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抗者
將晚秋的輕井澤重重包圍的濃霧化為白色夜幕遮斷了視線。東亞建設的輕井澤休閑中心彷彿成了飄泊在白色海洋的浮遊小島,完全與外界隔絕。唯一的聲響只有偶爾傳來的鳥鳴聲罷了。一名年輕警衛手持特製警棍在佔地範圍內巡邏。昨晚的慘劇已經趁著天亮之前迅速處理完畢,碎裂的玻璃只能暫時清除,還無法更換完整的玻璃,於是白霧便乘著微風流進屋內。警衛打了個小噴嚏,索然無味地環視白霧簾幕。陡地,困惑的情緒在他的表情流動著。他察覺到鳥鳴不知在何時靜止,幾乎讓人窒息的沉默正籠罩著他。頓時他的心頭裡不安,眼前的白霧晃動起來,一個偌大的黑影從白霧逐步接近他。
他目睹了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光景。白霧捲起一陣渦流,眼前的視野略呈明朗之際,便看見一隻大型動物就站在距離他只有三公尺的位置,當他明白那是一頭老虎,而且老虎背上還騎著一個少女時,理性一下子全拋到九霄雲外。
「哇!」他覺得自己應該有大叫出聲,但又不十分確定。想逃跑卻逃不了,他無法將視線從老虎身上移開,本想轉開的身體不聽使喚地扭了回來,接著雙膝跪地。老虎走近,柔軟的前腿無聲無息地踏過枯草,步伐順暢得有如滑行一般。現在與老虎的距離只剩不到五十公分。
騎在老虎背上的是有著一頭奶油色秀髮的外國少女,長得相當漂亮。她身上穿著運動服,背著背包,凝望警衛的表情找不到一片笑意。
少女以嚴厲的語氣質問警衛,警衛只知道少女講的是外國話,其它一概聽不懂。不過他心裡多少有個底。前些日子遭到綁架的小孩、昨晚的騷動與流血事件。他想起那一連串被嚴禁走露風聲的突髮狀況。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不,我只知道昨晚出了事情,也知道有人受重傷,就這些而已……」
警衛沉默下來,開始懷疑自己的日語表達能力有問題。老虎繼續一聲不響地縮短距離,金黃色的瞳孔直視著警衛,灼熱的鼻息吹在警衛臉上,低嗥聽起來就如同遠處的落雷一般。警衛五分鐘前才上過洗手間,僥倖逃過失禁的糗態,取而代之的是他張大嘴巴,一股腦兒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把昨晚的慘案就他所知道的部份一五一十供出。老虎默默聆聽,彷佛聽得懂日本話一般,當警衛講到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安靜下來之際,他挪動視線望向少女,不曉得溝通上出了什麼問題,少女從虎背跳下,開始動手脫下警衛的制服,簡直把警衛嚇得目瞪口呆。
「知道啦,我脫,我自己脫總行了吧。」
警衛腦海掠過一個與眼前狀況毫無關連的想法,這個外國美少女該不會是個花痴吧,不然怎麼會想脫男人身上的衣服。少女對全身只剩內衣褲的警衛臉上探索的神情視若無睹,隨即將制服擺在老虎面前,接著把警衛的雙手雙腳擺在一起,用百葉窗的繩子牢牢綁緊。而老虎則銜起衣服,消失在房子暗處,經過漫長的七分鐘之後,一名少年走了出來。
年約十五歲左右的少年身上穿著警衛的制服,明顯看得出這身衣服讓他覺得很彆扭。這少年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警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少女與少年交談數句之後,連看也不看警衛一眼,逕自走向霧裡。
那少年該不會就是那頭老虎吧?事後警衛心想,不過他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旁人不相信也就算了,但他很清楚說出口鐵定惹來一頓譏笑。比起昨晚那群身受重傷、命在旦夕的同事,他可以說相當走運了。當時才經過一小時,負責搬運玻璃的同事便發現了他,而他身上也只有幾處擦傷而已。不過由於穿得太單薄,得了兩天小感冒。跟人說有老虎出現,結果沒人相信他。
日高虎之介的左手伸進警衛制服下,觸摸右邊胸口。感覺到皮膚表面有個跟腫包一樣的小凸起,藉由衣服與身體摩擦時產生的些許違和感,可以明白背部也有相同的凸起。虎之介甩了甩頭,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弩箭貫穿了自己的胸口直達背部,現在卻只留下這點疤痕,完全不覺得痛。那時,所有感覺全部離他遠去,體內產生一個小火苗並不斷擴大,原本指尖的溫度已經褪去,變得冰冷僵硬之際,冷不防產生反作用力,火苗突然爆裂,熾熱的能量流竄到全身直達指尖,不、這股力道甚至衝破了指尖奔到體外。隨著龐大的能量往體外溢出,身體的細胞也受到無形的,力量所牽引而不斷伸展。虎之介明顯感覺到全身開始膨脹,一個擾人的負荷從身體表面爆裂飛散,原來是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僅如此,隨著衣服一起被撐破的是虎之介身體表面屬於人類的外皮。體表彷佛有光線穿過,接著開始長出濃密的體毛。此時原本貫穿胸背的弩箭受到無形的力量拖曳,最後被迫拔出;掉落在地,而傷口在眨眼間癒合。虎之介雙手扶地,變化成強而有力的前肢,支持著龐大的身體。有了強大的肌力與爆發力,體重輕得像羽毛一樣。虎之介一跳便躥上了崖頂,只見天空已經吐白。虎之介在霧裡循著肉眼看不到的線索奔跑——終於再度見到露妮。
雖然徹夜未眠,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只是強烈的飢餓感讓全身細胞直嚷著要吸收熱量與蛋白質。來到一家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餐廳不如說更接近國道高速公路旁小吃店的陳舊飯館,慮之介點了豬排蓋飯、炸蝦蓋飯、咖哩飯、蛋黃喬麥面、蛋包飯、那不勒斯義大利面,一口氣吃得精光。同行的露妮點了鬆餅跟咖啡,只吃到一半似乎已經到達味覺的忍耐極限。於是她一臉辛辛然地望著虎之介的吃相。她很清楚海穆蘭摩爾在變身之後,全身細胞有多麼需要補充營養。慮之介將點來的飯菜全部一掃而空之後:心情才緩和下來,開始與露妮交談。
東亞建設輕井澤休閑中心遭到某個人物偷襲,導致警衛身受重傷、命在旦夕,日高風子則被帶走。究竟是什麼人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呢?
虎之介很想立刻採取行動,但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自己並不像自己所認為的只是個平凡人,這件事猝然化為現實衝擊著他,一下子陷入與以往的生活相距懸殊的狀況之中,就像腦子裡某條神經斷了線一般毫無真實感:明明有一大堆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半晌,虎之介才把這個想法說出口,露妮?鐸?馬利維亞聞言便用力頷首。
露妮似乎一時之間忘了禮儀,以纖長的玉指沾了杯里的水,在桌面畫了一個大X又在旁邊畫出方位,並告訴看得入神的虎之介把這張桌子當成歐亞大陸。
「東方是虎之血族。」
露妮的指尖點在x右邊。「西方是狼之血族,北方是熊之血族,南方是獅之血族。」
指尖在桌面充滿節奏感地彈跳著。
「這是歐亞大陸的四大血族。在神話與傳說當中經常出現,諸如狼男、虎男之類,指的全部都是這個血族。」
虎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在中國大陸、朝鮮半島與日本列島;熊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在蘇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狼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在歐洲核心地帶,獅之血族的活動範圍從印度到中亞、伊朗、伊拉克等中東地區,總數不詳,不過包括海穆爾能力尚未成熟者在內預計有五、六萬人,擁有海穆爾之人稱為海穆蘭摩爾,其一族則稱為CLAN血族
「海穆爾是一種變身能力嗎?」
「大致上是這樣沒錯,正確說來是以變身為主的特殊能力總稱,例如再生與感應也是。」
「那我就是那個虎之血族嗎?」「眼見為憑,我是狼之血族,你也親眼看到了。」
「……不曉得老爸知不知道?」
虎之介想起自己名字的含意。自己很不喜歡這個落伍的名字,而且還因此常遭人嘲笑。離開父親洋行,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時,祖父母曾經勸他改名,但他不予理會,因為他認為名字是不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或命運的。
「那風子是不是也跟我一樣……都是海穆蘭摩爾?」
「令妹嗎?你們是親兄妹吧?」
「同父異母。」
「這很難說,擁有相同血緣的家族並不一定都是海穆蘭摩爾,現在這麼一來,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所說的話了吧?」能夠的話,他寧願選擇不相信。人變成老虎一向是只有小說才會出現的情節,例如「山月記」。但事實擺在眼前,而且還發生在自己身上。
虎之介腦子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或許自己早就死了,靈魂正飄蕩在幻想森林裡。變身成老虎以及和露妮交談都是死者所做的夢也說不定……然而,這種想法只不過是一種逃避,現實正冷酷地逼迫他正視現實。
「再怎麼不想死,人終究還是會死,再怎麼不想變成老虎,終於還是變成老虎,一切都是。」
「這是所謂的東方哲學嗎?」「不,只是自我安慰罷了。」露妮同情地凝望虎之介。「虎之介,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真面目,如果時間充裕一些,你想煩惱多少就煩惱多久,不過你現在有要緊的事必須去辦對不對?」
「我要救出我妹。」
「然後呢?」「不管那麼多了,先救人再說。」
因為不知道救出妹妹以後要怎麼辦所以就不去救了——虎之介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選擇的。
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出妹妹,而且他應該有能力辦得到,因為他並不是只有勇氣可取的平凡少年,他可以變身成老虎,再怎麼想老虎都比人類厲害才對……。
「我唯一想得出來的也只有這個辦法而已啊。」
虎之介如此認為,說是積極向前不如說是「自暴自棄」。與其成天煩惱卻什麼事也不做,直接採取行動要來得強太多了。話又說回來,現在他連風子的去向這個最重要的關鍵都不知道。
盯著虎之介的露妮似乎拿定了主意開口道。
「我想你妹妹或許是在李恩佛得伯爵手中。」
露妮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完畢之後,虎之介隨即將杯子的開水連同冰塊灌進嘴裡,然後把冰塊喀啦喀啦地嚼碎。這個舉止實在很不雅觀,但如果不藉由這種方式運動臉頰的肌肉,他真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把冰塊咬碎,無奈地吞下喉嚨之後,虎之介面帶疑惑地回望露妮,多少把握住狀況了。
「露妮,我現在明白那個叫李恩佛得伯爵的是殺害你舅爺爺的仇人,可是他為什麼……」
說到一半又把內容調整一下;「那個叫李恩佛得伯爵的為什麼會不辭千里來到日本呢?」
「表面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李恩佛得家族在亞洲擁有經營權也有人脈,以中國、東俄等地的經濟開放為考量的話,理所當然會選擇到日本來。」
「聽說他來日之前在海參威也待過一段時間,但我很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什麼目的?」
「將所有血族納入他的統治之下。」
忽地,鄰近笑聲大作,兩人緊張得望向笑聲的位置。原來只不過是一群旁若無人的中年男人正攤開輕井澤的地圖罷了,看樣子似乎是趁著淡季蠢蠢欲動的不動產業者。彷彿現在才察覺到似的,虎之介感到一種詭異的非現實感攫住了自己,他啜了一口已經轉溫的開水。
「他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
「這個問題問得好,我也是這麼懷疑,一定有什麼原因才會讓那個危險的野心家為此大費周章。」「這不是很明顯嗎?想也知道跟錢或權有關吧?」
「從我們的角度來看的話。」
露妮聳聳肩,虎之介則以右手爬梳著頭髮。
「呃,那個李恩佛得伯爵是英國貴族對吧。」
「是的,第十代李恩佛得伯爵,全名是高得霍昔?格雷普斯。高得霍普是GODHOPE,意思指的就是神的希望。」
露妮的語氣透著露骨的嘲諷,不過虎之介分辨不出來。今天是與父親洋行碰面之後的第四天,僅僅九十個小時的這段時間,自己的命運不知產生了多大的變化,光是用想像的就足以讓自己嘆為觀止。突然間虎之介注意到一個問題。
「可是印度怎麼會有獅子?獅子不是只有非洲才有嗎?」
看來虎之介的確很沒常識。露妮愣了一下,馬上加以說明。獅子不只非洲才有,也成群棲息在亞洲南部到西部一帶。古亞述帝國、中世紀波斯王朝、印度、土耳其各地各個時代均留下許多關於獅子的雕刻與壁畫。在波斯,凡是與獅子搏鬥並將之打倒的勇者都會授與「獅子獵人」的榮譽稱號。
「李恩佛得家在一開始只是不起眼的鄉下貴族,到了第四代伯爵的四子查爾斯?格雷普斯前往印度另闢新天地,在當地獲得了上億的鉅富。故事說來有點長,你聽過塔古或塔基嗎?」虎之介當然沒聽過。
塔古,亦或是寫成塔基。字面拼成Thaggi,活躍於印度鄰近諸國的地下殺人集團。據說他們從十四世紀到十九世紀的五百年之間,持續殺害了二千萬人。他們信仰死亡與破壞女神卡利,奉殺人搶劫為教義,殺人方式是直接將對方勒斃。
常有商人或朝聖者旅行於廣大的印度,當時沒有汽車也沒有飛機,所以一趟旅程要走上好幾十天。一隊商旅從A鎮出發,預計一個月後抵達B鎮,然而時間已到卻遲遲不見蹤影,因為他們永遠也不會出現了,所有人都遭到塔古殺害。錢財與商品統統被搶,屍體則被丟棄在叢林或沼澤。連小孩也不放過,目擊者一個都不留,等於是完全犯罪。印度民眾即使知道塔古的存在,離譜的是從來沒人真正看過他們,每年總有四、五萬人遭到塔古殺害。
為了徹底鎮壓塔古,導致印度政治大亂。大英帝國便趁亂採取行動,企圖將印度納為殖民地。英國軍隊大規模討伐反抗者與既有的大型盜賊團體,卻對塔古不聞不問。由於印度人也不清楚其真面目,英國人更不可能了解。一般都認為「塔古根本不存在,是過度迷信的印度人的幻想罷了。」
然而,W?H?史利曼上校在此時登場了,他雖是英國人卻不同於他的同胞,對印度不抱任何偏見與優越感。他通曉阿拉伯語、波斯語、印度語,熱衷學習印度文化、歷史、風俗,也因此得知塔古的存在,經過不斷調查,終於掌握了其真面目。其間曾經有四次險些遭到塔古殺害,到了西元一八三O年,大英帝國的班第克總督任命史利曼上校為總司令官,展開討伐塔古行動。在叢林、砂漠、岩山等地,史利曼苦戰不懈,直到一八四一年將塔古消滅,生擒塔古四千人,罪大惡極的四十名接受審判之後處決,其中有人坦承一生總共殺害了一七六O人。
塔古絕跡一事已經記載於正式記錄里,然而這裡有個疑問:塔古在五百年來所搶奪的財寶究竟到哪兒去了?其中有一半當然是被花掉了,塔古就是靠這種方式過活,另外還以大筆金錢賄賂各地領主與官員,藉此保障一己的安全。除此之外,仍然有一筆以當時幣值計算約為五千萬英鎊躺在塔古最高幹部的金庫里,大略計算下來,當時的一英鎊換算成二十世紀末的日本貨幣,價值約三、四萬日圓。相傳這筆龐大的財寶一直沒被發現。
史利曼上校返回英國,因功績彪炳而名列貴族,可惜終生與錢字並無太大的緣份,足見他沒有獨吞塔古的財寶。緊接著登場的是查爾斯?格雷普斯。
查爾斯?格雷普斯自願加入軍隊,跟隨史利曼上校參與討伐塔古一役。參戰之際官拜少尉,討伐一役後晉升上尉。他是一名勇敢的士兵,亦為能幹的領導者,因此立下無數功勛,但個性殘忍又冷酷。與塔古交戰自然不容手下留情,他可以不憑任何證據殺害疑似塔古份子,嚴刑拷打不合作者,甚至放火燒掉整個村莊。以史利曼上校的個性來說,他會成立機構讓被捕的塔古份子接受教育、洗心革面,所以他並不十分贊同查爾斯的做法,查爾斯則率領麾下部隊採取半單獨行動。到了一八四一年,重回班第克總督旗下的查爾斯帶來一名「美得教人直打寒顫」的印度女子,她名叫瑪德莉,據說是北印度某位領主的女兒。史利曼上校回國后,查爾斯繼續留在印度。
他從軍隊退伍之後,購買上地,開始創業。一八五六年,他成為坐擁鉅富的「印度暴發戶」,同時偕同印度的妻子與兒子,一起衣錦還鄉,接下來他的兄長們陸續暴斃,一八六O年,查爾斯成為伯爵家之主,亦即第五代李恩佛得伯爵的誕生。查爾斯在一八九五年去逝,其子克里斯多佛繼任成為第六代李恩佛得伯爵,是個具有印度血統、風格特殊的上流貴族。
第六代李恩佛得伯爵在印度擁廣大的農園,佔地一萬英畝(約四十平方里)。他的農地專門種植罌栗並在自己的工廠里大量製造鴉片,輸往當時隸屬清朝時代的中國。許多中國人染上鴉片毒癮,在痛苦中死去,但另一方面李恩佛得伯爵家的財富卻是有增無減。
查爾斯?格雷普斯原本排行老四,根本不可能成為繼承人,倘若他當時一直留在英國,終其一生都只會是個有名無實的落魄貴族。於是他選擇成為一個冒險家前往印度,也改變了許多人包括自己在內的命運。他從印度帶回來的新娘是塔古巨頭的女兒,無庸置疑的也是獅之血族的一員。兩人之子克里斯多個性之殘酷無情更勝其父一籌,他以卓越的領導者之姿統治著英國與印度所有領地。他本身與英國中等貴族之女結婚,長子達維特則迎娶印度某藩王侄女為妻。這位達維特就是第七代李思佛得伯爵……
「李恩佛得伯爵家族就是這樣累積了數代的財富與權勢。」
露妮說完了伯爵家的歷史,向來與財富、權勢無緣的虎之介只能直念著「原來如此」,一逕點頭如搗蒜。
「尤其對中東石油生產國家的影響相當大,聽舅爺爺提過,上一代伯爵還曾經獲得四個國家的皇家顧問官頭銜。」
「呃,這個頭銜很大嗎?」
「等於是擁有外交官特權,出國時專機機艙與行李均不用受檢,也可自由通行海關,更沒有義務回應警方偵訊。」
「這不等於放任他為所欲為了嗎?」
虎之介不知第幾次怪叫出聲,得知敵人的強大固然令他不寒而慄,同時也湧現一股同仇敵愾的心情。可是回頭想想,為什麼李恩佛得伯爵會知道虎之介與風子的事情呢?
「連我都知道虎之血族在日本,伯爵不可能不知情,恐怕從很久以前就已經著手調查了。」
「……那他一開始的目標就已經鎖定我跟風子嗎?」
「很有可能。」
「這太離譜了。」
虎之介大吼起來,一個有權有錢的歐洲大貴族不遠千里跑來日本綁架沒沒無聞的少年少女,怎麼想都覺得很不合理。更何況動手綁走風子的不就是企圖湮滅貪污事件相關證據的東亞建設嗎?
「或許是伯爵在幕後操縱,綁架你妹妹的確實是東亞建設,如果伯爵把你妹妹帶走,東亞建設也不可能報警,只要擺上這個擋箭牌,伯爵等於毫無後顧之憂。」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說歸說,但沒有證據。」
「根本不需要證據。」
虎之介以明快得幾近偏激的語氣斷言。
「學者跟警察沒有證據就不好採取行動,但我既不是學者也不是警察,總之先以那個什麼伯爵的為目標,露妮你認為呢?」
「我沒意見,不過要是弄錯了怎麼辦?」
「沒關係,反正你也還要替舅爺爺報仇,假如帶走我妹的不是伯爵,對我來說也等於少了一個嫌疑犯,多少也算有點收穫。」
望著如此斬釘截鐵表示的虎之介,露妮半晌才頷首。以行動開闢道路的這種單純手法有時也是蠻管用的。
「走吧,伯爵人就在東京的遠東大飯店。」
這天正午,東京品川的遠東大飯店裡,李恩佛得伯爵對著部屬們表示:「毋需驚慌。」
伯爵態度沉著得幾近倨傲。他確信露妮跟虎之介一定會出現在他眼前,露妮是為了替她的舅爺爺報仇,虎之介是為了救出他妹妹。
「況且露妮的護照還在我手中,照個性來看,她不是一個只知抱頭亂竄的女孩,不愧是狼之血族的直系傳人。」
「伯爵大人也得到了虎之血族的直系傳人。」
出聲附和的是相當於副官等級的部屬史坦利上校,他所指的自然就是風子。上校是退役軍人,目前統籌李恩佛得家的非法活動。年輕主人向來喜歡打前鋒,從不依賴部下。
「伯爵大人,可否容我闡述淺見?」
開口的是秘書莫莉小姐,她忠心、理性而且人長得美,伯爵相當欣賞她,以一個僕人來說。
得到伯爵首肯,莫莉小姐便簡短說明她的想法。把日高風子這個小女孩抓來之後,什麼也不做只有一味地等待根本不會產生任何進展。至少明天應該將此事通知風子的兄長才對。
「呼嗯,有理。」
李恩佛得伯爵微露苦笑。為了讓日高風子這個少女具備做為人質的意義,必須將風子已經落入伯爵手中的這個事實告訴虎之介才行。有必要呼籲虎之介一聲說「你妹暫時由我代為照顧。」
然而可笑的是,伯爵無法正確掌握虎之介的去向,就算想通知,如何通知也成了一個問題。這時伯爵尚不知曉虎之介與露妮已經碰面了。
莫莉小姐指摘道。
「或許亞羅沙知情也說不定。」
「哦,既然他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伯爵輕輕扯斜嘴角,與其說心生疑慮,不如說他早巳得知答案,但對答案不甚滿意。
「屬下去看看小女孩的情況。」
莫莉小姐稟報一聲,立刻離開伯爵的套房,踩著利落的步伐走向長廊。曾經被亞羅沙惡意批評為「走起路來沒一點女人味」的步伐停了下來。莫莉小姐微眯起眼,右手伸進套裝的內袋。
監禁著日高風子的房間,也就是莫莉小姐的套房自然是上了鎖,遠東大飯店的房門鎖尚未改采卡片鎖,因此無論什麼鎖,亞羅沙只要一根鐵絲就有辦法撬開。從鑰匙孔看進去,室內一片昏暗,雙層窗帘在大白天也緊緊閉著。莫莉小姐的疑慮是正確的,亞羅沙打破了禁止進入的規定,擅自闖入。
「風子,你醒著嗎?」
「醒著。」
「他們逼你呷葯對吧,袂要緊吧?」
「我喝了葯以後馬上用手指挖喉嚨,把東西吐出來。」
「聰明的女孩,準備一下,我帶你去見你哥,動作要抓緊,不過別出聲。」
兩人低聲如此交談,日高風子穿著不合身的睡衣,原本的衣服被莫莉小姐丟掉了,就算想準備也無從準備起。
「你在做什麼?」
應聲飛來一個尖銳的質問,原本關了燈的房間頓時燈火通明。右手舉著二二口徑的手槍,左手按住電燈開關,莫莉小姐狠瞪著亞羅沙。亞羅沙本想聳聳肩,但發覺自己正抱著風子,於是便滿不在乎地說道。
「其實我一直很中意你,想說趁今天夜襲你,雖然現在還是大白天。」
「我記得你一向很討厭我。」
「希望你能了解我內心的掙扎,我雖然在意你,但也知道你不會理睬我,才不自覺說了反話惹你討厭,想想真是悲哀。」
亞羅沙愈說愈起勁,但莫莉小姐仍然態度冷靜、不為所動。原因之一是她即使通曉日語,但畢竟是以東京為主的標準語,對關西方言反應不過來。
「總之你先放開小孩再說。」
「怎麼把人家說得好像綁架犯同夥。」
亞羅沙帶著假笑,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風子放到地板上……不、在風子的腳尖就要抵到地板的前一刻,亞羅沙一腳往身旁的墊腳凳踢去。
墊腳凳朝莫莉小姐的胸口飛去,速度比射門的足球來得更快。莫莉小姐閃開了,她的反射神經相當強,只是一閃躲,狙擊的架勢便不得不鬆懈。莫莉小姐搖晃了一瞬,墊腳凳撞上她身後的牆壁。還不等椅子摔下,亞羅沙隨即化成一陣風,迅速來到莫莉小姐眼前站定,扭轉她的右手腕,手槍應聲落地,然後亞羅沙立刻一腳踢開。
「風於,趕緊撿起來!」
風子聞言,立刻撈起尺寸過大的睡衣衣角,奔向手槍的位置。才剛伸出手的剎那,空氣產生一陣波動。風子的身體被吊離地板,懸在半空。風子眼前是李恩佛得伯爵如同由乾冰雕成一般冷硬的臉龐。結實的雙臂抓住風子的雙腕輕輕吊起,腳底踩住手槍,身後是敞開的房門與人數約有將近一個分隊的彪形大漢。
「亞羅沙,看來你不止手不乾凈,連腳也不乾凈。」
「我卡希望你能說我多才多藝。」
亞羅沙反駁道,語氣透著些微的挫敗感。他本來是打算趁伯爵不備,當下實行造反的決心,結果時機根本不容他掩飾,對方已經進行反擊。
「亞羅沙,你抓人質也沒用,她很樂意為我而死的。」
「哉啦!」
亞羅沙嘆了口氣,釋放了莫莉小姐,他很清楚伯爵所陳述的事實。
「好,很好,你好好給我說明白,沒想到像你這種人也會在意一個小孩子的死活。」
「多管閑事,緊把小妹妹放下來啦!」
「啊!」
不知是誰發出的叫聲。原本以為風子懸在半空的雙腿已經準備停止扭動,下一刻卻快狠准地踢中李恩佛得伯爵的腹部。隨著一個大快人心的聲響,伯爵臉上的從容不迫消失了,他一語不發放開右手,單以左手吊高風子,賞了她臉頰一巴掌。風子的身體重重晃動,仍然是強忍淚水,死命瞪著伯爵。
「住手!對方只是個囝仔!」
亞羅沙大吼,伯爵以銳利的目光望向他,舉著放開風子。摔在地板的風子被莫莉小姐抓住,粗魯地強迫她站起來。
「正因為是小孩才需要管教,免得一疏忽就變得跟你一樣。」
「看來你的家教擱美麥嘛。」
「嗯,好吧,我承認剛剛有一瞬間失去理性,可是亞羅沙,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一反常態同情一個小孩子?」
亞羅沙無意坦承自己的弱點,但風子現在被當成人質,只有硬著頭皮回答。
「我在西伯利亞的情報員培訓中心裡看過好幾次,以開發超能力為名目,在三到五歲的囝仔頭上施以電擊,進行各種實驗,那群科學家或醫生之類的頭殼裡只知道拿活人當實驗品!」
「的確有這種人沒錯,但是沒有犧牲就沒有進步與發展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報員培訓中心更是如此。」
「有一半的人死了,再有一半的人變成殘廢,只有很少很少的幾個人存活下來而已。」
「其中一個就是你。」
「是啊,因為我袂記得我已經死了。」
亞羅沙耍著嘴皮子,表情卻顯得苦澀。要這個看盡世間冷暖的情報員受訓生眼見小孩受虐而視若無睹是不可能的,他會直接採取行動,根本不管事前計畫與勝算多寡。
「我還以為你是喜歡年紀比你大的女性殺手,看來事實並非如此,你這應該叫戀童癖吧?」
「伯爵,有件事要報你知。」
「什麼事?」
「你很憮幽默感,希特勒跟史達林也一樣,不知為什麼,威權主義的獨裁者都是一個樣。」
「我很討厭開玩笑沒錯。」
伯爵的聲調里瀰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相對地,表情卻是烏雲密布。
「所以我都是說真的,你這次不當的造反必須接受應有的處罰,不過大部份的處罰對你根本不痛不癢,所以我要切斷這個小女孩的一根手指。」
伯爵的左手指著風子,小女孩的表情立刻僵住,亞羅沙低吼道。
「雖說是囝仔,但這個小妹妹也是海穆蘭摩爾,具有再生能力,手指被切斷很快就會再長出來。」
伯爵得意地笑道。
「亞羅沙,你是不是搞錯了?」
「啥?」
「具有再生能力並不代表沒有痛覺,切斷一根指頭,這個小女孩應該會很痛吧。」
伯爵面不改色,佯裝不知的表情扮演了鏡子的角色,亞羅沙彷彿看見自己鐵青的表情,他極力壓抑聲音。
「金要這麼做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
「傷害一個囝仔,你袂覺得見笑嗎?」
「身為一個領導者真正覺得可恥的是在重要時刻沒有當機立斷,不過呢,假如你求我饒了這個小女孩,我也可以考慮,取而代之你有義務取悅我。」
伯爵露出靈機一動的神情。
「讓我見識一下大英帝國的傳統雜技好了,亞羅沙,那可是從平民到貴族都相當熱衷的消遣呢。」
「到底是什麼代志?裝模作樣的。」
「就是斗熊,讓一頭熊跟數頭猛犬相鬥。」
「真趣味。」
亞羅沙自信滿滿。在東亞建設的輕井澤休閑中心,亞羅沙以人類的外貌就擊斃了數頭牧羊犬。
「讓我見識一下熊之血族最英勇的奮戰,不過你應該明白,你不能自由活動哦。」
在木樁繞住一、二公尺長的鐵鏈捆綁大熊,再放出三、四頭獒犬。大幅削減大熊的戰鬥力,而獒犬累了則可以交棒,最後大熊精疲力竭,被一群狗咬死。
「亞羅沙,你本來有個更聰明的選擇,就是「效忠於我,積極表現,成為我的幹部」這條路,至少你可以當上俄國黑手黨的黨魁,我本來以為你已經開始踏上這條路了。」
「那攏是你自作多情。」
「不重新考慮?」
「哉啦,我會重新考慮。」
瞅著不加思索作答的亞羅沙,分不清是苦笑還是冷笑的波動在伯爵的下半邊臉擴散開來。
「你是說真的?」
「當然不是,我已經對你唔興趣了。」
「很好,那就進行斗熊競技吧,對付特別凶暴的熊,要封住其戰鬥力的方式就是刺瞎它的雙眼。」
「……你講啥?」
「不用這麼吃驚,這場競技的條件本來就不公平,順便還能做個再生實驗。我很想知道雙眼被刺瞎后需要幾天才能恢復,真期待結果。」
伯爵瞥了部下們一眼。
「抓住亞羅沙的雙手,到家用酒吧去把冰錐拿來,對了,莫莉小姐,只要亞羅沙一有反抗動作,就把小女孩的手指折斷。」
伯爵的部下們懼於伯爵極端冷酷的語氣,立刻依令行事。一名男子倒剪風子的雙臂,莫莉小姐握住她左手的小指;其他兩人各自製住亞羅沙的左右臂,第四人將冰錐擺在伯爵手上,另外六人面色緊張地以槍口指著亞羅沙,不是手槍而是狩獵專用的麻醉槍。伯爵手持冰錐走向亞羅沙,走了一步、二步便停了下來,在冷眼觀察的視線前端,亞羅沙開始變身了。
如字面所說的變身。衣服下的肌肉鼓起,體表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體毛開始密布。亞羅沙伸手想遮住自己的臉不讓風子看見,包著手臂的衣袖應聲進裂開來,一口氣粗了三圈的手臂已不再是人類的形狀,兩名大漢鎮壓不住,面色慌張地往左右兩邊跳開。
「射擊!」
伯爵不耐煩地下令,幾打麻醉槍同時劇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