」
田秀鈴嘆道:「此間路途,賤妾實不熟悉,但以相公此刻的體力,無論如何,也不該走在荒山僻徑之道,萬一有了變故,豈非呼救無門?」
她沉吟了半響,又緩緩接道:「是以依賤妾看來,還是在官道上行走安全的多,一來道上行人紛擾,你我可混雜在行旅之間,便難被他們發覺,何況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你我縱被他們發現.他們也不敢立刻動手,你我還可有個緩衝逃走的機會。」
任無心笑道:「姑娘分析事理,果然精闢入微,只是……」
他目光突地一閃,介面道:「那南宮世家中人,若是也和姑娘同樣想法,豈非便要全力在官道之上,布下眼線埋伏?」
田秀鈴呆了-呆,轉目四望,幽幽嘆道:「但這裡山脈綿亘,道路實在太過艱險,看相公的身子,只怕難以度過。」
要知此地便是綿延陝南的秦嶺山脈,霜凝路滑,雲積峰巔,道路當真是艱險已極,何況任無心此刻重傷未愈,這千里關山,怎堪飛渡?
任無心轉眼望處,目光也變得十分沉重,默然尋思半晌,長嘆道:「無論如何,你我也要走一段再說,若是體力真箇不支時,也只有出山而行了。」
微一振衣,昂首而行。
只見他雖然挺胸昂首,勉力支持,但腳步間仍不可掩飾地帶著踉蹌之態。
田秀鈴默然跟在他身後,奔走了一段路途,心中實是不忍,忍不住要伸手攙扶於他,但方自伸出手掌,又不禁嘆息著縮了回來。
忽然間,只見任無心腳下一個踉蹌,撲面跌倒了下去。
田秀鈴驚呼一聲,趕過去扶起他。
只見他雙目緊閉,嘴角鮮血一片,氣息已甚是微弱,易容之後,雖瞧不出他的面色如何,但探手一摸,十指冰涼。
顯見他重傷之後,又經過方才一番奔走.體力已再難支持了。
剎那之間,田秀鈴只覺心弦一陣震動,目中已不知不覺流下淚來,顫聲道:「誰教你如此好強,明明體力不濟,還要獨力支持,如今……如今卻教我怎麼辦呢?」
荒山夜色,凄清寒冷,風吹寒草,天地間充滿了肅殺蕭索之意。
田秀鈴緩緩抱起了任無心的身子,茫然而行,口中喃喃道:「你不能死的……你不會死的……」
晶瑩的淚珠,一連串落在任無心面上。
天地迷茫,陰暗的蒼穹,沉重的壓在群山峰頭,那種孤獨無助的寂寞.使得她心頭充滿了寒意,她第一次發覺自身竟是如此渺小而懦弱。
俯首望去,懷中的人兒.仍然昏迷不醒,雙目仍然緊閉.十指更見冰冷,若不是還有微弱的氣息,看來真是已毫無生機。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刻,多少路途,她心中索性什麼也不去想了,任無心的生死,便是她的生死,任無心是生,她便伴他同去西崆峒,任無心若是死,她便追隨任無心於地下。
要知她本也是生性偏激之人,竟將此等生死大事,茫然之間,便匆匆下了決定,似是全然未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決心既下,她心中反覺一片坦然,垂首望著任無心的面目,凄然-笑,道:「我陪你死.便不必忍受你死後的悲痛,你黃泉路上,也可不再寂寞了!」
抬眼望處,只見一處荒僻的山坳間,依山築著間小小的祠堂,如此荒山深夜,這祠堂中竟還有著昏黃的燈光,透窗而出。
這本是可驚可奇之事,但田秀鈴卻根本未曾去推究其中的蹊蹺,幽幽長嘆一聲,道:「你若真的傷重難支,這祠堂便是你我的葬身之處了……」
輕輕撫了撫任無心的鬢髮,舉步向祠堂走了過去。
但見那荒涼頹敗的祠堂中,檐下蛛網密結,石階上也生滿了厚重的青苔。
昏黃的燈光照耀下,青苔上竟有幾隻鮮明的足印,若是仔細望去,便可發覺這足印竟只有一隻左腳的痕迹,宛如獨足往來的山魅木客所留。
荒山裡,寒夜中,任何人見了這奇異的足印,心底只怕都會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但田秀鈴卻連望也未望一眼,便舉步走入了祠堂。
寒風過處.火光搖曳。
田秀鈴只覺一股陰暗潮濕的氣味,撲鼻而來,但似竟比南宮世家那停放棺木的石屋密室還要陰森可怖。
祠堂神幔頹敗,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屋角里塵封土積,但幔前的一張神桌,卻收拾得乾乾淨淨。
桌上點著半截白燭,已結下一段長長的燭花.隨風搖曳,乍明乍暗。
白燭旁,放著半隻吃殘的饅頭,一堆吃剩的雞骨,和一柄晶瑩的匕首。
木桌邊.竟真的駭然停留著一具棺木,棺蓋已然不見,棺木里竟鋪著床凌亂的棉絮,顯然棺中竟然常有人坐卧,卻不知是人是鬼?
棺木邊還有半堆殘火灰燼,被寒風一吹,卷得人眼前灰霧迷濛,使這本已陰森可怖的祠堂,更平添了幾分森森鬼氣。
田秀鈴目光轉處,卻只是凄然一笑,喃喃道:「難道我們今日當真該死在這裡?這棺木竟是為我們留下的?」
竟緩緩將任無心放在棺木中。
要知本已決心一死之人,縱然見了世上任何驚奇恐怖之事,也都不會放在心上。
木桌下還有隻被煙火熏得黝黑的銅壺,壺中還有半壺殘水。
她撕下塊衣角,沾了些冷水,敷在任無心的額角之上,口中輕輕道:「你還能醒過來,和我說一句話嗎?只要一句……」
晶瑩的淚珠.忍不住又奪眶而出。
淚眼模糊中,任無心竟真的緩緩張開了眼帘,目光緩緩轉動了一圈,嘴角掙扎著露出一絲凄涼的笑容,緩緩道:「你……你還在這裡-…」
田秀鈴輕輕點了點頭,黯然笑道:「無論你到哪裡,我都不會舍你而去。」
任無心呆了一呆.默然良久,方自長嘆道:「我低估了陳鳳貞的掌力,卻對自己太過自信了.我……我……」
黯然一嘆,頓住了語聲。
田秀鈴顫聲道:「此刻……此刻你……」
任無心凝目望著她,目中忽然流露出傖痛之色,口中卻微微笑道:「此刻,我……我覺得很好,歇過半晌.就可上路了!」
田秀鈴獃獃地瞧了他半晌,緩緩搖了搖頭,道:「你騙我。」
任無心身子震了一震,匆匆移開了目光。
他心中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傷勢是多麼沉重.若能及時得到醫道高手的解救,定能無妨,但此時此刻……他暗中沉聲一嘆,不願再想下去。
只聽田秀鈴夢囈般喃喃自語道:「蒼天呀蒼天,你能將我的生命,換做他的生命嗎?我死了無妨,但是他……他還有許許多多事要做.還要許多許多人在等著他,他……他不能死的!」
任無心心頭一震,所有不願去想的事,卻被這幾句話引上心頭。
一時之間,他只覺心中千頭萬緒,紛至沓來.口中喃喃道:「我的確不能死的……不能死……」
突覺喉頭一甜.鮮血上涌.嘴角又自嗆出了一口鮮血,人又暈了過去。
田秀鈴忍不住放聲啼哭了起來。
昏黃的燈火,映著她晶瑩的眼淚,荒山寂寂.天地間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忽然間,只覺一陣飄緲的歌聲,自祠堂外遙遙傳送了過來。
一個雄渾的男子聲音,沉聲歌道:「蒼天不憫兮,天降凶冥,悲凄身世兮,天涯飄零,斷腸人天涯難尋夢,更長夜沉兮.身世難言,風雨凄凄……」
雄渾低沉的歌聲中,充滿了悲壯蒼涼的沉痛之意,風中聽來,當真令人斷腸。
田秀鈴不知不覺間,似是聽得痴了,喃喃低誦道:「身世難言,風雨凄凄……」
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更是悲從中來,情難自禁.忍不住又自伏身在棺木上,低低啜泣了起來。
突聽門框吱地一聲,歌聲頓絕,沉寂中充滿了難言的悚粟!
田秀鈴緩緩抬起頭來,轉目望去,眼前已多了條黑色的高大人影!
只見他亂髮披肩,似是已與頷下的虯髯連做了一處,掩去了大半面目,只留下一雙灼亮的眼睛,散發著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那寬闊的肩頭,當門而立,更似能隔斷門外的寒風。
田秀鈴仰首望去,更覺他身形有如山神一般高大,但這高大的人影,卻只剩下一條右臂,一隻左足。左臂右腿.竟已齊根斷去。
他左肋下夾著一大捆木柴,手中卻提著只碩大的酒葫蘆,目光閃閃,瞧了田秀鈴一眼,也不說話,單足跳躍,走了進來,拋下了滿地木柴,咬開丁葫蘆木塞,痛飲了幾口烈酒。
田秀鈴瞧了他兩眼,竟也不再瞧他,深夜荒山中,突然出現-個如此怪異之人,她居然也未曾將之放在心上,伸出手掌,輕拭著任無心嘴角的血痕。
只聽砰地一聲,那獨臂之人將葫蘆重重放在木桌上,又自放聲高歌道:「蒼天不憫兮,天降凶冥,悲凄身世兮……」
田秀鈴霍然轉過身子,厲聲道:「有傷病之人在此,你難道未曾瞧見嗎?」
獨臂之人頭也不回,曲腿坐了下來,背對田秀鈴,只顧引發柴火,似是根本未曾聽到田秀鈴的言語一般。猶自歌道:「悲凄身世兮,天涯飄零……」
田秀鈴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來,出手向他肩頭抓了過去。
但掌到中途,她忽又轉念忖道:「我已是將死之人,何苦與他爭氣!」
輕輕長嘆一聲,道:「只要你輕些作歌,莫要驚擾了這傷病之人,我也不願趕你出去。」
那獨臂之人忽然仰首大笑了一聲,道:「好,好,多謝盛情。」果然不再唱了。
田秀鈴輕輕嘆了一聲,道:「外面風寒露重,你就在這裡歇一晚吧,但請坐在那邊,莫要擋住了火。」
緩緩坐了下去,再不瞧他。
那獨臂之人竟也站了起來,坐到一旁,灼亮的眼睛,呆望著田秀鈴,目中竟充滿了驚異之色。
取下葫蘆.又痛飲了幾口酒,反手一抹嘴唇,突然搖頭大笑道:「奇怪奇怪!」
田秀鈴輕輕皺了皺雙眉,道:「要你聲音輕些,你又忘了嗎?」
那獨臂之人道:「是是……」
但還是忍不住大笑道:「奇怪奇怪……」
田秀鈴回首怒道:「你奇怪什麼?」
獨臂之人道:「老夫要說的話,竟全被你先說了去,老夫為何不奇怪?」
田秀鈴道:「你有什麼話要說?」
獨臂主人笑道:「老夫出外取柴沽酒一趟,居處床鋪,都已被你佔了,老夫未說將你趕走,你反要趕走老夫,這豈非是天大的怪事?」
田秀鈴呆了一呆,道:「哦……這原來是你的地方……」
又待轉過身子。
獨臂之人道:「你此刻已知此地乃老夫所有,便該怎樣?」
田秀鈴似是茫然不解,眨了眨眼睛,道:「要怎樣?」
獨臂之人呆了一呆,失笑道:「你莫非是獃子不成?此地既是老夫所有,你縱不讓將出來,也該向老夫求借才是,哪知你卻仍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裡,莫非你就不怕老夫趕走你嗎?」
田秀鈴輕輕一嘆道:「你趕不走我的。」
獨臂之人大奇道:「此話怎講?」
田秀鈴緩緩嘆道:「老實告訴你,我看來雖然文弱,其實卻身懷武功,你若出手來趕我.便要吃虧了。」
獨臂之人笑道:「真的嗎?」
田秀鈴又自輕輕長嘆了一聲.道:「我為何要騙你,你若不信,不妨來試試……唉!但我勸你,還是莫要試的好,我也不忍向你動手。」
獨臂人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倒有如此善良的心腸,看來老夫那床鋪,只得讓給你了。」
身子一縮,鑽入了神桌之下。
田秀鈴先還是聽得他在咕嘟咕嘟地喝酒,但過了半響,便已呼聲大作,竟已睡了。
這時,寒風過處,門外竟颼颼的下起雨來。
中宵風雨,最是令人斷腸,田秀鈴望著暈睡著的任無心,目中又不禁滾滾流下了淚珠。
一絲絲寒雨,隨風飄了進來,打得那初生的火堆,又將熄滅。
田秀鈴也無心去架柴添火.只是獃獃地望著門外無邊的夜色,斷腸的風雨……
忽然間,風雨中竟又遠遠飄來了兩條頎長枯瘦的黑衣人影。只聽左面一人嘆道:「你我兄弟真是時乖運蹇,總是遇著這樣的差使,老天也不幫助,偏偏又下起雨來,像我們這樣孤魂野鬼般在風雨中亂闖.連鬼影子都見不著,莫說找人了。」
右面一人道:「無論尋不尋得著,也要四下看看的,你看.前面火光閃動,你我先去避避雨再說吧!」
話聲之中,飛掠而來。
這兩人語聲俱是尖銳冷漠,雖在風雨中,遠遠便聽得十分清晰。
田秀鈴心中方自傲微一驚,兩條人影已並肩掠入了祠堂,一面抖落著身上的雨珠。
只見這兩人俱是同樣的裝束,同樣的頎長枯瘦.只是左面一人,背後多了柄長劍,卻有一隻衣袖空空束在腰畔絲絛上,竟也是個獨臂之人。
田秀鈴見到這兩人的裝束,神色便為之一變,而兩個黑衣人的目光,也恰巧掃在她身上。
只見這兩人面色冷漠,目光卻銳利如鷹,閃電般掃了田秀鈴一眼,神色也為之一變。
田秀鈴卻已轉過了頭。
她此刻雖然故作鎮定,心頭卻不住怦怦跳動,只因她此刻已看出這兩人俱是南宮世家七十二地煞中人,也已認出那獨臂漢子正是南海慕容飛。
原來慕容飛與那黑衣人截住了馬車,發現車裡竟只是一堆經書之後,驚怒之下,竟揮劍傷了那趕車的終南弟子!
兩人本是奉命探聽任無心之行蹤而來,不得任無心的真實消息,無法回去交差。
要知南宮夫人早巳將任無心視為心腹之患,縱然明知任無心已死,但若無人看到任無心的屍身,她仍是放心不下。
慕容飛與那黑衣人,雖都是江湖中久著凶名的角色,但對南宮夫人.卻都畏如蛇蠍,兩人商議之下,竟真的不敢回去,反向終南後山搜尋而來。
任無心若是未曾不支,此刻早已走得遠了,這兩人縱然心中畏怯,也只有空手而歸。
怎奈任無心不支而倒,而他兩人又偏偏發現了這荒祠中的火光。
夜雨荒山,驟見火光,驚喜之下,自就直奔而來。
此刻兩人對望一眼,悄悄打了個眼色,黑衣人忽然笑道:「荒山失路,來到這裡,主人可否行個方便,借個地方給我兄弟烘烘火?」
田秀鈴不敢回頭,沉聲道:「請便!」
黑衣人笑道:「多謝了!」
緩緩蹲下身子,果然烘起火來,但一雙目光,卻在四下轉動,忽然抬起手來,向慕容飛打了個手勢。
慕容飛身形一轉,嗖地竄到那棺木旁。
田秀鈴情不自禁,霍然長身而起,目光凜然凝注著慕容飛.只要慕容飛稍露動手之意,她拚卻性命,也要搶先出手了。
哪知幕容飛僅是微微一笑,道:「這位朋友睡得倒頗安穩」,轉身走回火堆旁,加了幾枝柴火,竟安安穩穩地烤起火來。
田秀鈴不禁暗道-聲:「僥倖!」
悄悄擦乾了面上淚痕,面對火光,坐了下來,心中暗道:「我不如索性故作大方,免得這兩人懷疑於我。」
思忖之間,突見慕容飛反腕拔出了長劍,田秀鈴暗中又是一驚。
哪知慕容飛只是伸出長劍,撥動著火堆,口中喃喃笑道:「好火!好火……若非這堆柴火,我兩人只怕要在風雨中奔行一夜。」
那黑衣人咯咯笑道:「不錯不錯,確是好火。」
田秀鈴只覺一顆心忽上忽下,忐忑難安.她雖然已將自己生命置之度外,但任無心只要有一息尚存,她便不能讓任無心落入敵手。
異樣的寂靜,沉重得令人窒息。又過了許久,慕容飛與那黑衣人,卻仍安坐烤火,似是全未窺破田秀鈴的行藏。
田秀鈴暗嘆一聲,回顧門外,只望風雨早些停頓,好教這兩人快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