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敬女神而遠之
Ⅰ
「『和平』等於是『無聊』的同位語。」
不知是誰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
「甘於平凡者始能希求和平。」
同時也有這句話。不過這些深入淺出的俗諺,對於一開始就無心追求和平的人來說,卻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唉……好無聊喔……,怎麼都沒有發生什麼血腥慘案呢?」
一雙美腿大剌剌地擺在桌上,跟和平主義挑釁的正是我的上司。我語氣冷淡地答道:「你前不久才一口氣讓警政署長與警視總監同時下台一鞠躬,還有什麼好無聊的?再不適可而止,老天爺會生氣的。」
我的名字叫泉田准一郎,是隸屬警視廳刑事部的三十三歲警部補,平時沒有什麼信仰,不過看到上司絲毫不把神明放在眼裡的行為,就忍不住想說句陳腐的挖苦話。
「泉田,聽你的口氣好像是說那兩個會下台都是我害的。」
「你想否認嗎?」
「當然,根本就跟我無關,完全是那兩個的危機管理能力不足,才會落到這種下場。總之他們平安無事退休,還能領到退休金跟養老費,就該慶幸了,要是再抱怨,小心遭到報應!」
遭到老天報應還說得過去,可是遭到涼子報應,想必會成為署長與總監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個結吧!
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藥師寺涼子,二十七歲,警視,人稱她為「驅魔娘娘」,意思是「連吸血鬼也會嚇得退避三舍」。論容貌、才能、經歷、財力,任何一項都完美無缺,興趣是虐待上司、小事鬧成大事、把爛攤子丟給別人善後。堪稱警視廳有史以來最棘手的與其說是麻煩製造者,還不如說是麻煩發明者。由於握有眾多上級長官的各種把柄,加上她解決了多起離奇事件,立下不少實際成績,所以沒有人敢叫她走路。
此時內線電話響起,我接到櫃檯的通知,說涼子有訪客。
二分鐘后,訪客出現了。
自從成為涼子的部下之後,不知怎麼搞的,總覺得我見到美女的機會增加了。
眼前是一位清秀的年輕少婦型美女,年齡約在三十歲左右,緊跟在後方的應該是妹妹吧,因為她比正前方的女性稍微年輕一些,兩人鼻子與下頜的輪廓十分神似。
「這是我們的名片。」
我接過通來的名片一看,只見上頭寫著:「花岡天海」、「花岡空海」。
「天海(譯註:TENNKAI,日本江戶時期天台宗的僧侶1536-1643)與空海(譯註:KUUKAI,日本平安初期的僧侶,774-835)?」
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兩位和尚同時復活了嗎?事實上並非如此。
花岡天海的職業是「花藝造型師」,空海則是「國際保險顧問」,兩者皆與佛教無關。
「我名叫天海(TENNMI),舍妹名叫空海(KUUMI)。」
這種念法似乎有點牽強,不過在這種場合下輪不到我批評別人。
「二位有何貴幹?」
姊姊回答我的問題:「我們想見涼子小姐,有事與她相談。」
「你說的涼子小姐,指的是藥師寺警視吧?」
我刻意重覆確認,主要是因為「涼子小姐」這個稱呼聽起來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我的答案自然是YES,我走入涼子的辦公室代為傳達她們的來意。
約經過三十分鐘,花岡姊妹告辭,接著換成我被叫進涼子的辦公室。
「抱歉,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好像出事了。」
花岡姊妹之中,天海是涼子的朋友,而她的妹妹,也就是空海的男朋友據說突然離奇失蹤。
「可以請教花岡天海是你的什麼人嗎?」
「我老爸的情婦。」
「老爸……就是你的父親嗎?」
「再怎麼樣我也不會把母親喊作老爸吧。」
我將記憶重新倒帶,涼子的父親藥師寺弘毅過去普經是警政署的高級官員,現在則是大型企業JACES的總裁,擁有一千億資產、年收入高達二十億日圓,反正對我來說是毫無實際感的數字,總之此人是名符其實的資本家。
藥師寺弘毅的妻子,也就是涼子的母親十年前就已經去世,因此現在即使弘毅有了情婦也算不上外遇,這叫做成人的交往。
藥師寺目前出差到紐約去了,之所以沒有把情婦帶在身邊,大概是打算到了當地再臨時招募一個吧——以上來自他女兒尖酸刻薄的推測。
「因為天海只負責星期二。」
「負責?」
我一時無法理解話中的含意。
「我老爸有五個愛人,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個人工作一天,星期六和星期日放假,我的父親還真是道德的敵人。」
「令尊大人今年貴庚?」
「應該已經六十了吧,如果戶籍資料沒有作假的話:不過如果是我老爸,就很難保證了。」
六十歲有五名情婦,這該說是可喜可賀還是老當益壯?我心血來潮,隨口說了一個無聊的笑話:「那麼妹妹是星期四啰?」
「錯,是星期三。」
「耶……!?」
「開玩笑的啦!妹妹空海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還腳踏兩條船。姑且不論有幾條船,一個是沒沒無聞的畫家、一個是沒沒無聞的舞台演員,兩人都自稱是天才,把自己無法成名的理由全歸罪於世人太愚笨了。」
涼子以萬般不屑的語氣啐道:「就是有這種人,在藝術創作方面一無是處,把自己缺乏生活能力加以美化的才能倒是綽綽有餘。」
涼子在批評別人的時候說好聽點是不懂得修飾,說難聽點就是不給面子。此時她又把原本放在地板的雙腿舉到桌面。
「可是就是有女人會看上這種人,明明外貌跟腦筋都不錯,怎麼會被那種只會花言巧語的男人給騙了呃?結果你看,一個下落不明,一個成了嫌疑犯。」
我也贊同涼子這番話的前半段「為什麼那種只會花言巧語的傢伙卻總是受到才能出眾的女性青睞呢?」,關於這個疑問我不曉得納悶過多少次,不過男人這種生物就是永遠也想不透自己不受歡迎跟別人受歡迎的理由。
「總之先到所屬轄區走一趟,記得是自由之丘分局。」
「下落不明的是哪一個?」
「當畫家的那個。」
這位名叫長谷川三千男的三十五歲男子離奇失蹤,而且還留下了身上的衣服。
以畫家為業的長谷川畢業於知名美術大學已將近十年,但卻毫無出人頭地的跡象,因而打算改行從事插畫工作。據他說:「畫幾張插圖難不倒我,很快就會賺大錢」。
用嘴巴說自然容易,而且這種說法對插畫家們也是相當失禮的。不過還是有些遊戲公司找上他繪製以怪物、魔法師為主軸的電玩遊戲包裝封面插畫。事實上這些機會都是花岡空海替他談成的,可是為了不傷害男朋友的自尊心,她一直對這件事保密。
「不能自力更生還談什麼自尊心。」
要是被涼子知道了,一定會大加嘲笑一番。總之,長谷川窩在他稱為工作室的簡陋公寓小房間里開始了他的工作。
事情就發生在昨日,空海的另一位男朋友,也就是舞台演員鳥井星志前去造訪長谷川。鳥井也是一直無法在舞台獨挑大樑,因而有意改行從事配音員。長谷川與鳥井從以前就一直不和。這也難怪,兩人之間夾著一名女性,而且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如果這兩個男人交情不錯反而讓人覺得很詭異。
更何況這兩人都不成器,只有仰賴女朋友的經濟能力吃軟飯,想當然而會相互輕視對方,同時也擔心會被女朋友拋棄。
據說,鳥井之所以到長谷川的公寓,是因為他跟長谷川在電話里發生口角,當時長谷川帶著酒意,以驕傲自滿的語氣宣布:「我就要賺大錢了,我一定會成功的,空海是我的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可憐啊,你就要像垃圾一樣被丟棄了!」
被奚落得狗血淋頭的鳥井氣得想痛毆長谷川一頓,於是火速衝到情敵的公寓。
鳥井的住處位於自黑區的自由之丘,自由之丘是高級住宅區,不過那裡同時也有便宜的公寓零星分佈著,所以長谷川自稱是「住在自由之丘的畫家」以示炫耀。
鳥井大敲長谷川的住處房門。
「誰?」
「我是鳥井,快開門!」
「吵死人了,快回去!」
「我有話要跟你說,開門!」
「我沒話跟你說,你快回去,不然我就叫警察……」
本來想報警的長谷川聲音突然中斷,緊接著傳來粗重紊亂的呼吸聲,然後就是難以形容的慘叫響遍整棟公寓。
鳥井驚惶失措地想逃離現場,不料一腳踩空跌下樓梯,公寓的住戶通知了警察,巡邏警車的響笛聲逐漸接近……
Ⅱ
涼子與我搭乘私人巡邏警車前往自由之丘分局,這麼做本來是想低調行事,但全黑的積架跑車反而引人注目。當然這是涼子名下的車子,論誰也不敢多說半句。
手握方向盤、哼著歌曲的當然就是涼子,她的「駕駛哲學」我再清楚不過了,因此我全身僵硬地坐在副駕駛座,同時不忘叮嚀上司幾句:「你可得剋制一點,這裡不是我們的管區,要抓人就必須申請拘票,千萬不要扯自由之丘分局的後腿。」
「要抓人的確需要拘票,不過……」
「不過?」
「槍斃歹徒就不需要殺人許可證了,所以我不打算活捉,直接斃了犯人就行了。」
「你以為你的歪理行得通嗎?」
「少啰嗉!本姑娘想怎麼做,所有道理都得問一邊去!」
我不再多做反駁,因為我視線的餘光瞄到了道理正畏畏縮縮地躲避起來。
光是想像事態會如何發展就令人不禁打起哆嗦。車外是晴朗無雲的晚秋天氣,不久或許會颳起人工暴風雪也說不一定。只希望這次事件能夠發揮讓涼子消磨時間的作用,要是讓她期待落空,涼子心情一定會變得更差。
「天海跟我老爸之間的關係已經維持了有三年左右,她是相當著名的花藝造型師。」
在一路行駛的車內,涼子聊起她那艷福不淺的父親。
「我老爸討厭除了當情婦以外沒有其它才能的女人,他喜歡的是獨當一面,只需在必要時給予援助的女人,所以他的每個情婦都相當獨立,不是開店就是擁有個人工作室。」
「他可真挑剔。」
就是因為這樣,好女人往往不會與年輕男人為伍。原本我以為自己身邊有了一個,結果還是拋棄不能理解女人減肥心情的男朋友,遠走南半球。
想著想著,心情突然變得有些多愁善感,為了驅走難過的回憶,我只有繼續瞎聊。
「這麼說來,這些情婦的店面或個人工作室就成了JACES的情報收集基地啰?」
「沒錯,你怎麼知道?」
「……我是說笑的。」
「這種程度的玩笑是比不過我老爸的。把人間最惡質的玩笑磨成粉,加入名為不合常理的水予以攪拌,再放進地獄的爐灶烘烤,成品就是我老爸。」
女兒可以這麼形容親生父親嗎?
「是這樣嗎?不管怎麼說,我並無意贏過令尊大人,他是怎麼樣一個人與我無關。」
我想藉這句話打住話題,不知為何涼子卻認真起來。
「你現在就說這種話那以後該怎麼辦!?隨便你用什麼手段都沒關係,你一定要把我老爸逼到走投無路讓他投降。」
「你對我說這些做什麼……」
「一開始就示弱的話,到時就不知道我那盛氣凌人的老爸會存心出什麼難題找碴,所以你要下定決心,使出比敵人更陰險毒辣的手段,徹底擊垮對方,讓他永遠無法捲土重來,明白嗎!?」
「我要下定什麼決心啊?如果令尊大人真是那麼危險的人物,那我連想都不想接近他,請你不要牽連自己的部屬卷進家庭內部的霸權鬥爭!」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涼子頓時噤聲不語,接著一個彷彿大夢初醒的表情從她臉上一閃而過,然後才擠出略顯掃興的語氣:「算了,今天就先解決天海的事情吧。」
抵達自由之丘分局,把黑色積架留在停車場,我們便走進建築物內,這是一楝保存著濃厚昭和時代(譯註:日本昭和天皇年號,1926-1989。)色彩、老舊又平阪的建築。
站在正門的一個身穿制服的警員看見涼子立刻張大眼睛跟嘴巴,顯得手足無措,甚至忘了詢問對方來意。涼子則坦蕩蕩地通過他的前方,率領我快步走上階梯,她與這個分局的搜查課還算有點熟,因為雙方曾經共同處理過一個案子。當時涼子目中無人、恣意妄為的做事態度,讓所有刑事在顏面掃地的狀況下解決案件,直到現在,她仍然是不受歡迎的人物。
所有刑事一見到涼子出現都嚇了一跳,好不容易其中一人鼓起勇氣走上前,毫無創意地冷嘲熱諷:「今天是吹了什麼風啊,不知尊貴的總廳參事官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呢?」
這點程度的挖苦,在涼子白玉般的肌膚上根本連最輕微的刮傷也做不到。
「當然是有事才會來你們這個骯髒的狗窩,啊——我快要不能呼吸了,全是便宜香煙味跟拉麵這種窮酸的社會派惡臭味,是昭和時代的遺物吧,該不會就是因為這樣,才有許多案件懸而未決?」
所有刑事聞言,臉部肌肉頓時轉為僵硬。我則若無其事地走上前,拜託舊識阪田警部補代為聯絡。
正要走出搜查課的房門之際,後方傳來一個刻意提高分貝的聲音打在我的背上。
「哼!對CAREER逢迎諂媚的叛徒!」
這種無端的批評我已經聽了太多次,我停下腳步,想回過頭反駁但想想還是選擇放棄,因為我很能體會NONCAREER在面對CAREER時的心情。
所以我準備不予理會,豈料我的上司竟把微風變成暴風。只見涼子走到一半又特地折回來,高跟鞋鞋跟猛力在地板敲出聲響。
「喂!你們這群只會在背後說人壞話的窩囊廢有什麼好神氣的!泉田對我盡忠不是向CAREER逢迎謅媚,他是自願服從我個人,你們給我記清楚!」
刑事們全部默不作聲,我聽得心裡發慌。「我才不是出於自願的。」這句話要是脫口而出,想必會使事態更加惡化,因此我把這件事擱在一邊,催促著涼子。
「快走吧,阪田警部補安排了鳥井星志跟我們見面。」
阪田警部補說鳥井星志已經在其中一間偵訊室里等著我們。阪田警部補是一位貌似紅黑色螃蟹的中年男子,為人還算不錯。
鳥井星志是個美男子,不過比他更帥的美男子多的是。他那柔弱、無助的氣質或許很容易引起女性的保護欲,但以同性的眼光來看,真想跟他說句:拜託你抬頭挺胸行不行?以他那種缺乏架勢的站姿,想成為優秀的舞台演員可能很困難……
算了,反正又不關我的事。
「二位能夠證明我是清白的嗎?」
鳥井發出近似撒嬌的聲調,並自不轉睛地直盯著涼子,對我連正眼也不瞧一下。
他的表情看來似乎十分確信自己的外表能夠引起女性的同情心。
「除非你真的是清白,否則我們會證明你是有罪的。即使目前你不在我的管區,等到結果出爐,我可能會正式逮捕你,我根據一項線索可以判斷那個不成氣候的畫家長谷川已經死了。」
鳥井倒吸一口氣,雙手抱住頭。
「長谷川已經死了?噢噢,怎麼會有人犯下這麼殘酷的毒手!怎麼會遇到這麼血腥的事情!怎麼會發生這麼悲慘的變故!」
緊接著一個半哼唱、半嘲弄的聲音答道:「你的反應怎麼這麼誇張!你的說詞怎麼這麼空洞!你的驚訝怎麼這麼虛偽!」
鳥井倏地閉上嘴望向聲音的來源,這個聲音的主人不用說就是藥師寺涼子,她看著年輕演員,眼神中透出露骨的輕蔑。
「我說你啊,真有志成為專職演員的話,最好要練出一套獨樹一格的表達方式,像你用字這麼貧乏,程度大概跟本國首相差不多。」
鳥井的臉上迸出憤怒與失望,看他樣子好像想加以反駁,結果不知是因為欠缺詞藻,亦或是覺得有重整作戰計劃的必要,他後來並沒有開口。
涼子回望阪田警部補。
「可以讓我看看遺留在現場的畫嗎?」
「好的,這邊請。」
似乎還在摸索該以什麼態度面對涼子的阪田警部補在前帶路,來到地下的證物保管室。這楝建築物雖然老舊,但保管室的房門卻是全新的,必須按下密碼鍵才會開啟。
我們尋找的畫作題名為「食人鬼」。
背景是灰暗混獨的色調,前景是一位年輕女性,因恐懼而張大眼睛與嘴巴,雙手高舉四處逃竄,身上的衣服也破了,露出潔白的肌膚。
整個畫面缺乏強烈魅力與獨創性,已故的長谷川固然值得同情,只是他似乎連做為插畫家的才能也沒有想像中來得出眾。
最重要的關鍵是在於畫中的空白處,形狀相當不自然,顏料也掉得精光,露出底下的畫布,那塊空白呈現出一個高舉雙手,頭上長著角的巨人。
該不會是畫中的食人鬼跑出來把畫家吃掉,然後消失不見?這個想法實在太荒謬了,因此我並未輕易脫口而出,相信一般正常人都會這麼做。
然而,藥師寺涼子的字典里從來沒有「遲疑」這個詞,她挺起傲人的前胸斬釘截鐵地斷言道:「我知道犯人是誰了,無庸置疑地,畫中的食人鬼跑出來把畫家吃掉,然後消失不見!」
Ⅲ
阪田警部補微皺眉頭,張開嘴巴卻什麼也沒說又閉了起來,這是因為他經過極力的剋制。我很同情他,不過像這樣的壓力對我已經是每天的家常便飯。
「能夠如此迅速地找出犯人,真的是太感謝你了。」
經過半晌,阪田警部補總算勉強擠出聲音,涼子態度傲慢地點頭,我也儘可能假裝若無其事地把話接下去。
「問題是要如何逮捕犯人呢?法院會對畫里的食人鬼發出拘票嗎?」
看來這句話接得不是時候,阪田警部補扳起臉孔幾乎要噴火了。
「一切包在我身上,不過我需要這個案件的相關資料才能查出犯人的所在。」
「資料在哪裡呢?」
「警視廳我的辦公室,我得去找找看,助手A,跟我來。」
涼子的高跟鞋鞋跟踩著響亮的步伐離開,我向阪田警部補表示謝意后緊追而去,看到阪田警部補的表情,可以確定的是我已經失去朋友的信賴了。然而站在我的立場,我只能服從上司,雖說涼子的一番話聽來毫無頭緒,不過其中有一點倒是令我很介意。
在返回警視廳的車內,我向涼子問道:「參事官所說的意思是指繪製食人鬼的顏料是有生命的嗎?」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正確的解釋是顏料里混雜著特殊的微生物,當這個微生物接觸到光線,便從假死狀態蘇醒開始蠢蠢欲動,然後把在場的人類吃掉,大致是這樣的情形。」
「這種微生物真的存在嗎?」
提出這麼平凡又普通的問題是華生(譯註:英國小說福爾摩斯探案集、主角福爾摩斯的助手)這個角色的義務,我那親愛的福爾摩斯女士以精湛得過火的駕駛技術,閃過了一隻突然跑出來的貓。
「根據我以前讀過的英國雜誌『NATURE』,有種微生物叫做熊蟲,學術界稱之為緩步動物,在零下二百五十三度、氣壓六千毫巴的嚴酷環境中都能存活。」
「六千毫巴!?」
「它可以讓身體的濕度大幅下降,因此能夠承受超高氣壓,全身乾燥后呈現粉末狀態,稱為『TURN狀態』,熊蟲的同類當中還有更極端的叫做『QoVejuna』。」
女王陛下返回警視廳了。
高跟鞋踩出清脆的聲響,昂首闊步的涼子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即使是對她抱持敵意與反感的人(也就是警視廳里大多數相關人士),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架勢與動作充滿了美感,膝蓋不彎曲、修長的小腿筆直投向前方的走法,背脊伸得又直又挺,如同在征服的土地上接見敗將的女王陛下一般威風凜凜。
涼子辦公室的書柜上排滿了稀奇古怪的舊書,只有她才看得懂書名跟內容,也因此她才必須親自回來確認。
此時她從書櫃的一隅抽出一本厚厚的外文書。
「LlbrodelasIndIasyhechIcerIas」
看來是西班牙文的書籍,除此之外我一概莫宰羊,皮製的封面看起來像字典一樣。
我畢業於大學英文系,第二外語選修法文,之所以不選德文而選法文,是因為我想直接閱讀法國原文的推理小說,例如怪盜魯邦、梅格雷刑警或歌劇魅影等等;德國文學並沒有推理小說的傳統,我這個推理小說迷自然是選擇了法文。
這麼說來,我的英語跟法語都相當流利啰?當然……是不可能的。我的英文程度約比國中生好一點,法文只記得幾個單字而已,在語文方面,我是遠遠比不上涼子。
「翻譯成日文應該就是『關於IndIas與妖術之書』吧。」
「IndIas指的是印度嗎?」
「是哥倫布誤以為印度的土地。」
「哦,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西元一四九二年,成功橫渡大西洋的克里斯多夫·哥倫布將南北美洲大陸當成是印度。
「你對十六世紀西班牙的印象是什麼?」
「我想想……大航海時代、無敵艦隊、魔女審判、唐吉訶德、美國原住民大屠殺……大概就是這些。」
我翻閱著腦海里的世界史課本,勉強作出道番回答。
「還不錯!唐吉訶德這部小說是在十七世紀初葉出版,內容描寫的是十六世紀的西班牙社會,而在這部小說里有個名叫荷西·戴·巴貝迪的惡徒。」
這本小說里收集了許多故事,巴貝迪為人心腸殘忍、貪得無厭,因此我只記得他是「故事裡的大反派」。
西元一五九八年,他在西班牙特雷德的住家神秘失蹤。
「當時每年有五噸黃金與三百噸銀礦越過大西洋運到西班牙,換算成現代貨幣應該有幾兆日圓。」
「不過這樣也必須花費不少成本吧。」
「幾乎等於零。」
涼子不客氣地驗下斷言。
「你仔細想想,人事費打從一開始就不用支出。」
「啊……說的也是。」
西班牙人把被稱為「IndIo印第安」的美國原住民當成家畜一樣任意使喚,也因此不必付出一分一毫的人事費。身為軍人的巴貝迪負責在當地礦山監工長達五年時間,成果斐然,在以數萬原住民的血淚換成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后,回到祖國西班牙。
「於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銀讓西班牙變得富有,卻使得向來勤奮的西班牙人日趨怠惰,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後來呢,取代不再吃苦耐勞的西班牙人孜孜不倦努力工作,成為經濟原動力的就是猶太人。」
緊接著就進入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的世界,對於猶太人的反感襲卷著全歐洲。
同一時期,西班牙國內發生遭受迫害的新教徒引起暴動,卻很快被鎮壓下來的事件。巴貝迪在當時以極端殘酷的手段處理這次事件,他甚至殺害新教徒的嬰兒,還把毫無關連的猶太人扣上莫須有罪名,視其為共犯嚴刑拷打,藉此敲榨大筆金錢才放人。
後來,巴貝迪從軍中退伍,悠哉地過著退休生活。
巴貝迪的所做所為使自己成了印第安人、猶太人與新教徒三者憎惡、怨恨、詛咒的對象,套一句話形容就是「只會欺負弱小的卑鄙惡人」,不過聽說這個人在家裡卻是標準的好丈夫跟好父親。這是常有的事,就像奧斯威辛集中營(譯註: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希特勒納粹黨在波蘭的奧斯威辛鎮建立的集中營)的守衛也不乏相同的例子。
最特別的是,巴貝迪還擁有繪畫的天份,在當時的西班牙最著名的畫家就是埃爾·格列哥(ElGreco,1541-1614),他的本名叫德梅尼克·提奧特克普羅斯(DomenIkosTheotocopoulos),巴貝迪對此人懷抱著強烈的競爭意識。在身為後人的我看來只覺得:「把埃爾·格列哥現為勁敵?這傢伙可真不自量力」。不過不管任何一位偉人的成就,在同時代的人眼中都只是「走運」罷了。
巴貝迪努力作畫,也獲得了應有的評價,只是與埃爾·格列哥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巴貝迪為此焦躁不安,一下子怪顏料品質差,一下子怪畫筆不好用,開始把責任推卸給別人,一名僕人還被爛醉的巴貝迪拿筆戳中眼睛而失明。於是巴貝迪的風評一落千丈,而他也變得日趨粗暴。
有一天,一名老邁的猶太商人前來拜訪巴貝迪的館邸。
「小的收購了一套從IndIas進口的神奇顏料,是採集努耶伯·艾斯帕尼亞副王領的內地叢林生產的蘑菇製作而成,一接觸到光線就會微微蠕動,以這個顏料作畫,畫中的景物會宛如活的一般栩栩如生。」
努耶伯·艾斯帕尼亞副王領是一片非常廣大的土地,橫跨現今的墨西哥、委內瑞拉,以及中美洲諸國與西印度群島整個區域,因此「內地」一詞是相當粗略的說法,不過巴貝迪並未質疑,只要能夠超越埃爾·格列哥,就算藉助惡魔的力量他也在所不惜,然而他還是佯裝慎重,態度自大地答道:「我覺得你的話很可疑。我的才能根本就不需要依靠顏料這種東西左右,不過我可以嘗試看看,把你手邊所有的顏料全部留下,我待會就付款給你。」
「不好意思,其中一半的顏料是埃爾·格列哥大人預約的……我記得價錢是一千列儀……」
當時的一千列儀據說是明星級開業醫生一個月的收入,以顏料而言太離譜了,不過一聽到埃爾·格列哥的名字,巴貝迪就陷入進退不得的狀況,最後他付了二千五百列儀把顏料全部買下,當然是夾帶著恫嚇的語氣。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割開你的血管,放掉你全身的血給豬喝。」
於是巴貝迪抱著「神奇顏料」,成天關在豪華的畫室里,他打算在一幅巨大的畫布上完成名為「被放逐到地獄的路西法」之畫作。連家人也禁止出入畫室,只有一名待了三十年以上的僕人一天兩次把飯菜送到畫室門口,就這樣到了第五十天的晚上……
「完成了、完成了!路西法全身隨著光線在動!」
欣喜若狂的歡呼連僕人也聽見了,不過僕役並未走進畫室,只把擺有紅酒、麵包、卡里亞諾(混合雞肉、兔肉與蔬菜的燉鍋)的大餐盤放在門口就告退了。等第二天再送飯菜過來時,僕人發現昨天的食物仍然擱在門口,已經涼掉了,家人經過討論后破門而入,只見畫室的正中央擺著畫布,衣服與畫具散落一地,卻看不到主人的蹤影,巨幅畫作已經完成了沒錯,然而畫面中央的魔王只剩下一大塊空白的輪廓。
Ⅳ
「……那有沒有抓到犯人?」
「怎麼可能抓得到,我又不在十六世紀的西班牙。」
「哦,說的也是、說的也是。」
「你的『說的也是』講一遍就行了,不過就算知道犯人是誰,我也不一定會加以逮捕。」
「基於同情嗎?」
「感謝,感謝他讓一個萬人嫌消失無蹤。」
當時混入顏料里的正是「QoVejuna」,涼子手上的西班牙原文書里是如此記載的。
「這本書還沒有出版日文譯本,所以照理說來,會知道魔法顏料存在的,只有看得懂西班牙文的人。」
語畢,涼子便命令我聯絡自由之丘分局的阪田警部補,我對著電話話筒頻頻鞠躬哈腰,懇請他再讓我們與鳥井星志面會。
一小時后,當著一臉不悅,彷彿含著半打苦蟲的阪田警部補,藥師寺涼子警視朝著鳥井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道:「是你殺了長谷川的吧,給我從實招來!」
「噢噢——怎麼會有這麼過分的誣賴!怎麼會有這麼非理性的推測!怎麼會有這種憑空杜撰的偽證!」
「演技有稍微進步一點,這次學會控制聲調了,不過距離一流之路還遠得很。」
涼子的譏諷讓鳥井的態度丕變,露出目中無人的表情頂撞回去:「那你又怎樣?一流的搜查官做事敷衍草率,沒有證據就隨便定我的罪名,你根本沒有按照程序!」
「我不是一流。」
「喲,想不到你也有謙虛的時候啊?」
「說什麼白痴話,我不是一流而是超一流,所以程序這種東西能省則省。」
鳥井星志頓時啞口無言,取而代之……其實不能這麼說,是阪田警部補在此時向我低聲說道:「喂、喂!泉田,把這件事交給她真的沒問題嗎?」
「這個嘛,你儘管放心,就當自己搭乘鐵達尼號就行了。」
「那不是完了嗎!?」
阪田警部補的壓力隨著聲音用力傾吐出來,怒目瞪視著藥師寺涼子颯爽的背影。
說到涼子,她正執拗地向不成氣候的演員鳥井星志問話,由於聲音太小加上說話速度太快,我無法聽得很清楚,不過鳥井星志的聲音倒是聽得見。
「你在說什麼啊,用我聽得懂的話講行不行?」
說完就把手伸向偵訊專用桌拿起茶杯抵著嘴巴,因為空氣乾燥、加上剛才又大聲說話,以致於喉嚨乾渴,他仰向天花阪一口氣把茶水灌進喉嚨。
涼子只是盯著他,不發一語。
「真是的,這樣下去根本沒完沒了:我可以離開了吧,一切等到下次法院的正式傳喚,想找我問話,就把那個……叫傳票對吧,先拿來再說。」
說完,鳥井站起身向我們丟出一個嘲笑,惹得阪田警部補發出低吼。遇到這種情況,可以故意擋在鳥並面前與他的身體接觸,然後怒斥:「妨礙公務執行!」,不過鮮少有人會出此下策。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以鳥井的程度,充其量只能說些這一類的挖苦話,他歪著嘴角,向涼子投以勝利者的得意目光。
「我想問你一件事,擺出正義使者的嘴臉審判別人,真的這麼有趣嗎?」
鳥井這句話其實是想激怒涼子,可惜對涼子起不了任何作用。
「哦,這是當然啦!如果你還知道更多有趣的事情,告訴我一聲,我一定會嘗試看看。」
鳥井星志無言以對,涼子則帶著譏諷的笑意附加一句:「不服氣的話盡量破口大罵沒關係,因為你很快就沒這機會了。」
「我要告你們侵犯人權,給我等著瞧!」
鳥井丟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而這也是他生前所說的最後遺言,因為當天晚上,他從世田谷區下北澤的高級大樓住處就此消失無蹤。
雖說不能阻止鳥井回到住處,不過自由之丘分局也不可能放任他自由行動。阪田警部補指示刑事監視鳥井居住的高級大樓,美其名是高級大樓,其實說穿了只是一般公寓,不過隔著一條街就有停車場,因此兩名刑事忍受著晚秋夜裡的寒氣在車內埋伏。
鳥井位於二樓的房間亮起了燈,過了幾個小時好像聽見叫聲,兩名刑事睜大雙眼看過去,只見窗帘映出一個掙扎的人影,顯得相當痛苦的樣子。其中一名刑事以手機向分局聯絡,另一名則衝上樓破門而入,但是室內卻空無一人,只有地阪散落著看似脫下亂扔的衣服。
兩名刑事可以作證那段時間完全沒有任何人出入,鳥井整個人就這樣平交消失了。
翌日,雖是星期六,但在接到傷透腦筋的阪田警部補打來電話之後,我立刻向涼子報告。
「果然沒錯!」——這是上司回答我的第一句話。
「那個三流演員不是兇手,昨天我當著他的面用西班牙語狠狠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結果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泉田你應該注意到了吧。」
記得那時鳥井星志說了一句:「用我聽得懂的話請行不行?」原來那不是比喻也不是挖苦。
「那麼犯人究竟是……」
「花岡空海。」
「你確定嗎?」
花岡空海在加州待了三年,今年五月才回來。
我恍然大悟,加州有許多西班牙裔的移民,想學習西班牙語並非難事。
「假如空海是兇手的話,她的動機又是什麼?難道是對於一直無法出人頭地的兩個男朋友開始感到厭煩了嗎?」
「更積極一點——清理身邊人事物。」
「該不會是交了新的男朋友……」
涼子搖搖頭,露出一臉無奈。
「你的觀念要是總停留在這個水平就落伍啦!空海進入JACES,即將成為舊金山支局的工作人員,依賴心過強又不懂自力更生的男朋友們,自然就成了工作跟升遷的絆腳石。」
如果把男女的立場對調,的確是不算少見的動機。這麼說來,涼子一開始就盯上花岡空海了,之所以把鳥井星志視為犯人,只是一種障眼法嗎?
「如果我把箭頭指向那傢伙,空海就會失去戒心自露馬腳,不過那時我心想,其實把那傢伙直接定罪結案也行,反正我看他很不順眼。」
「你怎麼可以隨便裁贓!」
「捏造一、二樁冤罪才夠資格稱得上是警察官僚。」
這是哪門子的邏輯啊!
「知道啦,算我說錯話了,你沒看我現在正在想辦法解決這件案子。」
雖然涼子沒有說出口,但這次之所以眼睜睜看著鳥井星志慘死,全是受到兇手空海的誤導,想必涼子內心一定也是大為光火。
應該聯絡自由之丘分局的阪田警部補才對,我心想。
然而配合度等於零,甚至自負的涼子似乎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她開著黑色積架帶領我直往花岡空海所在的高級大樓而去。
空海居住的大樓位於涉谷區的西原,用「高級」一詞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涼子的黑色積架停在大樓門前,卻絲毫沒有不協調的感覺。
空海透過室內對講機表示自己正要外出,不方便招待客人,不過一聽涼子搬出鳥井星志的名字,門鎖隨即打開,讓我們進入她的房間。
這棟大樓雖然樓層很少,但由於位處高地,從客廳的窗口便可以遠眺新宿的高樓大廈,不過此時的涼子自然是無心欣賞風景,她看著換上一身外出服的空海露出冷笑。
「解決了兩個沒出息的傢伙,終於得以展開全新的生活之際,卻臨時跑出個程咬金,真是抱歉啦。」
「這話是什麼意思?」
空海一臉困惑地蹙起眉心。
「我有不可抗力的因素,打算在中午以前把這個案子結掉。你的演技比起那個蹩腳演員鳥井來得好一些,不過不值得浪費我寶貴的時間跟你在這兒耗。所幸法律規定,即使你連續殺害兩個人,頂多只判無期徒刑,快點自首吧!」
一開始就是正面攻擊,究竟對空海能不能奏效呢?
這次輪到空海輕笑起來,嘲弄地側著頭。
「說得跟真的似的,你倒是講講看你查到了些什麼?」
「殺人的動機與方法。」
「會道么認定的只有你吧!關於殺人方法,你根本提不出證據不是嗎?而且最重要的是,沒有屍體的殺人案件要如何成立?」
這個外表清秀可人的美女表現出來的態度,遠比鳥井來得更不好對付。
「提交事件給法院是自由之丘分局的任務,起訴案件並公開審判是檢察官的工作,他們只管忙他們該忙的事情,而我只是不想放任你為所欲為,免得你日後得寸進尺,以相同的手法除掉你姊姊,大搖大擺接你姊姊的班,那我可看不過去。」
我左右瞄了一下涼子跟空海,原來如此,的確是有這個可能性。空海想在JACES內部展露頭角,如果能夠取代姊姊天海成為總裁的情婦,在公司的立場就會更為穩固,不,既然總裁夫人已經去世,嫁給總裁,然後爬升至下任總裁地位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犯罪者是不會改變成功的犯罪手法,他們會一而再、再而三重覆使用,除非事機敗露。
「簡直荒謬透頂,你是不是有妄想症啊?」
空海刻意笑出聲來,涼子則泰然自若地繼續說下去。
「你的姊姊可笑不出來哦。」
瞬間,空海的笑聲從聽覺範圍抹消。
「今天早上,我在上班前打了通電話給天海,把我的推測全部告訴她,她也是相當愛惜性命與地位的,所以她想起你在即將從加州回國的前幾天寄了封航空信,正好在回國后收信。雖然你告訴她是植物標本,不過她看到內容是白色粉末,擔心會不會是麻藥,為了預防萬一就偷偷保存了一部分,只要拿去鑒定就會真相大白,你還是別再掙扎了!」
凝重的沉默只維持了短暫的時間,接著空海口中溢出怪異的呻吟,整個人身子一僵就昏倒在沙發上。
Ⅴ
我走近空海,把她的身體整個扶躺在沙發上,然後量了一下手腕的脈搏。
「還有脈搏,不過很微弱。」
「這是突發性歇斯底里癥狀,死不了的。」
「你怎麼知道?」
「我從天海那邊打聽到的,如果情況需要的話,我還想直逼她的心理層面,想不到她這麼不堪一擊。」
「關於你提到的證物,真有那個粉末嗎?」
「怎麼可能會有。」
涼子動作優雅地以手指爬梳髮絲。
「小格局野心的報應,同情這種人等於浪費腦細胞。逮捕、起訴、審判這些麻煩的手續就交給自由之丘分局處理吧,終於破案了!「
「事情哪有那麼快就結束的!」
「為什麼沒有?研究潛藏在犯罪行為背後的現代社會病因這種事就讓空閑的人去做,我可是忙得很,下午已經訂好位子要到國家劇院觀賞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理查三世』。」
她剛才對空海提到「不可抗力的因素」,指的原來就是去看戲這檔事。
「研不研究現代社會的病因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追查食人鬼的下落吧?」
在零下二百五十三度C、氣壓六千毫巴的條件下都能存活的肉食性微生物,如果在東京地底開始繁殖起來,屆時會變成什麼景象?好萊塢出品的科幻恐怖電影畫面在我的腦海浮現。
「到時就交給自衛隊去處理就行了。好不容易有機會輪到自己上場表現一番,自衛隊肯定義不容辭。」
「在這之前會出現許多被害者。」
「你是說如果變成那樣是我害的?」
「你多少得擔負幾分責任,明明知道後果不堪設想,卻不在事前採取任何措施。」
我試著回想那個叫什麼Q的微生物全名,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對了,那本西班牙原文書里有沒有寫到解決那個微生物的方法?」
「確實有寫到。」
「那就照著做吧。」
此話一出,涼子便露出賊笑答道:「沒關係嗎?那本書上所寫的方法,是放一把火燒了整個房子。」
我忍不住想抿嘴。
「還真是簡明扼要的寫法。」
「其實這種方法也不能完全治本,有些微生物甚至可以在原子爐當中生存,不過又沒有其它更好的方法,使用自衛隊的火焰發射器應該是最恰當的吧。」
「而且外型又很炫。」
「對、對,沒錯。」
「不行,麻煩你認其想想別的方法。趁你動腦的時候,我來找出空海把微生物藏在什麼地方。」
「你要怎麼找?」
「先從角落開始。」
「這太浪費時間了!」
「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正當我想走出客廳之際,涼子說了聲:「等一下」,接著以無可奈何的語氣向我說明:「沒有必要從角落找起。這棟大樓的房間應該有兩間浴室,一個人住並不需要用到兩個浴缸。」
我點一點頭,朝浴室的位置找過去,大間浴室里有盥洗室跟廁所,另一間則是三合一式的旅館型小浴室,我打開遮蓋窺探浴缸,看到了一個密閉的強化玻璃箱,箱子內長滿了狀似黴菌的物體……我想到此已經不用再做進一步的追查了。
回到客廳,涼子正在打電話,她一看到我就向對方說了句:「愈快愈好。」然後放下話筒。
「我剛剛下了指示,JACES的職員馬上就會趕過來。」
「拿火焰發射器過來嗎?」
「不是啦。」
「那就是水泥啰。」
聽我這麼一說,涼子隨即眨著眼睛點點頭。
「是啊,你怎麼知道?」
「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沒有水泥,只有採用火燒的方浩,可是仔細想想,以這種方法要殺光微生物是相當困難的。其實也沒有這個必要,只要封住微生物的活動就行了,那麼我現在就聯絡阪田警部補。」
我伸手想拿起話筒,卻突兀地在半空停住動作,回頭望向涼子。
「你沒有把妹妹的所作所為告訴她姊姊嗎?」
「沒有。或許姊姊早就發現妹妹的野心,巧妙地加以煽動,導致妹妹陷入一發不可收拾的下場,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遲早我會清理門戶。」
……一個小時之後一切大功告成,浴缸被水泥牢牢封住,花岡空海在隨後趕到的阪田警部補監視下,被送上救護車。
目送救護車離去后,涼子很不雅觀地伸了伸懶腰。
「唉——好無聊的案件。」
「會嗎?我看你滿投入的嘛。」
涼子露出一臉任性大小姐的表情反駁我的異議。
「可是這次都沒辦法把責任推卸給警政署長或警視總監啊。」
「難免會出現這種狀況的。」
語畢,才發覺我的回答好像不太恰當,本來是想向涼子提出勸告,難不成我已經受到她的污染了?
「而且我不喜歡這麼單調的結局,用水泥封住浴缸就等於破案,根本違反了我的審美觀。」
此時涼子若有所思地看向手錶,突然提高音量。
「哎呀!糟糕!都已經這麼晚了,『理查三世』就要開演了,快點走吧,泉田。」
「我為什麼要快點走?」
「頭等席的門票會浪費掉!」
涼子手上拿著二張票。
「沒人作伴我是不會一個人到國家劇院的。走吧,動作快一點,要是趕不上開場全是你害的!」
說罷便快步跑向黑色積架,我連忙緊追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