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平洋女王
Ⅰ
被害者的人數並不一定能決定事件的嚴重程度。然而,—名被害人的案件的確要比四名被害人的案件來得容易掌控,隨著死亡人數增加,連帶在對應上也成了一項重責大任。
吩咐岸本返回「搜查總部」著守之後,室町由紀子與我肩並肩走在甲板上,交換著片斷的意見。
一旦事件搬上檯面,乘客方面該如何處理?是讓他們依往常一樣自由行動呢?還是全部聚集到公共場所?或者要他們躲在各自的房間?再不然乾脆搭乘救生艇逃離這艘客輪?
我完全無法作出結論,室町由紀子也因理不出頭緒而露出一臉不耐。由於她是個頭腦聰明卻深受道德良知束縛的人,可以想見她遇到這種情形多半是採取靜觀其變的態度,換成涼子肯定會非常樂意火上加油、煽風點火。
這時巡航總監町田先生迎面走來,鄭重其事地行禮致意。由紀子便問道:
這就好……正想脫口而出,我心裡有點想不通。既然無法與陸地聯繫,乘客發出抱怨不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嗎?
我的疑慮固然荒謬沒錯,但或許被我料中了也說不定。假設船員與乘客全都不是正派角色,那我們至少會與五百人為敵。任憑「驅魔娘娘」再怎麼神通廣大,也應付不了這麼多人,更何況要是有人私藏武器……
町田先生露出沉重的表情。
「現在這種情況下,接著該如何是好?」
「這個嘛……」
「不知哪些安排好的活動可以如期進行呢?」
「例如什麼樣的活動?」
「冰淇淋快吃比賽。」
「椰子保齡球。」
「這是什麼遊戲?」
「就是使用椰子殼當保齡球來玩,由於不是完整的球形,會到處亂滾,觀眾看了會覺得很有趣。」
還有卡拉OK歌唱大賽、撞球淘汰賽、化妝舞會等等,町田先生熱切地說明活動內容。我明白他對於「讓乘客體驗非日常世界」這項目的抱持著使命感與充實感,但即使是非日常也必須以乘客的人身安全為一大前提,因為我們已經引來了另一種惡質的非日常。
海面風平浪靜,但由於天空陰霾,到處呈現灰濛濛一片。周遭看不見陸地或船隻,我們目前位於太平洋的正中央,不,就世界地圖來看應該是太平洋的西邊,靠近歐亞大陸附近吧,我們現在到底是來到哪個位置呢?
「大約是紀伊半島南方海面二五○公里到三十公里的位置吧。」
町田先生告訴我。
「一旦發生緊急事故,確定必須停止巡航往北前進的話,全力加速約六七小時就能達陸地,是不是應該怎麼做比較好呢?」
由紀子緘默不語,於是我便答道:
「關於此事除非上司有所指示,否則以我的立場不便表示意見。」
這固然是事實沒錯,但也有種把責任推卸給涼子的感覺;由紀子似乎也不便做不負責任的發言,因此選擇保持沉默。
「請問一下,我們距離水平線大概有多遠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
町田先生的表情轉為柔和,他大概已經很習慣回答外行人的初級問題吧。
「以數學公式來計算,就是二.○九×(H+h)海哩,這樣你明白嗎?」
我們兩個社會組的數學白痴二話不說舉白旗投降,町田先生便帶著憐憫的目光說道:
「H跟h指的是觀測點與被觀測點位子水平線上的高度,這個甲板大約位於海平面以上三十公尺的位置,因此H是三十,另外h指的是水平線,而水平線就是海面,所以h等於零。」
如此計算下來,我現在看到的水平線距離我們大約是二十一.一公里,自然看不到三百公里以外的陸地。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呢?」
町田先生的語氣里充滿了不安;我身為人民保姆,當然希望讓人民安心,但我並非昭和時代警察連續劇里的主角,不會毫無憑據就說出:「請儘管放心」這句話。
「我們會盡最大努力,也請您多多協助我們。」
這種說法顯得有些狡猾,雖然町田先生輕輕點頭表示:「那就麻煩各位了」,但他的臉上怎麼看都看不出一絲安心的表情。
「對了,這艘客輪的免稅商店賣的都是高價商品對吧。」
「是的,例如珠寶店的最頂級祖母綠,六十克拉就要價三億日圓。」
或許真有這個價值值得賠命去搶,就算一開始並無非份之想,一旦發生客輪沉沒或者避難的騷動,想必會有人趁火打劫,假如出現這種狀況……
「那就到時再說了。」
「說的也是,現在想再多也無濟於事。」
由紀子苦笑,隨即似乎憶起某件事,伸手看向手錶;原來是荷西·森田提出任性的要求,迫使由紀子不得不奉陪。
與由紀子分道揚鑣之後,正覺得發慌之際,又遇見了不久前才認識的熟人,就是一個人迷迷糊糊地在甲板晃蕩的兵本。
「媽呀——」很難判斷這句話里指的是母親還是老婆,不過在別人面前喊出這句話,以後恐怕也沒辦法再作威作福了。兵本彷彿換了個人似的收斂了不少,帶著卑微的眼神朝我點頭致息。
「你的部下……叫井冢對吧,目前還處於謝絕會客的狀態,等他可以接受偵訊,到時麻煩你也一起過來。」
「是,不好意思,現在年輕人面對血肉橫飛的血腥場面的適應力,簡直弱到不行,遇到那點狀況就嚇得昏過去,哪有辦法在這個圈子繼續混下去。」
說著說著開始發起牢騷、抱怨連連;據他表示,由於長年經濟不景氣以及法令趨為嚴苛,黑道幫派也在度小月。老實說,把這些窘狀講給我聽也是於事無補的,但回頭想想他有三名部下慘遭殺害,一人陷入精神錯亂狀態,他找不到傾訴的對象,而不安、困惑與焦慮似乎己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照這情況看來,只要換個環境,或許他會把一切內情全盤供出也說不定。
「反正你哪兒也去不了,等我們找你時你就過來,要不要跟陸地的朋友談談?」
「沒辦法,連手機也不通。」
兵本抓搔著頭。
驀地,我腦子冒出一個無聊的妄想:與陸地斷絕聯繫,孤立無援的客輪終於抵達港口,豈料陸地找不到半個人影,一切籠罩在荒蕪的死亡陰影之中,原來在客輪航行期間,陸地上的人類早已全數滅亡。
我懊惱地甩甩頭,自己被自己的妄想嚇出一身冷汗,那真的是沒救了。
Ⅱ
我前往美容沙龍迎接女王陛下,裡頭一位日籍女性負責出面鄭重接待我。
「容我轉告藥師寺小姐的留言,她目前人在室內游泳池,請您移駕過去。」
做完全身美容馬上就去游泳?我感覺不太措調,然而要求涼子做事百分之百前後一致等於是不可能的任務,為了慎重起見,我先確認過室內游泳池的位置,再往目的地走去。
室內游泳池是一座由大理石與玻璃架構而成的壯闊宮殿。泳池本身呈勾玉狀,長約十公尺,泳池畔面積寬廣,帆布躺椅與咖啡桌排成一列,吧台就設在泳池一隅,裡面站著一名字著燕尾服、打著蝴蝶結領帶,一副溜保裝扮的中年黑人男性。
至於泳客,僅有一人,就是我的上司。她躺在帆布躺椅舒展肢體,儼然是力與美的完美組合。在她愛用的競泳專用單件式泳衣上,披了件不知是哪個名牌但剪裁合宜的附帽兜薄夾克,脫下的高跟涼鞋就擱在腳邊,就是那種經常被男人誤喊成「高跟拖鞋」,惹得女人皺眉的鞋子。傷腦筋,涼子連腳指甲也很美,腳指甲呈現出透明的粉紅色。
「單憑那雙腳指甲就足以讓一萬個男人神魂顛倒。」
甚至有人如此表示。
我走上前,行了個注目禮之後問道:
「這裡等於被你一個人包下來了。」
「只有現在,很快就會有人來擾局。」
「其他泳客嗎?」
「荷西·森田跟巡迴演員由紀。」
「哎呀呀。」
我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反應,一定是荷西·森田堅持要游泳,由紀子不得不答應;我想起剛剛分道揚鑣時由紀子的滿面愁容,現今這個社會,愈是認真做事的人,壓力就愈大。
「你覺得游泳池安全嗎?」
涼子躺在帆布躺椅上舒適地放鬆全身,充滿自信的沉著姿態正是身為女王的氣度,無關乎身上的服飾。
「別擔心,現在是白天,在這種開放的場所不會出事的,況且等一下人會愈聚愈多。」
確實,兩樁命案的「兇手」從未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倒霉的魔術師屍體雖然被丟到舞台上,但謀殺進行時正好位於死角,是在由觀眾角度看不見的舞台上方,因此沒有直接目擊證人,而三名黑道幫派分子慘死的地方亦是沒有任何目擊證人的密室。
此時傳來人聲,看樣子有幾個人走進游泳池了。如果涼子說的沒錯,應該就是荷西·森田一行人。
「啊、泉由警部補怎麼也來了?」
以略顯慌亂的口吻嘁出這句話的正是室町由紀子,她身上穿著素雅的單件式泳衣。
我頭一次看見室町由紀子穿泳衣。以前看過她穿緊身衣,這兩者或許很像,纖細勻稱的身材仍然令人激賞。
由紀子戴著眼鏡、披著長發並未戴泳帽,表示她無意下水游泳。泳衣上印著一個顯眼的克麗斯佩特拉八世號標誌,代表這是在上船后臨時有需要才在船上購買的,大概就在跟我道別之後。
荷西·森田本人也現身了,他穿著海灘褲、戴著墨鏡,上半身披著不知是夏威夷風味還是關島風味的襯衫,紅底配土黃色向日葵的花樣讓人看了就覺得礙眼,況且來到室內游泳池遠戴墨鏡也算一種特殊的怪癖。同行的都賀也是相去不遠的裝扮;但他全身似乎比他姐夫僵硬許多。
與他們一道出現的,是一身比基尼再圍上泳裙的葵羅吏子。
葵羅吏子以如同白刃反光般的眼神砍向涼子,其銳利程度換成生性膽怯的女性或許連皮膚都會產生物理上的痛感,但涼子完全不為所動。
「哎唷,有點癢,想不到在海上也有豹腳蚊,真討厭。」
涼子刻意以小指指尖搔著堅挺又富彈性的胸部,展現她的遊刃有餘。羅吏子氣得吊起雙眼,荷西·森田則輕拍她的手臂予以制止,並色眯眯地瞅著涼子。
「會癢啊?被蚊子咬傷要是留下疤痕就不好了,要不要我幫你擦藥啊?」
「免了,我家臣會幫我擦。」
涼子以鋪了一層霜的語氣回答,接著轉向我。
「來,泉田,去那邊的吧台幫我點一杯熱帶飲料。」
「接命,馬上去。」
我之所以配合涼子演出,除了好玩以外,也是出自對荷西·森田的反彈。我以背部接過室町由紀子半呆愣的視線,往吧台走去。
我對酒保問道:「可不可以推薦一下?」酒保便笑著調了一杯名為「太平洋女王」的藍色飲料,於是我總共請酒保調了兩杯綴有奇異果的飲料,送到上司身邊。
「這裡,另外這杯給室町警視。」
「啊……謝謝。」
涼子以宣戰的目光瞥向由紀子。
「你可不要誤會了,巡迴演員由紀,泉田會做這種額外的服務完全是在同情你。」
由紀子正想反駁,臨時思緒一轉,改而噤口看向我;我涼涼答道:
「我做為忠心耿耿的部下,不希望自己的上司被人認為一毛不拔。」
「這下你明白了吧?巡迴演員由紀?重點是我管教有方。」
這個話題總算到此結束,涼子的朱唇從吸管移開,嘆了一口氣。
「在豪華客輪的游泳池畔喝著熱帶飲料,這正是當暴發戶的好處。」
「你是暴發戶嗎?」
「要富過五代才算真正的有錢人,我家到我只有三代而已。」
是這樣嗎?我家世代都是庶民,不是很能理解有錢的感覺。
「不錯嘛,很有自知之明。」
由紀子也把朱唇從吸管移開,射出嘲諷的利箭,涼子則從容不迫接下這一箭。
「因為我的客觀觀察能力比你強多了,真希望偶爾在工作或買股票時可以失敗一次看看。」
我立刻打岔。
「要怎樣買賣股票才能賺錢啊?」
「沒有什麼訣竅,股票就是逢低買進,遇高賣出,如此一來就算不想賺錢,財源也會滾滾來。」
「要是誰都變得像你說的那樣精明……」
「股市就會垮台嗎?」
不僅股市,甚至連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也無法立足了吧。我向來知道藥師寺涼子很有錢,看來這個形容尚嫌不足,應該稱呼她是有錢到不行才對。
涼子的父親擔任總裁的JACES亞洲最大的保全公司。國內外均有多元化投資,甚至擁有油田與天然氣的權利。
再加上現在世道不好,接踵而來的天災人禍,使得防盜、防災、保全、防身用品大行真道。舉凡防毒面具、防煙面具、防盜攝影機、滅火器、緊急發電機、防彈背心,甚至連核污染防空洞都有。JACES總公司年度營業額已經在五千億日圓以上,加上超過九十家相關企業年度營業額相加起來遠遠超過兩兆日圓之多。一本名為《保護自己與家人免於恐怖威脅的九十九種方法》的書籍,前些日子威為暢銷書,這也是JACES旗下出版社所出版的刊物。
以下內容尚不知是真是假,據說JACES在俄國僱用前KCB等等特種部隊的隊員,併購前國營兵工廠,逐步并吞那個大國的保合業界。或許不久之後的哪天,涼子一聲令下,全副武裝的俄國傭兵部隊將會攻佔首相官邸。
「荷西·森田已經下水游泳了。」
聽我這麼說,由紀子只是聳聳線條優美的白皙香肩。
「沒關係,讓我留在這裡吧。」
「你要拜託的是我,不是泉田。」
「最重要的是,趁這個機會請你告訴我們關於那個銀色怪物的資料,想必以藥師寺警視的學識一定清楚內情吧。」
「就算我知道,也沒辦法百分之百肯定或提出確切的證據。」
我壓低音量,偷瞄正在泳池與情婦嬉戲調情的荷西·森田。
「巴爾馬位於南美洲,假如荷西·森田與此事有所牽扯,那麼怪物一定來自南美洲,只要以一般人聽得懂的說法來解釋就行了。」
「好吧,那就以一般人聽得懂的說法來解釋吧。」
根據涼子的說明,中南美洲的怪物、妖魔與邪神的起源大致分成三種族群,意即原住民族群、歐洲族群、非洲族群。
所謂原住民族群指的是建立印加、瑪雅、阿茲特克等文明的「印第安人」,歐洲族群指的是征服並統治原住民的西班牙與葡萄牙移民;非洲族群指的是被帶往新大陸的奴隸後代;三種族群畫分如上。
從亞馬遜河到安第斯山脈一帶,放眼儘是廣蓑無垠的叢林,在遼闊且嚴苛的大自然里,棲息著人類所能想象得到的各種「異形生物」。
或許是我畢恭畢敬、虛心求教的態度滿足了知識分子的虛榮心,涼子愈說意起勁。
「在這些異物當中,會加害人類的具體說來有哪些?」
「這個嘛,例如……」
涼子舉例說明。
全身裹著活剝人皮的凶神——席貝特提克(xipetotec)。
要求每年獻出大量活人祭品,單腳呈蛇狀的妹神寨司卡里波卡——(Tezcatliplca)。
食人的大蛇神克姆加林。
外貌酷似人類的食人鬼——馬文格亞利(Mapinguary)
巨牛怪——卡馬維特(Kamahueto)。
吸食嬰兒鮮血的紅眼魔女——布露哈。
乘坐人骨馬車在水上行駛的人魚——賽連娜(Sirena)
嗜吃人肉並散播肺結核的魔雞——雞蛇(Basilisk)。
嗜吃人肉的罪犯亡靈——康迪納德。
棲息於河川或沼澤,外表有如一層張開的薄膜,會將人包住使之溺斃,然後吸取養分——奎洛(Cuero)。
頭與手是人類女子,其餘部分是山羊——卡秋娜(Calchona)。
長著翅膀的蛇,專吸人血——皮格契恩(Piguchen)。
身首分家,頭飛來飛去,會吃掉別人的頭再佔據其身體——海蛇。
雙頭,腳反著長,臂力強,擅長爬樹,嗜吃女性與小孩的嫩肉,長著利牙,全身是毛克魯比(Curuplra)。
背部長著血盆大口,專吃小孩的半獸人奇本哥(Quibuhgo)。
「再來,還有……」
「啊、暫時到此為止,已經夠多了,根本來不及記起來。」
我連忙舉手,因為我實在對抗不了涼子的記憶力。
「準備投降啦?我還有一堆沒講哩!」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太厲害了。」
「呵、呵呵呵、過獎過獎,你要怎麼佩服隨便你啦。」
「只要不是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你倒是記得滿牢的嘛,驅魔娘娘。」
「這話是什麼意思?」
涼子正打算對由紀子使出目光殺人法,我連忙打岔。
「大家想想,這次事件的兇手好像不吸人血,因為兩次的命案現場都是一片血海。」
涼子頷首,目光仍然瞪著由紀子。
「這個推論不錯,如果每具屍體都跟木乃伊一樣乾枯的話,就可以假定兇手是奎洛。」
「話又說回來,無論是哪種怪物,荷西·森田到底是如何學習到操縱怪物的方法呢?」
雖說目前做下結論尚嫌太早,但實際上我覺得主謀一定是荷西·森田沒錯。
「好吧,這件事只要問問荷西·森田的痛覺神經,保證可以馬上套出來。」
「不準拷問!」
「在拷問之前,你能證明荷西·森田跟這一連串的事件有關嗎?建議你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
由紀子的音量逐漸提高,我咳了一聲之後瞟向泳池的方向。荷西·森田與葵羅吏子正玩得起勁,看來完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我的眼帘映著他張嘴大笑的表情。
「看他還能得意到幾時?」
涼子惡狠狠地低喃。
泳池濺起飛沫,水滴沾上我的臉,嘗起來有點鹹味。據說客輪的泳池有些使用淡水,有些使用海水,這艘客輪使用的應該是海水。
在豪華客輪的游泳池與兩名穿著泳裝的絕世美女長談的男人,聽起來就足以被嫉妒與羨慕的箭雨貫穿全身而亡,只可惜談話的內容充滿了血腥殺戮,一點也不香艷刺激。
Ⅲ
涼子囑咐我「先行離開」,於是我對由紀子行禮致意后便走出室內游泳池。原本打算直接返回「搜查總部」,無奈這艘客輪實在太大了,抵達目的地需要走上一段很長的距離。
「警察先生,能不能請你賞個臉?」
我在行經一條漫長的走廊途中讓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喊住,接著我的前後左右遭到一群戴墨鏡的男子團團圍住,硬被帶往一個房間。
這裡是撞球室,比圖書室來得寬廣,室內設置了四張撞球檯。內部的傢具裝潢似乎是仿自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英國領主館邸,牆上裝飾著一幅以獵狐為題的偌大油畫。
在一群身穿黑西裝、戴墨鏡的男子圍繞之下!一名年約五十多歲的微胖人物坐上撞球檯,身上的服飾或許是在SavilRow(譯註:位於英國倫敦,訂做紳士西服的專門街道)訂做的,但身材比英國貴族來得矮多了,長相也很低級;右眼是好色,左眼是貪婪,嘴巴是粗俗。
「我把人帶來了,會長。」
「什麼啊,原來是男的。」
被稱做會長的微胖男子略顯不滿,看來他想綁架的大概是藥師寺涼子或室町由紀子吧。這種情況下,很難判斷是哪一邊要為了什麼理由謝天謝地一番。
「好吧,沒辦法,先問問那個警察好了。」
「明白了,喂!這艘船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啊?」
「什麼什麼問題?」
我開口反問的瞬間,一名男子已經攫住我的西裝衣領。這個人搶頭髮削得奇短,眼神之兇狠令人嘆為觀止,年齡大約跟我差不多。
「少裝蒜!這艘船一定出了天大的事情,鬧出人命了對吧,而且不止一個,還是好幾個!」
話是沒錯,不過我沒興趣告訴沒禮貌的人。見我沉默不語,男子似乎以最快速度將耐心這項寶貴資源消耗殆盡!他握住我左手的兩根指頭。
「要我折斷你的手指嗎?」
「這笑話很難笑。」
「我可不是在說笑!」
「好了、好了,別這麼粗魯。」
微胖男子酸笑著伸手一揮,我的手指便重獲自由。
「警察先生,這是我的名片。」
一名男子接過名片走近我。
我瞧了瞧被塞到鼻尖的名片,上頭印著下列內容:
「大日本COMPANY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水間守和」
看來是「敬天興業」社長兵本的同行,我臉上堆起不屑的笑意。
「呵,我不管你是混哪個道上的流氓,這名片的頭銜倒挺響亮的嘛!」
自稱是水間的微胖男子擠出牙齒。
「我不是流氓,而是正派經營的實業家,我經營的內容包播金融、土木建設、不動產、經紀公司、高爾夫球場。」
「正派經營的實業家會綁架公務員嗎?」
「閉嘴,美國總統都說以瘋狂濫炸手段轟掉整間醫院連同病患也算正當防衛,我們當然有權利保護自身安全。」
水間隨即露出狐狸尾巴,雙眼充斥著兇惡的目光。
「喂、古森,教教這個小白臉警察什麼叫社會的嚴苛;公務員好歹也該了解一下民生疾苦。」
水間身後走出一個男子。
這個名叫古森的男子手上握著五六根細竹籤,長了一副青蛙臉,表情瀰漫著邪念與毒氣,完全看不到一絲傻氣。
「我會把竹籤插進你的指甲里,看你能忍耐到第幾根,來磨一磨公務員的韌性吧!」
「會長,到目前為止最高記錄是三根。」
古森歪斜的嘴吐露出歪斜的句子。
我可沒興趣乖乖接受拷問,我已經決定抓個男的當擋箭牌予以反擊,男子們也察覺我的意圖,殺氣騰騰地伸手想抓住我的手臂與肩膀。
「你們想對我的家臣做什麼?」
眾人視線全部集中到一處,一名身穿泳衣又被了件附帽兜薄夾克,腳踩高跟涼鞋的絕世美女,我的動作比這群流氓要快上一秒,全拜長期培養下來的免疫力所賜。
我伸手攫住站在我面前的古森手肘,用力扭轉。
古森發出慘叫,他自豪的竹籤深深刺進他自己的左手掌,又由於遭到強大的外力撞擊,竹籤攔腰折斷,殘留在掌肉里,必須動手術才能取出。
一定很痛吧!我光用想象的都覺得痛了,這個人居然還想把竹籤刺進我的指甲,看來是不用浪費同情心了。
我把疼痛難耐的古森整個推開,另一個男子則發出怪叫直撲而來,我故意讓對方抓住我的左臂,然後往對方的褲檔猛力一踢,趁對方彎下身子之際又往下巴補上一記。
「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弟,實戰實力堅強。」
涼子手上握著一根棒子,是撞球杆。
「豪華客輪就是與眾不同,好久不曾拜見過紫檀木製的球杆了。」
說著的同時便旋轉起球杆。
區分不出涼子的招式是日本杖術或中國棍術,總之只能以「華麗」一詞形容;其中一名男子被打中下顎,連叫都來不及叫就倒向一旁,搶在那名男子跌在地板發出聲響的前一刻,球杆已經擊中另一人的右耳上方,打得他整個人飛去撞牆。
「你、你們還愣著幹嘛?還不快去把他們收拾掉!」
水間氣得滿臉紫黑,不禁大吼大叫,涼子蒙出優雅的冷笑,以幾乎感覺不到體重的輕盈身手躍上撞球檯。
第三名男子也跟著跳上撞球檯,發出厲聲吶喊並伸出粗壯的長臂企圖抓住涼子的球杆。
電光一閃!
鼻子下方的要害遭到球杆前端戳擊,男子痛苦地彎下腰,第二桿刺向他的胃部位置,球杆抽回,第三度刺出。
男子朝半空吐出胃液,整個人飛出撞球檯,最後摔在地板發出重重撞擊聲。
第四名男子抓著撞球檯邊緣,打算跳上桌面,我馬上阻止了他。我伸手拉扯男子的西裝在南,把他拖下地板之後,趁他轉過頭之際,立刻以膝蓋往他的下顎猛力撞去。
一場混戰下來,總共有六個人在地板癱平,只剩下水間與守在他左右的兩人,個個都是一臉慘白。
一名女子單憑一根球杆便將手持武器、殺人不眨眼的黑道幫派分子打得落花流水,她正是「驅魔娘娘」。
「怎麼?還嫌運動量不夠嗎?」
一名男子被高跟涼鞋的鞋跟踩住鎖骨部位,沾滿鼻血與紫色淤育的臉部因挫敗感而扭曲。
「我、我投降……」
「唉!真是的!日本流氓就是表達能力這麼貧瘠,才讓我愈看愈討厭,這個時候至少也該試著引用莎士比亞的台詞:『男人是多麼愚蠢的生物,整日妄想以力量迫使女人屈服』……」
「莎士比亞的劇本里有這段台詞嗎?」
「我說有就是有!」
「是、是。」
「喂!你們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少在那兒玩對口相聲!」
水間罵得口沫橫飛,但我實在是被罵得很冤。
水間手上握有一把以目測大約是四五口徑的手槍,上頭還插了個跟豬鼻子一樣丑不拉嘰的消音裝置。全世界飽受恐怖分子威脅恫嚇的這個時代,一般手槍根本不能攜入船內,想必包括消音裝置在內全是陶瓷材質製成,讓金屬探測器偵測不到。
其實世界各地的恐怖組織與犯罪集團所擁有的武器,有半數以上是美國製造的。水間手上的陶瓷制四五口徑手槍據說是美國特種部隊指定使用的槍支,美國武器商人還把這件事拿來當成廣告宣傳,以便將商品銷往海外。
「女人!你還不快過來!」
自稱是「正派經營的實業家」放聲咆哮。
「我要喂你吃毒品再把你賣到香港,給我從桌子上下來,然後到這邊來!」
Ⅳ
涼子遵照水間的厲聲指示行事,只不過她的動作遠比對方所能預測的來得迅速且充滿破壞性。
一轉過身,涼子的球杆前端便直接命中水間的顏面。
隨著一個聽起來像是某個東西被壓扁的慢聲,水間整個身子往後仰。金黃色碎片飛濺到半空,原來是粉碎四散的金牙,鮮血從撞斷的鼻樑與破裂的嘴唇溢出,水間的身子旋了一圈,兩手攤平倒地不起。
水間手上的陶瓷手槍也飛了出來,在掉落地板的前一刻,我衝上前在半空接個正著,然後直裝拋給涼子。涼子利落地接過,隨即以不可置信的速度瞄準目標,扣下扳機,擊出二發混濁低悶的槍聲。
一發擊碎陶瓷制軍用藍波刃,一發打斷了裹著皮革的短棍。
兩名男子釘在原地動也不動,趁他們一時反應不過來,我接下涼子拋過來的球杆,朝他們的側腦勺連續狠敲了數下,兩人倒地還一直張著眼睛跟嘴巴。於是全體人員戰鬥力到此喪失殆盡。
涼於右手握著陶瓷制手槍,毫不留情地以高跟涼鞋往水間的肚子踩下去,並高聲叱喝。
「幼稚園的時候,有個壞小孩踩壞了我最喜歡的玩具還把它丟到水溝,怎樣,要不要知道那個傢伙最後是什麼下場啊?喂、怎麼不吭聲呀?」
「唔嗚……荷西·森田……」
「什麼?荷西·森田怎麼樣?你認識他嗎?」
水間沒有回應,著來是完全昏厥過去了,當我如此告知涼子時,美麗的復仇女神以小巧的鼻子大嗤笑道:
「我著他八成是在裝睡吧?對了,要不要拿打火機燒這傢伙的腳看看?」
「不行。」
「說的也是,這傢伙的腳一定很臭,而且還看起來油膩膩的,好噁心,我看還是算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反芻涼子剛剛說過的話,她提到念幼稚園的事情,也就是說我是涼子喜歡的玩具,到現在還沒被弄壞算我走運。
「總之,目前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還是找個地方安置他,必要時再請船醫前來治療。」
「不先幫他披枷帶鎖?」
「你上哪兒找這些東西?」
說著,我的腦海里浮現船醫的愁眉苦臉;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會在這艘巡航中的豪華客輪里忙刻不可開交。
撞球室的房門突然被打開,頓時還以為是新的敵人。
「太慢了!」
涼子喊道!
幾乎堵住整個門口的巨漢正是「真理」,即阿部真理夫巡查。
「不要緊吧?」
「是,還好。」
阿部巡查的短髮顯得凌亂,臉上掛著一道鼻血,襯衫的鈕扣也掉了,這副模樣比平常來得更駭人,小孩見了一定會被嚇得哭出來。他兩手各自提著看似黑道幫派分子的男子衣領,這兩人己經不省人事。
「你解決了幾個?」
女王陛下垂詢。
「只有這兩個。」
想也知道是水間的嘍羅,阿部巡查一面調整呼吸,順手放開兩名男子。
「看樣子是關西方面的黑道幫派,下官數度支援搜查四課,但從未見過這些人。」
的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驅魔娘娘」的長相,尤其在東京已經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
阿部巡查以手帕擦拭鼻血,壓低音量對我說道:
「真不明白高層的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居然派遣警視大人到這麼危險的地方辦事……」
「的確,將『驅魔娘娘』放養到這麼危險的環境,肯定情況不但危險甚至會變得充滿破壞性。」
「啊?」
「你從過去到現在都還沒學到教訓嗎?這些CAREER官僚說穿了……啊、提到CAREER,室町警視跟岸本警部補情況如何?」
「他們二人都留在『搜查總部』,貝冢巡查也跟他們一起,目前那裡很安全。」
水間的嘍羅合計十人,想襲擊「搜查總部」還嫌人數不足。
涼子把沾著血漬的球杆拋到地上。
「你們倆在咬什麼耳根子,還不快把這些人關到地牢去!」
大副已經帶著三名船員匆匆忙忙趕到。
水間與十名嘍羅一齊被關在一間沒有窗口的中層特等客房,這裡就是替代地牢的地方,據說船長有權挪用這類房間做為航海期間的拘留室。船員們從門外上鎖,還搬來沙發與櫥櫃堵在門前。
「你們的武器現在在我手上,我會幫你們好好利用,要是膽敢再做出反抗我的愚蠢行為,我就把你們丟到日本海溝去喂濂海魚,聽到了還不回話!」
水間等人並未對涼子的脅迫作出回應,不過手上握有陶瓷制手槍的涼子絲毫不以為仵。
「好了,讓我想想接下來要怎麼整治荷西·森田那個混賬騙子?泉田,跟我來。」
經過剛剛那番激烈的打鬥之後,涼子完全無意喝個茶稍作歇息,看來是不打算給予荷西·森田任何蠢蠢欲動的時間,涼子以高級涼鞋的鞋跟踩著響亮的步伐,前往下一個目的地進行攻略,對於她的行動力我已經不再大驚小怪,卻仍然感到欽佩之至。
「對了,你是不是應該換件衣服比較好?」
「在我換衣服的時候,要是荷西·森田溜掉怎麼辦!」
「他溜不掉的,也沒有理由要溜呀。」
拿著手槍公然耀武揚威再怎麼說都不太恰當,我好說歹說才把涼子的手槍收進我的西裝內袋。
當我們闖進荷西·森田的套房,巴爾馬前總統喜滋滋地上前迎接美麗的入侵者,在涼子說出水間的名字時,他臉上的神色也不見任何變化。
「NIZUMA?不認識,他是誰呀?」
「骯髒齷齪的日本流氓。」
「我意是聽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會認為我跟流氓、黑手黨之類有往來呢?」
「我要殺光所有恐怖分子!」
都賀大吼,可惜中氣不足。因為他一看到涼子的泳衣打扮,眉毛就垂了下來,個性兇殘歸兇殘,沒想到還挺誠實的。
「流氓口中提到你的名字,我看你最好趕快從實招來,或者說你怕真相曝光?」
「我沒什麼好怕的,因為我向來選擇正道,抬頭挺胸而行,內心沒有一絲愧疚,所以我沒有心要害怕。」
「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不過我要給你一個忠告。」
「喔,洗耳恭聽,我很樂意接納美女的忠告。」
「你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但一定要怕我。」
涼子斬釘截鐵說完,荷西·森田微眯起雙眼。
「很不錯的忠告,Senorita·藥師寺的頗美得教人害怕,能力似乎也相當強,然而我對你的感覺卻不是畏懼。」
荷西·森田伸出厚舌,徐徐舔舐唇瓣。
「我覺得你很可愛,可惜不夠完美,我的理想是大和撫子(譯註:日本女性的美稱),以服侍男人為榮,柔順謙恭,克盡賢內助之職,這才是日本女性永遠的典範。」
涼子的眼眸閃過一道電光。荷西·森田對於女性觀念之迂腐連我也為之訝然,因此可以想見涼子的憤怒,都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居然還有男人會講出這種話。
同時我也不禁對荷西·森田感到毛骨悚然,一個騙子愛提老掉牙的當年勇也就算了,可是我能感受到的確有一股毒液正無聲無息鑽進我的神經線。荷西·森田是個騙子沒錯,但可不是個普通的騙子,他是曾經以維護治安為名,在巴爾馬共和國進行大屠殺的狠角色,或許他具有日本人少見的殺戮者素質也說不定。
「走吧,泉田。」
涼子一反常態,沒有還以十倍顏色,轉身掉頭就走,想來是認為有必要重新擬定作戰計劃吧。
行經走廊,涼子隔著肩頭回望我。
「泉田,你認為那傢伙的目的是什麼?」
「荷西·森田的目的嗎?當然應該是重掌巴爾馬總統政權吧。」
「是這樣嗎?」
「你認為還有其它可能性嗎?」
涼子並未即刻回答我的問題。路過走廊的兼客雖然為數不多,每個見到她泳衣裝扮的人均毫不例外地倒抽一口氣,涼子則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一直到「搜查總部」附近才輕啟紅唇。
「巴爾馬總統真是這麼誘人的肥缺嗎?」
我覺得現在提這個問題有點多餘。
「難道不是嗎?正因為身為巴爾馬總統,荷西·森田才能向日本搜刮幾十億美金中飽私囊,否則他還想要什麼?或者除此之外地的目的又是什麼?」
「是這樣沒錯啦。」
涼子輕甩淡色秀髮,不曉得腦子裡是什麼顏色,不過可以肯定她的腦細胞正發出耀眼的光芒,努力運作中,而雖最後總會作出最偏激的結論。
「泉田,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不、沒有。」
「我是你的指引之星,你只要牢牢跟著我就行了,明白嗎?」
涼子的纖纖玉指所指引的光芒,乍看以為是希望之星,真實是地獄火山的噴火門吧,即使心知肚明,我也只有跟隨的份。
那些抱著「因為穩定所以想當公務員」心態的人,千萬不要想得太美,公務員的遭遇全因上司而異,永遠不曉得自己會走上哪條路。
「怎麼不回話?」
「我明白了,我已經有所覺悟了。」
「要覺悟幹嘛?」
說著,邊打開「搜查總部」的房門,室町由紀子的聲音劈頭飛來。
「驅魔娘娘!你居然穿成那副德性在船內走來走去!」
「你真煩,談點正經事好不好?老愛注意這種細枝末節。」
涼子泰然自若,但我暗地卻羞愧不已;我本來應該以更堅定的態度將由紀子指摘的內容向涼子進諫才對,這下子不好只顧嘲笑別人是豬哥了。
「沒有乘客抱怨嗎?」
「目前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