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唯我得勝才叫真正的正義!
十八世紀,俄羅斯女皇愛卡提莉娜二世穿著軍服騎在馬背上進行閱兵儀式,為其氣宇軒昂的英姿而感動不已的兵士們舉起槍劍高喊「萬歲!」。當藥師寺涼子就寢時,就算枕頭下擺著愛卡提娜二世的肖像畫,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過在現實中,跟隨她的只有兩個男人,就是我泉田准一郎跟岸本明。對我和岸水而言,這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不過涼子想必有所不滿,因為連桃太郎都帶了三個隨從(譯註:日本童話桃太郎打鬼,身邊有雉雞、猴子跟狗三名隨從),結果她居然還比不上桃太郎。只是依照涼子的個性,她可能會把由紀子當做雉雞,這麼一來,岸本是猴子,那我就是狗了?這幅想像圖實在不怎麼令人賞心悅目,於是我決定不再想下去。
岸本好幾次想找機會溜之大吉,無奈被夾在涼子與我之間根本無法付諸行動,後來他似乎也已放棄逃走,默不作聲獨自陷入沉思,不久又冷不防地開口說話:
「如、如果真的是藥師寺警視所說的生物……」
「什麼?」
「有沒有辦法活捉呢?我想這一定會成為科學史上的重大發現,重大發現耶!我們的名字會在科學史永垂不朽哦!」
「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去抓好了。」
涼子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加快腳下的速度,高跟鞋鞋跟在大理石地板敲出清脆的聲響。岸本心不甘情不願地追上去,同時向我低聲說道:
「我覺得藥師寺警視與其作那身打扮,還不如換成緊身衣來得更方便活動些。」
「我看你對緊身衣還真是情有獨鍾啊。」
「不,像是旗袍、騎師服、大禮服、燕尾服加上網狀絲襪也都相當適合她,她是個標準的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極了,甚至德國納粹軍服也很合身……」
是我搞錯了,原來在這個男人眼中,女性只是可以換穿衣服的活動洋娃娃。此時岸本往上翻起眼球瞄著我,刻意把聲音壓得更低:
「我說,泉田先生,幫助我逃跑好不好?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落到這種下場,就算是泉田先生你也不是出於本意吧。」
「你何不換個角度想想呢?」
我親切地說道。
「驅魔娘娘是不死之身,能夠依附驅魔娘娘反而安全,比起與那群派不上用場的大官們為伍要強多了。」
「泉田先生,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你不相信?」
「驅魔娘娘可以平安無事,並不代表我就會安全吧!
我看正好相反,颱風眼晴朗無雲,可是周圍卻是風雨交加!」
「哦,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你就應該再靠近颱風眼一些,這樣比較安全。」
我並非有意模仿涼子,這時卻揪住岸本的領帶往前拉,只聽見岸本發出「哇啊——」的呻吟。
「拜、拜託你饒了我吧!我可不想在這棟大樓里,因為驅魔娘娘而遭到什麼危險……!」
「你啊,我先把話說在前頭,現在就是因為在大樓里才不會有危險。」
「耶?」
「你想想看,如果現在在高速公路上,驅魔娘娘開著積架或保時捷橫衝直撞,就算是熱帶的夜晚也會凍死人的。」
「……真、真的嗎?」
我聽過驅魔娘娘的駕駛哲學。
「躲不開我的車子的人,就不應該發駕照給他!」
這番話說出來教人心裡直打顫。驅魔娘娘永遠是對的,錯在授與駕照的日本政府,具體說來是錯在發出駕照的警察。就這樣三番兩次折騰下來,我才好不容易學會放棄自討苦吃。
這時驅魔娘娘響亮的腳步聲折了回來。
「在前面一段距離的走廊有那傢伙的動靜,岸本!」
「是、是、是。」
「你去把那傢伙引過來。」
「哇啊……請饒了我吧!」
「你給我閉上嘴,乖乖照我的話去做就對了!叫你來不為別的,就是要你去當誘餌!」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岸本大哭出來。
「我、我是CAREER耶:是警界未來的幹部,打算退休後轉調小鋼珠經營公司,從此過著無憂無慮的人生,想不到年紀輕輕就要殉職……」
「你要是殉職了,我會在你的棺材里擺進全套緊身衣戰士變身造型娃娃,在葬禮播放卡通主題曲,好了!是個男人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快去!」
「為什麼男人就要有必死的覺悟?這種強調『男人必須像男人、女人必須像女人』的觀念正是造成社會病態的主因,人是不分男女的,人應該像人……」
「你不喜歡我叫你像個男人?那就像個警察如何?出生時無法選擇男女性別,不過選擇職業可是出於你自己的意願!」
岸本還想繼續抗辯,然而涼子不願再浪費時間說服他。她使出相當於一流足球選手的腳下功夫,往岸本的尊臀狠狠踢過去,高跟鞋的前端嵌進臀部的肉里,岸本發出幾近斷氣的哀嚎,整個人跌在鋪著地氈的地板上,又站又跌地到了第四次站起身來,才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望著他那不牢靠的背影,我向上司問道:
「你打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緊身癖岸本對不對?」
「誰會信那個緊身癖白痴!」
斬釘截鐵地說完后,涼子才回問:
「緊身癖是什麼?」
「緊身衣戰士癖。」
涼子笑了出來,不過很快地便又綳起表情,目送岸本帶著爛醉般的步伐彎過走廊轉角,我繼續向涼子問道:
「其實找室町警視來幫忙會比較好吧,至少能力方面是值得信任的。」
「我在警界只信任一個人,不過不是由紀子。」
我吃了一驚,實在無法想像涼子也會信任別人。
「哦!究竟是誰呢?」
突然間,空氣與地板開始搖晃,接著傳來一陣聽似遠處雷鳴的聲響。大概是鐵球正敲擊著大樓外牆吧。由於涼子避而不答,我只有另開話題。
「鐵球的做法會成功嗎?」
「就算不成功也不關我的事,國家公安委員會那群人想要炫耀英明果斷的形象,做事才會這麼積極。」
走廊的方向有個物體飛奔出來,我們反射性地拔槍擺出瞄準姿勢,跌跌撞撞跑過來的正是岸本。
「來、來了來了!過來了!」
岸本也是一副扭曲痙攣的表情,只要傳達了正確的意思就算立了大功。
涼子與我早已解開手槍的安全裝置,岸本幾乎連人帶滾地靠近我們,在他身後的空間看不到任何人或獸的蹤影。不過看向地面,赫然發現一塊紅褐色的大斑點正以驚人的速度接近當中,有著許多突起物的斑點,擺出來者不善的姿態在地面狂奔,眼看就要抵達年輕的警察官僚精英腳邊。
此時槍聲響起,涼子右手握著COLT三二口徑,左手扶住右手腕,瞄準紅褐色的地面扣下板機連開了三槍,三發子彈鑿穿了地板,濺起大理石碎片。
紅褐色的斑點停下動作,然而這僅僅只有一瞬間,只見突起物不規則地蠕動,最後以和接近時相同的速度揚長而去。
我錯過了開槍的時機,一邊暗咒自己一邊衝上前,踏過鑿在地板的彈痕,緊追遠離的目標而去,只是這樣的狀況形同嬰兒想追上奧運短跑金牌得主,目標很快地彎過走廊轉角消失無蹤。
Ⅱ
地板與空氣又開始震動,機動隊的起重機以巨大鐵球撞擊著大樓的外牆,一旦成功敲出一個洞,機動隊的精銳部隊就能突圍而入。
「走吧。」
涼子說完便轉身離開,我手持著尚未射齣子彈的手槍緊跟在後,岸本也一樣。
他原本可以趁我們對付怪物的時候逃跑,但卻沒有這麼做。突然,涼子隔著肩膀轉過頭來下令道:
「岸本,你去看看鐵球的破壞作業進行如何了。」
在答了一聲:「是!」之後,岸本立刻往後方跑去,奇怪的是他的步伐顯得相當輕盈。涼子繼續往前走,我則詢問道:
「不和機動隊聯繫嗎?」
「我不認為對方有這個意思,各做各的吧。」
涼子的協調性一向是零,假如機動隊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礙了她的事,她很有可能會大吼:
「真麻煩,乾脆一起收拾掉好了!」
其實靜下心想想,幸好涼子是當警察,要是從防衛大學進入自衛隊,哪一天她當上「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性統合幕僚會議議長」的話,究竟會演變成什麼狀況呢?
涼子挺立在戰車上的英姿想必可以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只不過除此之外,大概不會有什麼好事吧。
涼子與我來到樓層中央的甜甜圈形沙發坐下,目前不清楚怪物會在何時何地出現,總之暫時先小憩片刻,否則一昧橫衝直撞也無濟於事。
涼子默不作聲,我也保持緘默,不經意地環顧四周,此時的感覺是「怪物一現身就可以決個勝負」,因而我的思考便脫離了眼前的事態。
絕大多數的男人都屬於「美女性善說」的信奉者。一個堅定不移的男人雖不至於被滿臉邋遢鬍鬚、一身虱子又自稱超能力者的同性所蠱惑,然而美女的一滴眼淚卻足以教他的意志兵敗如山倒。其實這固然與生物的原始本能有關,但是整個警界卻受到藥師寺涼子的美貌所誆騙。涼子經常出現在對外宣傳刊物上,是因為憑藉著她的美貌,可以拉攏喜歡吹毛求疵的文化人士與警方站在同一陣線。
有一次,涼子曾與一個忘了叫什麼名字的藝文評論家對談,這個男人無論面對如何兇殘的事件,都一定會將加害者的行為予以正當此,被少部分媒體捧為不知是進步派還是人權派。當時此人還沾沾自喜地說出以下這段話:
「就算我的妻子跟兒女遭到沙林毒氣殺害,拼上我的性命,我也會保護犯人的人權,這是身為知識份子的責任。」
涼子聞言,打了一個呵欠之後才答道:
「你的意思就是說:對你而言,你的老婆跟小孩沒有不在沙林毒氣的威脅下好好活下去的權利?我倒想聽聽一個遭到自己父親見死不救的小孩內心是做何感想。」
還有一次是與主張「男女平權、家庭的民主營運」的女性評論家對談。根據評論家的說法,在她家裡,她丈夫每天下班回來就做菜、洗衣、清掃、收拾雜物,包辦了大半的家事,這正是民主家庭的楷模,涼子則回答:
「哼!你老公不會賺錢的事實也可以被你美化成這樣,說穿了,這只是夫妻之間其中一種相處模式,哪一點跟民主扯上關係了?」
又有一次,她遇到一個擅自修改校服、把頭髮染成金色、穿了鼻環跟嘴環,因此被禁止參加畢業典禮的高中生,我記得她是這麼說的:
「畢業典禮是有什麼寶讓你這麼想參加?全世界最無聊、荒謬、愚蠢的事情就是畢業典禮了。像我高中、大學從來不去參加什麼畢業典禮,你真的想聽校長跟一群師長致詞嗎?別傻了!」
……就這樣,每個跟涼子對談過的人都會被氣得口吐白沫,鬧得連一向食古不化的警界高層首腦也察覺苗頭不對,不敢再讓涼子公開露面,不久涼子就被派遣到INTERPOL,遠離日本……
「泉田。」
涼子的聲音把我的意識拉回現實,怪物好像還沒出現。
「什麼事?」
「你會後悔當警察嗎?」
「不曉得後悔過幾百次。」
「那為什麼不幹脆辭掉算了?」
「我想大概是我喜歡後悔吧。」
涼子看著我,提出一個出人意料之外的問題:
「就算喜歡後悔,也不需要跟女朋友分手吧?」
我不禁坐直身子。
「這是我的私事。」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
Ⅲ
真不明白怎麼會轉移到這個話題?我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居然回答了這個問題。
「百分之百錯在我身上。」
「怎麼說?」
涼子一反常態,打破砂鍋問到底。
「因為她開始減肥,只吃蔬菜、白煮蛋跟烏龍茶。」
「她很胖嗎?」
「我是不這麼覺得,反倒是她一直想變得更苗條,像白鶴一樣,所以我趁著還沒出狀況之前,及時阻止了她。」
「用什麼方法?」
我重重嘆了一口氣。
「我跟她說:『不管你再怎麼瘦,腳也不可能變長的』。」
「……這的確是你的不對。」
「是啊,現世報。」
分手的女友目前人旅居國外,住在澳洲的雪梨,從事日文報導雜誌的記者工作,跟荷蘭籍男友同居,彼此相處還算融洽,這些事情是我從與她共同認識的朋友那邊聽來的。
「聽起來好像是說女友在分手后,反而過得比較幸福。」
我耳聞過這種情形,然而實際輪到自己處在相同的立場時,反而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雖然我花了一些時間調理思緒,不過由於工作繁忙,又被迫成為藥師寺涼子的部屬,就這樣帶著調整到一半的心情直到現在。我曉得自己因為一句話失去了一切,不過反過來想,原來這份關係脆弱到只需一句話就足以分崩離析……
空氣與地板再度搖晃,因為鐵球的破壞作業持續進行著。
我輕咳一聲。
「剛才真抱歉,錯失了射擊的機會。」
「現在說這個做什麼?過去就算了。」
「還有先前,關於那個記不得叫什麼名字的中年評論家的事情,當時忘了向你道謝,多虧你的幫忙,在此說聲謝謝。」
我低下頭。
與其說是「感謝」,倒不如說是我不想欠下人情債。總之不管怎麼說,我只覺得「說句謝謝就不會遭到報應」了。
涼子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對、對,像這樣坦白老實的態度,會讓你看起來稍微可愛一點。」
「不過我一直很在意,那個評論家被你這麼過肩一摔,想必會懷恨在心,你不怕他以後逮到機會大肆渲染嗎?」
「不怕,我根本不在乎。」
「這樣嗎?」
「那個大叔曾經酒醉駕車,在路上發生追撞車禍,結果跟對方大吵一架還足拳腳相向,後來酒醒之後,只有下跪道歉請求對方私下和解。如果那個大叔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控告我,我就把這件事告訴新聞媒體。」
為什麼涼子連這種事也會知道?!
「交通部里也有效忠於我的奴隸。」
我明白了,如果不是這樣反而奇怪。涼子得意洋洋地抬頭挺胸。
「你以為我會去淌一場沒有勝算的渾水嗎?」
「不敢。」
「這樣才對,所以說只要跟著我,保證你的人生是彩色的。」
我一時不知作何回答,倏地傳來「喂——」的一聲,未來的警界幹部飛奔過來,我著實感到意外,因為我以為岸本大概己經藉機溜之大吉不再回來了。
「現在正要展開攻堅行動,出入大廳滿地都是閃閃發光的碎玻璃,好像有不少人受傷,因為所有遭到幽禁的人都爭先恐後地想逃出去。」
整個前庭擠滿了一群拚命逃出來的人們,正如同上下班尖峰時刻的終點站情形一樣。半數機動隊處於動彈不得的狀態,更甭說驅散一般市民、疏解人潮,現場一片混亂。
進入大樓的機動隊做法一視同仁,儘可能完成份內工作,他們將一般百姓誘導至戶外,扶助老人、女性與為數不多的小孩離開室內。相形之下,對待男性就顯得比較不親切,不過這並非男女差別待遇,而是為了防範恐怖份子或激進份子混雜在群眾來當中趁機逃走。由於這次是以先斬後奏的方式強行突圍,因此他們對於大樓內部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
機動隊總算與被軟禁在大樓內約一百名警界相關人士會合,也見到了警視廳警備部長與參事官。室町由紀子則針對我們的行動加以說明,並指示,一旦發現我們就加以掩護。機動隊員依令行事,不料才經過短短數分鐘,便遭遇在牆壁穿梭無阻的紅褐色怪物,導致十名以上的隊員死傷。
根據涼子的解釋,在空氣中移動對石棲妖蠍而言,等於一般生物在真空中移動一樣,不過看情形它還可以在牆壁之間跳躍。
我可以想像沒有做過事前預習的機動隊員,在遇到這個怪物時會有多麼震驚,甚至來不及拿起警棍攻擊,就被掃蕩殆盡。機動隊員們在大樓忙進忙出,一面救助一般市民,一面被迫與神出鬼沒的怪物展開一場史無前例的對戰……
聽完岸本的報告后,涼子不禁撇嘴。
「由紀子那女人真愛多管閑事,我早跟她說過全權交給我負責就行了。」
「現在要怎麼辦?往前走嗎?」
「那當然,我可不想被那群派不上用場的機動隊妨礙了計劃。」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並在百貨公司所在的大樓發現了慘不忍睹的畫面——也就是同事的屍體。
舉例來說,假設人類站在水面上,怪物就是在水面下遊動的鯊魚。如果看得見紅褐色怪物在地板移動的蹤影,自然能夠加以迴避與反擊。
不過這裡有個重大的盲點。
我觀察堆疊在地毯上的機動隊員們的屍體,頓時心臟表面嚇出冷汗,鋪在地板上的地氈完全隱藏了怪物的身影,無論膽識如何過人,一旦敵方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偷襲,根本就是防不勝防。
「你們在這邊等一下!」
似乎是靈機一動,涼子撂下這句話就一溜煙跑掉了。
全東京今天晚上不知有幾萬名女性穿著高跟鞋,當中最會虐待高跟鞋的非藥師寺涼子莫屬。我不想呆站在原地等她回來,於是走近屍體,單手膜拜后開始檢查屍體,想了解死因究竟是什麼。
只見鞋底有個洞,鮮血一直流個不停,血色濃稠得近似黑色。我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今晚不知第幾次的惡寒向我襲來。潛伏在地板的怪物從下方射出毒針,刺穿了機動隊員的鞋底。
「傷腦筋,這下不能站在地板上了。」
我哀叫著,一旁已經理清狀況的岸本發出乞憐的聲調:
「那、那要怎麼防範?」
「我也不知道……浮在半空吧。」
我的恐懼也不輸岸本,然而我比岸本大了將近十歲,勉強還保留一些餘裕可以虛張聲勢一番。岸本露出異常僵硬的表情用力思考,終於雙手猛拍一下。
「對、對了,踩高蹺怎麼樣?這樣腳底就不用著地了。」
「你怎麼會想出這麼幼稚的主意?」
「其要想出太高竿的點子,如果我們辦不到也無濟於事吧。」
我停下腳步然後踮起腳尖,樣子不怎麼好看,但至少可以減少與地板的接觸面積。
此時一個奇怪的聲音急速接近。不,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聲音的來源是什麼,只不過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場所。彎過走廊轉角所出現的是哈雷機車,機車騎士並未配戴安全帽,藥師寺涼子跨坐在附有邊車的重型機車上,從大樓內飛馳而來。
我訝異地大喊:
「你是從哪裡弄來這部機車的!?」
「一樓的展示廳,我從五輛當中選了一部最貴的。」
「你怎麼可以隨便拿來騎?」
「要坐還是不要坐!?」
「要。」
「那就快點!」
我跳上追車,整個人還沒來得及坐穩,重型機車就發出轟隆的排氣聲往前衝刺,這時一個可憐兮兮的聲音傳過來,把排氣聲遮掉了一半。
「不、不要丟下我不管啊!」
「糟了,得讓緊身癖上車才行。」
「現在哪有這個閑工夫!」
排氣聲提高分貝,重型機車加快速度往連接百貨公司大樓與飯店大樓之間的走道急駛而去。
Ⅳ
簡直就像路標一樣。長長的走廊上處處可見屍體、防護盾與警棍,這是怪物大發淫威之後留下的足跡。坐在邊車的我往身旁一瞟,倏地大吃一驚剎時說不出話來。
紅褐色怪物不知何時出現在壁面移動著,以與重型機車相同的速度并行疾走在牆壁里。
「開槍!」
涼子送出這句話之際,我的雙手已經握好了COLT三二口徑,瞄準目標扣下板機,反作用力衝擊著手腕,連續射出第二發、第三發。
我是瞄準疾走的怪物前方射擊,子彈鑿進牆壁,僅僅相差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竟被怪物躲開了,來到牆壁的轉角,怪物立刻急轉彎,稍慢一步的重型機車也緊跟著轉過去。
「怎樣?有沒有打中!?」
「那個怪物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怪物從壁面消失了!我正緊張地想是不是追丟了,想不到又在天花板出現,這狡猾的東西居然從牆壁移動到天花板。我毫不遲疑地射出第四槍,卻只見天花板灑下一些碎片。
「如何,當警察感覺很不錯吧!」
「什麼?」
「能夠拿槍肆無忌憚地射穿大理石牆,一般善良老百姓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當警察的好處就是可以籍著搜查犯罪的大義名分,光明正大地從事破壞行動。」
我還來不及回答,腳下的重力突然改變,體重瞬間消失了。因為重型機車沖向半空,畫出一道拋物線在階梯上方飛行,最後「碰」的一聲降落在樓梯平台,此時我才勉強擠出聲音:
「藥師寺警視!」
「放一百個心吧!我是不死之身!」
涼子的確是不死之身,但我可不是。才剛坐回邊車狹小的座位,涼子駕駛的重型機車車頭一轉,從平台往下方的階梯繼續衝刺,車體劇烈震動,我費了一番工夫才不致於咬到舌頭。來到三樓,涼子更是展現了無法無天的失控行為。
重型機車衝進寬廣的上行電扶梯,邊車側面狠狠磨擦著電扶梯護欄,發出刺耳的聲響還有零星的火花。由於目前處於特殊狀況,樓梯看不到一般客人,卻有四、五名手持警棍與防護盾的機動隊員正打算衝上來。他們一抬眼看到重型機車,隨即嚇得慘叫,連忙跳進隔壁的電扶梯,重型機車的車輪無情地輾過散落一地的防護盾。
「快逃啊,驅魔娘娘來了!」
人群當中傳來一聲驚恐的叫喊,看來有人認識涼子。
「真沒禮貌!」
涼子說道,可是表情卻不見任何怒氣,她似乎很喜歡這個響噹噹的惡名,與先前受到淺井京華女士「毀謗」時的反應迥然不同。
抵達一樓之後,涼子便熄掉引擎,我則從滿是刮痕的機車跳下來,不理會涼子,直接往出入大廳的方向跑過去查看情況,見到有個人跨在小孩子常玩的單輪車上,正是岸本。
「喂——緊身癖!這邊!」
我招手大喊,岸本帶著無法分辨是喜是悲的表情騎著單輪車過來。
「太、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們丟下我不管了。對了,緊身癖是什麼啊?」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驅魔娘娘騎重型機車,你騎單輪車……你是從哪裡找來這種玩意兒的?」
「運動用品店,因為雙腳著地會有生命危險,其實騎自行車也行,不過我從小對單輪車比較拿手。」
跨著單輪車在摩天大樓里巡邏的警察官僚,雖然不怎麼像樣,不過對於他自力救濟、不讓雙腳著地的努力,我倒是滿佩服的。
「喲,你還活著啊?」
我領著岸本來見涼子,涼子卻露出刻薄的眼光盯著他,岸本則報以低聲下氣的笑瞼。
「啊哈哈……『緊身衣戰士露兒』下檔前我是不會死的。」
「我想也是,其它場所情況如何?你報告一下。」
「總之啊,就是一團亂。」
怪物在地板、牆壁甚至是天花板現身,引起一般市民與警察之間的恐慌,照常理應該先讓一般市民逃到外面的,但警察卻沒有這麼做,反而身上攜帶著武器歇斯底里地橫衝直撞,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
正巧在此時一名SP彎過走廊轉角冒出來,持著手槍、雙眼布滿血絲瞪視我們,口中不知喊了些什麼就往我們衝過來。
涼子抬起自豪的美腿水平一踢,給予SP下顎猛烈I一擊,SP吐出微弱的呻吟與大量的空氣,整個人往後飛了五公尺遠,在地氈上翻了一圈之後擺出大字形動也不動。
「你怎麼打自己人啊!」
「錯亂的自己人比敵人更棘手,所以才要他乖乖睡上一覺。」
「漂亮。」
多嘴的岸本拍手叫好,而我的想法則是:
「怪物的速度那麼快,單憑手槍要打中地實在難上加難,除非有全自動步槍或機關槍。」
「有的話我也想要。」
「這麼一來就輪到自衛隊出場了。」
岸本又插嘴道,我看這小子鐵定是怪獸電影的忠實影迷。
很明顯的,涼子根本無意把出風頭的機會拱手讓給自衛隊,她微蹙起柳眉,很快做下決定:
「我想有一試的必要,依照傳說的內容把那傢伙引出來。」
「怎麼做?」
「照我的話去做就對了!反正最壞的情況,就是除了我以外,所有人全成了犧牲品!」
好一番激勵人心的說法。
「是,您說的是。」
忠誠度遠超過我一萬倍的岸本應聲附和,看著那喜不自禁的表情,實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我和岸本按照涼子的指示奔向百貨公司的地下室,因為女王殿下命令我們搬來大量的食用油。
「喂,你為什麼要假裝服從驅魔娘娘?」
我問道,岸本隨即鼓起雙頰。
「泉田先生,你不可以用驅魔娘娘這個綽號。」
「哦,這是當然啦,我應該稱呼她藥師寺警現才對……」
「不是的,應該稱呼涼子小姐才對。」
「涼子小姐?」
年輕的高材生莊嚴肅穆地說道,這小子的腦筋該不會也錯亂了吧?
「我終於頓悟了,被掠子小姐往屁股道么一踢,一直沉睡的真正的我總算清醒了。我剛剛才明白這一點,所以立刻騎著單輪車趕過來。」
「喂、喂!」
「在虛擬的世界里,我的心在露兒身上;然而回到現實世界,我要對涼子小姐獻上我的忠誠。」
「……哦?是嗎?」
「泉田先生,就算對手是你,我也不會認輸的。」
這小子到底在胡扯些什麼啊?愈聽愈離譜,於是我加快腳步。不過即使腳程加快也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我們從百貨公司的地下室拿出大量油料,再以推車搬運。
我和岸本一邊走一邊把橄欖油淋向整面地板,一開始只覺得橄欖油的香氣令人食指大動,後來逐漸在鼻子與胃部累積,讓人產生一股食慾,想吃以橄欖油烹調的地中海料理。灑完油后,岸本必恭必敬地向涼子報告:
「請問這樣子可以嗎?」
「很好,泉田,你的手槍換新彈匣了沒?」
「換了。」
「那現在就守株待兔吧,如果傳說無誤的話,怪物應該會被橄欖油的香氣引來。」
為了避免踩到地面我們站上沙發,我和岸本是沒問題,但是穿著高跟鞋的涼子想站在沙發上顯然有些困難,只有抬起雙腿側躺。等待的時間並不長,不到一分鐘涼子就大喊:
「上面!」
就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一個紅褐色的物體摔了下來,原來怪物躲在天花板。
我把涼子整個人橫抱起來,往地板縱身一跳,就差這麼千鈞一髮,怪物的毒針便插進沙發,八隻腳踩在沙發上。
「啊哇——哇——哇——哇哇哇!」
嚇得手腳發軟的岸本拚命想逃跑,此時涼子與我在地面翻身躍起,涼子開始連續開槍。
「別擋路,滾開!」
涼子不斷射擊,順便用力踢了岸本的屁股一腳,岸本叫了一聲,在地板滾了一圈后昏厥過去,看來從恐慌到快感的心理變化實在太大,以致超過了精神的負荷。
他被「涼子小姐」打罵后,其實是帶著滿足的表情不省人事。
我可沒有聞工夫昏倒,我雙手緊握COLT三二口徑,瞄準怪物扣下板機,槍聲接連撞擊耳膜,手腕承受著反作用力。
連射三槍全部命中目標,卻看不出怪物有任何受創的跡象,倏地怪物亮出毒針,我連忙跳開,毒針在我眼前劃出一道死亡閃光。
「你要瞄準神經節開槍才行!」
涼子大喊,我只希望她不要叫我做這麼困難的事。涼子丟開空彈匣,換上從SP抄來的彈匣,就在她握好COLT三二口徑準備瞄準的瞬間,怪物的一隻腳騰空飛出,手槍從涼子的手畫了一個弧形飛了出去,泛出陰狠亮光的毒針筆直朝赤手空拳的她刺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我從一旁以左肘撞偏毒針,連我自己也想像不到自己會這麼做。
在半空蠕動的毒針這次換成攻擊我。我沉下身子,勉強閃過致命的一擊,然而整個人隨即失去平衡,單膝抵住地板。冷不防地,揮舞著毒針的怪物重心不穩,跌在橄欖油池裡,原來是涼子往怪物的身體狠狠踹了一腳。高跟鞋也隨之離開右腳,前端嵌進怪物的身體,而怪物想趁機逃進地面——卻辦不到。
橄欖油膜覆蓋在大理石表面,阻礙怪物潛入石中。
Ⅴ
原來橄欖油不僅可以引出怪物,還能防止它逃走。
「橄欖的恩惠使我們重獲和平」這句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嗎?
「噢呵呵呵呵——一切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涼子發出得意的勝利鬨笑。我對她這句話抱持懷疑,不過涼子的思考迴路是有別於我這個普通人,也許她早就知道此事了,既然如此,一開始用這招來對付怪物不就得了?也有可能這只是單純的巧合,如果真是如此,只能說藥師寺涼子的賊運亨通,深不見底。
「喂!不服氣就罵回來呀!」
涼子對著趴在油膜、一副狠狠相的怪物大肆嘲笑;包括我在內,涼子對敗者向來是毫不留情。怪物企圖跳上沒有油膜阻擋的天花板,卻因地板的油膜太滑而找不到出力點,結果在地上拚命掙扎的模樣愈發滑稽可笑。只見他醜陋的頭部沾滿了油,不可能有任何錶情的臉部,看起來好似充滿了裁在涼子手上的憾恨。
此時涼子伸出右手,手上握著仕女專用的打火機,我趕忙後退二步遠離油池。
手邊點起金黃色的火焰,涼子高高舉起右手,擺出紐約自由女神像的姿勢,然而表情卻像是復仇女神。
「本來你只要乖乖在大理石里睡你的大頭覺就不會有事,可是你卻跑來藥師寺涼子女王所統治的這個時代、這個場所大開殺戒,就算撒旦與路西法饒得了你,我可不饒!」
涼子的手腕一翻,打火機就畫著一道拋物線飛了出去。
「給我消失吧!」
火焰在瞬間熊熊燃燒,怪物被金黃色的光與熱緊緊包圍,發出痛苦的哀嚎。不,它應該沒有發聲器官,只是腳下不斷摩擦著地板發出聲響,在火與油的作用下,這個聲響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怪物身體燃燒的聲音,化為一團火球的怪物看來踉踉蹌蹌。
「明白了嗎?!正義必勝,不,唯我得勝才叫真正的正義!」
涼子高聲鬨笑,對方當然是沒有反駁。猛烈的火勢冒出濃煙,開始舔舐天花板,地板的火團也開始擴張,涼子放下插在腰際的手,納悶地側著頭。
「奇怪……」
「怎麼了?」
「火燒得這麼旺,自動洒水滅火京簡應該會啟動才對呀?」
涼子與我面面相覷。
「這些裝置會不會已經被怪物破壞了!」
「……這麼一來,總不會連防火門也沒有降下吧。」
「我看是沒有。」
涼子與我再度面面相覷。
「如果沒有水,火是不會自然消失的。」
「會一直燒到精光才肯罷休。」
「快拿滅火器!」
涼子叫道。
「在這之前先按下火災警報器試試。」
「你不是說這些裝置已經被破壞了嗎?」
「死馬當活馬醫醫看。」
「我不喜歡白費力氣!」
……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總算不至於變成「縱火犯涼子與其手下」,而前途無量的高材生岸本青年才俊也不至於在烈火中殉職。岸本特在出入大廳一隅,依舊處於昏迷狀態,很快就會輪到他被抬進救護車,而且,他身上並沒有「可以稱得上傷勢的傷痕」,擺著不管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
「這次損失不知道會有幾億圓?」
「不必太在意,反正不會找我們賠償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覺得涼子至少必須負擔損失金額的一成才對。不過這麼一來,我也必須負擔其中一部分的損失,因此我學起上司三緘其口。
一回神發現室町由紀子正站在我們面前,她對著我說了一句:「辛苦你了。」
接下來整個人轉向涼子。她帶著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明她把這次事件的起因歸咎於高市理事長個人的妄想與電腦故障,意即她經手整理的報告書基本內容就是:她絕對不承認怪物的存在。語畢,由紀子仍然是客套地應酬幾句隨即轉身離開,目送她遠去之後,我的視線移向上司。
「你可以接受這樣的解釋嗎?」
「沒關係,身為警察與科學家本來就不可以認同超自然現象的存在,我也無意對外張揚自己的功勞,所以全部禮讓給總監,噢呵呵呵——」
意思就是要總監負起全部責任,雖然值得同情,不過一開始錄取涼子就是他的不對。只希望他做好這次事件的善後工作,順便再度證明他自己的管理能力。
「現在幾點?」
「啊!馬上就到明天零時了。」
「今晚真是亂七八糟,加班也應該有個限度,接下來的事情都丟給由紀子去處理吧,我要蹺頭了。」
「您高興的話請便。」
「為什麼你對我講話這麼恭敬?」
涼子又不講理了,更不講理的是她伸出纖纖玉手揪住我的領帶,今晚這是第二次,我還不是很習慣。
「我是部屬,對上司講話語氣理所當然要恭敬一點。」
「哼!你又不當我是上司。」
「沒這回事。」
「真的嗎!」
「我何必騙你。」
「好,我明白了,那麼我這個上司命令你,明天……不,是今天請假陪我逛街購物、觀賞『歌劇魅影』、吃印度料理、還要幫忙提東西!」
公私不分也該適可而止,居然強迫部屬犧牲放假——作陪,但是我卻聽到自己回答:
「我明白了,不過我想先回住處睡一下。」
「真沒用!算了,我也要回家睡個覺,你記得九點左右醒來,然後打電話叫我起床。」
聽著涼子臉不紅氣不喘地差遣人,我不自覺笑了出來,心裡完全沒有怒氣。
「遵命,女王陛下。」
「很好,現在背我到那輛馬車吧。」
女王陛下右腳的高跟鞋隨著怪物一起燒掉了,我誠惶誠恐地彎下腰來背起藥師寺涼子,穿過混雜著警察、救護人員與一般市民的深夜前庭,走向其中一輛巡邏警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