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離爪族的世界只有不到八個星期了。范和藍莢都這麼說。只要界區分界地帶保持穩定,只要他們不在這幾周內被追兵趕上。

不到兩個月了,拋在身後的是整整六個月的旅途。但和過去不同,現在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挑戰:或是客客氣氣掩飾之下的對峙,或是猛然爆發的以死相脅——比如范奪走藍莢替綠莖製造慢車的設備時。

范搬到指令艙里住下了,偶然離開時總要死死鎖上艙門,只有他自己的身份識別卡才能打得開。他剝奪了——或者自以為剝奪了——飛船自動化系統的全部高級控制許可權,這樣一來,他和藍莢必須隨時配合、合作。但與以前不同,每一個措施都非常慢,先由藍莢詳加解釋,實際操作全由范動手,連演示都不肯讓藍莢做。每到緊要關頭,范不得不交出控制權時,總免不了一場激烈爭執,常常發展到險些動武的地步。每一天,追兵都離他們更近一點,大群殺手,後面還緊緊跟著斯堅德拉凱的一小撮倖存者。斯堅德拉凱商務安全公司的艦隊顯然還有一批殘兵在繼續戰鬥,決,合向防衛同盟復仇。有一次,拉芙娜建議范與商務安全艦隊取得聯繫,勸說他們改變目標,攻打瘟疫的那支沉默艦隊。范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現在還不用,也許永遠用不著。」說完便轉過身去。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回答讓拉芙娜鬆了一口氣。這樣一場戰鬥完全是自殺性的,成功的希望極其渺茫。她不希望自己最後的同胞為她而死。

就算縱橫二號能夠搶在敵人之前趕到爪族世界,到達之後他們還能剩下多少時間!有些日子裡,拉芙娜徹底崩潰了,痛哭流涕。是傑弗里和綠莖讓她重新振作起來。這兩人需要她,在這最後幾個星期,她仍然可以幫助他們。

鐵先生的防禦計劃正在穩步發展。爪族人甚至在寬頻無線電的研製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功。鐵先生報告說,木女王的主力正在北進途中。跟時間競賽的種族不止一個啊。她每天都在飛船資料庫里花幾個小時工夫,為傑弗里的朋友們提供更多的發明和設計。像望遠鏡之類東西很容易,但其他的……這些努力不會白費。即使瘟疫贏了,它的艦隊也可能不理會當地人,只滿足於消滅縱橫二號,奪走反制手段。

綠莖正逐步好轉。起初拉芙娜還擔心這種好轉只出於自己的想像。她每天都要花時間陪陪綠莖,渴望從她的反應中看出好轉的跡象。一開始,綠莖「離她很遠」,就像人類受了中風或截肢之類打擊。說出恐怖的事實時她的精神極度亢奮,之後似乎又退縮回去。也許只是因為拉芙娜如此頻繁地陪伴她,綠莖對她的存在有反應,於是表面上才有了好轉。藍莢堅持說她在好起來,但他總是這個樣子,固執得很,不可採信。兩個星期,三個星期——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車手和慢車聯結處在逐步密合,綠莖的話越來越有條理,重要的事已經不常忘記了……甚至,有時彷彿是她在幫助拉芙娜。有些事拉芙娜一時看不明白,綠莖卻看到了。「害怕我們車行樹的不止范閣下一個人,藍莢也害怕,怕得揪心。他甚至不敢對我承認,但他的確怕我們全都受了小車影響,已經無法獨立於小車之外了。他拚命想對范閣下證明這種事是不可能的——其實是想說服他自己。」她沉默了許久,一根枝條拂著拉芙娜的手臂。艙室里仍然有陣陣浪潮聲,包裹著她們,但飛船的自動控制系統已經無法提供真正的潮水了。「嘆氣。親愛的拉芙娜,我們只好假裝有潮水。但是,總有地方存在真正的大海浪潮,無論斯堅德拉凱出了什麼事,無論這裡會出什麼事。」

在自己伴侶身邊時,藍莢輕言細語,一團和氣。可如果單獨和拉芙娜在一起,他的怒氣便發作出來。「不,不,我不反對范閣下駕駛飛船,至少現在不反對。如果換了我掌舵,可能現在咱們能稍微往前面趕一些,但後面最快的飛船照樣會死死咬住不放。我生氣是為別的事,女士。你也知道,潛到這麼深處,我們的自動控制系統本來已經故障重重,范卻還在進一步傷害它。他自己寫程序,接管自動化系統的控制權,還在系統里大做手腳,整個環境調控系統搞成了一個大陷阱已經被他。」

這些拉芙娜自己也看見了。縱橫二號的指令艙和飛船的製造車間現在一片殺氣騰騰,像懾人的哨卡。「你也知道他害怕,如果這樣做能讓他覺得安全些——」

「關鍵不在這裡,女士。只要能讓他接受我的幫助,讓我幹什麼都可以。但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非常危險,會送掉大家的性命。我們的底層自動化設備本來就不可靠,他這麼一弄,不可靠更了。如果遇上緊急情況,環境調控程序肯定會出毛病:大氣泄漏,溫度也逃跑了,什麼壞事都冒出來可能會。」

「我——」

「范怎麼就不明白?他實際上什麼都控制不了!」他的語音合成器發出一聲不協調的尖哨,「可以把好端端的一切都破壞掉,但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他需要我的幫助。我一直是他的朋友,他怎麼就不明白呢?」

范明白,范太明白了。他和拉芙娜有時還能說說話,他們倆的爭吵是拉芙娜一生中最痛苦的事。但也並不全是爭吵,有時兩人甚至能理智地討論問題。

「我沒有把持一切,拉芙娜。至少沒像瘟疫控制車手一樣攥得死死的。我還有良心,時時要受良心譴責呢。」他轉身離開控制台,沖她的方向勉強笑了笑,表示他知道自己的話破綻百出。就是因為這種微笑,還有與之相若的其他舉動,拉芙娜才堅信不疑:從前的范還在,有時還會發出從前的聲音。

「天人裂體怎麼樣了?我瞧你一連幾個小時盯著超波軌跡圖,要不就是在資料庫和新聞組的帖子里拚命翻騰。」掃描速度之快,不是人類頭腦趕得上的。

范聳聳肩:「它在研究追擊我們的飛船,想弄清哪艘船是哪個集團的,有什麼功能,等等。具體的我也不清楚,這種時間裡我的自我意識出門度假去了。」這種時候,范的頭腦轉化成為一個處理器,供老頭子下載進來的無論什麼程序使用。范幾個小時喪失記憶,大腦一片空白,換來的也許是天人級別的靈光一閃。問題是他一點兒也記不得那些一閃即逝的靈感。「我只知道這個:無論這個天人裂體是什麼,它的功能很有限。駕駛飛船之類日常事務還是只有我老范親力親為。」

「……還有我們,范。藍莢很樂意幫助你。」拉芙娜輕聲道。平常,只要一談起這類話題,范馬上冷得像一塊冰,或者當場爆發出一陣怒火。但今天,他只是一偏腦袋。「拉芙娜,拉芙娜。我需要他,這我也知道……而且,而且我也希望有他幫忙,希望……我不至於非殺了他不可。」不至於現在就殺了他。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拉芙娜覺得他馬上就要哭出聲來了。

「天人裂體是不會知道藍莢——」

「不是天人裂體。它不會逼我做出那種事。我做的,人人都會這麼做……押在上頭的賭注實在太高了!」聲音怒氣沖沖。也許現在就是她的機會,也許她能說服他。

「藍莢和綠莖是忠於我們的,范。除了安眠星系那一回——」

范嘆了口氣:「是啊。這些我想過很多次了。他們是從斯特勞姆來到中轉系統的,是他們提醒弗林尼米集團注意那艘逃亡飛船。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圈套,但也可能他們真的不知情……甚至可能是瘟疫的對手安排的圈套。反正,那個時候他們是無辜的,不然瘟疫一開始就會知道爪族世界的事。在安眠星系之前,瘟疫什麼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就算在安眠星系,藍莢也是忠於咱們的。我當時有什麼武器他全清楚,比如我的偵察機器人,大可以警告其他車手。」

拉芙娜一陣驚喜,心中生出新的希望。他真的想通了,還有——「出問題的只是小車,范。它們才是機關,等待機會暴起傷人。我們在飛船上與外界是隔離的,綠莖被感染的小車你又已經摧——」

范連連搖頭:「不僅僅是小車。在某種程度上,連車手的身體結構都留下了瘟疫的印記。不然就無法解釋綠莖怎麼轉變得那麼快。」

「是、是的。有風險。但相比之下,這個風險是很小——」

范沒有什麼表示,但他的某一部分彷彿正遠遠飄離她,拒絕接受她提出的幫助。「小風險?咱們誰說得准?賭注實在太高了,我在走鋼絲,舉步維艱,左右為難啊。不讓藍莢插手,瘟疫的艦隊就會把咱們炸個粉身碎骨;如果他手插得太深,他或者他的哪個部分背叛了咱們又怎麼辦?而我有什麼武器?只有個天人裂體,還有一堆記憶……說不定純粹是瞎編亂造出來的,這才是一切謊言中最大的謊言!」最後兩句話輕細得若蚊鳴。他抬起頭,望著她,眼神無比冷漠,同時無比茫然。「但我已經下定決心,手裡一切武器都要用起來,我自己這件武器也一樣。無論如何,我一定要領著咱們到達爪族世界。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老頭子的天人裂體帶到底層。」

三個星期後,藍莢的預言變成了現實。

在飛躍中界,縱橫二號像一頭結實的牲口,就連出事受損的超能驅動器都只是逐步失效。而現在,飛船無時無處不出毛病,簡直千瘡百孔。大多數毛病與范的毛手毛腳無關。中轉系統改裝飛船時沒來得及作最後總檢,縱橫二號用於底層的自動化系統沒有哪個部分可以完全信賴,不用擔心。先天痼疾,再加上范胡亂搞的那些「安全措施」,情況於是更趨嚴重。

飛船資料庫里儲藏著普通底層自動化系統的源代碼。范花了幾天時間調整代碼,使之適用於縱橫二號。安裝系統時,四個人全待在指令艙。藍莢主動請求幫一把,范疑心重重地核驗著他提出的每一項建議。安裝正進行到三十分鐘,主通道里突然響起一陣陣悶聲悶氣的敲擊聲。如果只有拉芙娜,這種聲音她肯定不會理睬,只會稍微有點奇怪;縱橫二號上從來沒有這種響動。

范和藍莢的反應卻極其迅猛,跡近恐慌。太空飛行員們沒有哪個喜歡半夜三更聽到莫名其妙的砰砰響動。藍莢奔向艙門,枝條在前樹榦在後,箭一般飛了出去。「我什麼都沒發現,范閣下。」

范飛快滾動著顯示窗上的圖表和配置,檢查自己的命令格式、作出的配置變化。「這兒有些警示燈,但——」

綠莖正想說什麼,藍莢已經飄了回來,他的語速很快。「我不相信。像這種事故肯定有圖像,有詳盡報告。出事了,大麻煩。」

范瞪他一眼,繼續檢查診斷窗。五秒鐘過去了。「你說得對。情況報告和過去的報告混在一塊兒了。」他開始抓取各攝像鏡頭拍攝的飛船內部情況,發回報告的只有一半,但他們看到的圖像……

飛船的蓄水區已經成了空洞,瀰漫著冰霧。撞擊聲就是從這裡發出的:成噸成噸的水倒進了太空。十來處輔助設備發生故障,還有——

——飛船製造車間有裝甲保護的大門倒下了。低瓦數的激光切割工具不停發射著激光束。破壞嚴重到這種程度,顯示窗上的診斷程序居然還在顯示代表正常的綠光和黃光,或者根本不作任何報告。范切換到設在車間里的一個攝像鏡頭。車間里起火了。

范跳了起來,一頭撞上天花板。一時間拉芙娜還以為他會親自衝出艦橋救火。但他馬上鎮定下來,把自己固定好,陰沉著臉,開始儘力撲滅大火。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艦橋上幾乎沒什麼聲音,只有范的喃喃咒罵聲——能正常運行的東西不多。「聯鎖制動系統失靈。」這句話他嘟噥了好幾遍,「火警探測器完蛋了……無法排除車間里的空氣,激光器把設備全融掉了。」

飛船火災。拉芙娜以前見過這類事故的圖像資料,可當時總覺得這種事是完全不可能的。真空狀態的太空中,怎麼燒得起火來?再說重力為零,就算船員沒有排盡空氣,火燃起來了,轉眼間也會自己熄滅。但現在,車間攝像鏡頭拍下的一片瀰漫煙氣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沒錯,火焰只能吞噬附近的空氣,艙壁上有的地方受真空保護,連塗層都沒有燒起來,只是有點烤蝴了。但火焰朝四面蔓延,不斷向有空氣的地方延伸。有的地方,熱度形成的空氣渦流一改變方向,本來己經熄滅的火焰便猛然間火勢大張。

「還有空氣流動,火焰在吸引空氣,范閣下。」

「我知道。關不上通風口,準是熔化后打開了。」

「也許可以用軟體控制。」藍莢頓了片刻,開口道,「試試這樣——」在拉芙娜看來,藍莢的指點毫無道理,只是在軟體底層瞎兜圈子。

但范點點頭,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飛速移動著。

車間里,火苗在艙壁流動得更遠了,火舌已經伸進范的太空盔甲內部。范在這套盔甲上花了不少時間,最近一次改裝剛剛完成一半。拉芙娜突然想起,范最近正在試驗活性盔甲……裡面有氧化劑。「范,盔甲密封好了嗎——」

火災發生在船尾方向,離他們六十多米,中間隔著十多扇密封艙門。所以,爆炸聲很輕,遠遠的,幾乎像沒什麼大礙。但攝像鏡頭傳來的畫面中,盔甲四分五裂,火焰得意地吐著火舌。

幾秒鐘后,藍莢的建議奏效了,車間的通風口封死了。炸毀的盔甲里繼續悶燒了半個小時,但火勢沒有蔓延到工作間之外。

清理餘燼,估計造成的破壞,確信一時不會發生新的災難。這一切花去了兩天時間。到了爪族世界之後他們沒有威風凜凜的盔甲可穿了。范總算搶救回來一支射線槍,這是他裝在大門外把守車間的。事故造成的破壞波及全船,聯鎖制動系統失靈后出現這種情況是很典型的。損失了百分之五十的蓄水,飛船著陸艙也喪失了自己的自動化操作系統。

飛船的火箭推進器嚴重受損,功能大降。在星際太空飛行時還不打緊,但到旅途終點,必須依靠火箭推進器才能與目的星球保持同步。到那時,他們只能保持0。4個標準重力加速度了。幸好反重力墊還能用,不至於影響在目的星球重力井中的行動,也就是說,在爪族世界上著陸不成問題。

拉芙娜明白他們是多麼接近人船盡毀,但她更害怕的卻是范。她密切注意著他,惟恐他把這次事故當成車手們的陰謀。這種想法將會成為壓斷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非狂性大發不可。但奇怪的是,現實幾乎與她的想像正好相反。范極其痛苦,心情沉重,這很明顯。但他沒有指責他人,只顧埋頭收拾殘局。現在他與藍莢能多說幾句了,儘管還是不讓他調整自動化系統,但可以謹慎地多聽取一些藍莢的建議了。兩人協作,總算讓飛船大致恢復了火災前的狀態。

她問過范。「我的想法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他沉吟半晌,道,「過去我想平衡好不同的危險,但弄砸了……也許根本不存在平衡的可能。也許瘟疫會成為最後的贏家。」

天人裂體過去太依賴於范一個人了,現在,也許它適當調整了自己的偏執心態。

離開安眠星系已經七周了,再過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能趕到爪族的世界。不知在那裡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偏偏這時,范又一次進入大腦空白狀態,一連持續了兩天。在此之前他一直忙個不停,徒勞地想以手工方式檢查抵達目的地后可能需要的自動化系統。拉芙娜甚至無法讓他停下來吃點東西。

導航顯示窗證實了新聞組的消息和范的直覺,尾隨著他們的有三支艦隊:瘟疫的直接下屬、防衛同盟,還有斯堅德拉凱商務安全艦隊的殘餘力量。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和它們犧牲品的殘餘部分。防衛同盟仍然時常在新聞組發布消息,大吹大擂。斯堅德拉凱安全艦隊也貼過幾張簡短的帖子,駁斥同盟的謬論——但次數不多,大多數時間保持著沉默。他們不習慣宣傳,但更可能的是,對這些己經不感興趣了。向敵人復仇,這就是斯堅德拉凱人的惟一目的。至於瘟疫的艦隊,新聞組迄今未見他們的任何帖子。綜合分析啟航時間和掉隊飛船的情況之後,追蹤戰爭興趣組得出結論:這隻艦隊是臨時拼湊起來的。安眠事件后,瘟疫匆匆忙忙大範圍收集任何它能控制的飛船,組成這隻一聲不吭的沉默艦隊。拉芙娜知道,戰爭興趣組的分析有一點錯了。幾個星期以來,他們向縱橫二號發送了三十多次信息——信息編碼是樹族小車維護碼的格式。范讓飛船拒收這些信息,不閱讀,立即刪除。命令下達之後,他又憂心忡忡,害怕飛船暗中違反他的命令。說到底,縱橫二號畢竟是樹族的飛船啊。

但是現在,內心憂懼交加的折磨已經離他而去。范一連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凝視著顯示窗。用不了多久,斯堅德拉凱人便會趕上防衛同盟,至少一部分壞蛋馬上就會付出代價。可瘟疫艦隊卻會毫髮無損,或許防衛同盟也會有一些倖存下來……也許,范現在的離神狀態只是天人裂體絕望了。

三天時間過去了,范驟然間回過神來。他的臉龐略顯消瘦,除此之外,他比幾周以來更像過去的范。他讓拉芙娜把車手們叫到艦橋上來。

范朝懸浮在顯示窗中的超波軌跡圖揮了揮手。三支艦隊的分佈情況大致呈一個圓柱形,深度約五光年,直徑三光年。畫面只顯示了這個圓柱形的中央部分,追兵中速度最快的飛船便集中在這個區域。每艘飛船由一個明亮的光斑表示,每個光斑后拖著一條亮度稍暗的尾跡,即飛船驅動器留下的超波軌跡。「我用紅色、藍色和綠色標示出了每艘飛船所屬的艦隊。歸屬關係是我的推測,目前我只能分析到這種程度。」在這種比例尺的畫面上,最快的飛船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光斑混雜成了一團白光,但還能從後面的尾跡辨認出不同的色彩。畫面上還有其他記號和標註符號,都是范設置的,但他有一回對拉芙娜承認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符號是什麼意思。

「這一團,也就是最快的分隊中最快的飛船,正在逐步趕上我們。」

藍莢猶猶豫豫地說:「如果你批准由我直接操縱飛船,我們也許還能更快一點兒。快不很多,但——」

范的回答還算客氣:「不。我在想另一個辦法,拉芙娜以前跟我提過。始終存在一種可能……我……覺得,現在,採取這個辦法的時候到了。」

拉芙娜向顯示窗走近幾步,凝視著上面的綠色軌跡。其分佈情況很接近新聞組所說的斯堅德拉凱殘餘艦隊。我的同胞只剩下這麼多了。「一百個小時以來,他們一直極力趕上同盟艦隊,與之交火。」

范的視線與她的碰在一起:「是呀。」他輕聲說,「可憐的人啊,簡直是從絕望之港飛出來的絕望艦隊。換了我的話,我會——」他的表情再一次平靜下來,「他們的武器裝備如何,你知道個大概嗎?」這句問話只是修辭性的,沒多少實際意義,但總算把這個問題擺上了桌面。

「戰爭追蹤組認為,自從防衛同盟開始高談闊論『消滅害蟲』以來,斯堅德拉凱人便作了應付不愉快衝突的準備,安全艦隊向外太空展開,進行縱深防禦。他們的戰艦是由貨船改裝的,配備本土設計的武器。戰爭組相信,如果對方投入全部攻擊力量,他們是抵擋不住的。但有一個前提:防衛同盟決心承受重大傷亡。斯堅德拉凱人的錯誤在於,他們從未預料到襲來的是星球毀滅級的打擊。於是便出現了這種情況:防衛同盟的艦隊出現了,我們的人上前迎擊——」

「——與此同時,星球毀滅級的炸彈卻直奔斯堅德拉凱的心臟而去。」

戳進我的心臟。「是這樣。同盟肯定幾個星期之前便投放了這種炸彈。」

范·紐文短促地笑了一聲:「要是眼下我在同盟的船上,肯定有點心驚肉跳。他們的力量分散,數量也減少了,斯堅德拉凱的改裝戰艦速度又那麼快,跑不贏它們……我敢打賭,斯堅德拉凱還活著的每一個飛行員早就橫下一條心,決心跟敵人拼個同歸於盡。」激昂情緒轉瞬即逝。「唔,他們不可能消滅全部同盟飛船,或者瘟疫艦隊,更不用說同時消滅這兩者。這樣就沒意義了……」

凌厲的目光射向拉芙娜:「如果我們不管他們,由他們去,斯堅德拉凱人最終會趕上防衛同盟,盡最大努力炸得他們見鬼去。」

拉芙娜只能點頭:「據他們說,十二小時左右。」

「那以後,只剩下瘟疫自己的艦隊緊緊咬住咱們的尾巴不放。但是,如果我們可以勸說你的同胞跟真正的敵人交鋒……」

這個方案正是拉芙娜最害怕的噩夢:斯堅德拉凱的全部倖存者為拯救縱橫二號而死……或者說,因為作出拯救縱橫二號的努力而死。斯堅德拉凱艦隊消滅瘟疫全部飛船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但是,他們本來就是為了戰鬥而來,為什麼不將復仇的怒火噴射到真正的敵人頭上?噩夢之後,得出的便是這個結論。這樣一來,正好與天人裂體的計劃吻合。「有一個難處。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也不知道那第三支艦隊的目的何在。無論我們想對他們說什麼,發出去的消息都會被別人聽到。」超波通訊本來有很強的方向性,但他們的追兵之間實在靠得太緊了,彼此間雜,難以保證超波通訊不被竊聽。

范點點頭:「一定要跟他們接上頭,而且要保密。一定要勸說他們改變戰鬥方式。」輕輕一笑,「我想,我們正好有設備……可以辦到。藍莢,你還記得嗎?在中轉系統的時候,你說過你們從斯堅德拉凱運的那批貨,就是被『污染』的那批。」

「是這樣,范閣下。貨主是那種尖牙大嘴的類人族,貨物是三分之一板一次性板式加密圖像信息,由斯堅德拉凱商務安全公司生成,現在仍然存放在飛船的保險柜里。當然,沒有其他兩板,這件貨物一文不值。」以每克重量而論,加密信息可能是星際間飛船運載的最貴重的貨物了。縱橫二號的貨單上便開列了一件來自斯堅德拉凱的一次性加密通信板,準確地說,三分之一板。

「一文不值?恐怕不至於吧?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板,也可以保障我們的通訊安全。」

藍莢的枝條一耷拉:「我必須不能誤導你,范閣下。沒有哪位負責任的顧客會接受這種形式的通訊保障。它可以保障通訊的安全性,但另一方卻無法確認你的身份,不能確定你是不是你聲稱的那個人。」

范的視線投向拉芙娜,臉上又露出過去那種微笑:「只要他們肯聽我們說話,我想咱們是可以說服他們的……不好辦的地方在於,我只希望那邊的一支艦隊聽我講話。」范說出自己的計劃。車手們一邊聽,一邊簌簌地交頭接耳。跟他們相處這麼長時間之後,拉芙娜對他們的語言已經有了點感覺。或許只不過因為她太了解這兩人的性格了?跟往常一樣,藍莢憂心忡忡,認為這個方案行不通,綠莖則讓他好好聽范說什麼。

但是,當范說完時,個子較大的那位車手並沒有跳起來反對。「距離七十光年,超波通訊是可行的,甚至可以即時傳送圖像。不過你說得對,通訊波束在這個距離上會鋪展開,彼此相隔較近的飛船都在覆蓋範圍內。如果你能確認一艘位置離其他船隻較遠的飛船屬於斯堅德拉凱,那麼,你的計劃是可以成功的。那艘飛船可以利用艦隊內部通訊渠道將你傳遞的信息轉給艦隊的其他飛船。但我必須誠實地告誡你,」綠莖的枝條溫和地拂著藍莢,表示反對。藍莢撥開她,繼續道,「沒有哪個具有專業素養的通訊技師會同意你的通訊請求,甚至可能幹脆拒收你的信號。」

「笨。」綠莖總算說話了,語音合成器傳出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你總是這麼說,除非通話對象是付費的客戶。」

「叭①!是的,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我同意試一試,但我擔心……我懇求你不要在通訊中指責樹族的背叛行為,范閣下。希望你能保證這一點。」

范·紐文還了他一個笑臉:「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①樹族感嘆詞。】

阿麗亞娜艦隊——商務安全公司艦隊的許多人都這麼稱呼自己。阿麗亞娜是古老的人類神話中一艘飛船的名字,其源頭早在尼喬拉時代之前,甚至可以上溯到圖沃—諾斯克聯合文明時期。該文明存在於古老地球所屬的太陽系中各小行星上。傳說阿麗亞娜是一艘大型飛船,在圖沃—諾斯克文明毀滅之前被發射進入星際太空。飛船機組成員目睹了故鄉毀滅,一生乘著飛船漫遊在黑沉沉的無盡太空中,飛船的生命支持系統慢慢失靈,船員們一個接一個死去。這是個讓人毛骨驚然的傳說,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它才歷經千萬年,流傳至今。現在,斯堅德拉凱毀滅了,艦隊逃了出來。阿麗亞娜的傳說彷彿突然間變成了現實。

但我們不會慢慢老死。艦隊一級艦長基耶特·斯文森多凝視著軌跡圖。這一次,文明的毀滅是一樁謀殺,謀殺者已經近在咫尺,復仇之手可以抓住他們。這些天來,艦隊司令部儘力指揮下屬飛船機動,逐步接近防衛同盟。根據軌跡圖,復仇的時刻已經十分、十分接近了。同盟和斯堅德拉凱兩支艦隊的主力軌跡交錯,形成閃閃發亮的一團,其中還包括第三支艦隊,即沉默艦隊。光從軌跡圖上看,有人也許以為各飛船已經進入開火距離了。事實上,敵對飛船雖然幾乎處於同一空間,有時相距不過十億公里,但它們之間還隔著數千秒的距離。所有戰艦都處於超波驅動狀態,每秒躍遷十餘次。這裡已是飛躍下界,每次躍遷只能越過幾分之一光年。在這種狀態下,要捕獲一艘和自已步調不一的敵方戰艦,只有先調節自己的躍遷步伐,與敵人保持精密同步,趁雙方處於同一空間時以類似小型自控艙的智能導向武器覆蓋對手。

斯文森多艦長調整圖像,顯示已與同盟飛船實現同步的己方戰艦。艦隊的三分之一已經調整好了步伐。再過幾個小時……「他媽的!」他啪地一拍桌子,把顯示控制板打得旋轉著飛了出去。

大副接住控制板,讓它滑回桌上。「罵的仍舊是那些事,還是找到了新目標?」台羅勒問。

「還是那些事。對不起。」他覺得挺後悔,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已經夠難過的了,不應該再煩他們。人類無疑還有其他飛躍界殖民地,沒有遭到防衛同盟攻擊。但迪洛基人恐怕只剩下艦隊里這一小群了。除了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這種一心冒險的人外,其他迪洛基人都生活在斯堅德拉凱的盛世樂土上。

基耶特·斯文森多已經在安全艦隊服役二十五年了。他進入商務安全公司那會兒,公司只有一支很小的艦隊,擔任租賃警察的工作。他苦心鑽研數千小時,終於成為艦隊最好的戰鬥飛行員。但他真正開火只有兩次。就連這兩次有人還不住嘀嘀咕咕,說什麼沒有必要。斯文森多和他的上司卻把這種議論視為榮耀:因為他們是最棒的,別人才會忌妒。由於他的才幹,他一直能得到艦隊中最好的裝備,最後終於獲得了他目前指揮的這艘飛船,烏爾維拉號。防衛同盟開始發出威脅的喧囂時,斯堅德拉凱耗費巨額資金購買武器裝備,其中很大一部分便花在烏爾維拉上。它不是貨運飛船改裝的,而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作戰機器。烏爾維拉裝備著可以用在斯堅德拉凱所處區域的智能化程度最高的處理器和超能驅動器,只需三名機組成員便能操縱自如。戰鬥時甚至單獨一位飛行員即可在智能系統輔助下控制全艦。它的彈藥艙里裝載著一萬多枚自動尋的炸彈,每一顆都擁有高於普通貨運飛船全套驅動體系的智能系統。真是對勤勉服役二十五年的老戰士的最好獎賞。他們甚至允許斯文森多自己為這艘飛船命名。

可現在……真正的烏爾維拉,他的女兒,已經死了,和她一起死去的還有數以百億計的生靈。他們的使命本來是保護這些人不受傷害。烏爾維拉住在赫特,這是星系內層的一顆星球。熾熱彈是不會留下活口的。

而他的名字相同的漂亮飛船卻在星系以外半光年的地方,搜尋不存在的敵人。在任何一場公平戰鬥中,基耶特和他的烏爾維拉都可以打得非常出色。但他們正向底層追擊,每下潛一光年,離戰艦的設計使用地域就越遠。每前進一光年,處理器的運行速度都更慢一點,有的甚至乾脆停止運行了。深入到這裡,貨運飛船改裝的戰艦反倒得其所哉,儘管它們行動笨拙,智能系統也傻得要命,機組成員多達數十人。現在,烏爾維拉已經落後於其他戰艦五光年了,首戰同盟艦隊的重擔勢將落到那批貨運飛船肩上。基耶特不得不再一次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朋友們一個個戰死,自己卻無能為力。

斯文森多第一百次怒視著軌跡圖,沉思是不是應該不遵號令,來一場兵變。同盟艦隊也有掉隊的,都是「高性能」飛船,到了底層卻越拉越遠,漸漸脫離了艦隊主力。給他下達的命令是保持現有位置,為艦隊目前比較靈活的戰艦提供戰術協調。好吧,畢竟受雇於人,他執行命令……最後一次。等戰鬥結束,艦隊與儘可能多的同盟戰艦同歸於盡——到那時,他會想自己的辦法報仇雪恨。這個問題要取決於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他能不能勸說他們扔下還未被殲滅的同盟艦隊不管,掉頭上行至飛躍中界?到了那裡,沒有哪艘戰艦比得上烏爾維拉。已經有明確的證據,表明是哪些星系躲在「防衛同盟」的幌子後面。那伙殺人犯正在新聞組上大吹特吹呢,顯然覺得這種手段可以給他們召來新的資助者。可是,這種吹噓也會給他們喚來像烏爾維拉這樣的不速之客。它肚子里的炸彈雖說比不上用在斯堅德拉凱上的迅捷可靠,但也足以毀滅許多個世界。想起這種可怕的復仇,就連斯文森多都不禁有點畏縮。不,選擇目標必須更加慎重:趕來增援同盟艦隊的飛船、喬裝改扮的運輸船隊。如果能巧妙運用伏擊戰術,每次不留活口,烏爾維拉可以戰鬥很長、很長時間。他注視著顯示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不理會眼睛的酸澀。他當了一輩子遵紀守法的好公民,自己的工作常常就是阻止復仇行為……而現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已毀滅,留給他的惟有復仇。

「我這兒收到點怪信號,基耶特。」值班的格利姆弗雷勒正監視著往來信號。如果烏爾維拉在正常環境中,這種事本來應該完全由智能系統全自動完成的,現在卻不得不人工值守。無聊乏味的工作,把人都拖垮了。

「什麼事?謊言網上又有新謊言了?」台羅勒問。

「不。從方位看,應該是那艘大家緊追不放的深潛船。不可能是其他人發來的。」

斯文森多的眉毛揚了起來。他轉向那個奇怪的信號,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是多麼興奮。「信號屬性?」

「艦載信號處理器說可能是一束窄波信號,很可能是專門發給本艦的。信號很強,帶寬足夠傳送高質量圖像。如果咱們那個毛病百出的數字信號處理器這會兒能正常運行的話,我馬上就會知道——」格利姆弗雷勒唱起一支小曲,在他那個種族中,這支小曲相當於人類急躁不安時發出的哼哼聲,「——成了!信號經過加密,但加密只在外層,是語法45圖像信息。實際上,信號宣稱自己是以我們公司一年前出產的一塊加密板的三分之一加密的。」一時間,斯文森多還以為他在說這個信號本身是智能化的呢,底層不可能有這種事。二副準是看出了他的表情,「表述欠準確,抱歉,頭兒。我是說它的屬性框里是這麼寫的……」他的顯示窗閃了一下,「行了,加密板載信息是這樣:這一類型的加密板是我們公司自產的,用於保障飛船通訊安全。」與防衛同盟的戰爭爆發之前,這一級別的加密板已經是最高密級了,「一塊加密板分成三部分,這是未能運抵目的地的第三部分。整塊加密板已經歸入報廢一類,但我們手裡正好還有一份拷貝,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台羅勒和格利姆弗雷勒都抬起又大又黑的眼睛,期待地望著斯文森多。常規做法,不,常規命令是,凡以報廢秘鑰加密的信息均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公司信號部的人無能,這條受污染的信息根本不會上他的船,廢置命令將自動生效,刪除發來的信號。

「解密這個信號。」斯文森多簡短地說。過去幾個星期發生的事已經證明,公司在處理軍事和信號方面徹底失敗。效能低下,令人絕望。能從公司的低效率中找出點好處也好。

「遵命,長官。」格利姆弗雷勒按下一個按鍵。烏爾維拉的艦載信號處理器內部某個地方產生了長長一段經過「隨機擾亂」的雜訊,分割成無數片段,按照既定框架覆蓋在飛船接收到的信號噪音上。一個可以感覺出來的停頓,(該死的底層)緊接著,通訊顯示窗上出現了平面圖像。」

「——第四次重複本信息。」是薩姆諾什克語,斯堅德拉凱語系赫特語中的一支,口音純正。說話者是——短短的一瞬間,他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彷彿又看到了自己的烏爾維拉,還活著……他緩緩吸了口氣,盡量放鬆。黑髮、苗條、紫羅蘭色的眼睛,和烏爾維拉真像啊。斯堅德拉凱上,上百萬個女人都是這樣的長相。是有點相似,但只隱約相似,換了從前,他絕對不會誤將她看作自己的女兒。在那一瞬間,他的注意力脫離了艦隊,他的視線無比遙遠,看到了遠方的目標,高於復仇的新的目標……但很快,他強迫自己全神貫注於眼前的事務,全面細緻地審察顯示窗中傳出的一切圖像細節。

女人說:「這一信息我們還將重複三次。如果你們屆時仍不作出回應,我們將另外選擇通話對象。」她從攝像鏡頭前後退,讓他們看到她身後的房間全景。天花板很低,房間進深很大,一個超波軌跡顯示窗佔據了最重要的位置。斯文森多注意的不是顯示窗。房間里有兩株車行樹,其中一個的小車上裝飾著條紋,表示曾和斯堅德拉凱做過生意。另一個準是株止樹,小車很小,又沒有輪子。鏡頭一轉,正對著第四位成員。人類?很有可能,但肯定不是尼喬拉傳下來的一系。換一個時間,光憑他的長相便足以成為轟動飛躍界內所有人類世界的重大新聞。但現在,斯文森多隻將這一點記在心裡,作為一個疑點。

那個女人的聲音繼續說道:「現在你們可以看出我們是人類和樹族,我們四個是縱橫二號的全部機組成員,既不屬於防衛同盟,也不是瘟疫的爪牙……但正是由於我們,他們的艦隊才會深入飛躍下界。讀到這條消息的人,但願你們是斯堅德拉凱一方。我們必須對話。附上加密本信息的加密板,請用這種加密板回復我們。」圖像跳了一下,女人的臉又回到鏡頭前,「這是第五次重複本信息,」她說,「這一信息我們還將重複兩次——」

格利姆弗雷勒切斷圖像數據流。「照她說的話,我們還有約一百秒的時間可以回復。艦長,現在怎麼辦?」

突然間,烏爾維拉不再是一個無關大局的掉隊者了。「我們對話。」斯文森多道。

回應、對方再回應,時間短得只能以秒計。之後……與拉芙娜·伯格森多進行了五分鐘對話。五分鐘足夠了,基耶特已經堅信,必須將她要說的話轉給艦隊司令部。這樣一來,他的戰艦隻是個純粹的信號中轉站,但他總算參與了一件極其重大的大事。

艦隊司令部拒絕來自縱橫二號的可以發送圖像的完整鏈接。旗艦上有些人死板得很,死抱著標準手續不放,不肯通融。一想到加密手段是報廢的秘鑰,他們的五臟六腑肯定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連基耶特都只能通過作戰鏈接與總部聯繫:顯示窗里的圖像倒是彩色的,解析度很高,但仔細看就能看出來,這些圖像是「貼」上去的。基耶特認出了船東莉門德和她的首席執行官簡·斯克里茨,但他們的打扮顯得有些落後於時代。這是經過動畫處理的舊圖像,實際的通訊帶寬肯定很窄,每秒不到四千比特。總部可不願意冒什麼風險。

通過這麼窄的帶寬傳送過去、經過動畫處理的范·紐文的圖像會是什麼模樣,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個煙灰色皮膚的人類成員已經把自己的想法反覆說了好幾遍,效果比在他之前的拉芙娜·伯格森多好不到哪兒去。他沉著鎮定的神態漸漸消失了,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我告訴你們,兩支艦隊都是你們的敵人。沒錯,摧毀斯堅德拉凱的是防衛同盟,但正是由於瘟疫,他們才可能發起進攻。」

簡·斯克里茨的半卡通形象膘了莉門德一眼。老天,底層這兒的貼圖效果可真差勁啊。斯文森多想。斯克里茨說話時,嘴唇的動作和他的聲音根本對不上號。「瘟疫威脅組的消息我們也看過,紐文先生。但防衛同盟只是利用瘟疫的威脅,作為毀滅我們世界的借口。我們決不會濫施屠殺,尤其不會針對一個顯然以我們的敵人為敵的組織……你是不是說,瘟疫已經和防衛同盟秘密結盟了?」

范氣忿忿地一聳肩:「不。瘟疫怎麼看待防衛同盟,我不知道。但你們應該知道瘟疫的邪惡意圖,它的陰謀規模之大,這個『防衛同盟』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是啊,文明網上倒是這麼說的,紐文先生。即使這些消息初發時是真實的,但它們畢竟發自數千光年以外,歷經無數我們無從知曉的節點和轉譯才到達飛躍中界。大家把文明網叫做百萬謊言網,其中不是沒有道理的。」

陌生人的臉色陰沉了。他氣憤地大聲嚷嚷起來,說的話和尼喬拉一系人類的任何語言都全然不同。音色單調,上下起伏,幾乎跟鳥語惆啾似的迪洛基語差不多。看得出他盡量壓住自己的火氣,但重新說起薩姆諾什克語時,他的口音比以前更重了。「你說得對。但我告訴你,中轉系統毀滅時我在場。瘟疫比你聽說的任何災難更加可怕,屠殺斯堅德拉凱只是它的大行動連帶的一件小事而已。你們到底願不願意幫助我們抵抗瘟疫艦隊?」

莉門德船東笨重的身體在網狀固定椅上向後一靠,她望著自己的首席執行官。只見兩人談了幾句什麼,卻聽不見聲音。基耶特的視線越過兩人,望著畫面上的旗艦指令艙。莉門德身後的指令艙進深約十幾米,下級軍官們靜悄悄進進出出,還有些人關切地注視著正在進行的通話。畫面本身清晰銳利,只是人物的活動顯得有些不自然,像動畫片。有些人的臉基耶特認識,可這些人在斯堅德拉凱毀滅之前便調離了旗艦。烏爾維拉號上的處理器忠實地接收著來自總部的窄帶信號,並按照信號的命令在自己的資料庫中提取精細入微的(同時也是過時的)的圖像作為背景貼上去。這次之後,絕對不再貼圖了。斯文森多暗自發誓,至少不再在底層貼圖。

莉門德船東重新直視鏡頭:「請原諒我這個老警察的一點多疑症,但我覺得,你可能是瘟疫那一方派來的。」莉門德抬起一隻手,好像準備擋開別人的插話,但紅頭髮的范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吃驚地瞪著她,「退一步說,我們權且相信你的話。也就是說,我們相信底層一個星球上存在某種極其重要又極其危險的東西,而我們大家正趕赴這個星球。再進一步,我們也相信你們和瘟疫的艦隊都經過特別改裝,最適合執行拿到這種珍寶的使命。如果按你的希望投入戰鬥,戰鬥結束后我們極有可能剩不下幾個活人了。能夠掌握那個下界寶藏的於是只有你們一艘飛船。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拿到寶藏,我們很擔心你們會怎麼辦。」

范沉默良久,一言不發。緊張激忿的神情漸漸從他臉上褪去。「莉門德船東,你的話有道理。這的確是一個兩難困境。我們雙方能否找到一條出路?」

「斯克里茨和我討論過了。無論我們怎麼做,貴我雙方都將冒巨大的風險……兩害相權取其輕,另一種可能性實在太可怕了。我們可以同意你的要求,按你的指導投入戰鬥——前提條件是,你的飛船掉頭駛向我們,允許我們的人登船。」

「從而喪失我們在追逐中的領先位置?」

莉門德點了點頭。

范張開嘴,又合上了,一個字都沒有說。他看上去有點呼吸困難。拉芙娜道:「那樣的話,如果你們未能殲滅瘟疫艦隊,我們大家就會喪失一切。現在我們至少還領先六十小時。就算瘟疫艦隊打贏,這段時間可能也足夠我們拿到反制手段了。」

斯克里茨的臉一擰,露出一個卡通化的微笑。「你們總不能兩樣佔全吧。你對我們提出的要求是冒滅軍滅族的危險保障你們的安全。為了你們所說的目標,我們願意犧牲自己,但卻不願成為兩個魔頭鬥法時的小卒子。」最後一句話的語氣有些不對,帶著一絲怒氣。背景圖像中的人物動作忽然停止了,只剩下說話者跟聲音不匹配的嘴唇的動作。格利姆弗雷勒用眼神引起斯文森多注意,同時指了指他的通訊面板上的故障指示燈。

傳來斯克里茨的聲音,「斯文森多艦長,請將這艘未知飛船的通訊頻道調整至——」圖像突然定格,聲音中斷了。

拉芙娜:「怎麼回事?」

格利姆弗雷勒嘰嘰一聲尖哨,「我們與總部掉鏈了。有效帶寬下降至每秒二十比特,仍在繼續下降。斯克里茨的最近一次傳輸帶寬還不足每秒一百比特。」烏爾維拉的智能程序自動調整了圖像與聲音的傳輸比例,使上一句話保持著必要的清晰度。

基耶特憤怒地沖著顯示屏一揮手,「切斷這個該死的東西。」至少他用不著再干貼圖的勾當了。而且,他不想弄清簡·斯克里茨剛才對他下達的命令。斯克里茨有什麼意圖,他心裡一清二楚。

台羅勒道:「哎,幹嗎不讓它繼續開著?就算開著我們也可能沒注意到嘛。」對迪洛基同胞的這點鬼機靈格利姆弗雷勒不屑地哼哼一聲,長長的手指卻靈巧地在控制面板上跳動著,顯示屏縮成一個小窗口,隱藏在群星之間。這兩個迪洛基人對官僚體系有自己的看法。

斯文森多沒理睬兩人的把戲,目光繼續盯著仍然打開的那個通訊顯示窗。他和范與拉芙娜的通訊走的是高帶寬,可以傳送高保真圖像,幾乎根本沒受什麼影響。如果這條線路出故障,靠艦載程序那點手腕是不頂用的。「抱歉出了這種事。最近幾天,我們在通訊方面出了不少問題。這場界區大風暴顯然是好幾個世紀以來最猛烈的一次。」事實上,風暴正愈演愈烈,顯示超波軌跡的半數顯示窗里都是一片亂七八糟,不知顯示的是什麼東西。

「你和你的上級斷了聯繫?」拉芙娜問。

「暫時的……」他掃了范一眼。紅頭髮的眼神仍然有點獃滯。「你瞧……最讓我覺得抱歉的是事情居然成了這樣。不過,莉門德和斯克里茨也是非常睿智的領導者,他們的話也有道理。」

「奇怪呀。」范打斷他的話,「圖像有點不對勁。」聲音飄忽不定。

「你是說通過我們中轉之後傳給你們的總部圖像?」斯文森多解釋了窄帶寬的問題,以及他飛船上的處理器到了底層后的可憐表現。

「也就是說,他們看到的我們的圖像質量同樣糟糕……不知他們是怎麼看我的。」

「嗯……」有道理。想想范·紐文的長相吧:又短又硬的紅頭髮、煙灰色的皮膚、不住起伏升降的口音。如果總部屏幕上顯示出來的是這些,而不是大大失真、全然不同於他看到的范·紐文的貼圖……「等等,貼圖不是這樣的。我相信他們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模樣。你瞧,進程開始時會先傳過去一些你的高清晰度圖像,後來的動畫處理就是根據這些圖像做的。」

范·紐文固執地看著他,眼神很遲鈍,彷彿不相信他的話,要基耶特再好好想想似的。該死的,難道我說錯了嗎?我的解釋是對的。莉門德和斯克里茨肯定看清了紅頭髮的模樣。可是,基耶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吃不準……莉門德和斯克里茨自己的打扮也有點落後於時代——不對呀。

「格利姆弗雷勒,檢查總部傳過來的原始數據流。他們發沒發給我們任何適時圖像?」

格利姆弗雷勒只花了幾秒鐘。他吃驚地吹了聲口哨。「沒有,頭兒。傳給我們的信息都經過適當的加密處理,完全符合規定,沒有問題,所以我們這頭自然放行,沒有糾纏實時圖像的事。」他對台羅勒說了幾句,兩個迪洛基人飛快地嘰嘰喳喳了一會兒,「下界這兒好像沒什麼設備能正常運行,不過也許只是另一個程序漏洞。」格利姆弗雷勒的聲音顯得沒多大把握。

斯文森多轉身面對來自縱橫二號的圖像。「你們看,本艦與總部的通訊渠道經過徹底加密,使用的是一次性加密方案。跟我們雙方對話使用的加密方案相比,我對總部的方案更放心。」但基耶特的胃裡一陣抽搐,感覺就像斯堅德拉凱之戰的頭幾分鐘,他剛剛明自己方已被對手的戰術徹底矇騙時一樣,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一直極力保護的每一個人勢必遭到屠殺,「嗯,我們會再聯繫其他飛船,確定總部的方位——」

范·紐文抬起眉毛:「也許總部信息還不至於是經過偽裝的敵方——」沒等他說完,一個車手,那個駕著小車的,沖著他們喊叫起來。他滾過天花板,一把將人類從鏡頭前推開。「我有一個問題!」合成語音有點含混,幾乎聽不清楚。這東西的枝條互相糾纏撕扯著,基耶特·斯文森多從沒聽說車行樹會悲憤到這種程度。「我的問題:你的艦隊旗艦上有車行樹嗎?」

「為什麼你問——」

「回答我!」

「我怎麼知道?」基耶特儘力回憶,「台羅勒,斯克里茨手下的參謀中有你的朋友,你知道艦上有車行樹嗎?」

台羅勒結結巴巴發出幾個音節:「啊、啊、啊,是的。臨時僱員,更準確地說是救上船的難民,就在戰爭爆發前不久。」

「我們了解的只有這麼多了,朋友。」

那株車行樹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枝條似乎已經枯萎了。「謝謝你。」他輕聲說,向後滾去,離開了鏡頭的拍攝範圍。

范·紐文也從鏡頭前消失了。拉芙娜著急地四下張望著,「請先等等!」她對著鏡頭說。現在,基耶特眼前的畫面中只有空蕩蕩的對方飛船指令艙。從攝像頭的拾音器里隱約傳來陣陣說話的聲音,有人聲,也有合成語音。過了一會兒,她重新回到鏡頭前。

「這是怎麼回事?」斯文森多問拉芙娜。

「沒、沒辦法,我們幫不了你們……斯文森多艦長,在我看來,眼下指揮你們艦隊的已經不是你想像的那些人了。」

「也許。」很可能。「這個問題我會好好考慮的。」

她點點頭。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說不出話來。多麼奇異的感覺啊,距離故鄉如此遙遠,經過這麼多令人心碎的悲劇之後……又能重新見到一個面貌如此熟悉的人。「當時你們真的在中轉系統?」他自己聽上去都覺得愚不可及。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就像一座橋樑,聯結著他所熟知、所信賴的過去和無比兇險、捉摸不定的現在。

拉芙娜·奧爾森多點點頭:「是的……情況和你在新聞組裡讀到的一樣。我們當時甚至還和一位天人取得了直接聯繫。瘟疫殺害了那位天人,這還不夠,它徹底摧毀了中轉系統。艦長,新聞組裡這方面的消息不是謊言。」

台羅勒雙手一撐,從他的導航工作站飄了過來。「你們在這裡到底能做什麼?真能打擊瘟疫?」這些話很不客氣,但台羅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十分嚴肅。他是在懇求對方解釋那麼多人死難的原因。迪洛基人只佔斯堅德拉凱文明體系的一小部分,但這個種族卻是該星系歷史最悠久的居民。一百萬年前,迪洛基人實現了從爬行界向飛躍界的飛升,在三個星系建立了殖民地,後來,人類將這三個星系總稱為斯堅德拉凱星系。這是一個內向的、喜歡夢想的種族,他們利用古老的智能系統、與友好的年輕種族一起並肩保衛自己的星系。再過五十萬年,這個種族很可能從飛躍界中消逝:或是滅絕,或是進化為另一種形態。這是最常見的模式,類似個體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只不過來得更緩慢,更平和。

時常有一種誤解,認為衰老種族的個體成員也個個老氣橫秋。其實任何較大的人群中總會存在各種各樣的人,總會有些成員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中嬉戲。人類和格利姆弗雷勒、台羅勒這樣的迪洛基人相處得非常融洽。

看樣子,伯格森多完全理解他。「你們中有誰聽說過天人裂體嗎?」

基耶特說:「不知道。」話剛出口便發現兩個迪洛基人吃了一驚。兩人互相嘯叫了幾秒鐘,「我們聽說過。」台羅勒最後用薩姆諾什克語回答道。基耶特從來沒聽過他用這麼敬畏的語氣說話,「你們也知道,我們迪洛基人在飛躍界已經生活了很長時間,有一些殖民點實現了進入超限界的飛升,其中有些人成了天人……有一次,有一種東西回來了。當然,它不是天人,更像腦子出了毛病的普通迪洛基人,但它……知道許多事,做了許多事,大大改變了我們迪洛基人的生活。」

「你說的是芬特羅勒?」基耶特驚呼出聲,一下子記起了那個故事。那已經是十萬年前的事了,當時人類還沒有移居斯堅德拉凱,但它卻是迪洛基人爭論不休的一件大事。

「是的。」台羅勒道,「直到現在,大家還在爭論芬特羅勒到底是迪洛基人的福氣還是詛咒。但是,我們喜歡夢想的性格和我們的古老宗教都是他帶來的。」

拉芙娜點了點頭,「這件事我們斯堅德拉凱人都很熟悉。考慮到種種後果,可能並不是一件特別好的事……」接著,她對他們講述了中轉系統毀滅之前發生在老頭子身上的一切,以及范·紐文的來歷。迪洛基人開始還邊聽邊小聲嘀咕,但隨著她的講述,他們變得寂然無聲,連身體都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

基耶特終於道:「這麼說,魯……紐……」此人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連他的名字也不例外,他結巴了一會兒才發出這個音,「紐文知道他在底層搜尋的是什麼,對嗎?拿到那個東西以後,他打算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艦長。范·紐文自己也不清楚。他時不時地爆發出奇特的念頭,一次只有一點。我相信他,因為當時我在場,看到了那些事——的一部分。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也相信他。」她顫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突然間,基耶特猜到了縱橫二號是一個多麼難以忍受的地方。不知怎麼回事,明白了這一點,他反而更相信拉芙娜的說法了。如果存在什麼能夠真正摧毀瘟疫的東西,那種東西本身必定也是極度可怖、怪異非常。基耶特心想,如果他本人和這樣一種東西關在一艘飛船里,不知自己會怎麼辦。

「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他開口了,使用的字句非常正式、拘謹。我談的畢竟是叛逆大罪呀,「我,唔,我在艦隊里有些朋友,我將向他們查詢你所引發的疑慮,還有……」說!「我認為,置艦隊司令部的命令於不顧、向你們提供幫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謝謝你,艦長先生。謝謝。」

格利姆弗雷勒打破沉寂:「與縱橫二號的通訊質量惡化了。」

基耶特雙眼掃過各個顯示窗。所有超波軌跡圖都出現了隨機干擾。現在還不清楚這場界區風暴的具體情況,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來得很猛。

「看來我們無法長時間維持通話渠道了,拉芙娜·伯格森多。」

「是這樣,我們這一方的信號也在衰減……萬一無法成功,萬一你們不能以戰鬥支援我們……斯堅德拉凱人只有你們這些了,我想說,能看到你和迪洛基人,真是太好了……我很久沒看到熟悉的臉了,看到我真正了解的人,我——」她正說著,圖像驟然成了一片模糊,化為低頻信號。

「糟糕!」格利姆弗雷勒大叫一聲,「帶寬劇降。」他們與縱橫二號之間的通訊鏈接處理起來十分簡單:只要出現通訊故障,艦載處理器便從音像傳輸切換為低頻編碼,同時降低碼率,以減少信息傳輸總量。

「喂,喂,縱橫二號。我們的通訊頻道出現故障。建議切換對話協議。」

顯示窗轉為灰色,跳出一行薩姆諾什克文字,在屏幕上一閃一閃。

「同意,可能不止是技術故障。」

格利姆弗雷勒瘋狂地敲打著自己的通訊面板,「零,完蛋了。」他說,「檢測不到信號。」

台羅勒從導航工作站抬起頭,「我這裡的情況比通訊方面嚴重得多。艦載計算機已經有二十秒鐘無法實施躍遷計算了。」他們前不久還能保持每秒五次躍遷的速度,每小時越過一光年裡程,但現在……

格利姆弗雷勒在自己的控制台前向後一靠:「嘿,歡迎進入爬行界。」

爬行界。拉芙娜·伯格森多的目光越過縱橫二號的艦橋。在她的意識深處,她總以為爬行界是一團漆黑,全靠火把照明,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痴領地,連一台稍微好點的計算機都沒有,大家只能用機械式計算器。事實上,現在的情況跟剛才沒什麼區別。天花板和牆上仍舊一片通明,顯示窗上依然有星光閃爍。只是現在,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發現任何一點星光移動的跡象。

最明顯的變化發生在飛船的其他顯示窗上。超波軌跡圖一閃一閃,毫無變化,一個紅色標識不斷顯示出上一次圖像更新的時間。導航窗里滿是驅動處理器的運算結果。飛船反覆播放一段有聲警告信息。「警告,發現飛船進入爬行界,立即實施反方向躍遷!警告,發現飛船進入爬行界,立即實施……」

「關掉那個鬼東西!」拉芙娜抓住一把座椅,將自己固定好。進入爬行界后她覺得有點頭暈,但這隻可能出於她的恐慌(非常自然)。「還算什麼狗屁深潛船。竟然直直地闖進了爬行界,只能事後發點混蛋馬後炮的混蛋警告!」

綠莖飄近了些,從天花板上「踞著腳尖」,怯怯地出溜下來。「像這種事,就算深潛船也無法避免,拉芙娜女士。」

范對飛船發了條命令,大多數顯示窗立即清屏。

藍莢道:「就算大型界區涌動,浪頭通常也只能漲到分界線幾光年以上。我們的位置在界區分界線之上兩百光年。打過來的肯定是萬年不遇的巨浪。這種事本來只能在巨庫里讀到,咱們卻趕上了。」

這可算不上什麼安慰。「我們早就知道可能發生這種情況。」范說,「最近幾周界區風暴一直在惡化。」跟其他人不同,他倒不顯得特別緊張不安。

「不對。」她說,「我們預計會出現速度放慢,根本沒想到會一頭落進爬行界。」我們被陷死在這兒了,「最近的文明星系在哪兒?十光年?五十?」過去所想像的爬行界的一片漆黑現在有了新闡釋,飛船船壁之外的星空不再是一個友好、穩定的事物。他們被包圍在無窮無盡的虛無之中,飛行速度已經不能用光年來計量了……合上棺材蓋子,被埋葬了。斯文森多和他的艦隊是多麼英勇無畏,但他們的一切英勇全都虛擲自費了。還有傑弗里·奧爾森多,永遠無法向他施以援手了。

范的手碰了碰她的肩頭。多久了,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身體接觸。多少天了?「我們還是能趕到爪族的世界。這是一艘深潛船呀,你忘了?我們沒有被死死陷住。媽的,這傢伙的衝壓發動機比我在青河艦隊見識過的任何推進器都強得多。那時候,就憑青河的那些破爛玩意兒,我還當自個兒是宇宙中來去最自由的人哩。」

飛行時間長達數十年,絕大多數時間處於冷凍冬眠狀態。這就是青河的世界,存在於范記憶中的世界。拉芙娜哆嗦著,長長吐了口氣,虛弱地笑起來。對范來說倒是件好事,少了一副重擔,至少暫時不用考慮瘟疫的事了。負擔一去,他的人性又顯露出來。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范問。

她搖搖頭。「我們全都好笑。別管了。」她慢慢作了幾次深呼吸,「好了,我想我可以進行有理智的對話了。現在出現了界區偏移,按理說,就算有風暴,一千年時間界區才會偏移一光年,現在卻一下子移動了兩百光年。嘿,從現在起一百萬年裡都會有人在巨庫里不斷研究這次大偏移。這份榮耀我實在不想擔當……我們早就知道有風暴,可我從來沒過咱們竟然會被淹死。」被埋葬在大海深處,深度以光年計。

「對海洋風暴的分析從來沒有達到非常精確的地步。」藍莢說。這位車行樹在船艙另一頭,自從對斯堅德拉凱艦長提問以後,他一直縮在那個角落裡。情緒還不能說很穩定,卻已經恢復了幾分平時那種過分精細、過分講究的語言風格。這會兒藍莢正研究著一個顯示窗里的導航圖,顯然是巨浪湧來之前那一瞬的航行記錄。他把這幅圖下載到一個平板顯示器上,從天花板緩緩滾向他們,經過綠莖身邊時,她伸出枝條,輕輕撫摸著他。

他將平板顯示器遞到拉芙娜手中,繼續用作學術報告的調子道:「而且,海洋風暴從來達不到大型界區涌動的劇烈程度。從新聞組最近的消息中,我們可以看出,目前的涌動是不連貫的、區域性的,僅限於表面的波動,類似海水中的泡沫和水花。」即使如此,大家還是一樣陷進去了。飛船透明的品體船殼外天幕沉沉,籠罩萬物。飛船內部一片死寂,只有通風系統低低的嗡鳴。無論藍莢怎麼說,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們被浪頭吞沒了。藍莢的一根枝條朝拉芙娜手裡的平板顯示器一揮,「幾個小時之內,我們就能重返飛躍界。」

「什麼?」

「請看顯示器上的導航圖,這幅圖所顯示的層面是根據三艘飛船的位置繪出的:斯堅德拉凱艦隊的旗艦、跟我們直接聯繫的那艘偏離艦隊主力的飛船,加上我們自己。」三點定位,三點形成一個狹窄的三角形。上方是莉門德和斯文森多的戰艦,彼此挨得很近,「我標出了與它們失掉聯繫的時間。請注意:我們被巨浪襲擊是在與艦隊旗艦中斷聯繫之後一百五十秒。根據我們接收到的信號、以及對方提出的切換通話協議,我相信我們和那艘脫離主力的掉隊飛船大約是在同一時間被巨浪吞沒的。」

范點點頭:「對。與巨浪相隔越遠,聯繫中斷越遲。也就是說,浪頭是從那一面打過來的。」

「完全正確!」藍莢從自己在天花板上的棲身處垂下一根樹枝,敲了敲顯示屏。「我們這三艘船相當於平常測量界區時所用的探測器。我相信,如果重播三艘飛船的超波軌跡,圖像必定會證實我的推論。」

拉芙娜看著那個三角形,其以縱橫二號為頂點的長端幾乎直指銀河的心臟部位。「這個巨浪肯定非常陡,像一堵峭壁,垂直於分界線所在的平面。」

「一個垂直壁立、搖搖欲墜的巨浪!」綠莖道,「所以它不可能持續很久。」

「是這樣。只有輻射狀的涌動才會持久不變,這個巨浪肯定有一個衰退點,幾個小時內就會落到我們身後——我們便會重返飛躍界。」

再重新投入那場競賽,贏得它……或是失敗。

頭幾個小時的感覺很奇特。「幾個小時」,藍莢當時是這麼估計的,幾小時后就會回到飛躍界。他們聚集在艦橋上,輪流值班,沒頭沒腦地對話,個個焦躁不安。范的脾氣越來越急躁,漸漸回到前一段時間一觸即跳的狀態。他們隨時可能重返飛躍界,到時候該怎麼辦?如果遭到異化的斯堅德拉凱戰艦不多,也許斯文森多仍能組織起一次進攻。進攻會產生效果嗎?范反覆重放超波軌跡圖,認真研究幾支艦隊里所有可能識別出來的飛船。「等我們出去后,等我們出去后……到時候我會知道該怎麼做的。不是為什麼,而是做什麼。我肯定會知道的。」除此之外,他也說不出什麼名堂來。

隨時可能出去……現在沒必要重新設定各種設備,反正它們隨時可能重新啟動。

八個小時過去了。「可能還會拖得更久些,說不定會拖一天。」大家瞎翻著幾本歷史小說,「或許咱們該趁這個機會整理整理飛船。」縱橫二號的設計既可用于飛躍界,也可用於爬行界,第二種情形一般都認為不太可能出現,是一種緊急情況。飛船上有專用於爬行界的特種處理器,但不會自動進入運行狀態。在藍莢的建議下,范將高性能智能系統脫鉤離線。這項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只遇上幾個小問題,幾個語音驅動的獨立系統智能程度大大降低,不理解要求它們中止運行的命令。

適用於爬行界的新的智能系統投入了運行,拉芙娜不禁打了個寒戰。這種事挺嚇人的,讓人產生了當初超能驅動器受損時的感受,只不過沒那麼直接。以前她把爬行界想像成黑沉沉的暗夜,大家舉著火把,這當然是噩夢似的幻想,與事實相去甚遠。但她想像中的另一幅圖畫:白痴的國度、機械式的計算器,這些倒有幾分真實。在飛向飛躍底層的途中,縱橫二號的性能逐步下降,可再降也沒降到現在這個水平……語音驅動的圖像生成系統全完了,對新的縱橫二號來說,這種系統太複雜了些,無法支持,至少無法支持其全互動模式。還有智能化的關聯及背景分析系統,有了它,乘員們舉手間便可遍歷飛船的資料庫,和搜索自己頭腦中的記憶一樣方便。現在這個系統也完蛋了。拉芙娜最後還不得不關閉了藝術和音樂組件,原本智能化的情緒與背景指針現在喪失了智能,沒有這些指針引導,藝術和音樂組件毫無生氣,死板板的……就連最簡單的系統也紛紛崩潰。就說語音與行為控制系統吧,調侃取笑、不規範的語言行不通了,現在這個系統只對最規範的語音指令作出反應。(范倒挺喜歡這一點,讓他想起了青河艦隊的控制系統。)

二十小時過去了。五十小時。每個人都在努力告訴別人沒什麼好擔心的。但到了現在,連藍莢都表示,不應該考慮他們多少個「小時」后脫險,這個計量單位已經不太現實了。考慮到這次「海嘯」掀起的巨浪的高度(少說兩百光年),它的影響寬度也理應達到幾百光年。從資料記載的歷史上的先例來看,高度和寬度的比例只有這樣才合理。這番論證很有道理,破綻只有一處:他們所遭遇的界區涌動規模之大,史無前例。絕大多數時間裡,界區的分界線與銀河的平均密度一致,幾乎不隨時間改變。也許億萬年之後,隨著宇宙的收縮,群星紛紛死去,只剩下最小的寥寥幾顆,到那時也許飛躍界會一直延伸到銀河的內核部分。平常任何時間,分界線全線也許只有十億分之一的地方會產生較大的、可以稱為「風暴」的涌動。一場普通風暴中,分界線發生風暴的地方會在十多年時間內抬升或凹進一光年距離。每年都會有許多個世界的前途和命運因界區風暴而改變。這種事是很常見的。

分界線因風暴發生劇烈震蕩的情形十分罕見,整個銀河中十萬年才可能發生一次。這種情況下,處於風暴中心的分界線可能以幾倍於光速的速度抬升或下降。范和藍莢作出的計算便是基於這種級別的大風暴。海嘯中,界區偏移的速度最快可以高達每秒約一光年,振幅不超過三光年。界區偏移中振幅最大的達到了三十光年,其速度不到每天一光年。

而他們目前所遭遇的地獄般的滔天巨浪,人們知道的情況有多少呢?不多。飛船資料庫中記錄了經過多次轉述的類似風暴,但風暴的發生地域、規模都不清楚。發生在一億年前的事件很難確定其真偽,不能視為可靠資料,連可以譯解的語言都沒有。(就算存在這種語言,現在也無法調用。這個蠢頭蠢腦的新縱橫二號絕對無法以機械手段處理這種罕見的自然語言。無論怎麼努力翻找資料庫都沒有多大意義。)

拉芙娜向范抱怨這一點時,他回答說:「咱們的情形本來可能糟得多。資料庫中『不明確信息部分』你查出什麼線索沒有?」

這個部分記錄的是五十億年前的種種傳說,「沒有什麼東西,不過誰都說不準。」

范一根指頭指了指自己的顯示屏:「知道嗎,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超超級風暴』。規模大得不可思議,將本來有可能留下記錄的種族一口吞了下去。有的時候,規模最大的災難反倒什麼記錄都沒有——誰都沒活下來,也就沒有人把恐怖事件寫下來留給後人。」

太妙了。

「我很抱歉、拉芙娜。實話告訴你,如果我們遇上的只是一場過去時常發生的災難,再過一兩天咱們就能脫險出去。現在只能按這種可能性制定計劃。這就像比賽中的『暫停』。最好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歇歇,想想怎麼才能讓沒被異化的斯堅德拉凱飛船幫助咱們。」

「……好吧。」從這場涌動的來龍去脈看,縱橫二號此前領先的里程很可能已經喪失了一大半……但我敢打賭,防衛同盟的艦隊准被嚇了個魂飛魄散。等大家再次回到飛躍界,那幫趁火打劫的懦夫多半再也不敢冒險加速,而會放慢速度,求個平安無事。

范的建議讓她接下來的二十個小時忙了個不亦樂乎,與新縱橫二號上厚顏無恥自稱戰略策劃系統的半獃子程序奮力搏鬥。就算巨浪這會兒退潮,也許都已經為時太晚。在這場競賽中,還有一部分選手沒有「暫停」:傑弗里·奧爾森多和他的爪族同伴。他們上次通訊是七十小時之前的事,到現在已經錯過了三次聯繫。如果她驚惶失措亂了方寸,傑弗里又會怎麼樣?即使鐵先生頂住了敵人的進攻,拉芙娜也會喪失爪族對他們的信任,同時喪失的還有本來為數不多的時間。

巨浪已經使他們陷於爬行界一百個小時了。拉芙娜注意到,藍莢和范開始測試起縱橫二號衝壓發動機的動力系統來……有時候,暫停意味著永遠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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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上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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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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