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個多月後──
圓月高懸,挽淚換上一身黃衣黃裙,長發挽起,梳起細辮,全身打理得像要借壽的孫眾醒。
門輕輕推開,冷豫天探個頭,溫吞微笑:「可準備好了嗎?」瞧著她明明有孫眾醒的打扮,卻沒有孫眾醒的神和之氣。
挽淚抬起無神的眸子,握緊手裡缺根的木梳,遞出去。
「我……扎不起後頭的辮子。」兩個月來,她的聲音死寂無波,如今起了幾分的激動。
冷豫天看著她手裡的木梳良久,才走進屋內接過。
「你轉過身吧。」
挽淚依言轉過身,齒梳滑過她頭髮之際,她輕顫了下,閉上發熱的眸子。
「你別擔心,雖然是借壽,但並無損你的生命。」他溫言說道。
她輕輕應了聲,沉寂半晌,才又問:「我會瞧見牛頭馬面嗎?」
「會,不過你別怕他們,他們若叫孫眾醒的閨名,你千萬別應聲。」
她點頭,表示聽見了。
「方才我見到你說的斷指無赦,你曾說過他是累世的罪孽,而孫眾醒是天女托世,為什麼他們能相愛?我們卻不能呢?」她喃問。
冷豫天停下動作,眼底閃過痛苦。「因為我無心愛你。」他將木梳還給她,這一回她不再小心翼翼的包起來,反而收進懷間。
「我娘的遺物除了木梳外,還有匕首。」她忽然道,也將匕首緊握在手裡。
「借壽不需要這些的。」他柔聲說道。
她像沒聽見,起身面對他,但目光越過他。「其實我是騙人的。我娘疼我,但一發現我是不死身,就親手殺死我。木梳是我五十年後回那棟木屋裡拿的遺物,匕首則是我娘親自刺進我額間的那把。」焦點凝聚了,挽淚正視他,輕聲說道:「你也給我一點東西好嗎?」
他蹙起眉。自從大雨過後,她彷佛失了瑰,少有激動的時候,讓他既擔心又不能表露他的擔憂之情。
「你要做什麼?」
「借壽之後,我就要離開你了,難道不能討一些東西作紀念嗎?」到頭來,她討到的都是不愛她的人身邊的東西。
「挽淚,你好好想想,孤獨一生不如拜我為師,我教你修法修心。」
「我要你的一撮頭髮,好不好?」她將匕首交給他。
冷豫天凝視著她,低嘆口氣,俐落的割下一撮發放在她的手裡。
她小心翼翼的用紅線綁起,也放進懷裡。
她露出淺笑。「好了,時辰差不多了,若來不及借壽,我可不管。」
縱然心裡覺得有異,卻感覺不出是哪裡出了問題。他轉身走向屋外,暫時摒除要她修行的念頭──這可以稍後再提,孫眾醒卻不能再等了。
挽淚走到供桌之前十步遠的距離,四周有符咒圍繞著她。
「挽淚,你切記,就站在那裡莫言莫動,不要應聲,若是怕了,就閉上眼睛不要看。」
「我知道。」她微笑。究竟他是擔心她或者是擔心借壽失敗?
是後者吧。
這兩個多月來,說是死了心,不如說當她厚顏無恥的以肉體求他施捨他的愛給她,而他卻斷然拒絕時,她的心就涼了、冷了、結凍了。
他是個神啊,為什麼神的地位會如此崇高,而她這個小妖卻比人類還不如?是世間哪條法則規定的?就因為神有大愛,她沒有嗎?
她只是想要愛他,而他卻以神的身拒絕她。
他想引她入門。這兩個月來,他絲毫未理會她的轉變,只是帶著她趕路,只是每天不停的說著佛理,每天忙著與她保待距離,只是以神之身逼她向佛。
這就是他給她的答案。
可是結凍的心還是愛他啊,只是明白這份愛不可能得到回報了。
得不到回報,她還活著幹什麼?這些日子來過鎮不入,怕的是什麼?怕的是她的眼睛嚇到了人。她就算還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冷風陣陣吹來,輕輕掀起符咒,他在作法,她目不轉睛的望著他,留下最後的回憶。
鐵練聲從遠方傳來,繞著屋子久久不停。她閉上眸子,唇畔浮起奇異的笑。
「孫眾醒,孫眾醒,還不快速速現身!」空氣中飄湯著詭譎的呼喊。
她張開銀眸,見到符咒外圍有影子,她張望,赫然瞧見拿著陰間手銬腳鐐的牛頭馬面徘徊四周。
他們的面貌並不討喜,甚至對人來說是可怕的,但擁有美的皮相又如何?
「孫眾醒,孫眾醒,你命該絕,快快現身,莫要躲藏起來。」
挽淚望向冷豫天最後一眼,朱唇掀起,緩緩開了口:「我沒有躲藏。」
「有聲音?你在哪兒?怎麼只聞聲音不見鬼影?快報上你的姓名,再不報,誤了時辰,就上閻王那裡告你一狀。」
「我叫孫眾醒,你們瞧不見我嗎?我就在這裡。」她話一說完,四周符咒猛然燒起,冷豫天渾身一震,被震得連退數步。
她詭笑的望著牛頭馬面越過符咒飄來。
「你就是孫眾醒?」牛頭馬面靠她極近,放大的臉龐這近她,彷彿在確認。
「正是。」她連眼也不眨的。
「既是命盡的孫咒醒,就快隨我們回地府去吧。」牛頭馬面確認無誤,左手一勾,勾出她的魂魄,她的肉體立即倒向地。
「挽淚!」冷豫天大驚,顧不得破了的法術,快步奔向前。
牛頭將手銬腳練扣上她的四肢,馬面瞧向冷豫天,「他在叫誰?」世間人能見到他們的只少數,但並不表示沒有。
「管他在叫誰,快快回去覆命就是。」拉起練子,扯動挽淚的魂魄。
「兩位鬼差請留步,你們捉錯人了!」
「捉錯?她是孫眾醒,沒錯啊。」
「我是孫眾醒,」挽淚微微側頭,凝向他的目光,在笑:「我命該絕,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從此以後不再受苦,真好。」
冷豫天怒叫:「挽淚!你何苦?你可知你一入地府,要受借壽罪判,為人無故延壽,違反天理,罪不輕啊!你留下來,有我保你,誰也不能動你!」
「就算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不怕。」牛頭馬面每走一步,扯動鎖練就震動一次她的魂魄,讓她的魂魄如鐵刺刮身般的痛苦,她咬牙忍受了。忍得了這一時,她就得償所願了。
重新投胎,不為人,只作畜性。
「挽淚!」冷豫天流露怒容,撲上去欲抓她,卻抓不住她的魂魄;她破了法,神仙也難救!是存心要他……要他心如刀割嗎?
他要她修行,是為保她,如今她死了,他還能保什麼?
「就因為我說我不愛你,所以你自願捨棄性命去赴黃泉之都?」
挽淚被一步一步拖著走,她回頭輕笑搖頭,說道:「我……要證明,證明就算我死了,就算喝了孟婆湯,就算我們無緣無分,就算來世為畜牲,我也不會忘了你,我要證明人世間的愛絕下像你所言的短薄而自私。」不再眷戀他,她回過身,飄飄幽魂隨著牛頭馬面而走。
「人世間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呢?嗤,神無情,人也無情,不如做個畜牲好,吃喝拉撒睡,不會心痛,不會悲哀,不會愛人,畜性好,好過神與人……」聲音愈飄愈遠,終至不見。
冷豫天一路追上去,喊著她的名字;她不理,讓他又急又慌又害怕,生怕她一進地府,就難再救!
豈止心如刀割,她的赴死嚇得他心神俱裂!
她的用情……真有這麼深嗎?腦海凌亂糾結一團,只有一個念頭──要救她!
「冷兄。」談笑生本來在城隍廟裡借宿一夜,聽見有人在叫,他出來看看,看見眼熟的人,他喜道:「你怎麼突然在這裡呢?你在叫誰?挽淚姑娘呢?」連珠炮的問題冒出來,卻不見他回答。
幽瑰消失在城隍廟裡,他猛然喉口湧上甜味,猝不及防的,他張嘴噴出一口鮮血。
「冷兄!」談笑生吃了一驚,急忙上前欲扶住他,「你有病在身?」天人怎會有病纏身?心頭才覺自己的念頭好笑,就見到冷豫天又嘔了一口血,一口接著一口,彷彿要吐盡全身的鮮血,兩人的衣袍染血飛濺。
「喂喂!你當血不能賣錢的嗎?」一時撐不住他的重量,一塊被拖倒在地。
從側面瞧去,只覺他的瞼色極為蒼白,血絲蜿蜒滑下嘴角,他的雙瞳黯然而痛苦,不再是當日的平靜無波,能讓神動容,怕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是朝代交替了,還是哪兒民不聊生?
「是天下間出了什麼大事嗎?」他一路玩來,可沒有聽見什麼足夠讓神嚇死的天災人禍啊!
「我要去救人,再晚就來不及了……」
「什麼救人?天下有多少神仙,就算要救人,也不必只靠你啊。你瞧瞧你這副德性,能去救什麼人……」
冷豫天奮力站起,血流不止,他咬住牙深吸口氣,斷斷續續的虛弱道:「我要去救挽淚,再遲,她就回不了陽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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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河橋、奈河橋,過了奈河橋,今生斷了緣;奈河橋、奈河橋,過了奈河橋,難回陽間路……」遠遠地,凄冷陰森的歌聲飄來;說是歌聲,毋寧說是無數的死魂在哀嚎,四周一片黑景,陰風陣陣永不停,愈近水聲,歌聲愈大,一分為二,二分為四,愈分愈多,彷彿齊聲哀唱。
他蹌跌了下,身形晃動未停,又急步奔進無止境的黑幕里。
過了奈河橋,想讓挽淚重回陽間,除非閻王點頭──他勉強凝聚心神,掐指細算挽淚過橋的時辰,算了幾次,算不出所以然來。
他咬牙,惱怒起來,只得盡全力集中元神,繼續往前奔去。
水聲伴著歌聲,跑不完的黃泉路在遠處出現了光點。
天上法術於陰間毫無用處,尤其他的法術漸退,難在地府施展。他的臉色愈來愈白,好幾次視線模糊了,仍不願停下腳步,只能辨聲追上前去。
人有劫數,神仙亦然,他的天劫是情劫,是挽淚,即使這兩個半月來,他對挽淚無動於衷,力勸她向佛,但她的眸色始終未變回黑色,日日夜夜對著他,告訴著他,他根本從未稍減過對挽淚的情意。
神也會騙人。騙了她,也騙了自己。原以為只要他苦口婆心,她遲早會跟著他修行,怎麼會料到她寧死也不願成仙。
光處愈近,就見到牛頭馬面領著新一批的死魂欲渡奈河橋,心裡大喜過望的情緒又讓他的喉口湧上甜味,連忙強壓下來,叫道:「且慢渡橋。」他的聲音渾厚清朗又溫和,響遍詭森的地府。
牛頭馬面吃驚的抬起臉來,見他愈走愈近,不似死魂,立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陰間地府,是想要死了嗎?」
冷豫天微笑,眼底極為焦燥的一一掃過死魂。死魂中有女二十人,其中並沒有挽淚,他的心一沉,彷彿跌到無底洞去。
他的心十足難受,全身骨頭咯咯作響,彷彿欲斷裂成三百多塊,他暗自咬緊牙關,說道:「在下與閻王爺曾有數面之緣,特來拜訪。」
牛頭馬面對視一眼,答道:「你既與閻王爺相識,就該明白這奈河橋是渡死魂,怎麼沒有人引你見閻王爺呢?」
「在下身有急事,盼能通融。」多拖一刻,挽淚便多一分判罪的可能。
一經閻王爺判下罪名,只能往十八層地獄里一一尋挽淚受盡折磨的魂魄;思及此,豆大的汗珠滑落蒼白的臉色,沁進衫里。
十八層地獄里,每一層皆得受到無盡的苦楚;她在世已受盡百般的苦,再下地府受苦,存心要他心痛又心憐嗎?
從未有過這樣的焦灼,這就是人人嘴裡的私情?他只感到苦澀之味,何來甘甜之說?
牛頭馬面還不及答話,遠方搖來擺渡船。船上是掌生死薄的判官,他朗聲說道:「天人來此,有失遠迎。」船一靠岸,判官便對牛頭馬面言道:「爾等先領死魂上奈河橋,再回陽間拘拿楊柳鎮上卯時病發的朱員外。」語畢,向冷豫天頷首:「天人請上船,閻王正高興等著呢。」
冷豫天跳上船,船緩緩駛離岸邊,哀凄的歌聲由水裡傳出,更顯陰森刺耳。
判官見他濃眉聚起,待地解釋道:「水中有魂數百,受盡十八層地獄之苦后,轉拘此地,直到罪孽償清,方有投胎的機會。」見冷豫天的臉色更異,心裡不免有幾分古怪。願來陰森地府的神仙不多,但少有像他臉色激動的模樣,他真是閻王口中守護人間的天人嗎?
擺渡船的速度極為緩慢,雖有水聲,但透著黑暗瞧去,水如鏡面,難有波動。冷豫天雖急,也得勉強耐住性子。
「敢問判官,上一批死魂當中,可有銀眸黑髮的中原女子?」
「銀眸黑髮……」判官看他一眼,苦著臉搖頭,未覺擺渡老婦微微一震。
「怎會沒有?拘了魂,才發現擒錯人……原本午夜子時正是孫眾醒離魂歸天之際,由地府先引魂來此,王母娘娘再遣仙女們過來帶她回去,偏偏有人以借壽保命,保住孫眾醒的人,閻王爺正大怒,責罰了那一批領魂的牛頭馬面呢。」
「此刻,已判過那女子了嗎?」他強壓焦灼之心。
「早判了,她的罪名是……咦?那是什麼味道?」判官好奇的嗅了嗅。地府終年只有腐敗的鬼味,從沒有過這陣陣的香味,說不出是什麼香味,只覺得奇異而舒服。
冷豫天淡淡一笑,不再言語,任判官到處聞上一聞,他斂在背後的雙手開始冒出濕意來。
擺渡船終於靠岸,判官領他走過官道,嘴裡說道:「天人,小心右手邊,那是罪孽之鏡,人死經此地必要來此照上一照,照出死魂在人世間的功與過,也能照出腐朽的靈魂有多醜陋。」再走幾哩,來到森羅殿上。
「天人難得大駕光臨。」一名身穿官服、戴官帽的男子走下殿,俊秀的五官留有長鬍,在看見冷豫天蒼白過度的臉色時,眼裡閃過詭異。「好幾百年來,不曾再見你下過地府,你來,是為敘舊?」
「不,」他微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是為了請您放人。」「我這裡只有死魂,沒有人。既是死魂,便難回陽間,你要讓我放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她陽壽未終,留她在地府,也只能鎖進枉死城裡。難道你要她永留枉死城內?」
閻王爺搖搖頭,直接明說了:「她敢借壽給人,就要有膽子承受下場。我已判她罪名,枉死城可不去,一旦等她償清罪孽,由她自選六道,喝下孟婆湯,從此重新開始。」
冷豫天眯起眼,上前一步:「主張借壽的人是我,她只是聽我行事,若要怪罪,先怪我吧。」
閻王爺一聲冷笑,彷彿等的就是他的承認。「世間有借壽之說,卻從未有人成功過,我就說,究竟是誰敢如此大膽竄改生死簿上的壽命,原來是天人你。你可有玉帝手諭?」
「實不相瞞,沒有,」
「或者,你有玉帝口諭首肯?」
「也沒有。」
「那就是天人你擅作主張,枉顧世間輪迴?」
「孫眾醒生性慈悲,留她一條命會有諸多人因她而改。」
「正是。」閻王爺上前一步,聞到一股香氣,他面不改色,怒言道:「你知道因她一條命會亂掉我多少命盤?人間會有多少人改變?判官,將生死簿拿來!」
生死簿送來,足有四十來本。
閻王指著每一本紀錄上百上千人的生死簿——「這些性命本該因斷指無赦而死。如今你要我怎麼辦?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留到五更天?這可好,不但留到五更天,還能活個十年、八年,你要我花多少時間重理生死簿?」
「斷指無赦不是脫軌的罪體,他不受罪判,生生世世為人,在人間所殺之人難以計數,被殺之人也非因善惡果報,生死簿只是預設,如同有人鋪橋道路積德行善,生死簿便多添幾年陽壽。如今斷指無赦不再殺人,一切歸回正位,重新再錄生死壽命,死魂雖少了,對天地之間不也是一項福音?」手臂也染上濕意,全身上下在開始冒汗了。
是死期將至了吧?從他下地獄開始,就知道他動私情救挽淚,開始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但他既來了,就沒有回去的打算。
「天人說得倒簡單。」閻王爺哼了一聲。「如今孫眾醒的命是保住了,也不能改了,但該罰的要罰……」
「那就罰我吧。」他溫和說道。
閻王爺一怔,瞪著他,「她究竟與你有何關係,為何你處處維護她?」
「我……」無數的波動閃過眼底,最後冷豫天說道:「我積欠她許多……」
「積欠?天人行事一向自有道理,否則玉帝也不會放任你在人世間流浪,看盡人間生死。你能舍則舍,從不為人間俗事所擾,怎麼……」思忖了一會兒,轉向判官說道:「去將那名借壽女子提來,先莫作罪罰。」
判官領命而去。
「多謝閻王爺。」
「謝什麼?我提她來,並非要你帶走。」頓了頓,閻王爺別具深意的說道:「要能讓你輕易帶走,我這地府森羅殿豈不教眾家小鬼瞧輕?」
「閻王爺雖主掌死魂去留,但慈悲心可一點也不少天上神仙。」
「拍馬屁也沒用了。」閻王爺瞪他一眼,搖頭嘆息。
冷豫天聽而不聞,閉目養神,彷彿下地府已耗盡他所有心神。
一時之間,生死殿里一片靜默,陰風陣陣襲來,燈火滅了幾盞,閻羅王還不及叫小鬼點燈,就見判官領來一名黃衣女子,正是他之前極怒之時審過的少女挽淚。
她的臉色是白的,額間向來以瀏海掩住的疤痕如今顯露出來,艷紅的唇也泛著白色,她半垂著視線,神色死寂一片,如方才在奈河橋前見到的死魂一般,沒有生氣,沒有生前的倔強與硬性子。
乍見之餘,他的心口猛然震撞,甜味再度滑過喉間,直衝嘴裡,費儘力氣才勉強咽下,凝聚眼前的視線。
「罪女挽淚,你陽間朋友前來探你,本王也算好心,讓你們在此道別。」閻羅王補述:「可別以為這是目蓮救母,可以代人受過的。」
朋友?她哪裡還會有朋友?挽淚遲緩的抬起臉。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她的聲音嘶啞,眸色黯淡。
「我來帶你走。」他微笑。
「帶她走?我可還沒允呢。」
「上蒼有好生之德,挽淚一生雖無功無德,但也沒有罪過,何妨放過她一次?」
挽淚空洞的望著他,又垂下視線。「我不走,要留下,你走吧。」她緩慢的喃道。
「挽淚……你知道我是誰嗎?」她的模樣十分奇異,像對他的滿腔熱愛已沉澱。
「她尚未喝孟婆湯,當然知道天人是誰,只是……」閻羅王詭異的笑了笑。
「奈河橋上斷緣處,除非對陽世間眷戀極深或有強烈自我者,否則每走奈河橋一步,便忘卻陽間一分情;當她走完時,只記得生前種種人事物,但情已淡,這是地府對死魂的作法,如今她也已是我管轄下的死魂,不再是陽間人,天人……您還是請回吧。」
情已淡?她對他那麼激烈的愛就這樣煙消雲散了?這也許對她最好,不必同歸於盡——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臂,厲聲說道:「跟我回去!挽淚!」
她又緩緩抬起臉,「我不走,要留下,等投胎。」
「你何苦?」
「我甘願。」望著他一雙深邃的黑眼,不再是深不見底、不再是無情無義,而是一片焦灼,他也懂得什麼叫擔心受怕了嗎?
她細緻的眉微微蹙起來,緩緩垂下目光之後,又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眼睛吸引。她疑疑看著他,雙手極慢的摸索腰間,喃喃重複道:「木梳、匕首,你的斷髮,我不忘你,永遠不忘。苦,我也甘願,生生世世,不忘。」這樣的意念不停盤旋在心裡,為什麼呢?她只知道自己允諾絕對不忘他,忘了,她會發狂。
發狂的滋味又是什麼?總覺得自己好像霧裡看花,無法深切感受。
冷豫天閉上眼,將她擁進懷裡。「跟我回去,挽淚。」她愛他,他苦惱;她情淡,他悵然若失。也許讓她轉世才是對她最好的作法,但無法狠下心讓她含恨而去。
難道她還不明白他用心良苦嗎?
在下地府之前,他雖嘔血難忍,但思緒卻異常清晰,清晰到以為天地之間只有他自己,那時他就知道自己的時限將至。
不用卜卦,不用神算,那是自我的一種警覺,就算他要死,也得忍下最後一口氣將她救回陽間。
她留下來只會掉進無盡苦楚的輪迴里。
「不要。」她推開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一點一滴的凝聚激動:「我不回去……好不容易我才等到有機會轉世,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我不回去,回去之後,又能如何?我還是孤獨一人度此生,沒有死期的一生,那樣的苦我受夠了,現在有死得解脫,我感激,不走。」她一字一語從麻木冰冷的朱唇硬生生的吐出來。她環抱住自己,開始顫抖,彷佛受到極大的衝擊。
「你在讓她死不甘願了,天人。」閻羅王不悅地插嘴。「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嘗試做什麼,你想要讓她憶起她對你的情深?你真是想讓她死不瞑目嗎?帶著對你的深情喝孟婆湯,要她生生世世心裡總有莫名的遺憾?」
冷豫天壓根兒沒有聽見閻羅王在說些什麼。他走近她,她又退,嘴裡不停的喃著:「木梳、匕首,斷髮。」重複一次又一次,全身晃動更大。
「挽淚。」
「我不會忘,不會忘,我說過不會忘。」挽淚喃道:「我不忘,不忘不忘──」
「她選擇六道輪迴的畜牲道。」閻羅王又補充。
「畜牲道?!」冷豫天大驚。
「對!」她忽然大叫,憶起她的深情被拒。「我寧作畜牲,不作人!」無神的眸子化為憤恨,「狐類、鳥類、白兔,哪怕是水中魚也好,沒有人的七情六慾,我不必傷心欲絕,不必再被人拒絕。當人有什麼好?我生生世世寧當畜性!」
「我傷你極重,這是我的錯,跟我回去吧,回到人世間,再談以後。」時辰愈久,怕笑生保不住挽淚的身軀。
「我不要!」
「容不得你說不!」他動怒了。
森羅殿上陰風陣陣,他的容貌在燭火之下搖曳未定,不清不楚的,但聽他聲音似乎在狂怒,神仙也會發怒嗎?挽淚失神的怔忡了下,眷戀的望著他模糊的身影。
他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對勁,是在地府之中的關係?一股香氣襲來,來自他的方向。
「要從我這裡帶人走,談何容易。」閻羅王嗤道,擺手走回案台之前。「若是天人前來敘舊,本王歡迎,但我瞧你執意要帶她走,分明是來擾我地府罪法,那就恕不相留了。請吧,眾家小鬼,還不將她押下領罰!」
眾家小鬼正要押下她,忽地,冷豫天身手極快,將她一把拉至身後。
挽淚欲掙扎,卻忽然發現被他抓住之處一片濕冷,讓人一陣打顫。
「冒犯了,閻王,在下非帶她離開地府不可。」他的聲音氣虛難穩,護著挽淚迅速退到門口。
閻王爺眯起眼,怒斥:「天人是想要在地府中鬧事?好!你想救她,行,俗話說:『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你要能帶著她全身而退,本王對你鬧事之舉絕不上報!」
冷豫天看了閻王一眼,拉著挽淚快步跑離森羅殿。
「眾鬼聽令,半炷香后關上鬼門。」
判官聞言,頗覺奇怪,問道:「閻王,何不立時關上鬼門,即使他打下眾家小鬼,也難以逃出鬼門關啊。」
閻王瞪他一眼。「哪裡容得你多嘴!」
判官立刻噤口,不敢再多作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