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驅魔娘娘航海記
Ⅰ
東京與橫濱的燈火隨著距離拉遠而逐漸交錯,化為一道光雲。黃昏從上方罩下一雙巨大的羽翼。天空的顏色愈往上便愈形加深,有著層層色彩的圓頂覆蓋了整座大都會。視線往下移,只見大客輪的航跡彷彿將東京灣呈現出黃金色與銀白色的波浪分割為二。
我佇立在航往香港的豪華客輪「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寬廣的后艙甲板上。我名叫泉田准一郎,隸屬於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室的警部補。至於我為什麼有辦法搭乘這艘豪華客輪呢……
「泉田,幹嘛擺出一副景氣慘跌的表情?難得與絕世美女同乘豪華客輪出遊,氣氛不應該這麼沉悶吧。」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但我真要因此不回頭就死定了,於是我挪挪頸子。
站在三公尺外甲板上的是我三十三年來的見過最艷麗最迷人的美女。東京灣的海風輕指著她茶褐色的短髮,白磁般的雪膚加上線條細緻、外形小巧的挺直鼻樑,晶燦靈動的眼眸、淡紅色的皎好朱唇。以我貧乏的表達能力實在無法將之形容得入木三分。從義大利米蘭制最新流行的輕大衣下擺延伸而出的腿線,也美得無可挑剔。
她名叫藥師寺涼子,二十七歲便已晉陞警棍階級的CAREER警察官僚。現任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也就是我的上司(譯註:日本警察階級由下而上依序為巡查——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長——警視監——警視總監)。
就算不知道藥師寺涼子這個名字的人,只要一聽到「驅魔娘娘」就會跟路地倒退一步。「驅魔娘娘」意指「連吸血鬼也會嚇得退避三舍」。凡是她所到之處,超乎常理與現代科學常訓的怪事便會接踵而至;而她則以級不合乎民主精神的強硬手段解決案件,並將乘下的爛攤子丟給警界收拾。高層視她為沒血沒淚的災難女王,大體上我也贊同這個說法。
且不論其廬山真面目如何,由於外表看來是個傾國傾城、完美無暇的大美女,站在幕色中的甲板上,灑在全身的淺淺暈光彷彿散發出七彩光芒一般。身上的打扮若非輕大衣,古希臘式衣著也好,深紅色旗袍也罷、就算是好萊塢科幻電影里的銀光緊身衣都十分適合她。
她踩著高跟鞋走過來,來到我身旁迎向早春的海風。姿態著實令人著迷。
「好漂亮的夜景。」
「是很漂亮,只不過比起香港,或許遜色了些。」
「等四天後再來比較吧,客輪進港的時候。」
「我會的。」
「問題在於能不能順利進港,搞不好會當著價值一億美金的夜景面前含恨沉沒。」
真要沉了,原因一定是你!我在內心嘗試說道。
「想想,如果陸續發生這種大案子的確再發不過,可以讓咱們警察省下誣陷栽贓的手續。」
「你這種說法太不謹慎了。」
「哎喲,那我應該說警察就是閑閑沒事做才會去誣陷栽贓,這種說法比較謹慎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重點是我從來沒有閑閑沒事做。」
「全是拜誰所賜?」
「……」
「老實說吧,是拜誰所賜才不至於閑閑沒事做?」
「是拜您所賜。」
「只不過叫你實話實說,幹嘛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
「會嗎?我只是很羨慕您的堅忍不拔。」
「別說了,不但要被心胸狹小的上司百般刁難,又被不懂體察人意的部屬敬而遠之,整個組織死板得叫人喘不過氣來……中間管理階級根本不是人乾的差事,沉重的工作壓力害得我的皮膚愈變愈差了。」
頂著一張晶瑩剔透、白皙無瑕的光滑肌膚講這些話,實在很難取得別人的認同。
「聽說刑事部長才是因工作壓力太大,每星期到國立醫院報到。」
「那傢伙會有什麼工作壓力!我每次立下的大功勞不都全成了他的續職了嗎?如果那麼不稱職的傢伙還能爬到警視總監或警政署長的位子,我才是幕後真正的推手!」
「只要他能活到那時候的話。」
「他死不了的啦,CAREER官僚跟蟑螂一樣命硬,連冰河時期都熬得過來。」
說這些話的本人也CAREER官僚。
這陣子涼子不曉得應該說是百戰百勝亦或是鴻運當頭,陸續解決了重大案件讓那群敵視她的人(亦即警視廳大部分的人)對此可是不平衡到了極點。
外務省(譯註:相當於外交部)CAREER官僚侵佔並盜額高達十億以上公款一案。
多摩地區青年實業家聯盟幹部集體向少女買春事件以及涉嫌殺人一案。
在野黨議員未成年的兒子撞死一對老夫婦併當場逃逸一案。
田園調布資產家一家五口遇劫被害並遭縱火一案。
以上全部都是引發媒體熱烈追逐的重大刑案,不過在破案發表記者會上,絕世美貌在鎂光燈的沐浴之下,涼子對在座的刑事部長大表讚揚。
「全歸功於刑事部長對我這個後生晚輩的抬愛,我由衷表示感激,能夠與理想中的上司共事,再也沒有經這更幸運的事了。」
了解(被迫了解)涼子真面目的刑事部長僵著笑容,在媒體面前被涼子如此讚不絕口,總不好扯開嗓子大吼:「少口是心非了!」「你在打什麼鬼主意?」,只有以手帕假裝拭汗,然後順便遮住自己的臉孔說道:
「哪裡哪裡,能擁有如上優秀又充滿幹勁的部屬才是我的福氣,各位媒體朋友,請大家繼續關心與督促我們所有身為人民褓姆的警察同仁。」
有辦法搬出這麼一套表裡完全不一的說詞,可謂CAREER官僚的最大絕活吧。連這點程序的演技都辦不到的話,自然也無法在國家組織里扶搖直上。
數日後傳出消息。刑事部長向警視總監哭訴,哀求暫時把涼子調離警視廳一段時日。如此一來,最不受爭議的做法就是出差,亦即把涼子派遺到外地去。於是涼子受到刑事部長的傳喚,在我的陪同下走進部長辦公室。事情發生在二月中旬。
Ⅱ
「你聽過荷西·森田嗎?」
刑事部長一開頭就是這句話。
「那個荷西·森田嗎?」
「沒錯,就是那個荷西·森田。」
「那個日本有史以來最壞的騙子?」
涼子的聲調里充滿了輕蔑的語氣,刑事部長耐著最大的性子訂正道:
「是曾任巴爾馬共和國總統的荷西·森田。」
巴爾馬共和國位於南美。這個國家在領土面積、人口、經濟、軍事各方面均屬於中下規模,隸屬於西班牙語系國家,明治時代以來便湧入許多日籍移民。
荷西·森田今年六十歲,五歲時即隨同雙親移居巴爾馬共和國,經過苦讀成為醫生,並在有生之年開設了全國首屈一指的大型醫院,才能的確出類拔萃;爾後他對政治開始產生興趣,當選國會議員之後,又擔任過內政部長,終於在五十歲就任成為巴爾馬共和國總統,真不愧為人傑。
既然日本移民當選了外國總統,日本政府便大方金援巴爾馬共和國,荷西·森田又把這些錢撒給他的支持者,藉此鞏固權力基礎。巴爾馬共和國總統任期為四年,依規定不得連任。然而荷西·森田以強硬手段修改憲法,動員軍隊與警力鎮壓反對人士,憑藉武力達成連任目的。
從這時起,森田的表現愈來愈糟糕。他侵吞日本的援助資金,中飽私囊,以叛國罪名逮捕反對團體重要幹部入獄,接著在獄中將之暗殺,批判的新聞一律封鎖,負責報導的記者們均被捕入獄。最後又要修改憲法企圖第三度連任,終於引發巴爾馬共和國人民的不滿,開始出現暴動。軍隊向示威群眾開槍,殺害了二十名手無寸鐵的市民,引發國際輿論強烈韃伐森田。
起初在森田出馬角逐總統選舉之際,就傳出「他會不會是明明擁有日本國籍卻故總隱瞞以便當選馬爾馬總統?」的質疑。但森田不僅否認並聲稱:「我是日裔巴爾馬人,根本沒有日本國籍。」巴爾馬人民信了他這套說詞,於是選他當總統。
豈料,搭乘豪華專機經由墨西哥入境日本的森田轉而改口宣稱:「我擁有日本國籍,從出生到現在一直是日本人!」託詞留在日本不走。他隱瞞自己的日本國籍,欺騙巴爾馬人民以當選總統,是貨真價實的詐欺行為。巴爾馬新政府認定森田總統的任期無效,以屠殺反對團體與侵佔公款罪名要求日本政府將森田遭返回巴爾馬。但日本政府拒絕這項要求,同意森田的居留權。
森田僭稱總統的九年期間,日本政府總共提供了合計八十億美元的巨額資金給巴爾馬政府。其中有六十五億美元的確用在水庫、道路、學校、醫院的建設上,但是剩下的十五億美元當中有四億二千萬美元由日本政治人物與官僚瓜分,最後的七億五千萬美元則收進了森田自己的口袋裡。平均下來一年有八千萬美元之多,實在是一筆令人眼紅的高額收入。
身懷如此龐大資產的森田,則在日本政府的暗中保護之下,於大飯店的頂級套房裡過著高枕無憂的日子。而且據說他的身旁經常有許多政治人物、財經界人士、黑道幫派與宗教團體幹部出入。
「一旦把我交給巴爾馬新政府,我就會在法庭上一五一十據實供出,向全世界公開那群瓜分日本國民三億三千萬美元血汗錢的二百名政治人物、官僚、財經界人士、文化界人士名單!不想我這麼做的話就別動我一根汗毛!」
森田如此要挾日本政府,同時與部分支持者不斷策劃重回巴爾馬再度成為獨裁者。
「……那,是不是要弔死這人騙子森田?」
「森田前總統。」
刑事部長很努力忽略涼子的出言不遜。
「他下個月要搭船去香港。」
我是初次耳聞此事。
「正如字面所說是搭船出國,不是搭飛機而是搭客輪,往來於橫濱與香港之間的豪華客輪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
刑事部長窺探著涼子的表情。只見涼子一語不發,輕蹙著柳眉,似乎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由於現場找不到其他可供刁難的對象,於是她便朝我投以近似責怪的眼神。我怎麼這麼倒霉!
良久,涼子輕啟她那鮮艷的朱唇。
「喲、豪華客輪啊,一個騙子還這麼會拿派頭!那日本政府同意讓森田到香港嗎?」
「沒有理由不同意吧。」
「也對啦。要是森田就此一去不回,對於覬覦他那筆髒錢的吸血蛭來說正是大好良機。」
「你講話留點分寸!」
「嗷,你剛剛說了什麼嗎?」
「呃,沒什麼……因此呃,森田前總統要帶他的小舅子都賀先生前往香港一段時間,聽說他雖然在香港當地銀行開了銀行賬戶,但沒有本人現場簽名就不能提取現金。」
涼子把視線轉向我。
「你聽過都賀這傢伙嗎?」
「聽過名字。」
都賀是森田夫人的胞弟,都賀的姐夫當上總統時,都賀自然成為地下警察首長。任務就是掃除反政府游擊隊、監視在野黨政治人物、以及打壓言論自由。
「都賀這傢伙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他年輕時曾經參加過美國陸軍特種部隊,說穿了他最拿手的只不過以武力整垮並大肆圍剿反對勢力。」
這一點倒跟涼子滿像的,只不過都賀可是誓死效忠有權有勢的在上位者。他曾經在獄中親手射殺六名政治犯,巴爾馬新政府將他以涉嫌殺人罪名起訴,一旦發布國際通緝令,日本政府也護不了都賀。
「藥師寺警視,接下來就是你的任務。」
刑事部長極力擺出嚴肅的語氣。
「你也跟著搭乘克麗佩特拉號,負責監視森田與都賀兩人,以政治面來說,這是公安部門的管轄範疇,不過一旦涉及黑道幫派、販毒集團、洗錢等部分,就是刑事部門的責任,在移交給香港大使館之前,就由你全權處理。」
「明白了。」
「你確定你真的明白嗎?」
刑事部長的語氣里混合了不安與猜疑似乎也摻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當然,我完全明白,就是等客輪航行到公海領域的時候,把森田跟都賀這兩具人暗殺掉再把屍體丟進公海對吧;如此一來,巨額援助資金疑雲真相將永遠石沉大海,日本政府與外務省就能高枕無憂,同時警視廳也可以賣給那群政治人物與官僚一個人情,一石數鳥!不愧為全世界手腕最高超的警視廳!」
正當涼子口惹懸河、洋洋洒洒說到一半之際,刑事部長的額頭早已巾上了桌面。仔細一瞧,後腦勺的頭髮真是稀疏得可以。刑事部長平時面對媒體向來以時髦花俏的中年紳士、充滿都會氣息的高級官僚形象出現,這時看起來卻象個操勞過度的平凡大叔。
「不對、事情完全不是這樣……」
刑事部長才算抬起臉來,說話聲細如蚊蚋。
「為什麼不是這樣?只要解決掉兩個聲名狼藉的傢伙就能讓所有人安穩度日,再繼續抱持得過且過的心態恐怕後患無窮。」
此時刑事部長臉上浮現微妙的表情,我雖然不是超能力者也不是靈異人士,卻能清楚聽見刑事部長內心的吶喊。
「一點都不錯!只要解決掉你這個聲名狼藉的驅魔娘娘,所有人就能安穩度日,真有這麼一天的話,我的人生不曉得會有多麼光明燦爛……」
我發揮芝麻綠豆官的秉性,開口提醒涼子。
「警視,時候差不多了。」
什麼「時候差不多了」,我的演技簡直拙到家了,不過涼子也過足了欺負上司的癮。至少她這次無意拒絕這個詭異的命令。
「說的也是,那麼部長,我先行告退了,我另外還有重要的事要忙。」
趁著刑事部長腦血管破裂之前,涼子與我走出了部長辦公室。經過走廊,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盡量不看向涼子,涼子則毫不引以為意。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就是是所謂撿來的好運吧,到時候我可要放手好好搏上一搏!」
我默不作聲。涼子一遇上犧牲者(獵物),就跟失控的霸王龍沒兩樣,就算上前阻止也只會落到被一腳踢開的下場,所以我只能選擇三緘其口隨侍一旁,但內心仍然無法釋懷。對於「驅魔娘娘」的危險性有著蝕骨般透徹認知的高層部門,為什麼老喜歡做出一些相當於把手榴彈丟進原子爐里的駭人行徑呢?難不成是接獲全世界人類即將在近——滅亡的預言,才會突然變得如此自暴自棄?
「泉田,不必多慮,我早就瞧出高層那群人在打什麼如意算盤了。」
「我實在瞧不出來,請你務必指點迷津。」
「要我免費教你?」
「聽說你的年收入有幾十億呃?」
涼子是全亞洲最大保全公司「JACES」的總裁千金,亦是公司的大股東。
「這是兩回事,日本人的壞毛病就是對於情報與創作從來不曾養成使用者付費的習慣。」
「那就請你到『煤氣燈』喝杯咖啡。」
「外加肉桂麵包。」
「是、是,反正也差不多要吃中飯了。」
涼子總算開了金口。據她的說明,總而言之,日本政府一直視森田為燙手山芋,卻又不想回應巴爾馬這等弱勢國家的要求;一旦招來國際社會同聲譴責:「日本窩藏矇騙一國人民的獨裁者!」的話,面子上又掛不住,上訴國際法庭也不妥當,但是讓握有政府高官把柄的森田繼續滯留在日本著實不是滋味,也不好直接將他掃地出門,因此這次森田主動提出要前往香港,對許多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果,最好永遠都不要回來。
「想也知道森田與他的地下財產已經成為別人鎖定的目標。」
「是巴爾馬新政府嗎?」
「除此之外還另有其人。」
「侵佔援助經費的把柄落在森田手上的日本政治人物。」
「其他呢?」
「我只想得到這些。」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要加錢。」
「那我會在你的咖啡里多放點砂糖跟奶精。」
「什麼嘛,小氣!」
「小氣的是誰!」
在充滿愛與感動的你一言我一語之後,涼子與我來到警視廳附近的咖啡店「煤氣燈」,一邊啜著咖啡一邊繼續先前的話題。涼子以纖纖指尖撕開香濃的肉桂麵包,一面加以說明。
「森田與巴爾馬販毒集團暗中達成協議,要販毒集團暗殺巴爾馬國內反政府游擊分子,人數大約有五千人左右,而代價就是不準警察逮捕販毒集團,外加一億美元的報酬。」
「結果森田沒有支付這筆報酬?」
「沒錯,森田接著就逃到日本,將森田驅逐出境的新政府,從森田留下的機密文件里,推斷出販毒集團的幹部人名與根據地所在,派遣軍隊前去突擊。」
蒙受重大打擊的販毒集團在盛怒之下,展開報復行動大舉追殺森田,而獲知這項消息的日本外務省與警方開始畏懼被捲入國際案件。森田被殺是沒關係,就怕在日本國內發生槍戰,那就一個頭兩個大了。此外,森田掌握的機密文機——亦即日本政治人物與官僚侵佔三億三千萬美金援助經費的證據,一旦落入販毒集團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日本政府決定佯裝默許森田的行動,將他驅逐到國外。香港也好東南亞也罷,不管去哪裡都行,就算森田被殺也不關日本政府的事,相反地,日本政府甚至還很期待。
對於涼子的說明我頻頻點心頭,但仍然覺得納悶。
「這麼一來,高層主管……不如說是日本政府,對你的期待究竟是什麼!」
「政府對我們的期待就是……」
「我們?」
「沒錯,我早就說過,你是我的附屬品。」
我剋制自己不要發出嘆息。沒錯,每當涼子與神秘現象或怪物不期而遇之際,我總是隨待在她身旁。出現在灣岸副都心的怪物,飛翔於銀座夜空的有翼人、從牆裡跑出來攻擊人類的不·明·物·體、出沒在巴黎街角的黑影……
「一開始就得知來龍去脈的話,那接下來的發展就不刺激了,就帶著不知會發生什麼意外狀況的期待心情搭乘豪華客輪吧,反正花的是公費。」
「是……」
「泉田,你還沒搭過國際客輪吧?」
「沒有。」
「那就先在豪華客輪上享受觀光的樂趣吧,搭船很好玩的,只要坐一次保證上癮。」
政府的算盤也就罷了,我比較擔心的是涼子的算盤。在那張耀眼動人的美麗假面之下,到底在策劃著什麼樣的邪惡計劃呢?不過想歸想,我仍然顧左右而言他。
「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是艘什麼樣的船?」
「總之就是外籍客輪。」
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的船籍是巴拿馬,船公司住於新加坡,母港在香港,船長是挪威人,大副是華裔美國人。簡而言之,就是屬於國際性或者說是多國籍的客輪。
「據說同船有大約二十名日籍船員,說日語也能通。」
「這樣嗎?」
「回話不要無精打彩的,快準備好護照,剩下的等回警視廳再說。」
Ⅲ
說幸運,毋定說是不幸減輕了一些才對吧,因為這次涼子的隨從不只我一個而已。不曉得是不是經費充裕的關係,警視廳一共提拔了四人份的旅費。
「如果要從刑事部參事官室的成員當中選中隨從的話,誰比較合適?」
「這個嘛……」
我思忖片刻,很快便做出結論。當船上出現問題時,最值得信賴的助手會是誰呢?與法律或金錢沒有牽扯,而是需要體力,臂力與破壞力的突髮狀況之下。
「想來想去還是真理比較適合。」
「我也這麼覺得,那就叫真理進來。」
沒多久來到涼子辦公室的是一名年輕大漢。身高比我略矮一些,體重則比我多出將近二十公斤;體格足以與摔角選手相媲美,表情兇惡又蓄著落腮鬍,印象中年齡是二十九沒錯。
「阿部巡查報到。」
真理的全名是阿部真理夫。塔配著表情與身材,連聲音也很粗啞,不過他對女王陛下的態度倒是頗為畢恭畢敬。
「你去支援搜查四課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嗎?」
女王陛下垂詢。
「的是,剛結束,一個不法集團讓東南亞的家貧女子偷渡入境,對她們注射毒品並強迫她們賣淫,我闖進去的時候一連痛毆好幾人,因為我實在是氣不過。」
「千萬不可以殺了他們喲!」
女王陛下之所以如此叮囑,絕非出自崇高的和平主義思想。
「留他們活口,等傷好了再教訓他們一頓,這麼一來,一個人可以折磨個三次不成問題,有些欠缺學習能力的傢伙就算挨了四次拳頭也不會改過自新,到時就以正當防衛的理由宰了他們。」
「遵命。」
「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佛面最多給三遍。」
完全錯!我刻意咳了一聲,對「真理」說明前往香港一事。這時涼子問道。
「有沒有砥觸到你的行程?」
「沒有,星期五啟程對吧,我前一天會到教會去向神父祈禱旅程平安。」
真理,亦即阿部巡查的雙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就連兒子的名字也是由「萬福瑪莉亞」(譯註:AveMaria,對聖母瑪莉亞的讚美歌)而來的。
令真理亦即阿部巡查退下后,女王陛下與我繼續挑選另一名隨從人選。
「既然要去香港,找個熟悉香港的人應該不錯。」
「導遊啊,那就是貝冢了。」
貝冢里美巡查年齡二十一歲,身材嬌小又長得一副娃娃臉,常被誤認成高中生甚至是國中生。從女子短期大學畢業之後進入警察學校,即便已經在第一線擔任埋伏工作,居然仍被同行的警官視為夜遊不歸的不良少女而被帶回「輔導」,實在狼狽之至。她的成績並非不佳,全是這個因素才會被流放到參事官室。
她是少見的哈香港族,每逢休假一定出國到香港旅遊,對香港大街小巷的熟稔程度更勝於東京。曾經有一次,她告訴我說:「我在平常時候用的都是這張名片。」便遞給我一張印有熊貓圖案的名片。上頭看不到「貝冢里美」的名字,而是印著「呂芳春」三個字。我禁不住怪叫起來:
「喂喂、這個『呂芳春』是怎麼回事啊?難不成你想進軍演藝界?」
「這是我的本名。」
「本名?」
「我內心認同的本名。」
貝冢巡查抬頭挺胸。
「其實我應該要生為香港人才對,結果出了一點差錯讓我成了日本人,所以每次抓到機會我就修正軌道,以便逐步恢復原有的面貌。」
她說話時習慣拉長語尾的母音,聽起來稚氣很重,不過她在廣東話的口譯與翻譯已臻專業水準,又精通電腦,只要再多累積一些經驗,相信國際搜查課會來挖角。其實他自己最大的目標是成為派駐香港的國際警察。
「可是為什麼要命名為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呢?應該不可能有八艘相同型號的輪船吧。」
「這因為……」
一般人所知道的「克麗奧佩特拉」是個歷史名女人,亦即西元前一世紀的埃及女王。是個憑藉著美貌與智慧,將羅馬帝國的凱撒大帝與安東尼奧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女中豪傑。正確說來,她是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帝號克麗奧佩特拉七世。托勒密王朝歷代女王的名字均為克麗奧佩特拉。如此一來,克麗奧佩特拉與其說是一個人的名字,不如現為「托勒密王朝女王」的稱號比較妥當。
「我明白了,意思是古埃及美女的接班人就對了。」
「聽起來好像很自大,不過的確是有這個資格誇口,這些是客輪的資料,我要船公司以E-mail傳過來的。」
我瀏覽了一下涼子遞過來的資料。
建造費用4億2500萬美元
排水量8萬1600噸
長度288公尺
闊度32.2公尺
吃水8.2公尺
航行速度25海里
客用甲板10層
船員1094名
乘客1990名
客房1393間
……以上就是豪華客輪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的資料。乘客部分所寫的是可容納的最大人數,聽說一般最多只限一千二百四十人。亦即乘客與船員的比例幾乎是一比一,服務自然相當周到。只是……老實說,形容得再怎麼豪華我還是無法體會。這就是經驗不足的悲哀。
「這樣好了,雖然長寬不一樣,你乾脆想象成一棟七十五層樓高的大飯店浮在海面上就對了。」
「那我會試著想象看看。」
「這句話怎麼聽起來文法有點怪怪的?」
我自己也覺得有點怪,反正憑我這種搭建空中合樓的能力是絕對不可能趕上事實的。
三月第一個星期五,拖著行李箱只達橫濱港的我仰望著白色船身,只能與左右的人們不約而同:
「唔哇——噢!」
齊聲發出世界通用的驚嘆符號,完全找不到其它表達方式。
涼子與我、貝冢,還有阿部兩名巡查準備一同搭乘這艘大船,此外我們一行人的前輩,亦即九岡警部也來為我們送行。九岡警部仰望片刻之後,嘆了一口氣。
「不得了,足足比大和戰艦大上一號啊。」
在九岡警部這個世代,看到大船會不由自主地拿大和戰艦來做比較,也是無可厚非的。
「這樣看起來幾乎是鐵達尼號的兩倍耶!」
呂芳春,亦即貝冢巡查之所以這麼說,或許是因為前些日子電視才剛播映過一部以鐵達尼號沉沒為題材的著名電影吧。
我以一副完全是劉佬佬進大觀園的模樣辦妥出國手續,登上舷梯。罹患懼高癥狀的人不經意往下一瞧,鐵定會暈眩不已,因為主甲板距離水面的位置有三十公尺之高。
裝扮成小丑、魔女與妖精的男女船員夾道歡迎乘客,這些人應該是負責康樂活動與節目表演的團隊吧。只見他們緊緊摟住乘客,不停拍照、拉手風琴助興,好不熱鬧。絢麗的非日常世界就此開幕。
「船的寬度原來有這麼寬啊。」
「全世界無論哪艘豪華客輪的船身闊度都不超過三十二點三公尺。」
「這是為什麼?」
「闊度太大就過不了巴拿馬運河。」
「……啊啊、原來如此。」
如果過不了巴拿馬運河,就很難以乘船方式完成壞游世界一周。反過來說,如果不需要經過巴拿馬運河,船身的闊度就可以無限制加寬,往返於日本與波斯灣之間的大型油輪闊度加寬到五、六十公尺也無所謂。
從主甲板進到船艙,可以見到一個偌大的挑高規劃空間。以飯店的標準來看的話,此處正相當於接待大廳,天花板上三十公尺之高,大廳里的三台透明玻璃電梯正忙不迭地上上下下。
Ⅳ
從橫濱到香港大致需要八十三小時,不過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則好整以暇地將航海時間定為九十小時。星期五下午五點出港,星期二上午十點進港,算一算時間並不符合,這是由於時差的關係,所以總共是五天四夜的行程。
登船時間到下午三點截止,接下來趁著眾人在船內四處一觀的時候,客輪就會準備出港。行李已經送到旅客各自的房間,行動自然也輕便許多。
「看到森田了沒?」
「還沒有。」
我如是回答涼子的問題。一路上確實看到不少刻意穿著全黑西裝的男子,但目前尚未查明這些人是前總統閣下的從扈?販毒組織的殺手?亦或者僅僅只是個性陰沉的一般市民?
「我看森田大概還呆在特等套房裡吧。」
森田身為日本人卻大言不慚當選外國總統,獨佔了九年之久的權勢,竊取了七億五千萬美元的非法財富。堪稱日本史上、世界史上首屈一指的超級大騙子也不為過吧!
「我本來還想說他幹得挺漂亮的,不過在逃避法律制裁的同時又自稱是『武士』,簡直笑掉所有人的大牙了!武士不正是只要受到一些些懷疑就會動不動切腹的族類嗎?」
「至少希望他不要再逃避下去,勇敢站出來接受制裁才是。」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奮著小鬍子、身材微胖的荷西·森田,手持日本武士刀高喊著:「大和精神!」或者「大義滅親!」之類的橫樣。為什麼那些騙子老愛拿大義滅親或大和精神這類的口號出來招搖撞騙呢?
「因為他們都是空殼子,身上沒什麼值錢貨。」
以上是涼子的意見,恐怕事實的確如她所說。
女王陛下與三名隨從進入船內,走著走著,走廊的色彩亦逐漸變化。
由於這是一艘長度將近三百公尺的大船,為了使乘客正確掌握自己的位置,鋪在走廊的地個頷色也會因方向而有所不同。往船首一百公尺是藍色,船艙中央一百公尺是黃色,往船尾一百公尺是紅色。原來如此,這麼一來的確很方便辨認方向。
「我的房間是這裡,十號甲板的船首,一○五○一號房。」
高跟鞋踩著藍色地毯,涼子在一扇足足大了一號的豪華橡木門前站定腳步。
我的房間是同號甲板的一百二六號房,貝冢巡查是一○○二七號房,阿部巡查是一百二八號房。我們三人的房間並排隊在一起,可以眺望右船的海景。涼子與我的房間距離六十公尺。一發生任何狀況可以在十秒內飛奔趕至。
我刷了綠色客房鑰匙卡進入自己的房間。
輪船客房的大小約相當于于一般城市飯店的雙人房,傢具裝璜也與地面上的飯店大同小異;另外房內還有三○公分見方、四面呈圓弧狀的正方形窗口,但無法開啟,盥洗室內擺了兩人份逃生用具,顯示出這裡並非陸地上的飯店。
浴室感覺窄了些,大體說來一眼便可分出正中央是盥洗室,左邊是淋浴間,右邊是廁所。因為不是日籍客輪所以沒有浴缸,只好將就點了。
如果成天窩在房間里,有可能會讓人喘不過氣來,若沒有生病,實在不需要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走進公共場所便能充分享有寬廣的空間,想吹海風只要站到甲板即可。
以上內容均以經濟客房為蕨。藥師寺涼子所佔據的特等客房至少有經濟客房的三倍大。
行李早已運達。
打開行李箱,將衣服掛在固定衣櫥,盥洗用具擺進浴室。其餘物品則原封不動留在行李箱,我也維持原有行頭走出房間。踩上藍色地毯,往左右張望,便見到隔壁房的貝冢巡查開了門走出來,沒想到她穿起粉紅色旗袍滿可愛的。
「噢、這麼快就改成香港版啦?」
「是的,恢復原有貌。」
倘若說涼子穿上旗袍,看起來比較像統治魔都上海黑夜的地下組織大姐大;換成貝冢里美的話,就跟活蹦亂跳的小婢女差不多吧,更何況從她的旗袍下擺延伸出來的,並非裸露的雙腿,而是具有中國風味的長褲,愈看愈像。
「蠻好看的。」
「嘿嘿嘿、這身打扮讓我感覺最自在,泉田警部補,您為何不去換件燕尾服之類的衣服呢?」
「就是因為不必穿燕尾服我才願意搭這艘船的。」
「可是泉田警部補您的身材高,肩膀又寬,穿起燕尾服一定很好看的說。」
「多謝誇獎。」
我隨口應答的同時,電梯間方位傳來男女笑聲,隨即出現三個人影。男性在中間,左右是兩名女性,女性看來是船上的工作人員,正在玩COSPALY,而……
中間那名身穿燕尾服、同時被灰姑娘與白雪公主左擁右抱、笑得合不擾嘴的年輕男子,就是……
警視廳警備部參事官隨扈,階級警部補——岸本明,年齡二十三歲。
我花了一秒種時間猶豫要不要打招呼,岸本則沒有絲毫的遲疑與顧忌。
「嗨,泉田先生,你果然也搭上這艘船了,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其實我根本沒興趣知道,但我仍然勉強回應岸本的期待。
「你為什麼會在這艘船上?」
「這個問題問得好!」
一點也不好!不過我還是未加反駁,靜靜聽下去。這一聽才明白,原來是高層下達指示,命令他擅任荷西·森田的貼身護衛。見女性工作人員與攝影師笑著離開,我們便在大廳繼續站著聊。
「這年頭愈來愈不安全了,連民航機都會遭人挾持開去撞美國五角大廈,因此保護重要人物也成了一種重責大任。」
「就是說嘛。」
「那,這次只有你一人獨力擔綱這個重責大任嗎?」
「不、不,很遺憾,憑我棉薄之力還不足以扛起如此重大任務。」
「這麼說,該不會……」
「是的,室町警視也與我同行。」
看到岸本,聽到他上司的名字,我的腦子裡隨即亮起了急急閃爍的危險警示燈。我一開始本來就不認為這是一件輕鬆的差事,只是沒想到刑事部與警務部不約而同將荷西·森田這號問題人物視為重要角色,看來事情沒這麼單純。不,視配角而異,有些人或許可以一些帶過,不過一想到所有關係人物,「樂觀」二字便已經從我的字典里徹底抹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