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亂氣流
Ⅰ
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身上的戰甲,像是彩虹般地輝耀著。雲層快速地散開,朝陽的光彩開始投射在地面上。大約在奧布拉希特將軍這位堪稱耶魯迪騎士之楷模的人物,被同國人用劍擊斃的同時,馬法爾黑羊公國的繼承人,終於再次見到了皇帝。當利德宛迎面而來的時候,卡爾曼也親自躍下馬來,親手將跪在地上拜見皇帝的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給扶起來。卡爾曼滿懷真摯之情地告訴眼前這兩個人說:
「你們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身為皇帝,要報恩可也得具體些。利德宛,待你正式成為黑羊國公之日,朕就從舊茲魯納格拉的土地當中畫出五州,加入你黑羊公國的領土內。」
利德宛之所以豁出自己的性命,來完成全軍後衛的重任,主要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要獲得皇帝的恩賞。但是在皇帝有賞賜的時候,本來就應該要滿心感激地接受,如此才是人臣之道,況且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以及黑羊公國全體士兵的英勇表現,確實也當得起皇帝的恩賞。當精悍無比的馬法爾軍遭遇重大挫傷,陷入幾近於解體的苦境時,惟一能夠維持軍隊之組織與機能的,就只有黑羊公國軍而已。如果沒有黑羊軍的存在,耶魯迪王國的九柱將軍拉薩爾,此刻已經絢爛地達成了他個人的野心。一想到這裡,卡爾曼對於拉薩爾的憎惡,又重新加熱而開始燃燒起來:
「拉薩爾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當初無論如何,都應該要先取他的狗命才是,哪怕會讓人譏諷為暴行也不應有所顧慮!」
「臣下的一名知己霍爾第曾經說。時代的劇毒足以叫人迷醉,現在總算能夠理解一些了。」
利德宛並不是故意要賣弄什麼警世名言。但是在利德宛的周邊,聽見這句話會感覺刺耳的人或許並不在少數。由於野心與慾望的緣故,終致迷失、或者從不自我反省的人,在這個世上比比皆是。如果這些人的勢力得以擴展,世上的紊亂也就隨之產生。
「也就是說,這世上的混亂,完全是由我卡爾曼所引起的是嗎?不,我不是指你在譴責我……」
「臣下絕無此意。陛下領導時代,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任誰都不能否定的。」
「哼哼、或許後世的人,將把這個時代稱之為卡爾曼時代,哈!這樣的空想倒也是挺有趣的。」
卡爾曼笑著說道,不過他此時的笑容,其實是有些勉強的。毋庸置疑地,他確實是中了時代的劇毒,如果沒有遭劇毒侵蝕的話,他甚至連皇帝的地位都得不到。儘管在當時他心中懷有極度強烈的公憤與私恨,但是弒殺父親而篡奪地位的行為,絕不是任何循常軌行事的人所能夠做得出來的。為了彌補人性上的罪孽,卡爾曼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偉大、賢明的君主。自并吞茲魯納格拉王國以來,他取得了空前的版圖,減免百姓的租稅負擔,不論在國內國外,他身為一個年輕英主的聲譽幾乎已經可以確立了。但是,一旦他作為一個皇帝的功業受損的話,他那不為人知的重大罪行就再也無法有立足點。由於中了耶魯迪軍的奸計,而導致全軍潰滅的卡爾曼,此時是好不容易才讓他精神的均衡狀態,勉強維持在危險的斷崖邊緣的。
利德宛一面將視線投注在卡爾曼的臉上,一面反覆思索著日前與霍爾第之間的談話。霍爾第是這樣說的。
「……所謂的和平,是在所有人都極度自我剋制的狀況下才能夠維持的。如果認為自己比別人優秀,擁有更多、更好的才能,應該要得到更好的境遇,只要一有這種想法,自己的慾望就變得比和平更重要了。」
「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哲學家呢!」
利德宛試著用開玩笑把這個話題岔開,但是聲音之中卻透露著苦澀。而當時與利德宛並騎在一起的安潔莉娜公主,也默默無語地把她那紫水晶色的眼眸朝向正前方。霍爾第所說的話,不僅讓利德宛聽著覺得難受,也深深地刺痛了安潔莉娜公主的心。
這時浮現在安潔利娜公主與利德宛心底的,是同樣的一張臉,是金鴉國公蒙契爾那張纖弱蒼白的臉。那白皙的皮膚上出現龜裂,像一隻來自遙遠東洋的陶器,轉眼間突然破裂成細細的碎片。而出現在這碎片底下的,是一條小小的龍,像是剛從蛋裡面孵化出來似地,全身呈黯淡的灰褐色,看起來並不怎麼起眼。但是這條小龍的身體每隔一瞬間就膨脹許多,顏色也愈來愈鮮紅耀眼。當整個胸腔擴張到極點之後,終於爆炸、碎裂了。飛舞的火焰從身體內部灼燒著他們的瞳孔。
龍的名字叫做野心。一個多麼苦澀的認知。雖然安潔莉娜公主與利德宛並沒有彼此言明,但是他們了解蒙契爾所懷藏的野心,這或許是一種感應吧。潛伏在蒙契爾心中的那條龍,逐年逐月地成長茁壯,但是伴隨在成長過程中的窒息,卻常令他痛苦地喘不過氣來,幾乎要把這表面上的平穩與融洽給打破。馬法爾如今遭逢內憂、外患,完全陷入一片混亂與無秩序的困境中,正是讓蒙契爾體內的龍更加巨大的最良好環境。
儘管心中有如此的憂慮,但是五月七日到八日這兩天,皇帝的軍隊仍得以順利地行軍。卡爾曼和利德宛,以及安潔莉娜公主,當然無法透視千萬裡外的情勢,自然也無從得知馬法爾帝國內外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獨臂將軍奧布拉希特的死,失去一隻手臂之後的拉薩爾仍緊追不捨,皇后亞德爾荷朵遭軟禁,以及金鴉國公蒙契爾已迅速通過舊茲魯納格拉,此時正朝著帝都奧諾古爾進軍當中。雖然這大大小小的風雲,正逐漸朝奧諾古爾匯聚中,但是憑人類所擁有的智慧,自然無法掌握全盤的情況。即便是蒙契爾,也無從得知奧布拉希特已經死亡的消息。
皇帝卡爾曼,與負責護衛他的黑羊公國軍,已經穿過了無數的森林,越過綿延不斷的原野,通過了不計其數的村莊。一般來說,如果軍隊本身是由皇帝所親自率領的話,應該要威武地展示其壯盛顯赫的軍容,但是在許多條件和顧慮的限制之下,皇帝軍在此時並無法展現其應有雄風。因為眼前的首要之急,是擺脫在背後窮追不捨的耶魯迪軍,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帝都奧諾古爾城。至於其他的政略、戰略,都是往後的課題了。
黑羊公國的繼承人利德宛,仍然擔任軍隊的最後衛,以防備敵軍發動急襲。為了得知耶魯迪軍的動靜,利德宛甚至單槍匹馬地接近敵方前鋒作偵查。在他人看來,如此的舉動真是膽大到極點,但是對利德宛來說,他無論如何必須要完成最後衛的責任,並且為己方的困境尋求一條解決的途徑。
「真應該要找個適當的地點把軍隊埋伏起來,讓那些耶魯迪人嘗嘗我們馬法爾軍的厲害!」
安潔莉娜公主的心中固然是有些許遺憾,不過並不是非常深刻,因為即使在戰鬥中贏得些許勝利,對整體的局面也沒有多大影響。而她也深切地了解,眼前雖然要急迫地趕回帝都,但是路線上仍要採取迂迴路徑才是最上策。因為皇帝卡爾曼的健在,才是壓倒耶魯迪與烏魯喀爾兩國最強有力的武器。說起來雖然是有些諷刺,不過利德宛和安潔莉娜公主如果在此時,對耶魯迪軍魯莽地發動攻擊的話,應該可以反過來獲得相當程度的勝利。因為拉薩爾將軍此時正負傷且發著燒,全憑著一股執著的力量,在馬上指揮大軍。
不過利德宛倒是受到一陣魯莽的奇襲。五月八日這天晚上,趕回帝都的路程也已經走了大半,利德宛單槍四馬,偵查過耶魯迪軍的動靜之後,正在返回本軍陣營的路上,恰巧路旁有一家小酒館,利德宛便停下來讓馬兒休息,他自己也順便喝杯葡萄酒。店裡面的掌柜是個老婦人,她殷勤地問著利德宛,劍看起來好重啊,要不要放下來休息一會兒,利德宛不疑有他,便點了點頭,把劍放下來交給這名老婦人。當葡萄酒瓶子和酒杯送過來之後,利德宛發現酒瓶已經開封,而且裡面的酒也只剩下一半,於是便要求老婦人換一瓶新的酒。就在這老婦人不知怎地老在那裡磨跚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群男人跳下馬來。門一打開,這群身上沒有裹戰甲,但手中卻握著劍的男人便粗暴地闖了進來。利德宛立刻感到迎面襲來的殺氣,於是慢慢地站起身來,這時只聽見這九個男人當中,有一個似乎是主導立場的男人低聲地笑道。
「你這個老太婆,不是叫你拿瓶新的酒出來嗎,怎麼這麼小氣啊!」
這人便是黑羊公國當中,也算是相當有權力的騎士──積加。
「積加,你這是幹什麼?」
利德宛這是多此一問,因為積加的兩眼之中,正透露著完全已經逸出常軌的異樣光芒,這個光芒已經比任何有聲的回答更清楚且充份地說明了眼前的一切。那老婦人原來是想讓利德宛喝下攙有毒藥的酒。利德宛此時不禁想起了霍爾第所說過的話:「時代的劇毒足以叫人迷醉。」。這句話對積加此時的模樣作了最好的詮釋。時代的劇毒已經迷醉了積加的心志,就像酒精教人扯下表皮,露出真正的本性。明白了這一點,利德宛此時所應該作的,當然就是用劍來保護自己。但是方才替利德宛保管劍的那名老婦人,此刻像是被無形的惡魔用手給推倒似地,正從另一個窗口跳了出去,拚命跑過街道的那一頭了。這名老婦人大概是收受了積加的幾枚銀幣才替他們作這個勾當,現在又順便拿了利德宛的劍,也可以賣個幾枚金幣。為了老婦人能夠有更易寬裕的晚年,利德宛卻被迫陷入這個絲毫不值得慶幸的險境。一個人空手被九名劍士包圍,而其中的積加更是黑羊公國當中屈指可數的騎士。
嘲諷的笑聲從四面湧向利德宛:
「利德宛大人的劍術,在馬法爾全國堪稱是技冠群倫,不過這是在有劍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劍還能夠發揮劍術的話,請務必讓我們這些人開開眼界喲!」
聽對方說著這種令人不悅的言詞,利德宛卻想不出有什麼毒辣的話可以反擊,所以便沉默地一語不發。他一面正視著積加,一面伸出右手。
利德宛伸手拿起的,是桌上的一座燭台。一座以熟鐵打造,既沉重、又實用的燭台。將蠟燭拔出之後,便露出一支大約有成人中指的長度,頂端尖銳鋒利的鐵針。積加的嘲笑立刻就畏縮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的神情。甚至連「上!」的命令聲也顯得驚慌。在他的命令下,有名刺客用腳在地面上猛力一蹬,拿著劍對利德宛撲過去。利德宛用燭台擋住他由上往下砍的劍,然後踹中刺客的腹部。這名刺客一面痛苦地咆哮著,一面踉蹌著滾倒在地面上。在這同時,有另一名刺客從左邊方向攻擊利德宛,利德宛於是一閃,在他躲開刺客攻擊的同時,也刺出手中燭台,鐵針正好刺進刺客的左眼。刺客痛苦地哀號,身子向後仰的同時,手中的劍掉了。利德宛於是在這一瞬間,拾起了刺客所掉落的劍。
Ⅱ
利德宛得到這把劍之後,先對著空中揮旋了一下,然後把劍尖對準積加,以非常冰冷的笑聲說道:
「怎麼樣,我已經有一把劍了。想不想試試這把劍利不利呢?」
挑釁對此時的情況來說,是個相當有力的武器。當一個人與眾多敵人交戰的時候,讓對手冷靜下來是相當不利的。最好讓對方瘋狂地憤怒,擾亂人與劍的動作,這樣才能增加勝算。
「怎麼樣,你們這些卑鄙小人,區區一個敵人拿著一把劍,就叫你們害怕成這樣嗎?」
「住口,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大話!」
刺客於是同時揮刀向利德宛砍了過來。利德宛用劍擋開第一陣攻擊之後,身子一轉,便刺中了第二名刺客的肩頭。利德宛不管對方痛苦的哀號,把劍尖抽出之後,一面迴轉身體往下蹲,讓刺客從後方所發動的攻擊揮了空,接著便砍中了對方的大腿。在一陣連續的哀叫聲中,利德宛整個身體往上跳躍,將自己修長的身軀拋向門外。一飛出屋外之後,敵手也緊追上來,利德宛躲開對手的一記白刃,在地面土旋轉一圈又往上一跳,一眨眼之間,便擊倒了另一名刺客。雖然利德宛並不是要聽話地乖乖「住口」,不過在這打鬥的過程中,他確是一聲都不吭。連續四個人被擊倒之後,刺客們開始膽怯起來,就在這時候,從黑夜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愈來愈接近他們。
「利德宛!利德!」
對利德宛來說上這個聲音是他絕不可能聽錯的。而刺客們大概也是一樣。利德宛和安潔莉娜公主,是「全馬法爾帝國最勇猛的一對」,一想到要與這兩人交手,刺客們似乎就失去了當初要動手的決心。於是他們紛紛收起自己的劍,踩著惶恐零亂的腳步,往暗處里逃散而去。而積加似乎無法像他們如此地放棄,還在去留之間猶豫地拿不定主意;片刻之後,一匹軍馬高聲嘶啼著出現在他的面前,接著一道人影,從馬上躍下站在積加的面前,動作之輕快,令人難以相信她身上正披著戰甲。而她就是利德宛未婚妻安潔莉娜公主。積加此時的行為完全超乎他人的想像。積加把視線從公主責難的臉上岔開之後,便開始嚴厲地譴責利德宛:
「我有話要說。利德宛,你本來就是一個與黑羊公國毫無關係的人,憑什麼繼承國公的地位?我無法接受,正因為無法接受,才會採取這個行動。你要知道,我可不是無緣無故的。」
聽積加這麼一說,安潔莉娜公主向前踩出一步,激烈的視線狠狠地抽打著黑羊公國的騎士:
「如果你不服的話,應該要以正當方式來追究是非曲直。追究之後如果還是不服的話,才用武力來堅持你的意志。可是你完全不是如此,甚至是突然從背後偷襲他人,失敗之後才強辯自己是有理由的,你以為這樣會有誰同情你?你怎麼不先反省自己才開口呢!」
安潔莉娜公主的話鋒,幾乎與劍同樣地銳利。積加被說得啞口無言,羞愧之情反轉為激烈的憤怒,怒火攻心的結果,使得積加的臉像是喝了劣質的酒,在宿醉之後呈污濁的紅黑色,他使力地咆哮著:
「好,既然如此,利德宛,你我不妨用手中的劍,堂堂地一較高下,證明你的確有資格坐上黑羊國公的寶座吧!」
「這是什麼話?」其實利德宛只要這麼唾棄一聲就可以了。但是,很奇妙地,利德宛一點都沒有想要責備積加的意思。積加具有濃厚的世代傳承觀念,他之所以將利德宛貶謫為一個沒有來歷的異鄉客,對利德宛沒有絲毫忠誠心,都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有朝一日,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外國人,霸佔了馬法爾帝國的皇位,還要求朝臣必須以服侍皇帝的忠誠和服從來服侍他的話,利德宛大概也同樣會感到不愉快吧。所以,此刻的利德宛並無意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責難積加。儘管如此,也不能因為如此就把黑羊公國的主宰權交給積加,因為這將等於漠視阿爾摩修大老的期待與囑咐。
在作過各種考慮之後,利德宛不禁又開始感到厭煩不堪,甚至又再度有了這樣的念頭,拋棄所有的地位和權勢,只帶著安潔莉娜公主和帕爾,一起踏上流浪的旅程。利德宛為官的缺點,就是他這種偏向逃避的癖好,如果依照安潔莉娜公主的說法,「利德宛又開始吝惜付出自己的才幹。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從容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呢!」。不過,不管怎麼樣,積加可一點都不懂得利德宛希望能逃避的願望,以及利德宛為官所必須背負的使命。此時的積加或許是有些自暴自棄,可是此時的他也只能夠把自己的命運,託付在一對一的劍擊當中。利德宛只得重新把他手中那把沾滿血跡的劍握好,與積加面對面,正當兩人要往腳下一蹬的時候──
「耶魯迪軍來襲!」
交雜著悲鳴的報告聲,撕碎了夜晚的空氣,兩把即將衝突的白刃,此時似乎被一道無形的牆給遮住了。在這片由黑夜所交織而成的厚重畫布上,有好幾個地方正散布著金黃色的點。正當這些點似乎並排成一列的時候,一條紅色的線出現了,轉眼間,把暗色的天與暗色的地,作了明顯的區分。士兵們向夥伴告知火災的聲音此起彼落地四處飛著。原來始終緊咬住馬法爾軍背後不放的耶魯迪軍,此時射出火箭,發動了火攻。可見拉薩爾不但忍著肉體上的痛苦,還一面在研擬對策,他命一隊士兵從另一條路線急行,好實踐他的奇謀。
現在已經不再是與積加比較個人武勇的時候了。利德宛立刻收起手中的劍,一言不發地走向自己的座騎,而安潔莉娜也像是乘著風般輕快地跟隨在利德宛身後。積加獨自一個人,被他想要打倒的敵人給撇下不管了,積加就這樣手中握著劍,茫然地呆立在黑夜之中。在他這一生當中,從沒有經歷過這般羞辱愚蠢的時刻。不久之後,無處發泄的憤怒與屈辱將他整個臉給扭曲了起來,積加踏出腳步,向自己的馬走去。他已經決定,要利用耶魯迪發動突擊的這個好機會,趁著混戰殺死利德宛。
利德宛和安潔莉娜公主快馬趕回來的時候,馬法爾軍的陣營已經到處響起一片刀槍的撞擊聲,人和馬、風和火彷佛在跳著一場狂亂的舞蹈。怒吼與悲鳴聲此起彼落,黑影到處跑來跑去,而血腥與火灰的氣味已經乘著風吹進人們的嗅覺當中。在軍馬聲聲悲痛嘶啼聲中,還夾帶著狗的兇猛吠聲,這陣聲浪逐漸向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靠近了,公主於是收緊手中的韁繩。
「霍爾第,是你嗎?」
「啊,您在這裡啊,公主,看見您平安無事,真的是太好了!」
霍爾第騎著馬,左右兩旁帶著四頭的猛犬,爽朗地前來向公主打招呼!
「呀、公主的夫婿大人也平安無事。」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餘暇去理會他人的揶揄了。利德宛只覺得自己必須為沒能及早查覺耶魯迪軍已經逼近己方而負責。他只對霍爾第點了點頭,便飛快地朝皇帝的本營疾馳而去。霍爾第原本要跟著利德宛身後追過去,但是當他的視線突然向後看的時候,他看見積加正從黑夜深處,跟著利德宛飛馬過來了。僅由他那充血的可怕表情,霍爾第立刻就明白了。
接下來所發生的這場戰鬥,日後被稱為「普力茲連夜戰」,在戰爭史上,並沒有被給予太高的評價。因為整個作戰的過程並沒有任何緻密的作戰構想,完全是基於一方深切的執著、與幾分的偶發性才構成的一場戰鬥,不過,這並不意味這場戰鬥就不苛酷激烈、也不悲哀凄慘。這場戰鬥的主謀者,也就是耶魯迪王國的拉薩爾將軍,此時已經完全不考慮士兵的損耗,正傾出他麾下所有的兵力,對敵人發動最猛烈的攻擊。
馬法爾的總兵力在此時是四萬五千、而耶魯迪軍則有二萬八千,這所有的兵力已經全數投入這場激烈的死斗之中。所謂的「普力茲連」,所指的並不是此時成為戰場的地名,而是一句馬法爾話,意思是「血淋淋」。雙方的士兵用劍割開敵人的頭盔,用長槍刺穿了敵人的戰甲,遭人砍斷的手臂飛向夜空,泉涌的鮮血像是一條尾巴般拖在手臂的後面。互相纏鬥的士兵從馬上翻滾下來,正好被落下來的馬蹄,將胸骨給踩得粉碎。人和馬相繼地倒地,為舊有的血跡再重新加註新鮮的血漬。掌管死亡與痛苦的惡魔,一面發出尖銳的狂笑聲,一面在士兵的屍體上亂舞,還不斷舉起無形的鐮刀對準這些犧牲者猛力地砍下去。這雖是一場混戰、亂戰,但是當卡爾曼立於陣前,而利德宛與安潔莉娜也趕來指揮的時候,整個戰局的大勢便開始扭轉。耶魯迪再三反覆著猛烈的攻擊,前後六次突入馬法爾軍的陣營中,但也六次被擊退,每一次都造成五百至一千以上的犧牲者。
「卡爾曼在哪?馬法爾的皇帝在哪裡?如果你珍惜自己的名聲,就立刻站出來吧!」
有人用耶魯迪語大聲高吼著。在一片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只見一條漆黑的騎影,帶著一條空蕩的袖子,在夜風中彷佛不祥的旗幟般飛舞著。「這人好像是統帥耶魯迪軍的『獨臂將軍』奧布拉希特。」。充滿畏懼之意的聲音在馬法爾軍中流傳著。此時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向皇帝進言。
「陛下,獨臂將軍是個不容易對付的敵手。不過我倒有一個主意,請陛下把他交給我。」
「好吧,就交給你了!」
卡爾曼點頭同意。
Ⅲ
不久之後,拉薩爾聽見附近有叫聲。
是有人用耶魯迪語大聲地喊著,「皇帝,是皇帝,皇帝要逃走了!」
拉薩爾透過眼前這一片黑暗與煙霧,在渾沌之中發見了一條疾馳的騎影。那鑲有徽章、只有皇帝才可以披戴的斗篷,在拉薩爾充血的視線當中,彷佛正綻開華麗色彩的花朵。拉薩爾於是無言地掉轉馬頭,單槍匹馬地追了上去。此時的他已經把理性置之於一旁,在狂妄執迷的意念之下,他放下了指揮全軍的責任,選擇了個人的慾望。不過,如果能擊斃皇帝卡爾曼的話,其實也就意味著全軍的勝利,所以拉薩爾的選擇也不能說一定是錯的。拉薩爾快速地向前突進,並且斬殺了三名企圖要阻擋他的馬法爾騎士。拉薩爾僅用兩隻腳操控著身下的座騎,然後以左手揮舞著劍,巧妙嫻熟的作戰姿態,令人難以相信他在幾天前才失去一隻手臂。
拉薩爾緊追不捨,跑了將近一千步之後,終於追上了皇帝。
「請您投降吧,陛下!」
耶魯迪王國的年輕勇者,聲音閃爍地喊著,但仍勉強遵守著對待王者的禮儀!
「我保證您會受到光榮的待遇!請不要再這樣難堪地逃亡了!」
所謂光榮的待遇,就是讓拉薩爾親手砍斷他的首級。當皇帝稍微緩下馬步的那一瞬間,拉薩爾追上來了。他一邊發出勝利的叫聲,一面高舉著劍往下砍。皇帝身子一沉,巧妙地避開這致命的斬擊。這必殺的一劍揮空之後,拉薩爾於是乘勢穿過皇帝的左側,然後掉轉過馬頭,與皇帝面對面。
「啊,你不是皇帝……!」
拉薩爾喘著氣。失望與怒氣緊緊地勒住他的心臟,致使他無法再發出任何追究的聲音。這名引誘拉薩爾的騎士無視於耶魯迪人的憤怒,只是脫掉身上的斗篷,並且拔出自己的配劍。這名騎士當然就是利德宛。
「你是誰?」
拉薩爾終於又問出了一句。
利德宛對眼前的情況也感到同樣的意外。固然他並不十分清楚拉薩爾的相貌,不過從一隻袖子在風中飄蕩的身影,他還一直深信此人除「獨臂將軍」奧布拉希特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物。不過仔細一想起來,奧布拉希特所斷的是右手臂,而眼前的這名男子是缺了左手臂。
「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的,你到底是什麼人?我乃黑羊公國的繼承人利德宛,此時正隨侍皇帝陛下。」
「哦,經你報上姓名,果然沒錯。」
遺憾悔恨的火焰在拉薩爾的兩眼裡燃燒起來,而他臉頰上的那道傷疤也開始浮現出赤紅的線條,這時候,利德宛知道了對方的真正身份。他就是九柱將軍的一員,到今年三月還是帝都奧諾古爾,擔任駐在大使的拉薩爾將軍。雖然他是個不遜於奧布拉希特的強敵,但是怎麼會變成獨臂呢?利德宛不禁感到疑惑,但是在敵手狂怒地發動激烈斬擊之時,這個疑問被衝散了。利德宛勉強接住敵手的第一劍,接著就開始一對一的激烈打鬥。
若論利德宛在前半輩子中所遭遇最兇猛的敵手,應當就是過去曾強奪龍牙公國的德拉鞏遜。但是就危險程度而言,拉薩爾也不比德拉鞏遜來得遜色。斬擊的銳利與威猛,的確令利德宛感到震驚,但是當然無法叫他畏怯。
兩人在馬上的斬擊已經達到三十回合。火花隨著撞擊的劍飛舞著,然後又散落了。拉薩爾的盔甲已經被打落,而利德宛的腹甲也已經出現龜裂。獨臂的拉薩爾一時坐騎失去控制,而在馬鞍上搖晃的時候,利德宛的劍迎面砍來。拉薩爾無法閃躲,於是從馬鞍上滾落,但是在落下的那一瞬間,他回頭一刀切斷了利德宛手中的韁繩。利德宛於是也失去平衡,砰地一聲落地了。這回輪到拉薩爾揮劍逼近利德宛,就在充滿殺氣的劍即將砍下之時,利德宛在接近自己頭額的地方把劍擋回去,然後向前刺,把劍撥開,然後又砍過去。刀劍的撞擊聲和呼吸聲零亂地攙雜在一起,而兩人的位置也不斷地變換,幾乎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致使趕來協助利德宛的安潔莉娜公主,也只能把箭翎搭在弓弦上,遲遲找不到發射的契機。
不過,一決勝負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當雙方手中的劍正激烈地相互啃咬時,拉薩爾舉起一隻腳,企圖把利德宛踹倒。利德宛驚險地躲開這一腳之後,便在下一瞬間把劍換到左手,以右手拉住對方那隻空蕩的袖子用力一拉。拉薩爾的身體失去平衡,往旁邊一斜,便踉蹌地跌倒在地面上。利德宛的劍緊接著往側面一揮,刺進了這名強敵的右邊腋下。是一道致命傷。無聲的悲鳴與鮮血,從拉薩爾的口中迸出,只見他稍微往後仰,便無力地趴伏在地面上,像個泥作的人偶似地。最後的一聲喘息從草地上攀爬而過:
「……如果我還有兩隻手的話,就不可能輸給你的……」
利德宛深切地感受到拉薩爾的悔恨。利德宛雖然無從得知這名強敵之所以會失去一隻手臂的原由,但是那一定發生了相當嚴重的事件。黑羊公國繼承人把手中的劍一甩,揮落敵人的鮮血之後,便單膝跪在敗者的身旁,低聲地向他問道:
「你想讓誰知道你死亡的消息嗎?拉薩爾大人?」
已經沒有回答了。耶魯迪王國的九柱將軍拉薩爾,憑仗著他的陰謀與武勇,嚴重地打擊了馬法爾帝國的基石,但是他自此之後,就再也沒有張開他緊閉的眼瞼。享年二十六歲。
拉薩爾的死,也就等於是全部戰爭的終了。
「普力茲連夜戰」其實是一場私戰,在拉薩爾死後,耶魯迪軍便頓時失去了統帥的中樞與戰鬥的目的。一群喪失戰意、狼狽不堪的士兵,開始從毫無秩序的戰鬥轉向毫無秩序的潰逃。皇帝發出「此時應完全斷卻後顧之憂」的命令,馬法爾士兵於是轉而追擊耶魯迪軍,一直到天亮之時,總共斬獲了六千個首級。在這場亂戰之中,黑羊公國軍的將軍積加也被列入戰死的名單之中,不過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所受的傷並不是刀劍或者槍矛所引起,而是遭猛獸以利牙啃斷他的咽喉所造成的。
到隔天五月九日的時候,好幾個報告從國內外傳到正在行軍途中的皇帝本營。
「金鴉國公蒙契爾,俘虜了烏魯喀爾國王耶布雷姆三世。」
「蒙契爾國公,促使耶布雷姆三世與他同行,正由舊茲魯納格拉領北上,朝帝都奧諾古爾行進中。」
「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宣布剝奪拉薩爾大人的官階。罪狀是殺害敕使奧布拉希特大人。」
「耶布雷姆三世不在本國期間,烏魯喀爾王國境內滋生混亂,國內上下正一籌莫展。」
「帝都奧諾古爾域內也略顯混亂,貴族與朝臣之中,甚至有脫離帝都以走避戰亂之迫害者……」
上述的這些報告當中,有部份是事實,當然也有部份是誤傳。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馬上作出正確的判斷。不過有件事是無庸置疑的,那就是金鴉國公蒙契爾,已經無意再繼續墊伏下去了。他此時正率領麾下的軍隊,朝帝都的方向行進中。這個舉動當然不是敕命所允許的。諸侯任意舉兵朝首都進軍的行為,不僅僅是在馬法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軍法所嚴厲禁止的。一旦公然打破了這個禁令,蒙契爾的行為便被視同叛亂。
「金鴉國公到底在想什麼?」
明理的文武官員不禁都皺起了眉頭,但是對於極小部份的人來說,整體的事態再明白也不過了。金鴉國公蒙契爾,根本就是在叛變,利用皇帝不在的期間,佔領帝都奧諾古爾城,然後抬出某個皇族的人來作傀儡,以達成他企圖掌握全盤政權的野心。但是,像蒙契爾這樣的人物,縱使想利用眼前的混亂好趁機篡奪國權,他又如何為自我的行為作辯解,使自己的行為合理呢?如此的作法不是只會讓自己惡名昭彰嗎?這個疑問叫每個人都感到困惑。
在這個時候,惟一能夠了解蒙契爾心中意圖的人,大概只有皇帝卡爾曼一個。因為卡爾曼確實知道。他自己先弒殺父皇,然後才頂起至尊皇冠的這個秘密,蒙契爾也是知道的。一旦拉薩爾企圖親自執掌政權的時候,就會把卡爾曼是弒父罪人的這個事實,公諸在世人面前,並且主張自己把卡爾曼驅出皇位的作法是為了維護正義。拉薩爾將軍死後,背後的耶魯迪軍已經不足為懼,但是等在卡爾曼前方的,還有一個更強有力、更值得恐懼的敵人。不過,同時也是最後的敵人。只要將蒙契爾擊斃,能夠令卡爾曼畏懼的敵人或許就不存在了。
無論如何,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要比蒙契爾更早返回帝都,即使只快一天。
Ⅳ
五月九日,金鴉國公蒙契爾已經來到帝都奧諾古爾南方,大約只有一百斯塔迪亞(約二十公里)的位置。他暫時將陣營設置在此,整頓全軍的秩序。一方面是他已經確認自己可以比卡爾曼先行到達帝都,一方面是要在這個地方,等待他另一個策謀的成果。在這同一天,他將帕薩羅威茲侯爵從帝都逃脫出來的一家人,迎進自己陣營之中。蒙契爾對著年幼的依德莉達公主笑著說:
「讓我準備一個帝國,送給公主當禮物吧!」
這是蒙契爾的不良嗜好。雖然不是全然不管對方是什麼人,不過他經常會忍不住要吐出一些把自己充作奸臣或惡棍之類的話。對這個充滿智略與野心的青年來說,這似乎是他的一種宣洩方法。侯爵雖然默不出聲,不過他從帝都逃脫的行為,也已經表示出他內心所作的制斷,他除了把自己一家的命運託付給蒙契爾之外,已經別無選擇了。依德莉達公主問著蒙契爾說:
「蒙契爾先生會當皇帝嗎?」
「……雖然不是現在,不過遲早會的。」
「那麼現在的皇帝先生怎麼辦呢?」
這個企圖要篡奪皇位的年輕人,並沒有立刻回答小女孩這個天真無邪、率直的問題。事實上,蒙契爾從來未曾憎惡過卡爾曼個人。他之所以要打倒卡爾曼,並不是因為憎惡,而是由於野心的緣故。在他人的眼裡,蒙契爾的居心或許是令人畏怯且厭惡的,但是蒙契爾不得不如此,因為有一股連他自己都無法抑制的火焰,在胸中熊熊地燃燒著。
「公主,馬法爾是一個大帝國。但是無論在大國家或是在小國家,皇位都是一樣的,寬度只能夠容得下一個人坐。」
如果想要獲得這唯一的席位,而這個席位已經被其他人所佔據的話,就只好用武力來奪取。而使用武力的方法,應該是比利用奸謀要值得讚賞。不過,蒙契爾並不需要什麼讚賞。雖然他希望自己在如何行使權力方面能夠獲得讚賞,但在獲得權力的手段方面,卻不想執著於他人的評價。當然儘可能的話,最好能夠讓流的血減低到最少,不過如此的想法倒也像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因為篡奪皇位的企圖原本就是他個人自私的野心。反正所有的過去與傳統,除了靠流血全部洗刷掉之外,也沒有什麼其他方法了。
※※※
在帝都奧諾古爾城中,鋼雀國公拉庫斯塔的雙肩所背負的責任是最重大的。他率領二萬五千名士兵,嚴密守護帝都的城牆與城門,並且不時派出偵查隊,隨時調查國內外的狀況。特別是在皇帝卡爾曼行蹤不明的時候,更是竭盡全力為尋找皇帝下落而努力。好不容易到了五月十日,終於得到皇帝依然健在的報告。
「金鴉國公企圖成為馬法爾帝國的支配者,這無異是用胡桃想要把巨象給擊倒。很快地,他就會知道自己的失策了。」
拉庫斯塔如此肯定地斷言。他身負守護帝都的重責大任,如果自己先動搖的話,那麼城內的治安也就難保了。金鴉國公蒙契爾雖然是一個十足令人恐懼的敵人,但是皇帝即將返回帝都,自己只要再支撐幾天就可以了,憑帝都堅固的城牆,應該是可以堅守到底的。如果皇帝軍在攻防戰當中及時趕回的話,甚至可以從前後兩端夾擊金鴉公國軍。
拉庫斯塔原本也希望能夠趕去救援皇帝卡爾曼二世,但是金鴉國公蒙契爾的軍隊已逐漸在逼近之中,此時又不宜讓帝都空虛。況且真讓帝都呈真空狀態的話,又恐怕軟禁中的皇后亞德爾荷朵會進行什麼陰謀。惟一能說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安然無損的黑羊公國軍此時正守護在皇帝的身邊,獲得此報告時,拉庫斯塔才算是安心了。只要有利德宛在皇帝身邊,暫時皇帝應該是沒有危險了。
奧諾古爾城內,由於物資不足,糧食與衣物的價格開始急遽上升。拉庫斯塔當然也發布了嚴格的管制令,但是光靠武力的管制,仍無法控制如此的事態。況且拉庫斯塔的許可權,原本就局限在軍事方面,有關商業與民政的管理,另有其他職掌的官員。在這些官員的眼中,拉庫斯塔不僅太年輕,而且又是個道地的軍人,根本就不懂得商業和民政的管理。再說他也不是宰相,憑什麼對所有的官僚發布管制令?朝臣之中便有人發出如此的不平之鳴。再加上有部份商人攜帶了些許謝禮來向他們哭訴,這麼一來就更加不能坐視不理。這些朝臣於是集體涌到拉庫斯塔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請願、抗議,要求他放寬管制令的限制。這麼一來,令拉庫斯塔感到怒不可抑。守護帝都是皇帝所親自賦予他的職責,他一面背負著自負與使命感,一面又擔心皇帝的安全,憂慮金鴉公國軍的來襲,而且他本身也已經許久未曾回到銅雀公國的領地,需要擔心的事情像山一樣高,奈何這些官僚竟然收受商人的賄賂,不但為眼前一小部份的利益而斤斤計較,甚至還企圖在城內散布動亂的謠傳。真是不可原諒。拉庫斯塔於是一律拒絕這些官僚的所有要求,並且公開宣言,若再有人提出要求,將判處下獄之罪。這麼一來,官員們儘管一面破口辱罵拉庫斯塔,暫時也只能退散而去。就在這之後不久,宮廷顧問官裘拉傑發了一封致拉庫斯塔的邀請帖。
拉庫斯塔忍不住啐舌,這邀請帖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挑在這諸事繁忙之際,但是此時又不宜貿然謝絕,拉庫斯塔只得接受了裘拉傑的邀請,而他前往赴約的時間已經是入夜之後了。
「不知您有何貴幹呢?顧問官大人」
雖然拉庫斯塔對於裘拉傑個人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惡意,可是卻不知不覺擺出了一副冷漠的態度。拉庫斯塔已經打定主意,裘拉傑若是提出釋放皇后亞德爾荷朵的要求,一定馬上就加以拒絕。不過裘拉傑只是圓滑地扮著笑臉,這人原本就生得一副醜惡的相貌,即便是扮出笑臉也無法討人喜歡,不過他倒是一副很誠實的樣子,一面慰問拉庫斯塔的辛勞,批評朝中官員不合作的態度,並且表明自己的立場,說自己絕對支持拉庫斯塔的作法,說著說著,便奉勸拉庫斯塔品嘗茲魯納格拉最有名的紅葡萄酒。裘拉傑原本就是個著名的品酒專家,對茲魯納格拉所釀造之葡萄酒的品質,更具有無與倫比的監賞功力。拉庫斯塔此時正對自己的職務與人際關係而感到疲憊,當有人向他展現友好時,自然是不會感到嫌惡,所以拉庫斯塔接受了。說拉庫斯塔大意或許是殘酷了些。不過基於公務上的考量,拉庫斯塔僅僅喝了一杯。即使裘拉傑很是殷勤地勸說,拉庫斯塔還是鄭重地謝絕。他原本就無意久留,不過當他想開口告辭的時候,喉嚨深處竟突然感到一陣刺痛,鬱悶、灼熱的物體迅速地向外推擠。
發出一個異樣的怪聲之後,拉庫斯塔吐出了血塊,並且開始劇烈地咳嗽,拉庫斯塔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卻有一條條紅色的小蛇從他的指縫間爬竄出來。痛苦的感覺灼燒著胃部,視野逐漸地暗去,但是拉庫斯塔仍剛毅地支撐著自己,踉踉蹌蹌地站起來:
「奸人、奸詐小人。你好大的膽子……」
拉庫斯塔伸手按住自己的劍柄,手裡已經沾滿了從他口中所吐出來的鮮血。拉庫斯塔年紀雖輕,但是深受皇帝的重用,即便是在崇尚武勇的馬法爾帝國中,不但是屈指可數的將軍,也是一名通曉劍術的劍士。儘管已經吞服下遠超過致命量的茸毒,他還是把劍拔出了一半,奈祭在劍還沒有完全拔出以前,整個視野已經轉為一片黑暗。拉庫斯塔用另一隻手抓住窗帘以支撐自己的身體,失明的眼睛仍瞪視著宮廷顧問官,然後一步一步地靠近他。
裘拉傑似乎是嚇得魂飛魄散,好不容易才勒住自己即將滾落恐慌深淵的精神,將之維持在均衡的斷崖上。他於是快步地跑向牆邊,抱起了一隻約有幼兒的頭那般大小的青鋼製花瓶,然後高舉過頭,對準目標擲了過去。沉重的花瓶於是擊中了拉庫斯塔的頭部,發出一聲令人不悅的渾濁響聲之後,便滾落到地面上。銅雀國公拉庫斯塔,就這樣被一名原本連他的一隻手指都無法傷害的軟弱文官奪去了他年輕的生命。
當確認拉庫斯塔確實已經一動都不動的時候,裘拉傑這才一面調整自己的呼吸,然後向死者的軀體靠近。血腥的濃烈氣息令他不堪地皺起了自己的五官,但是手裡邊還是繼續忙碌地搜索著死者的衣服。不久,他那沾滿血跡的指尖終於捏到一串光度黯淡的鑰匙,這就是裘拉傑的目的所在。為了取得這串鑰匙,他甚至犧牲了過去所辛苦建立起來的政治家名聲。裘拉傑從不曾毒殺任何與他毫無冤讎的人,但這也是到昨天為止。在今後的人生當中,他將永遠背負著「卑劣的毒殺者」這樣的壞名聲。不過,裘拉傑是在對這一切早有了充份的覺悟之後,才為自己的前途作出這樣的選擇。
自從接獲皇帝行蹤不明的報告之後,便一直被軟禁在宮廷內院的皇后亞德爾荷朵,這時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粗暴的響聲,不禁緊張地緊繃了全身。難道是銅雀國公拉庫斯塔,企圖要侵入內院加害於她嗎?
她的預料當然是落空了,因為此時出現在門口的,竟然是追隨亡父多年,同時也是她所熟悉的舊臣。
「內親王殿下,微臣來救您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裘拉傑?」
亞德爾荷朵的聲音與表情,竟然是不信任的神色更甚於喜悅之情。如果是正式的釋放,那拉庫斯塔大人應該會親自來到皇后的面前,為他的所作所為謝罪不是嗎?裘拉傑不應該有這樣的許可權。不過亞德爾荷朵的疑問,在裘拉傑難得興奮的說明中得到了解答。原來他已經與金鴉國公蒙契爾連手,企圖將皇帝卡爾曼逐出皇位,在他們的秘密協定之中,有一項就是毒殺擔任帝都守護之職務的銅雀國公拉庫斯塔。這一切對亞德爾荷朵來說,簡直是太出乎意料外了,但是她並沒有將自己的驚愕形之於色,只是一動也不動地,靜靜聽著裘拉傑所說的話。她感覺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年齡還不滿二十歲的她,此時已成為征服者的皇后正室,原本意欲以丈夫與列國作為發揮權謀的對象,卻在尚未有任何作為之前便遭到軟禁,而此時被人釋放,卻又是因為一個自己所不曾參預、也完全不知情的策謀。
「那麼,內親王殿下,現在就請您離開這個令人鬱悶的地方,和金鴉國公見面吧。蒙契爾國公已經有承諾,願意在事成之後,將舊茲魯納格拉領內的二十州歸還給我們。屆時,內親王陛下就能夠重回祖國的懷抱了。現在就請您離開這裡……」
「不。」
「啊……您說什麼?」
「我不是茲魯納格拉的內親王,而是馬法爾的皇后,馬法爾皇帝卡爾曼二世的妻子,此時此刻的身份,已經不宜再談論過去的悲痛。」
當亞德爾荷朵如此冷峻且嚴酷地回答時,裘拉傑那醜惡的臉不禁因狼狽而怪異地扭曲起來:
「卡爾曼是奪取我茲魯納格拉祖國的侵略者,對於這樣的人,您還要假裝盡什麼忠義嗎?您難道忘了祖國的恩澤?」
「你如今能擁有宮廷顧問官的地位,可是卡爾曼二世所賜給你的。真正忘恩的人不就是你嗎?」
亞德爾荷朵的指責彷佛利刃般刨剜著裘拉傑的內心深處,這個茲魯納格拉的舊臣滿臉冒出油光的汗水,一時竟無言以對。不過這鬱悶渾濁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從室外傳來了一陣充滿恐怖與疑惑的叫聲。
「金鴉軍,是金鴉軍攻進來了,有人打開城門,把金鴉軍引進來了。」
原來裘拉傑事先早已揣測好時機,命舊茲魯納格拉王國的部下打開帝都的城門,將趁黑逼近的金鴉公國軍給引進了城內。亞德爾荷朵明白了眼前的事態,於是對裘拉傑投以冷漠的一瞥,然後就轉身走回自己的卧室,把房門關上,讓裘拉傑碰了一鼻子灰。當門內傳出上門栓的聲音時,這個茲魯納格拉的舊朝臣喪氣地垂下了肩膀。
蒙契爾先是促使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將拉薩爾將軍趕進絕路,現在又操縱裘拉傑這個傀儡,害死了拉庫斯塔國公。他在這兩年內所布下的謀略網都一一奏效,此時更讓金鴉公國的軍旗,得以飄揚在帝都奧諾古爾的城頭上。只要再一步,就可以達成他所有的野心了。
「這一步可是相當大的一步,萬一踩進了無底的泥沼,後果可就慘不忍睹了。」
蒙契爾獨自佇立在空無一人的謁見廳,喃喃地對著自己說道。他還沒有脫下身上那件表面上到處裝飾著人血彩繪的戰甲。駐守帝都的銅雀公國軍雖然已經失去了主將拉庫斯塔,但仍然不願意把城無條件地交出來。
「拉庫斯塔大人已經死了,既然如此,你們是為誰而戰?為什麼要把帝都變成殺戮的血海呢?」
經由米克羅遜傳達了蒙契爾的宣告之後,銅雀公國軍終於放棄抵抗,並且同意退出城外。這一點或許可以證明拉庫斯塔的確深得部下的人心,不過不管怎麼說,到五月十一日早上的時候,帝都奧諾古爾已經完全在蒙契爾的掌握之中。蒙契爾先安排一個小隊的步兵,對自行關閉在內院的皇后亞德爾荷朵加以監視,然後就前去尋訪另一名被軟禁的人,那就是銅雀國公拉庫斯塔的公邸內所禁錮的魯謝特皇子。
「親王陛下,不,馬法爾帝國第二十六代皇帝魯謝特陛下。」
金鴉國公恭謹有禮地叩跪在幼兒面前:
「臣下來迎接您了。恭請陛下返回您正當的居所皇宮。臣蒙契爾將保護陛下您的聖體。」
至於另一名被幽禁在龍牙國公渥達之公邸內的愛謝蓓特大公妃,蒙契爾不認為有見她的必要。
對蒙契爾來說,他所需要的只是魯謝特皇子一個人,而皇子的母親愛謝蓓特大公妃,則不過是蒙契爾成就霸道的一個累贅、障礙。如果這女人在作為幼帝母親的同時,只是以奢侈揮霍為滿足的話,倒可以把她擺在皇帝的寶座旁當裝飾,但是愛謝蓓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以此為滿足,她時時刻刻都會尋找機會,取代自己的兒子以獨攬大權。正因為她內心具有根深蒂固的權力欲、怨恨、和耍弄陰謀的癖好,所以卡爾曼才會把她和她的孩子分開。對蒙契爾來說,當然也沒有任何理由會促使他給予愛謝蓓特更寬大於卡爾曼的待遇。
「米克羅遜,你在那裡嗎?」
「是的,閣下。」
心腹的部下一鞠躬之後,蒙契爾便低聲對他下令,一個非常簡短的命令,照舊處理。米克羅遜的表情有些僵硬,不過他還是又行了一鞠躬。蒙契爾則神情泰然地附加了一句:
「不得不如此哪,盡量讓她痛快一點就是了。」
米克羅遜退下之後,蒙契爾便走到外面的大理石陽台上,眺望著初夏的月亮,只是眼中並無深切的欣賞之意。
「就算活著,反正也見不到自己的親生孩子。暫時就請你帶著陰謀和不滿,遠離這個浮生塵世吧!」
彎細的月亮沒有理會蒙契爾的低語,只是把彷佛褪色金幣般柔柔的亮光,投照在年輕野心家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