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世最後的舞台
Ⅰ
我的上司是宇宙霹靂世紀無敵超級女英雄,但我本身卻是一介遵循一般常理與保守道德觀的凡夫俗子。光是要跟上她颯爽的步伐就已經追得我上氣不接下氣了。
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出港了,當葯寺涼子從甲板喊我的時候,客輪已經身處蒼茫的幕色之中。接著一路南下,出太平洋之後行經沖繩海域,往中國大陸南端前進。
「待會兒到我的房間來接我。」
涼子對我下令后,讓我暫時獲得解脫,我不自覺在船內逛了起來以消磨時間。心頭覺得要煩惱的事情多的不得了,然而耳邊華麗的非日常音符一直糾裊不去,讓我無法專心思考。
一回過神來,呂芳春——貝冢里美正踩著小碎步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於是我試著詢問。
「我問你,你覺得岸本警部補這個人如何?」
「這個嘛,雖然他是CAREER,是菁英分子,但他從不擺架子,個性坦率又大方呢。」
我懂了,原來還有這種形容方式。
岸本是少女漫畫與美少女動畫的融會貫通忠影迷,打著「發燒友無國界」當口號的國際人。
「他應該很快就會升遷吧,不過到目前為止好像還不曾破過大案件的樣子說。」
「案件啊,那小子自己不要出事就謝天謝地了,就怕他搞出什麼發燒友犯罪。」
「警部補,您有種族岐視哦——」
「對哦,真抱歉。」
貝冢里美也是漫畫迷,尤其還是香港武俠漫畫的忠實讀者。
「如果您需要任何資料請告訴我,就算我不知道,我也會上網去查的。」
很感謝她如此熱心,不過目前還沒有這個必要。
「啊、警部補,往這邊是嗎?」
這個可怕的聲音要是被膽小的人聽到,鐵定會嚇得一動也不敢動。迎面闊步走來的正是真理,亦即阿部真理夫。全黑西裝還可以接受,再戴上墨鏡反而令他的外表增添不少猙獰之氣。
「喂喂、不要擺出這麼恐怖的表情好不好?會嚇壞其他乘客的。」
「是!下官不才,請恕罪。」
「你又沒犯錯,別講什麼恕不恕罪的,總之先摘下墨鏡放輕鬆點。」
「下官認為就算摘下墨鏡,情形也不會有所改善。」
或許吧,但自己也沒有必要這麼貶低自己。真理,即阿部真理夫摘下墨鏡,感覺上只不過從吃人的老虎變成吃人的獅子而已。想想,還好他身上是西裝打扮,如果隨意搭了件夏威夷衫,簡直跟休假出遊的黑手黨沒兩樣。實際上的他則是個認真努力、熱心工作、善良老實的好好先生。
「請讓我陪同二位一道。」
在阿部巡查以一步之距從後方護衛之下,我與貝冢巡查一面行經走廊一面閑話家常。
根據貝冢里美的說法,日本客輪有三項位居世界第一。第一項是票價高,第二項是用水量高,第三項是乘客平均年紀高。
「也就是說,那群有錢的老公公老婆婆喜歡在大浴池裡泡澡的習慣,已經成為日本客輪的特色了呢——」
「你講話不真不懂得修飾,這艘船好歹也是航向你內心故鄉的船班,有什麼特徵沒有?」
「啊、依下官……不對,依在下呂芳春所見,這艘客輪有點不尋常喲。」
「因為你人在這艘客輪上?」
「不是啦——我是說這艘船幾乎看不到老年人啦!」
我不發一語連走了三步,思忖著她這句話的含意。
「確定嗎?」
「是的,尤其完全看不到老婆婆喲!幾乎都是男人,而且老爺爺很少,中年的也不多,全是年輕的——」
對於貝冢里美巡查的觀察力,我由衷肅然起敬;然而凡事不可先入為主,女性乘客或許還留在客房間整理行李,檢查房內設備。
如果能取得乘客資料就方便多了,但我們不是巴爾馬的森田政權,不可能為了維持治安不擇手段。
「這件事必須向藥師范寺警視報告,提醒她注意一下。」
我的視線落在手錶上,已經接近六點三十分。正好是前去涼子的客房接她的時間。我與另外兩人一同步向涼子的特等客房,心裡一面忖度著不知其他乘客會怎麼看我們。
這間客房的豪華程度絲毫沒有偏離我的想象。我走進客廳,光是道里大約就有十七尺見方左右。傢具裝潢統一採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客廳擺設以沙發為中心,有桃花心木材質的餐桌、家用酒吧、寫字檯等等配置相當舒適。
缺點是天花板太低,高度跟平價公寓差不多。只有這一點與陸地的豪華大飯店迥然不同。當然平價公寓的天花板是不可能懸挂技形吊燈的。
由於看不到涼子的人影,我便走到房門敞開的隔壁房查看,那裡是卧房。坐鎮在中央的床鋪將近二五○公分寬。左右均有閑頭櫃,其它還有大型化妝台與茶桌椅組。雖然比客廳狹窄,但也有五公尺見方。即使我向來缺乏藝術細胞,好歹也看得出掛在牆上的尤特里羅(譯註:法國書畫家,擅長描繪巴黎街景)畫作是複製品。
「藥師寺警視,你在哪裡?」
「這裡。」
回復的聲音是從浴室傳來的。
因此我不得不走進浴室。
直徑二公尺的圓形浴缸里溢滿了乳白色泡沫,花朵的芳香挑逗著嗅覺。女神就處在白色花圈裡,露出泡沫之外的只有臉部、肩部、還有一雙舒展的雙腿。
「恕我失禮。」
正在轉過去的腳後跟被涼子的聲音攔住。
「進來以後沒有我的許可就擅自離開才是最沒禮貌的,我沒開口下令之前給我待在原地。」
身後傳來水聲,芳香四溢的空氣產生了一些流動。我不知所措地佇在浴室地板。我的造物主,不管是上帝還是惡魔,為什麼不賜給我在遇到這種場合的時候,依然能夠冷靜面對的天賦呢?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說著,視線往左邊瞥去。視線的前端有個大鏡子,映照出華麗的浴缸與上司。我略顯慌亂地把視線調向右邊,同樣有面鏡子。
怎麼這麼多鏡子?!正當我暗地叨念之際,耳畔傳來一個看透我心思的聲音。
「為的是讓客房看起來寬廣一些,因為連天花板也不高,你瞧瞧上面。」
我的視線往上挪,天花板有一部分是二公尺見方的鏡子,映照著大片散發的珍珠色光澤的泡沫。不小心瞧見了膚色柔和的修長美腿,我極力掩飾自己的狼狽,到頭來只能直盯著沒有鏡子的正前方。
「我會背過身去,有什麼事請盡量長話短說。」
「好一個中規中矩的部下,居然敢背對上司。」
再怎麼被挖苦都不能隨口反駁。在一片沉默之後傳來水聲,花朵的芳得隱隱飄來,涼子的氣息貼近我的耳邊,光用想象就覺得非常不妙,涼子似乎從浴缸站了起來。
涼子在我耳畔低語,溫熱甘美,而且內容完全不會引人遐想。
「我說荷西·森田那傢伙,明明搭飛機只要四、五個小時就能只達香港,卻偏偏選擇經由海路,肯定有不良企圖,如果不趕快查明的話……」
「不趕快查明的話?」
「我覺得會發生糟到不能再糟的壞事,你不這麼認為嗎?」
「的確很有可能,只是……」
「只是?」
「不、沒什麼。」
涼子一旦追根究底,只恐怕事態會更加惡化。放任荷西·森田為所欲為,頂多只會造成熱帶全低氣壓,而涼子輕輕吹口氣,就很有可能增強為超級颶風。印象中從來沒有一次例外。
水聲再度傳來,涼子的氣息也離我遠去。看樣子她又回到浴缸之中,但我是不可能轉過頭去確認的。
「森田這傢伙不好應付,他的小舅子都賀也充滿暴力傾向,聽說還有個綽號叫做巴爾馬吸血鬼。」
「那個叫都賀的男人該不會攜帶武器入境日本吧。」
「很有可能。」
七億五千萬美元的資金可以僱用好幾百名全副武裝的傭兵,也可以用來採購生化兵器、化學武器,甚至是小型核武。在這個璀燦耀眼的二十一世紀,金錢買不到的只有內心的安穩。
「難道不能凍結森田的銀行戶頭嗎?」
「森田並不是國際恐怖分子,至少現在還不是。更何況真要凍結戶頭,最傷腦筋的應該是日本那群政客吧,不管怎麼說,森田那傢伙跟國際犯罪組織互有掛勾是不爭的事實。」
一般所謂「國際組織八大犯罪」指的是以下這八項:
走私·販賣槍械(包含核物質)。
走私·販賣毒品(包含覺醒劑)。
洗錢。
電腦犯罪。
未成年兒童賣淫與拍攝色情影片。
人身以及臟器買賣(包含團體偷渡)。
恐怖活動(包含傭兵)。
藝術作品之竊盜與膺品偽造。
「總而言之,我認為森田這傢伙打算在香港進行這八項之中的三項,特別是跟武器有關的項目。」
西元二零零一年聯合國召開會議,有意大幅削減輕型武器(手槍與自動步槍),禁止一般市民持有武器,嚴格限制武器進出口條件,結果由於某個國家的強烈反對與阻礙而愛挫,所謂某個國家,指的就是迪士尼樂園的誕生地——美國。無論遭遇如何惡劣的恐怖行動,仍然不改變進口武器到內外的政策,此點著實令人費解。
「這麼說來,荷西·森田打算髮動政變,企圖重掌巴爾馬獨裁政權嗎?」
「這是最直接的猜測。」
Ⅱ
入浴中的美女、四面貼有鏡子的浴室,還有一對孤男寡女,各位想象得到的任何香艷刺激的情節都有可能發生,可惜話題漸漸轉入殺伐血腥的方向,這樣的結果到底該歸咎於誰呢?
我雙手抱胸。當然,我的態度是很認真的,只不過現在這個情形在旁人眼中想必成了相當滑稽的光景,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雙手抱胸背對美女泡澡的浴缸。
「既然能夠預測到這一點,為何不想辦法事先防範於未然呢?」
「我話說在前頭,讀者期待的是名偵探能逮住連續殺人的兇手,而不是阻止連續殺人案件的發生。」
說得一點都不錯!如果偵探在命案發生之前就捉到兇手的話,推理小說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諾貝爾和平獎也一樣,革得等到戰爭爆發以後才能頒獎,先等好幾萬人被殺之後,接下來再頂著一副煞有介事的嘴臉出面斡旋停戰,這樣諾貝爾獎才會頒下來。」
「我覺得意思好像有點不一樣……」
說著說著,一顆淡粉紅色的球輕輕飄到我的鼻尖。想也知道是涼子以手掌撈起肥皂泡,再把泡泡吹過來。這時我才發覺自己的姿勢有多可笑,於是便鬆開緊抱的雙臂。
「如果說,森田真的圖謀不軌,而你最後終於成功阻止他,接著要怎麼辦?」
「這還用問,當然是把他送上國際法庭,徹徹底底羞辱他一番!」
「就這樣?你該不會打算在解決荷西·森田之後,把他的七億五千萬美金榨個精光吧?」
「哎喲,話別說得那麼難聽,那點兒小錢我還不放在眼底哪!」
「這七億五千萬美金是來自日本納稅人的荷包,最有資格收下的是巴爾馬人民,這一點你應該明白吧?」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很愛說教,不過在這種場合,我直覺到如果不一直講話,情況會很不妙。
「你煩不煩啊?再啰嗦一句試試看,我可是早就作好準備了!」
「哦,什麼準備?」
「我準備直接站起來大聲喊救命!」
「拜、拜託!這笑話太難笑了!」
我一時心慌,立刻往前大步踏出想直奔房外,但要是涼子在這時大喊,我就算整個人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算了,今天就放你一馬吧。」
涼子的語氣聽不出是在笑還是在生氣。
「呂芳春在門外對吧,就是貝冢里美,叫她進來幫我換衣服,你可以離開了。」
我以近乎「連滾帶爬」的姿勢奔到真誠廊,只見貝冢與阿部兩位巡查正安分待命。
簡短說明狀況之後,貝冢里美頷首道了聲:「我明白了。」然後以若有所指的眼神瞄著我。
「想想,藥師寺警視也真是辛苦。」
喂喂、講的這是什麼話!辛苦的是我才對!
當我在內心如此反駁之際,貝冢里美早已動作迅速地進入特等客房。我不自覺嘆了口氣,整個人靠向牆壁。阿部則以他那看起來跟猛獸沒兩樣的目光正經八百地說道。
「警部補,您辛苦了。」
「嗯……」這時的我只能如此回應,也管不了這樣的回應恰不恰當。
接下來大約等了二十分鐘左右吧。
「來!美女出場啰!」
緊跟在貝冢里美的預告之後現身的藥師寺涼子,再度展露出無法以筆墨形容的絕代風華。這次想當然而是旗袍裝扮,綠色質地綉有金錢圖樣,鳳凰周圍壞繞著好幾個小太陽,這是中國南方長江文化的象片。以上來自貝冢里美的解說。涼子沒有外加中式長褲,所以從左右大膽的開叉,可以毫無阻礙地瞧見完美無瑕的修長美腿。這雙美腿不但是人類社會最頂級的藝術鑒賞作品,亦為超高檔的攻擊武器。不僅讓一群豬哥神魂顛倒,用力一踢還可以發揮超強破壞力。
「久等了,咱們走吧。」
搖開手中的扇子,立即散發出白檀木的香氣。涼子的衣領別了一個跟鵪鶉蛋差不多大小、閃閃發亮的翡翠,看樣子她本身上意營造「魔都大姐大」的形象,只可惜氣勢略嫌不足。應該說,涼子的生命力過於旺盛,即使個性邪惡又為所欲為,仍然與「靡靡」或「頹廢」這類辭彙搭不上關係。
我再度看向手錶,臨時想起一件事。
「這個時間如果不穿好救生衣去聽避難講習行嗎?」
「沒關係,那些內容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
「可是我完全不懂。」
「我會教你,採用一對一授課方式;現在還是跟我來吧,趁沒人之際帶你一觀一下船內,反正我看你肯定到現在連一半都還沒逛完。」
由於所有乘客全聚集在甲板,明亮的船內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右舷遠處燈火閃爍,大概是伊喜半島那一帶吧。大型客輪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劃破早春夜裡的海水持續前進。站在船上完全感覺不到一絲搖晃,稱為海上高樓亦不為過。
這時貝冢里美詢問涼子道:
「藥師寺警視,您以前搭乘英國輪船時覺得如何?」
「糟到不能再糟了,只有外表看起來大,裡面的餐點難吃得要死,表演活動又無聊透頂,每晚還要盛裝打扮參加舞會。」
天啊,這誰受得了!註定進不了上流社會的我如此心想。不過換做涼子的話,無論基本的社交舞或探戈應該早就駕輕就熟才對。或許是舞伴功力不夠吧,才這麼想著,只見女王陛下忿忿不平地甩了一下白檀扇。
「最重要的是乘船期間完全沒出半點狀況,連個死人都沒有!」
原來如此,這樣的確很無聊沒錯。
涼子以她那宛若有光在流動的眼眸望向我。
「只有我一個人話,本來就不會遇到什麼狀況,向來都是平安無事。」
不知為何我感覺貝冢與阿部兩部巡查不約而同面面相覷,然後目光同時直指向我。插個題外話,這兩人的身高相距有三十公分以上,因此兩人的視線在半空架起了一座十分傾斜的橋樑。
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船內有兩座游泳池。十三號甲板的室外游泳池與九號甲棉線的室內游泳池。兩者均鋪設高級大理石,具有水溫調節系統。只不過三月初要使用室外游泳池還嫌太冷了點。
泳池畔也很寬,在數張帆布躺椅與桌子的另一端,還可看到吧台的設備。意思是能夠一面欣賞泳裝美女之際,還可以來杯熱帶飲料,但是真正來游泳的並不光只有美女而已。
走廊的顏色由藍輕黃,從黃轉紅。這時我瞧見一名身著鮮艷紫色晚禮服的年輕女性穿矗工大廳,沒想到竟然是女明星葵羅吏子。
她是一位出色的美女,不過我會知道她這個人,主要是來自她那略嫌拗口的藝名。她身邊還跟著一個身穿看似義大利制休閑西服的彪形大漢,與其說是經紀人,倒更像保鏢。
正在納悶她怎麼會搭上這艘船的時候,涼子對著我耳語:
「她是荷西·森田的情婦。」
「哦,是這樣嗎?」
在電視或影劇雜誌里所見到的葵羅吏子艷光四射、明燦動人。然而與涼子相較起來卻明顯遜色許多。奇怪,她的五官跟裝扮明明不差呀。
理由顯而易見,與涼子相較起來,葵羅吏子走路的姿勢很難看。頭部往前伸,彎腰駝背、曲著膝蓋的走路姿勢與涼子完全相反。論氣質,涼子如果是女王,葵羅吏子頂多只能算是城堡里的女僕。
倘若葵羅吏子接受過舞台演員的嚴格訓練,想必舉手投足不會這麼難看。每次遇到這類實例,總是再三提醒我藥師寺涼子的美絕非刻意營造出來的表象而已。提醒歸提醒,我並未多做想象。
Ⅲ
此時阿部巡查低吟起來,其實他是想對我耳語。
「跟在她身邊的是荷西·森田的部下嗎?」
「總不會是販毒集團的人吧。」
「可是這樣根本分不出來嘛——」
呂芳春……不、貝冢里美巡查所說的確實沒錯。森田與販毒集團的爪牙說穿了全是一丘之貉,除了上頭的領導者偶有更迭之外,只要換件衣服,立場就會聘同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話又說回來,沒想到日本數一數二的影視美女居然是大騙子的情婦。」
「如果荷西·森田一文不名的話,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我對葵羅吏子完全不感興趣,反而對岸本提到室町由紀子一事有些掛意。
刑事部與警備部在各自的規劃之下派止大員前往同一地點是常有有事。不同於涼子,由紀子是前途備受矚目的模範生,只不過這陣子高層對她有點意見。原本有筆預算是提撥做為機動隊員的績效獎金,但警備部卻未依照規定發放給隊員,而是將三十億日圓的經費私自挪為他用。此事在一個月前被周刊雜誌揭發報導出來,由紀子則堅持出面澄清這件有損警備部名譽的疑雲。
總之,就是有意模糊貪污一案焦點的警備部大老,對於抱持正確主張的室町由紀子有所顧忌,所以才派遣她出差吧。趁著由紀子在海上與香港氣得跺腳之際,趕緊將問題處理好,等一個月她回國之後,檯面上所有事情將一併獲得解決。
由紀子的父親多年前曾任警視總監,目前仍然以警界元老的身份在警視廳具有幕後影響力。由紀子不像涼子那麼具有破壞力,就算有所不滿也只會往肚裡吞。
當我提到由紀子與岸本的時候,涼子僅僅「哦」了一聲,看樣子這一切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是跨國保全公司JACES總裁千金,想必早已在警界內外布下如蜘蛛絲般縝密的私人情報網。
我們正好與葵羅吏子同方向。葵羅吏子是荷西·森田的情婦,既然她搭上這艘船,就表示她現在一定要去見森田。緊接著不一會兒工夫,我們便遇見了熟人。
那是一位有著黑絹般長發與白磁般雪膚,戴著眼鏡、五官秀麗的年輕女性。她正是警視廳警備部參事官室町由紀子,與藥師寺涼子同年,均為二十七歲。兩人從東京大學法學院以來一向水火不容,如果說涼子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話,由紀子就是具備道德良知,涼子是眼鏡蛇的話,由紀子就是貓鼬;涼子是病毒的話,由紀子就是抗生素——大致就是這類型的關係吧。
我行禮致意,由紀子則刻意忽略作勢拿翹的涼子,對著我說道:
「泉田警部補,你好嗎?」
「是,還過得去。」
「你現在還是驅魔娘娘……不、藥師寺警視的隨扈吧,還是一句老話,辛苦你了。」
「不敢當,室町警視此次似乎任務重大,您辛苦了。」
「重大啊……」
語氣里夾雜著苦笑聲。由紀子對於警察正義的信賴感遠超過涼子一百萬倍,然而這一次,由紀子看來是開始產生了質疑,不再以使命感為重。
「這不叫重大吧,憑你的能力簡直是過大、過重了。」
一旁冷言冷語的正是無法忍受自己遭到漠視的涼子。她刻意不屑地數落由紀子。
「你也太不長進了,什麼事不好做,卻偏偏去當騙子的貼身保鏢。」
「又不是我自願的!」
忿忿不平地答完之後,白皙雪頰上的酡紅尚未褪去,由紀子立刻改變語氣。
「我是警官,必須恪守成令,達成應盡的義務,對你而言大概很難想象。」
「模範生的確很辛苦,我可以了解。」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哎喲,我可不是在同情你,我是在嘲笑你,所以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憑什麼要我感謝你?」
「惟有受人重視,人生的花朵才會綻放開來,你跟我不同,生來就很不起眼,所以還等不到開花就準備凋謝,真悲慘吶。」
「我看你這朵花是食蟲植物吧,也許真的有蟲會靠近,大概全是害蟲。」
「至少比連蟲都不想接近的你強多了,好可憐的假花喲!」
完全無法想象這是兩位高級警察官僚的對話,反倒跟國中女生的鬥嘴差不多。一旁的貝冢里美聽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阿部真理夫的目光依然兇惡,實際上他也是手心不停冒汗。
此時由紀子身後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經常在報章雜誌與電視媒體亮相的名人。
「嗨!Senorita(譯註:意指小姐,西班牙語對未婚女性的尊稱)·室町,這位客人是哪位呢?噢噢、原來是與Senorits·室町不相上下的美女呀!」
雖然有點口音,不過除此之外,此人的日文可說十分流暢。他就是成功當選巴爾馬共和國總統的跨國職業大騙子荷西·森田。小鬍子下方的嘴角上揚,目光卻夾帶著毒氣。
「Senorita·室町實在是位精明能幹又盡忠職守的女性,雖然做事一板一眼,沒什麼通融的餘地,不過這也正是她值得信賴之處。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我現在還是巴爾馬共和國總統的話,絕對要提拔她提任我的首度輔佐官。」
「這項職稱的確很適合她。」
涼子面帶微笑,語氣不善地附和道。由紀子眼鏡下的黑曜石眼眸掠過一道銳利的視線,最後她仍然選擇保持沉默,這麼做大概是為了避免被卷進舌戰的泥沼吧。
「啊、這位是都賀,我的小舅子也是我的心腹。」
被介紹出場的都賀削瘦的臉龐上泛著頹廢的微笑,冷不防大喊出聲:
「我要殺光所有恐怖分子!」
霎時,一道無形的緊張鎖鏈系住了在場所有人。下一刻荷西·森田哄堂大笑起來。
「哎呀,真是抱歉,我家小舅子只懂這句日語,說這句話完全是出於愛國心與忠誠心,或許略嫌偏激,還請大家多多海涵。各位應該也和他一樣都具備了身為治安維持專家的自豪吧。」
誰要被拿來跟都賀這種殺人狂相提並論!想歸想,我並未脫口而出。接著我若無其事地左顧右盼,瞥見走廊轉角佇著人影,大概是荷西·森田的保鏢吧。
這是因為荷西·森田一直站在走廊與我們交談,很明顯地,他再也無意窩在房間里。不過接下來的對話從頭到尾全是毫無意義的自吹自擂,於是女王陛下與三名家臣在沒有重要斬獲的情況下空手離去。
Ⅳ
在現代,要讓一艘八萬噸巨輪沉沒是不太可能的事,只要在局勢穩定的狀況下。透過四通八達的資訊情報,無論颱風、海嘯與冰山都有辦法避得掉,就算真的不小心被潛水艦艇糊裡糊塗撞上,幾十層密不透風的隔間牆也能夠讓進水情況減至最輕微。只要不是在戰爭爆發期間直接挨了敵艦一記飛彈的話,稱呼克麗奧佩特拉八世號是不沉之船並不為過。
以上內容是我們離開森田等人後行經甲板之際,涼子告訴我的。剛才掉頭離開時,她之所以隻字未提森田,肯定是在腦子裡盤算鬼主意。不過現在問她等於白問,還是讓她自己有這個意願主動說出來比較好。
也因此,三名家臣只好耐心傾聽女王陛下對於輪船的博學多聞。
技術性的說明很難懂,不過大致可以明白這艘船具有兩種類型的造水機可將海水製成淡水,一天可以製造六百噸的淡水。乘客與船員總共二千人,每人一天可用三百公升。東京都民每人每天平均用水量為二五○公升,因此毋須擔心船內用水不足。此外也考慮到造水機故障的容髮狀況,另在水槽諸存了三千噸相當於五天份的淡水。
真要全部行不通的話,也可以在了兩天內趕往某處港口,不能繼續橫越太平洋。
「總之在船內也可以直接飲用水龍頭的水啰。」
阿部巡查表示感佩,不過聽在不知情的人耳里會以為他在呻吟。
「味道不怎麼好,不過很乾凈就對了。」
答畢,涼子瞄了自己的手錶一眼。
「表演差不多要開始了,走吧。」
足以容納八百人的劇院位於船尾,第一晚預定是拉斯維加斯風格的歌舞與魔術表演;到此我才想起原來是因為這樣,船內才會到處張貼著色彩鮮艷的海報。
真理和呂芳春決定先到自助餐廳用過晚餐之後再去,只剩下我隨待女王陛下。自助餐廳的餐費已包含在船票的價錢里,所以全部免費。
不管客輪也好、飛機也罷,國際性交通單位向來是劃分嚴謹的階級社會。特等艙與經濟艙的服務有著明顯的差別。
以飛機而論,不但座位的寬敞度不同,機上飲食的品質也不一樣,候機室的設備與客服也不同。換成客輪又如何呢?經濟客房的乘客到餐廳用餐要另外收費,特等客房則是免費。船內的所有設備一律由特等客房乘客優先使用,前往劇院之際,會從特等客房乘客專用入口被領到僂上的特等席,一面觀賞表演一面接受飲食的款待。
「他是我的同伴。」
涼子的一句話讓我可以與她一起被領到舞台右側的特等席,偌大的圓桌搭配舒適的扶手椅,甚至一旁還有專屬服務生。
我有點局促難安,總覺得自己是走後門。涼子瞥了我一眼,以摺疊的白檀扇輕敲我的手背。
「我討厭小里小氣的男人,既然是正常的權利就該表現大方一點,與我同行的男人一副縮頭縮腦的模樣太難看了。」
「我盡量。」
舞台上有四名身穿銀色緊身衣的男女正在表演雜技,聽說他們過去曾是烏克蘭奧運體操代表隊。難怪身體柔軟得簡直不像是地球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後腦勺貼上腳後跟。
料理由船內的義大利餐廳負責端上涼子與我的餐桌,菲律賓籍服務生先送來六種起士與四種火腿。涼子點了酒,但我聽不太懂品牌。觀眾席雖然很暗,卻仍然看見了無法視而不見的人物。
「森田前總統一行人就在鄰座,室町警視也一道。」
「哼,她可真大牌呀。」
涼子再怎麼不悅也無濟於事,因為荷西·森田是特等客房乘客,室町由紀子身為他的護衛自然必須同席。我觀察著由紀子的表情,其實這樣不太禮貌。
「室町警視看起來並不怎麼自在,以她的個性來說,絕不可能欣賞荷西·森田這種人,但出於任務使然不得不一同出席,她也真可憐。」
「喂,你是在同情巡迴演員由紀嗎?」
「說同情未免口氣太大了,我意思是我可以了解她的心情。」
「奇怪了,我怎麼就從來不見你像這樣關心自己的上司?不過一想到巡迴演員由紀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的食慾反倒旺盛不少。」
餐桌上擺設了精油燈,火苗在涼子的臉龐營造出光影效果,明明是一臉壞心的表情,卻美麗得教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接下來過了一段短暫的和平時光。雜技表演一結束,一名身穿燕尾服、神情爽朗、頭頂油亮的主持人站上舞台,以簡單易懂的英文宣布魔術表演即將開始。
然後在一群美女包著少得不能再少的布料跳進舞台的同時,從隔壁特等席傳來鼓掌與口哨聲。
「我要殺光所有恐怖分子!」
「巴爾馬吸血鬼」亦即都賀先生似乎開心極了。我的目光瞄了一下,正好瞥見室町由紀子白皙的側臉,實在忍不住對她抱以同情。
而提到坐在由紀子一旁的岸本,則是一副不知上司煩憂的模樣,只顧著往舞台熱烈鼓掌叫好。他這種始終保持自我格調、隨時能夠自得其樂的態度,或許器量比我想象中來得更大。
當八名美女的華麗群舞告一段落之後,主持人使出渾身解數高喊:
「讓我們歡迎魔術界的貴公子!佛雷迪克·諾克斯二世!請各位欣賞不遜於他已故的偉大父親的神乎其技吧!」
諾克斯一世在倫敦、紐約、巴黎三大都會享有「大西洋魔術王」的聲譽。他對自己做為一位匠心獨具與擁有精湛技術的魔術師引以為榮,相對地,聽說他十分排斥那群自稱是超能力者的人。以前我在處理案件時也曾經參考過他的著作,書名是《一群無用的超能力者》。
在八名美女的簇擁之下,佛雷迪克·諾克斯二世泰然自若站上舞台正中央。身上的裝扮似乎也是承自他的父親,復古高禮帽、雙披肩外衣裳,手上還持著手杖。身材碩長加上一雙碧眼,十足的美男子。只聽見觀眾席的掌聲零零落落,或許正如貝冢里美巡查所觀察到的,是因為女客太少的關係吧。
配合著輕快的音樂,佛雷迪克·諾克斯二世陸續展露絕妙的表演功力。在舞台上開出玫瑰花、箱子里冒出一隻噴火的龍、火焰隨即變成水晶球。
「就正統魔術表演而言的確是完美無缺,不過也太沒創意了。」
正當涼子自以為是地挑三撿四之際,佛雷迪克·諾克斯二世的身軀浮上半空。手上的手杖不知何時變成了洋傘,一開啟便緩緩上升。想也知道是用鋼琴線之類吊上去的,正在猜測接下來要做什麼的時候,魔術師已經上升到舞台的天花板位置,從觀眾席只能瞧見他的鞋子而已。
突地。
傳來一個像是厚布被扯裂的聲音,鞋子在半空劇烈晃蕩。接著其中一支鞋掉落舞台,在舞台上彈跳滾動。仔細一看才發現掉下來的不只有鞋子,而是一隻連同穿著鞋子的腳。接著是另一隻腳、右臂、左臂。
最後,眼睛跟嘴巴張到最大極限的頭顱像顆籃球一般掉下來,原著滾著,在舞台邊緣停下,與最前座的觀眾四目交接。
原本還以為是某種另類的魔術表演,不過從主持人嚇得兩腿癱軟的模樣,可以明顯看出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可以容納八百人的大劇院剎那間驚叫四起,迴音與共鳴交錯,幾乎掩蓋了客輪的引擎聲。
藥師寺涼子雖然集一身的缺點跟壞毛病,但面對突發的離奇事件其判斷力與行動力之強是非常人所能及。
「走吧,泉田!」
當這句話傳進我的耳里之際,旗袍美女早已化為一陣風,我也緊跟上去。意式豬排整盤摔落地面,酒杯也隨之翻倒,只是目前實在顧不了這麼多。我們一路從最近的樓梯奔下一樓觀眾席,接連撞開了七八名倒霉的乘客。
趕至舞台的同時,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我垂頭看著不幸的魔術師,正確說來是屍塊。分佈在紅黑色血池裡的有頭顱、左右手臂、左右腳五計五個部分。屍體被截成五大塊。
五?我再度屏住氣息,環視整個舞台,並沒有發現應該存在的物體,就是連接頭部與雙手雙腳的部分,人體最大的部分——身體並沒有掉在舞台上。
我抬望天花板,天花板高約七、八公尺,而且很暗,要看清楚全貌並不容易。然而……
我看見了!一閃而逝的銀光!
涼子重重咋嘴,她也看見了相同的物體。視力良好,判斷力與射擊技巧一應俱全,可惜涼子手上沒有武器。
「這、這是怎麼回事……」
耳邊傳來的英語讓人感覺說話的人似乎呼吸困難,節目主持人抓著油亮的頭頂。
「我先問清楚,這不是表演吧?」
涼子如同擲短劍般提出盤問,主持人則死命地左右甩頭,接著涼子搶過主持人的麥克風,以流利的英語下令道:
「封閉劇院每個出入口!我沒點頭之前誰都不準給我走出去!」
起初的嘈雜逐漸轉變為僵化的沉默。一回過神,室町由紀子與岸本明也跑上了舞台,還有貝冢與阿部兩名巡查。
「我一直有不好的預感。」
岸本站在我身旁,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涼子小姐、室町警視跟泉田先生你們三人一湊在一塊就會發生詭異又不合常理的事件,陸地發生的怪事到了海上也一樣……啊……痛痛痛痛!」
岸本的長舌被哀壕打斷,因為涼子轉過身,用她的高跟鞋用力往岸本的腳踩下去。
「你自己又怎麼說?居然好意思說好像不關自己的事一樣!」
「我、我再怎麼樣也只是路人甲而已,對整體的命運是不會產生任何作用的。」
涼子踩著岸本的腳,目光銳利地回望我。
「泉田,你想會跑哪去?」
「你是指……身體嗎?」
「還有帶走身體的傢伙。」
「一定是船內的某處,或許身體早就被丟進海里了。」
「沒關係,不管兇手是何方神聖,我諒對方不可能逃到客輪以外的地方。」
涼子說的沒錯,只不過這艘客輪的體積可是相當於一棟七十五層樓的龐大建築。光想到搜查與搜索的困難度,要有多悲觀就有多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