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決
Ⅰ
五月十一日夜半時分,馬法爾帝國的帝都奧諾古爾城落入了金鴉國公蒙契爾的手中。翌日,皇帝卡爾曼二世在距離城外八十斯塔迪亞(約十六公里)的地方,接獲了這個消息。雖然僅僅比蒙契爾慢了一天,但是慢了這一天,就幾乎等於失去了一切。
「帝都的城頭上飄揚著金鴉國公的軍旗,城門則已經關閉深鎖。」
隸屬於拉庫斯塔麾下的銅雀公國騎士,為皇帝軍的陣營帶來了這個消息。他們與金鴉國公蒙契爾達成協議之後,便攜帶武器退出了城外。就蒙契爾的觀點來看,這麼做似乎是眼睜睜讓二萬多名的兵力加入敵方陣營,但事實上,如果這二萬多名士兵盤踞在城內,持續激烈抵抗的話,勢必會迫使他無法從容與逼近城外的皇帝軍一戰,所以毋寧讓他們平穩地退出城外,才是對蒙契爾自己有利的上策。而出到城外與皇帝軍會合后才得知內情的銅雀騎士,不禁悔恨交加地咬牙切齒,「早知如此的話,無論如何也要在城內持續抗戰,如此便可以大開城門,迎接皇帝陛下了」。卡爾曼經由他們的報告得知拉庫斯塔死亡的消息之後,不禁為痛失忠頁勇將而感到心傷,然而此刻卻甚至不容許他一味地悲痛。他對帝國全土發布了公告:
「皇帝軍絕不會失敗。朕不僅戰勝了庫爾蘭特,也打敗了耶魯迪。如今在朕的麾下依然有三十萬精兵健在。朕將擊退金鴉國公所提出之不法挑戰,並且在近日之內恢復國內的和平。」
雖然明知這只是虛張聲勢,但是卡爾曼卻不得不如此。事實上,此時在他麾下的,只有黑羊公國軍三萬三千名、銅雀公國軍二萬名,再加上直屬部隊,總數不過是六萬五千名士兵。況且奧諾古爾城牆素以難攻不落為人所謳歌,卡爾曼很明顯的面臨了兵力不足的困境。
「一聽說朕的行蹤不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輩似乎就開始蠢蠢欲動了。好,既然屍肉易尋,那麼也正好可以趁機將猛獸擊斃。這還真是教人啼笑皆非!」
儘管內心苦澀不堪,卡爾曼還是不得不承認,真正令人啼笑皆非的不正是自己嗎?御駕親征后自異鄉返回,國都卻為朝臣所奪取,身為一國之君卻被迫要攻擊自己的居城,否則將面臨無處可歸的窘境。在大陸諸國的歷史中,也曾經有被迫處於如是境遇的皇帝和國王嗎?儘管擁有「馬法爾雷霆大帝」的美稱,但是在想到這一點時,卡爾曼不禁感到自己的愚蠢。
銅雀公國的二萬餘名士兵對卡爾曼來說,毋寧是值得感謝的。但是要充份發揮這些士兵的兵力,就得要有足以供應的糧食。這一點雖然可以在開啟國內各地方的國有糧倉之後獲得確定保障,但問題是這些糧倉的開啟、以及糧食的運送,都必須要有一個能力很強的負責人,在短時間內完成這些事務的處理。這個任務最後是由龍牙國公渥達負責,原因是渥達雖然僅飲用少許毒水,但是身體目前還沒有完全恢復,尚且無法從事其他必須身披戰甲的軍務。
利德宛在皇帝身旁,不禁想著蒙契爾是不是落入了才能的陷阱當中。從少年時代,一起在王立學院就讀的時候開始,蒙契爾的才華始終壓倒群倫。無論在政治學、歷史、詩學、音樂、論理學、或者用兵學方面,他那華麗又鋒利的光芒,甚至超越了卡爾曼。卡爾曼儘管一面讚揚蒙契爾的才華,卻也經常在政治學與用兵學方面,與蒙契爾不相上下。
利德宛從不曾嫉妒過他們兩個人。論才智學識,自己是比不上蒙契爾;論雄才大略,自己又及不上卡爾曼。利德宛內心只有這麼單純的想法,甚至從未曾想過要與他們倆人對抗。利德宛過去曾經擔任過虎翼公國的國相,而此時則是黑羊公國的繼承人,這些地位是利德宛在少年時代所不曾想像過的,利德宛始終認為自己的境遇遠超過自己的才能,人生至此已別無所求。
只是,利德宛感覺有一件事必須先向皇上稟明。因為銅雀公國那些心中為復仇烈火所燃燒的騎士們,已經開始傳出類似這樣的話:「安潔莉娜公主是叛臣金鴉國公的妹妹,理應一併問罪!」。利德宛為此挺立於皇帝御前,表明自己的主張:
「安潔莉娜公主已經不是金鴉國公的妹妹,而是黑羊公國繼承人的未婚妻。儘管蒙契爾國公犯下了叛逆之罪,但是如果因此而要將公主一併連坐問罪的話,請恕利德宛礙難接受。」
利德宛在表明自己主張的同時,一面感到一股戰慄遊離過自己的體內。原因並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沉痛的自覺。這個令人悲傷的時刻終於來了,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由於卡爾曼與蒙契爾兩人對於皇位的爭奪,而被卷進鬥爭的時刻終於還是來了,儘管自己的預測已經獲得事實的應驗,但是利德宛絲毫沒有欣喜之情。卡爾曼凝視著利德宛的臉,一面同意地點點頭。皇帝那稍顯疲勞的眼光,柔和地輕撫過舊友的面容:
「朕明白。公主也曾經是朕的救命恩人,朕絲毫沒有將她連坐問罪的意思,你放心好了。」
利德宛於是一鞠躬,向皇帝致謝詞,但是一想到安潔莉娜公主心中之苦,卻又無法令自己真正安心。
「……於此重大時刻,得告知天下百姓一個重大秘密。宣稱為皇帝的卡爾曼,乃是在弒殺其父王波古達二世陛下之後,才頂戴皇冠的罪人!」
金鴉國公所發布的這篇宣告文,已經開始在馬法爾全國各地流傳,蒙契爾在他尚未入城以前,就已經使出了計謀。
「弒君者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這不僅僅是在馬法爾一國,也是列國列代不變的鐵則。馬法爾正統的皇帝,除波古達二世陛下的嫡長孫之外,別無他人。而強行使殿下離開其母後身邊,並加以拘禁的卡爾曼,其實是大逆不道的叛徒。金鴉國公蒙契爾的舉兵討伐,乃是為促使馬法爾政治回歸正道,不得不採取的無奈行動。明白事理的馬法爾人,請在熟慮之後為自己的行動做出選擇,究竟是要追隨弒君者,或者對正統的王者宣誓忠誠。」
宣告文之中還有這一段說明。而被迫與金鴉國公同行的烏魯喀爾國王耶布雷姆三世,也承認魯謝特皇子才是正統的馬法爾皇帝,並表明兩國修好的意思。
輕率而懞懂的烏魯喀爾國王,似乎正親身為「活該倒楣」這句話做一個活生生的示範。在蒙契爾間接的慫恿下,他舉兵入侵舊茲魯納格拉的領地,被俘虜之後變成了人質,一路上被蒙契爾拉著到處走。曾幾何時,他又與蒙契爾共同討伐「弒父罪人卡爾曼」,儼然是蒙契爾的同盟友人。如果這整出舞台劇是以他為中心來演出的話,任何激烈的殺伐和流血,似乎都像是鬧劇般地微不足道。當然對他本人來說,這一切事態是嚴重之至,因為他正苦心地維護自己的性命與身為一國國王的權威。而身在烏魯喀爾本國的王妃和王子們,也都憂慮著他的生命安全,終日籠罩在不安的譴責之中。但是對卡爾曼來說,蒙契爾所導演的種種情況卻是可笑又可悲的。他的國都被朝臣所奪,而皇后被扣押作人質,這樣的一個皇帝將會在歷史上留下不名譽的名聲。而惟一能讓他抹消這個不名譽的痕迹,脫離眼前窘境的方法,便是獲得完美的勝利。然而實際的狀況又是如何呢?他對國內所發布的動員令並沒有收到良好的反應,焦慮的神色在卡爾曼臉上是無法隱藏的。如果事態繼續拖延下去的話,那些始終在國境界限外摩拳擦掌、張牙舞爪的食肉獸,隨時都可能採取難以預測的妄動。當野心與慾望凌駕在彼此相互的不信任之上的時候,即便是耶魯迪與庫爾蘭特兩國,也難保不會攜住彼此臟污的手,一併入侵國境界限。
不,事實上,不改其劣根性的庫爾蘭特軍此時已經越過國境界限,朝帝都馬法爾進軍了,真可說是吃了苦頭又不知道學乖。不過,目前還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令人不悅的事實。
「人真的不是全能的。像我在小時候,就從沒想像過自己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此時身在本營的卡爾曼,一面聳動著肩膀,一面低聲、卻充滿自嘲意味地笑著,他身上裹著的戰甲正閃耀著金屬的光芒。利德宛無以為答,只是靜靜地望著皇帝那張略顯蒼白的臉。
「在那時候我一直相信,只要能夠活得很久就算是好事了。可是現在所面臨的卻是如此的情況。就算活得再久、再長壽,大概也只是平添一些不快樂的回憶罷了。」
「陛下根本還算不上高齡不是嗎?如此的感懷請過五十年以後再抒發吧!」
利德宛簡要地激勵卡爾曼。利德宛雖然是滿懷誠意,但是他畢竟並不善於言詞,所以也只能說出一些表面的話。另外,金鴉國公蒙契爾譴責卡爾曼乃是「弒父罪人」,對於這一點利德宛雖然沒有提及,但是這點卻令他不得不感覺到,有一道無形障蔽正阻隔在自己和皇帝之間。
五月十四日,戰端尚未開敗,但是在帝都高聳的城牆內外,緊張的情勢正在不斷漲高,這時有一支來自北西方向的部隊來到了皇帝軍的陣營,為皇帝軍帶來了新的氣象。在這部隊的陣前,有一名騎著仔馬的騎手,正大聲地呼喚著「利德!安潔莉娜!」,聽見這呼聲的男女驚愕地差點兒摔落,原來是利德宛的兒子帕爾,和黑羊國公阿爾摩修一起到來了。
在此時一片呈現昏迷與膠著的怪異情勢中,黑羊國公阿爾摩修的舉動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旗幟,是與皇帝卡爾曼立在同一陣線上的。阿爾摩修大老雖然是身經百戰的宿將,但此時已是年衰老邁,況且又兩眼失明。完全不可能上戰場與敵軍動干戈,而他此時的到來,甚至不是騎著馬,而是乘著馬車一路搖晃著來的。儘管如此,他還是為皇帝軍帶來了二千名騎兵、六千名步兵,以及糧食。軍隊直接併入利德宛的指揮之下,而糧食在此刻更顯得彌足珍貴。利德宛親自上陣前迎接,而大老對利德宛所說的第一句話,是有關於一名舊部下:
「積加死了是嗎?」
「是的,我們因遭遇耶魯迪軍的夜襲,而遺憾地失去了一名難得的騎士。幸好我們也斬殺了耶魯迪軍的主將,得以安慰積加的在天之靈。」
這當然是一番謊言,但是在這種情形下,真實只會更加刺傷仍活在世上以及死去的人。利德宛一面抱起帕爾,一面儘可能平靜地說道。阿爾摩修大老點點頭,之後就沒有再提及積加的死。
「我們不談這個了,唉唷、唷、唷,雖然是乘著馬車,可是長途旅行真叫我這把老骨頭吃不消哪。看來,也到了該歸隱的時候了。」
阿爾摩修大老所說的話,感覺上有些像是卡爾曼在感懷時所說的話。利德宛不禁苦笑地說道:「大老,無論如何您一定要很健康而且長壽地活著哪!不管是黑羊公國也好,是馬法爾帝國也好,都還需要大老您的有用之軀,請不要說什麼要歸隱的事了。」
「哦,如果讓年輕人這麼一說,就變得自以為是的話,到後來只會落得惹人嫌的下場唷!」
阿爾摩修只是這麼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在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的攙扶之下,阿爾摩修大老來到皇帝的面前向皇帝致意,之後阿爾摩修說道:
「陛下,老朽希望能夠在今天這個場合,正式將黑羊國公的地位傳讓給利德宛。懇請陛下的恩准,老朽俯首叩拜,不勝感激。」
對於阿爾摩修大老的這個請求,卡爾曼當場就答應了。於是利德宛在卡爾曼親自的認同下,接任了黑羊國公的地位。而這也就正意味著,黑羊公國自始至終,都將認同卡爾曼的皇帝權威,並將對卡爾曼竭盡忠誠。這具有相當大的政治意義。當然,即便是從感情的觀點來看,卡爾曼也沒有任何需要忌諱的理由。除了黑羊國公的敘任儀式之外,卡爾曼並提議同時舉行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的婚禮。婚禮的喜宴可於日後再盛大舉行,但此時可先完成法律上的結婚儀式。
兩名當事人,對於皇帝突如其來的提案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阿爾摩修大老一面拍手稱喜,一面催著他們趕快作好準備。於是這所有的喜事便在一片匆忙、慌亂中進行著。
在戰場上舉行騎士與貴族的敘任儀式,雖然是少之又少,但是也並非絕無僅有,過程簡單樸素,但整個形式也算是確立了。真正令人稱奇的,是戰場上舉行的婚禮,新郎新娘並沒有穿著婚紗禮服,而是身披戰甲、腰間配劍的裝束,更有甚於此的,是新郎還帶著自己的小孩。五月十四日這一天,當太陽的下緣接觸到地平線的上端時,皇帝軍的本營中也正相繼地舉行著兩個儀式。就在新郎吻過新娘,而新娘也吻過新郎和新郎的小孩之後,整個過程便宣告結束。
經過這兩個儀式之後,利德宛正式獲得了黑羊國公的地位,以及一位令人羨慕不已的妻子。
Ⅱ
或許並不是作了很長的夢,不過有幾幅情景像是泡沫般迸裂開來的時候,似乎發出了低低的聲音。當身體被人輕輕地搖動時,利德宛醒了。此時正值馬法爾北國短暫的夏季,營帳外仍然是一片夜色。他橫卧在野戰用的床上,身旁有另外一個人躺著。剛剛搖動他的肩膀,讓他脫離夢境的,便是這人的手。
「安潔莉娜公主……」
「不要再叫我公主,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
安潔莉娜用手指梳卷著她那頭顏色彷若冬日落陽的髮絲。從這個動作當中所散發出來的憂愁,似乎和原本的她頗不相稱。公主直覺地可以感受到哥哥的野心,在不時為其最終境遇擔憂的最後,還是沒能改變哥哥的歷程。勇敢、聰明、性格爽快的公主,似乎為哥哥無奈地擔憂著。事實上,利德宛也有著相同的無力感,甚至對這位昨晚才成為他妻子的女子有種對不住的感覺。而這份感覺與他個人在化解卡爾曼與蒙契爾之間的對立方面,究竟獲得了多大程度的效果,是全然不同的兩個問題。
蒙契爾譴責「卡爾曼乃是弒父罪人」,有關於這一點,利德宛在他與安潔莉娜公主的結婚儀式之後,曾經與阿爾摩修大老談到。
卡爾曼究竟是不是弒父罪人,就算澄清了這個疑點,實際也沒有什麼意義。即便是像金鴉國公蒙契爾這樣的人物,卻也在最重要的時刻犯下了錯誤。發動叛軍之後,就算糾彈皇帝所犯下之弒父的罪行,聽起來卻也只像是一個借口,一個用來將他個人的叛亂行為加以合理化的借口。也就是說,一旦有政變或者兵變發生的時候,什麼正義、人倫,都只是叛變者用來爭奪權力的武器。而這個武器究竟會成為致命武器、亦或根本沒用,全看對抗者是如何應對而定。
這是阿爾摩修大老的意見。既然並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卡爾曼的確曾經作出弒父的罪行,那麼只要卡爾曼一否認,利德宛所能作的,就是在信、或者不信當中作一抉擇。卡爾曼是不是說真話、或者是說謊話,這是卡爾曼良心的問題,利德宛不應該逾越卡爾曼的這個內心領域,只能與世俗之凡人一般地行動。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不管皇帝與金鴉國公之間,孰勝孰敗,都將是親友相殘哪!」
利德宛一想到這裡,就不禁悵然若失,這一點或許是因為利德宛還不是一個成熟的政客吧。既然他黑羊國公的地位是由卡爾曼所親手賜予的,那麼為了維護本身之地位與許可權的合理性,便應該要協助卡爾曼鞏固他的帝權。對否決卡爾曼之帝權的蒙契爾加以討伐,將帝都奧諾古爾奪回,抵擋列國的侵略,防範國內各勢力所可能發動之叛亂。利德宛既然已身在河中央,自然不能渡河渡到一半,又中途折返回來。利德宛自己也充份地明白這些道理,但是心中就是有一份無論如何也難以割捨的情緒。如果能夠找到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把這所有一切的罪行都歸諸到他身上就好了……。
突然間,利德宛的呼吸受到了阻礙,他的心也因而被拉回到現實之中。原來是安潔莉娜公主伸出她那纖細白皙的手,將眼前這名男子,而此時已成為她丈夫的鼻子給掩住了。
「公主,你作什麼?」
「哦,看起來我的丈夫還活著。我看你剛剛好一陣茫然失神的樣子,還以為你讓什麼妖魔鬼怪給附身了,幸好不是。」
紫水晶般的眼眸,從正面凝視著利德宛。這名今年二十一歲的女子,是個難得稀有的佳人,但是更凌駕在她那外形之美之上的,就是她那種洒脫、乾脆的個性,叫人怎麼也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的,利德宛此刻這麼想著。而這一點也正是最吸引他內心的地方。沒錯,一個人的目光是絕對不可以偏離現實的。如果自己從現實當中逃脫的話,也就等於承認自己根本不配當安潔莉娜的丈夫。
雖然並不是要解救萬人,但此時應該與皇帝卡爾曼一同作戰。在戰場上遇見蒙契爾時,便勸他降伏,若是不肯,則只好將他斬殺。當然,若是與蒙契爾比劃劍術的話,利德宛不見得一定能夠獲勝,但是這麼一下定決心之後,利德宛似乎能夠從無益的迷惘之中解脫出來了。
※※※
五月十五日,在獲得皇帝的許可之後,黑羊國公利德宛與國公夫人安潔莉娜,一起來到帝都的城門前,要求會見金鴉國公蒙契爾。在皇帝的本營與城門之間,有一片將近五十斯塔迪亞(約十公里)的武力空白地帶,是由草地與林地所形成的混雜地區,人員的來往已經完全斷絕。當一對男女騎著兩匹馬,緩緩通過這地帶的時候,從帝都奧諾古爾的城牆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城門應他二人的呼聲開啟了,但是被允許入城的,只有黑羊國公一個人,至於夫人則有金鴉國公的傳話:「安潔莉娜,你已經不再是金鴉公國的人,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不準擅自入城。」
遭到如此冷酷地拒絕之後,安潔莉娜的眼眸閃過一陣喪氣的神色,但是她沒有開口提出任何抗議。只和利德宛交換了一個視線,然後就點點頭,獨自在城門外躍下馬來,目送著丈夫單騎入城的背影。負責守護城門的馬提亞修將軍,是比安潔莉娜年長的戰友,他同情地對公主說:
「公主,您請進城去吧。您王兄如果發怒的話,就由我馬提亞修來承擔吧!」
「就算是和您的王兄見最後一面吧!」不過馬提亞修並沒有說出口,只是勸請公主進城去。但是公主只是搖搖頭,一面謝過他的好意:
「謝謝你,馬提亞修將軍。不過,還是算了吧。就算見到了哥哥,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勇敢、豁達、又爽快的公主,剎時好像回到了孩提時代,馬提亞修將軍不禁感到胸口一陣緊縮。當公主還在搖籃里的時候,他就已經認識了公主。
「嗯,公主,演變成今日的情況,真的是……」
「什麼都不用說,馬提亞修。這是各有各的立場。」
公主的聲音沒有絲毫強硬,反而像是在安慰人一般。正因為如此,將軍更受到深刻的感動,他於是向公主行深深的一鞠躬禮。
交出配劍之後,利德宛入城,於謁見廳與蒙契爾再度見面。此時金鴉國公的表情,好像被一層無形的薄膜給武裝起來,他對利德宛諷刺地說道:
「利德宛,你決定要支持那名弒父的男子嗎?改變心意,加入我這邊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一名背叛主君的男子嗎?蒙契爾?」
彼此以苛酷無情的言詞打擊對方之後,便突然都不出聲了。畢竟他們是昔日的好友,就算努力想貶低對方,對自己也沒有好處。自從卡爾曼的婚禮之後,這已經是他們兩人相隔兩個半月之後的首度見面,就算沒有什麼溫馨動人的場面,也不必要再攪亂彼此的心理與眼前的事態。
蒙契爾於是開始說起二年多以前的往事,也就是先帝波古達二世去世的那一天。在寒冰凍結的那個灰色日子,當時的卡爾曼大公緊急從戰場返回帝都。在他到達以前,宮廷雖然宣告波古達二世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但是從那個被拋出病床的枕頭上所留下的齒痕,以及觀察卡爾曼當時的表情,蒙契爾這才確定卡爾曼弒殺了他的父皇。利德宛一語不發地聽完之後,才低聲自語似地問道:「就算這真是一件事實,你現在把它揭發出來,會有什麼人為此而高興?只有那些胸懷野心的列國會拍手稱喜不是嗎?」
「後世的吟遊詩人會很高興。他們喜好血腥和淚水,如果馬法爾史上最偉大的皇帝,同時走上光榮與悲慘的路,這些人想必會使用華麗的文辭來為他謳歌哪!」
蒙契爾有些惡毒地笑著。不過當笑容收起的時候,金鴉國公改變了話題,口氣竟像是在抒發自己的內心:「我所作的,只是為了想得到皇位的目的而已。對於卡爾曼,我沒有絲毫的怨恨與憎惡。在這歷史上,有多少個遠比卡爾曼無能、而且無德的皇帝,卻能夠安穩地擁有皇位,飽餐足食地一直到最後。我所痛恨的是這些人,不是卡爾曼。」
「哼,這算什麼!」,蒙契爾自我嘲諷了起來:「怎麼說起了這些像是在為自己作辯解的話呢?這些話應該是沒有誰能夠了解的啊!」。這時,利德宛端正好自己的姿勢,正準備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是蒙契爾揚起了一隻手,制止了利德宛。
「你的名聲是經由劍術與用兵而來的,如果你也有辯才的話,那就是我孤陋寡聞而不知。」
這就是蒙契爾的壞習慣。他經常在對方還沒有開口以前,就預先洞察到對方所想要說的內容,然後就先發制人。而利德宛也確實被人制止在先,而沉默不語了。原本他就不是個擅長於言詞的人,就算開口也不見得能夠令蒙契爾改變心意。倒是蒙契爾又再一次開口,嘗試著說服對方改變初衷:
「利德宛,除了黑羊公國十州之外,再加虎翼公國十州怎麼樣?其他無論是大將軍、或者宰相,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稱號,這樣你願意接受嗎?」
利德宛針對這個條件所提出的回答,有些出乎蒙契爾的意料外:
「你不也曾經在原有的領地之外,得到卡爾曼陛下所賜予的五州領地嗎?」
「沒錯。你想說什麼?」
「經由你自己本身,不是已經證明領地無法收買人心嗎?給我二十州的大領地之後,你自己能夠安心嗎?這麼做只會擴大你內心的不安,時時要擔心我是不是會造反。我也不想讓自己隨時處在焦慮不安之中,擔心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受到你的疏遠。難道將一切榮華富貴延攬在自己身上,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如果利德宛和安潔莉娜之間生下孩子之後,這孩子就變成了「皇帝蒙契爾的外甥」。假使利德宛是個野心家,或許會想辦法將蒙契爾逐離皇位,好讓自己的孩子當上皇帝也說不定。如果這企圖成功的話,那麼一出用流血與陰謀來點綴的華麗劇場,一出以「皇位篡奪的連鎖」為名的戲劇便可以產生了。
「沒錯,看來是你比較能夠洞察機先。我是在欺瞞自己的心,而你卻是毫無疑問地一股至誠。既然如此,我們也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
蒙契爾於是用力拍拍手掌,將士兵傳喚進來。命令他們將黑羊國公送出城外之後,蒙契爾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似地:
「你可以把亞德爾荷朵皇后一起帶走。殺之固然可惜,可是如果放任她在城內,又難保她不會使出什麼陰謀,說不定哪一天會趁著我睡夢中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真是令人不安哪!」
由於蒙契爾的這句話,令利德宛想起了愛謝蓓特大公妃。這名身為魯謝特皇子的母親,也是卡爾曼之兄嫂的女子,在這帝都城中究竟居於什麼樣的地位呢?對蒙契爾來說,魯謝特皇子不過是一名傀儡,而這名身為皇子的母親、同時又具有野心及使弄陰謀之癖好的女子,應該是個礙事的人吧!
「愛謝蓓特大公妃現在如何?」
利德宛刻意地試探著,蒙契爾則彷佛這問題已是他意料中事般地,平靜地回答:
「此刻正卧病在床。有醫生及侍女在照料著。」,蒙契爾如此回答后,又補充地說道:「魯謝特皇子曾兩度前往母后的病床邊探望。」至於這是不是謊話,利德宛根本沒有根據來加以責難。此刻能夠將亞德爾荷朵皇后釋回,應該要覺得滿足了。但事實上,此舉對蒙契爾來說,不過是除掉一個累贅罷了,因為他很清楚地認識到,亞德爾荷朵皇后根本不具有作為人質的價值,她所能夠的,只是作為一個道具,讓蒙契爾能夠從遠處扳倒銅雀國公拉庫斯塔,然後再開啟帝都的城門。如今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當與利德宛面對面的時候,亞德爾荷朵看起來彷佛是在半月照耀下的雕像,依然美麗,很明顯並沒有受到虐待,不過卻是一副堅決拒絕他人的樣子。儘管如此,她還是先向利德宛致過謝詞,然後又追加說道:
「我如今除了馬法爾以外,已經無處可去。如果說,我的丈夫卡爾曼是茲魯納格拉不請自來的女婿,那麼我就是強賴在馬法爾不走的媳婦。既然已經無家可歸,就算再怎麼遭人嫌棄,也只能繼續在這個國家活下去。」
亞德爾荷朵應該是比安潔莉娜還要小二歲,但是她此時完全將心靈封閉的表情,看起來卻彷佛比安潔莉娜還要年長。聽著她那冷澈入骨的聲音,在場似乎有些人已經悲傷地低垂著頭,不過利德宛並沒有看清楚。總之,皇后此刻已經從軟禁當中被釋放出來了。
Ⅲ
當皇帝與皇后在本營之中再度重逢的時候,那場面並不是很令人感動。
「你沒事吧?」
卡爾曼似乎沒有什麼欣喜之情,不過當他對亞德爾荷朵如此問道的時候,還是形式上地擁抱了妻子,言行舉止之間,完全看不出他們是一對在新婚之初,便被迫離別的新郎與新娘。利德宛見到這幅景象,內心竟莫名地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當然利德宛完全不需要負什麼責任,但是卡爾曼與亞德爾荷朵這對夫婦,竟是全然不同於利德宛與安潔莉娜這一對夫婦。這種情形當然是不容外人插嘴的。或許人是在感到寂寥的時候,才會有思念的情緒也說不定。總之,利德宛是不會將皇帝皇后這對夫妻的情形,拿來當作自己與安潔莉娜公主之間的榜樣。
「這全是黑羊國公的功勞。在皇后還沒有平安歸來以前,朕還一度考慮要用兵火把帝都整個燒空哪!」
「這是因為金鴉國公恪守騎士的精神。並不是我的功勞。」
如此回答皇帝之後,利德宛便與安潔莉娜公主退出了皇帝的面前。在返回黑羊公國軍的陣營途中,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緣故,兩人卻一直都沒有開口,只是牽著馬緩緩地走著,任由初夏的風吹撫在自己身上。蒙契爾沒有說到任何一句與妹妹有關的話。令利德宛不得不思考這沉默之中所蘊含的意味。
「利德!究竟誰會成為這廣大帝國的支配者呢?」
安潔莉娜問道。利德宛伸出一隻手臂抱住妻子的肩膀,將妻子仍裹著戰甲的軀體拉近自己。兩人的戰甲上,正反射著初夏的陽光,看起來彷佛是不合乎季節的降霜正閃閃地發著光。
「公主,會認為國家需要有支配者的,可能只是支配者本身而已。而支配者的存在,或許只是在危害百姓也說不定哪……」
這是利德宛的掛心之處。
蒙契爾究竟在等待什麼呢。當城池外有敵軍包圍的時候,所期待的應該只是外部的救援乃至於呼應。如果就這樣倚仗帝都堅固的城牆,而一味耗費時日的話,根本無法獲得任何解決與勝利。遠在一百二十年前,鄰國耶魯迪曾經有一名貴族發動叛亂,在城池遭敵對士兵包圍的情況下,死守八年又四個月之後,最後落得糧盡食絕,全族滅亡的下場。蒙契爾當然不是一個會將滅亡當成是一件美事的人物。此時的他應該是胸有成竹才是。
而利德宛其實也無須長久抱持著這個疑問。因為在翌日,也就是五月十六日的時候,來自東北國境的使者帶來了一個緊急報告。
那劣根性不改的庫爾蘭特王國,「吃了苦頭之後依然不知道學乖」,竟然於此時又再度發動軍隊,侵入馬法爾的國界,馬法爾人是在此時才首度知道這個消息。庫爾蘭特的王宮,見馬法爾國內此時一片混亂,而耶魯迪又失去了九柱將軍之中的兩名,在野心與復仇心的驅使之下,又開始蠢動了。
蒙契爾所等待的就是這個嗎?利德苑終於明白了,而且在明白到這一點之後,恍惚之間,似乎可以掌握到蒙契爾的整個戰略構想。先是指使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去牽制拉薩爾將軍,令其將軍隊撤回,接著再操控庫爾蘭特軍,使之侵略茲魯納格拉舊領。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毫無脈絡可循,但是在底下則是有龐大的線索在貫穿著。首先,蒙契爾設法讓列國無法採取共同的步調,若有一國侵略,則另一國撤退。這麼一來,任何一個國家都只是為各自利己的目的在行動,彼此都抱持著相互不信任的心理。也因此,對抗馬法爾的列國同盟,便會失去其有效性而自然崩壞。再則,各國都各自採取行動的話,皇帝卡爾曼的軍事負擔自然無法減輕,面對列國呈波狀的攻擊行動,必得要一一應戰。如果應戰的話,以黑羊軍與銅雀軍為核心的皇帝軍,勢必會不斷有死傷,既有死傷則兵力自然會受到損耗。皇帝軍的損耗,當然是對墊伏在帝都城中的金鴉軍有利。待皇帝軍已疲於作戰,而且損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金鴉軍就會開啟城門出來應戰。
更有甚於此的是,即便能夠看穿蒙契爾的軍略構想,對皇帝軍而言,情況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有利。因為卡爾曼此時已是草木皆兵、四面受敵,而這一點對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來說也是一樣的。只要根源不斬除,外敵入寇就會像浪濤一樣地不斷湧來。就算皇帝與黑羊國公夫婦再怎麼曉勇善戰,也不能夠永遠持續戰勝。到那時,就是金鴉國公蒙契爾高奏凱歌之日了。
「其實有方法可以對抗哥哥的戰略構想。」
安潔莉娜這麼一說,利德宛不禁驚訝地注視著妻子。在銀色戰甲的裹藏下,其實有著優美肢體的安潔莉娜,以她那更勝於紫水晶的閃亮眼眸,回視著丈夫。看樣子並不是在吹牛說大話的。
「你不明白嗎?以我軍全部兵力,攻擊金鴉公國的領地。此時哥哥的領地已是一片空城,要佔領並不會有什麼困難。」
安潔莉娜輕描淡寫地說明著:
「在這期間,就讓庫爾蘭特軍去圍攻帝都好了。哥哥一定會竭盡全智全能守護帝都,以免落入庫爾蘭特軍手中吧?對陛下而言,大概再沒有其他比哥哥更值得信賴的留守將領了。」
利德宛這一次真不禁驚訝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鮮,他定睛地注視著眼前這位已經成為他妻子的武勇公主!
「哇,我真沒想到公主竟是如此的一位戰略家!」
真不愧是蒙契爾的妹妹,不過利德宛並沒有說出口來。因為有些話是絕對說不得的。無論如何,這個策謀非常地毒辣,不過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夠有效地發揮功用也說不定。一旦安潔莉娜立於陣前的話,那固守金鴉公國本領的少數留守部隊,可能會被削弱部份的抵抗意志。這麼一來,蒙契爾失去原有的領地之後,就算盤踞著堅固無比的城牆,也會如同一朵失去根部的花,總有一天會凋零的。原本所謂的帝都,就是指皇帝所在的都城,如果卡爾曼宣布將皇帝寶座遷移到其他都城的話,也就等於是遷都而已。雖然原帝都為臣下所奪確實是有失體面,但如果說是遷都的話,至少在形式上會好些。
可惜的是,在皇帝軍還沒有動身以前,另一則惡耗又傳到了皇帝的本營。原來為統籌兵員與糧食而離開本營的龍牙國公渥達不幸遭人暗殺了。繼銅雀國公拉庫斯塔之後,卡爾曼又失去了一名忠實的心腹部下。
暗殺的過程經查明之後,原來是這樣的。
龍牙國公渥達不論就他的閱歷、或者人格的穩重幹練來看,都是一名值得倚重的宿將,本應該要隨侍在皇帝卡爾曼的身邊。而他之所以離開皇帝身旁,而轉往地方負責兵員與糧食調配的工作,原因之一是他也飲用了有毒的水,身體的健康狀況不容許他擔任最前線的任務。不過,披戰甲上戰場的任務雖然不適合他的病體,但是他的頭腦仍然清晰而未衰竭。前往地方赴任之後,可以在當地一面靜養,一面統籌兵員與糧食,送往卡爾曼所需要的地方,這樣的任務應該是渥達所能夠勝任的。所以卡爾曼撥給他三千名護衛兵之後,便將他送回龍牙公國的領地。
然而,就在返回本領的半途中,渥達見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而且並不只一個,而是兩個。這兩人在一年前還是與渥達同起同坐馬法爾帝國的重臣,亦即宰相宋爾坦、與虎翼公國實質上的領主西米恩。宋爾坦由於毒殺皇帝卡爾曼的情人艾菲米雅而犯下大罪,西米恩則因為對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挑起私戰而違反軍律,兩個都是不得返回馬法爾的罪人。這同為政治犯的兩個人,此時王對渥達施展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如今列國巧弄陰謀,重大的危機正逐步逼近皇帝陛下。此時不再是計較過往之小小宿怨的時候。我等此時有精確的情報告知,所以想請您居中向陛下斡旋。而這也是渥達國公您立下大功的好機會。」
渥達當然不是一個毫無戒心的人,怎可能把這番花言巧語當真。於是他不容分說地,即刻命士兵將兩人加以逮捕,並關進押解囚犯的牢車之中。渥達此舉是想把這兩人帶到皇帝的面前,請皇帝加以處斷,這正是渥達謹守為人臣之禮節的表現,不過,渥達此刻所必須做的,應該是當場將兩人加以處決。因為利用渥達謹嚴的為人,正是這計謀開始的第一步。宋爾坦與西米恩於是拿出事先藏在鞋滕的引火炸藥,投入陣營中放火。而潛伏在四周的庫爾蘭特軍一見到這個預先約定好的信號,便開始發動夜襲。在混亂之中,西米恩奪取馬法爾士兵的長槍,將渥達刺殺身亡。如果不是因為卧病在床,像渥達這般武勇的騎士怎可能如此輕易地被擊敗?不過既已如此,再多說也是無濟於事。渥達為皇帝所招集的兵員自此四散而去,而統籌的糧食也全部付之一炬。庫爾蘭特軍在這兩人的嚮導之下,得以更深入馬法爾國土,此時已經位在距離帝都東北方五百斯塔迪亞(約一百公里)的地方。
「宋爾坦再加上西米恩。這兩個鼠輩在作為馬法爾朝臣之時,便已離經叛道,此時竟聯合臟污的手,企圖賣國。好,朕一定要叫你們知道罪有惡報的這個道理!」
皇帝在激怒與憎惡之下全身顫抖著,正要命全軍出擊之時,長老級的阿爾摩修趕忙加以制止:「陛下,請等一等。如果您由於此時的盛怒,而無益地動用大軍的話,勢必將造成莫大的災噩。無論如何,請您先靜下心來。」
阿爾摩修大老所擔心的,是因為此時宋爾坦的名字已經被突顯出來。宋爾坦毒殺了卡爾曼的情人艾菲米雅,就算他再如何有利於皇帝軍,也是絕不可饒恕的鼠輩。再加上他殺害了心腹渥達,卡爾曼無論如何也要親手將他扼殺的心理是理所當然,而且也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由於一味地憤怒,以致魯莽地動用大軍的話,那機敏又富於謀略的金鴉國公,不知會趁機施展什麼策略。
而且蒙契爾先前所發布的宣告,也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效果。諸侯們此時多避免擺明自己的旗幟,只是摒氣凝神地靜待這場動亂的結局。真正明確地靠在皇帝旗幟之下的,只有黑羊公國軍與鋼雀公國軍。龍牙公國失去了領主,此時正群龍無首、束手無策。而虎翼、銀狼兩公國,自前年以來便已形同半獨立的公國,雖然還存著國號,但已幾乎不受管轄。所以就戰力而言,卡爾曼與蒙契爾幾乎是對等狀態,孰勝孰敗尚且是未可預測。
而安潔莉娜公主便是在這個時刻,向皇帝獻上襲擊金鴉公國本領的作戰計劃。獲得這個提案之後,卡爾曼驚愕的表情並不在利德宛之下,不過他隨即笑了笑,然後轉頭對年輕的黑羊國公說話──那爽朗的聲音已經是近日以來所不曾聽聞的了:
「利德宛,你的夫人可真是難得的軍師哪!表面上雖然輕率無謀,但是,但是,卻是破解眼前之膠著狀態最有效的策略。這麼一來,應該可以將一切糾纏不清的謀網給一刀兩斷了。」
皇帝的雙眼閃耀著霸氣的光彩,他氣勢凜凜地站起身來,開始下達命令。也正因為如此,利德宛才得以了解,原來皇帝從很早以前,就已經有了如此的軍略構想,先前只是一直在等待時機而已。既然如此,蒙契爾應該也早已想到這一點,而且也已經有所防備才是。想到這一點,利德宛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
在帝都的這一方,當聽到皇帝軍正朝金鴉公國的本領進軍的消息時,年輕的國公僅稍稍蹙眉:「要來真的是嗎?這一招可學得漂亮!」
蒙契爾不禁苦笑起來。一旦皇帝軍襲擊金鴉公國的話,蒙契爾如果還繼續在城內袖手旁觀,那麼他也真是太愚蠢了。事實上,蒙契爾的腦海里,早就已經描繪好專門用來應付如此狀況的戰略構圖,就這一點,利德宛的洞察確是正確的。
「命全軍做好出戰準備。只要皇帝軍一後退,立刻就攻擊其後背。屆時將可一決勝負。」
蒙契爾對馬提亞修將軍下令之後,一面也備妥自己的戰備武裝,然後命士兵將被軟禁的烏魯喀爾國王,耶布雷姆三世帶到他面前。烏魯喀爾國王原以為自己即將被殺,正唇齒抖動不已的時候,蒙契爾對他宣告,他將與金鴉軍一同出戰,說罷之後,又再補充一句:
「一個國王的性命,應該可以抵得上國境周圍的十州領土吧。現在就要看看你的朝臣,是否認為你的性命有如此的價值,這不倒也挺有趣的嗎?」
蒙契爾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著,而不幸的烏魯喀爾國王也與他抗衡似地陪笑,不過真正出現在他臉上的,卻只是喪氣可憐的肌肉痙攣而已。他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會在這樣的地方,為什麼非得要被捲入異國王位爭奪戰的漩渦之中。他所能夠理解的,只是金鴉國公所說的一部份話而已。十州,只要割讓烏魯喀爾的一部份領地,就可以將國王釋回是嗎?十州的領地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對一個國家來說,再沒有其他事物比國王的性命來得重要且貴重的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麼在自己被救出之前,可得要好好地活著。當獲得這個結論之後,烏魯喀爾國王原先被取走的胄甲又被物歸原主了。不過,他原有的配劍卻沒有能夠取回。烏魯喀爾國王雖然提出異議,但是仍然只能身裹著胄甲,嘆氣地想著:「好歹也有了盔甲,至少可以保護自己不至於死於刀槍之下了。」。金鴉國公一面對烏魯喀爾國王投以冷漠的視線,一面在以中低聲自語:
「如果沒有人能夠活著留下來的話,也就沒有人能夠為死者憑弔了。利德宛是不是能夠扮演這個角色呢?」
蒙契爾臉上露出了苦澀的表情。他應該是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活下來的。因為他必須要打倒卡爾曼,打倒所有逼近他的人,平定國內,以威勢平服列國,然後在適當的時機正式登上皇帝的寶座,建立金鴉王朝。直到事成之時,或許需要長達十年的時間,但是只有當這一切都全部達成的時候,他才能夠將自己從少年時代便開始迷戀的夢幻美女──那名叫野心的妖精化成現實。化成現實以後呢?就等到實現以後再說吧,此刻不應是憂慮這個問題的時候。
在這天晚上,有一名男子從帝都的城牆上投身自殺。他就是曾在茲魯納格拉王國擔任宮廷書記官的裘拉傑。不過他的死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心,而他胸中的苦悶也沒人有閑暇去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