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逃逃逃──能逃到哪去呢?

「放開我,你放開我啊!」挽淚被他拖著跑,她叫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回陽間有什麼用?!不過徒增苦頭,何不讓我投胎轉世,從此跟他人無兩樣!」

冷豫天彷佛沒聽見她的叫聲,仍然拉著她往前跑。方才判官領路,他記得一清二楚,若是在平日,何需如此費時費力,如今他怕撐不住了!

一陣暈眩,讓他蹌跌了下。

「你……你怎麼啦!」

「快走,若是遲了,鬼門一關,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軀體之中。」他振作精神。

拉著她跑,眾鬼在身後追逐。

地府終年猶如黑夜,伸手不見五指,水聲由遠方飄來,伴隨著奇異的香味。

她叫道:「我說了我不回去!回去有什麼好?!」

接近岸邊,他猛然停下,薄怒道:「難道你要我說我愛你,才肯心甘情願的走?」死魂在奈河橋上只有來,沒有回,挽淚是死魂,無法在奈河橋上走,就只能坐船過河,但若沒有擺渡人,船無法動。

要如何才能逃離鬼門?

挽淚眯起眼眸,冷笑。「你不必說,我也知道一個神仙怎會有男女之愛,就算你說了,我也不信。」

「是啊,神仙怎會有男女之愛。」他失笑兼之苦笑。「神仙怎會有七情六慾?我也不信。」

他略帶譏諷的話,讓她又怔忡一會兒,他一向親切溫和,難有大聲大氣之時,雖然略慊無情,卻從未有過情緒的反應啊。

「走吧,你要恨我怨我罵我,上了陽間都由得你。我讓笑生保你身軀,你身軀雖不壞,但死魂留在地府中過久,對你不好。」

「我回了去,還是得要過苦日子,何必自找罪受?你是神,自然不願見我死去,你費盡千辛萬苦帶我離去,但你可知,死亡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你曾說過,死亡不是最終之處,我現在懂了,那是新生的開始,過往種種煙消雲散,從此不復記憶。」

「無論如何,我真過不了天劫,留你一人在世間修行,好過投進畜牲道。」他彷佛下定決心。

小鬼已然接近,嘰叫之聲不絕於耳,陰森之風更甚,岸邊飄來凄涼的歌聲,冷豫天在岸邊搜尋船隻。

「你……你是不是哪兒不對勁?」挽淚疑惑道,終於發現他周身氣流並未如往常的平穩,甚至那股奇異的香味愈來愈濃郁,讓她不得不掩鼻。

冷豫天將她拉緊些,正要答話,忽聞岸邊有一老嫗之聲──

「是天人嗎?你們快快上船吧……」

未及細想,冷豫天拉著她跳上船。這艘船的擺渡人是名老婦,全身上下用黑袍蓋住,她的頭未抬,費力地划著船,漸漸遠離陸地。

岸邊的船隻唯此一艘,小鬼追到岸邊,紛紛煞住。

水中波濤洶湧,幾乎掀翻了船,冷豫天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的死魂墮向無邊湖水中。

他的手掌真是濕得可以,挽淚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近身在他的側面看去。另一邊的岸上已聚集無數小鬼等候,藉著小鬼手裡微堝火光瞧見他的臉……凈在冒汗,而且多得可怕。

「你……你究竟怎麼啦?」她忍不住問道。她是孬,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眷戀他,偏偏一見他出了問題,心焦得難受。

他閉了閉眼。本是抓著挽淚的,到頭來卻被她緊緊扶住,遠處忽然響起巨大的鑼聲,震耳欲聾。

「糟了。」老嫗叫道:「鬼門要關了!」整個老邁的身軀傾向前,冒著掉落河裡的危險,更加賣力的划。

挽淚的心一直猛跳著。不知何故,竟覺老嫗的聲音有些耳熟。

「鬼門一關,挽淚豈不死定了。」恁地冷豫天身為天人,歷經人世無數大小事情,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辦法來。

能過船已是奇迹,他的身體到了極限,要帶著挽淚離開陰間,除非──

除非,舍己保她!

這個念頭閃過心裡,連思考也沒有。保她舍己不是大愛,而是私情,但卻沒有後悔的想法,真是可笑,在世數千年,終究為情愛所困。

「鬼門關前,鑼聲三響,三響未逃,必死無疑啊!」老嫗說道,語氣十分焦灼。

挽淚盯著她,愈聽愈耳熟,愈聽心頭愈不由得心驚。人世間她並無其他相識之人,怎會……

「挽淚。」他低叫,挽淚直覺抬起臉來,他迅速俯下頭封住她的唇。

她錯愕萬分,這是他首次主動親吻她,為什麼!他……他不是不愛她嗎!為何要吻她!

他可知道她想了多少次,就希望他能親近她啊,哪怕只是摸摸她、碰碰她,給她一句溫暖的話,她真的可以為他而死啊!為什麼偏偏在這一刻?

他的唇極冷,像凍成霜一般。她閉上眼,眼眶極熱。忽地,唇齒之間似乎被灌進了什麼,還來不及察覺,他就依依不捨的抱了她一下,隨即退開,以手捂住她的唇。

「別開口說話,回到你的軀體之前,千萬不要開口,我將我所有剩餘的真氣全給了你,一開口,真氣盡泄,你就再也無法回去了。」他注視她的目光像要將她烙印在心底。

挽淚張大驚恐的眼眸,不明白他的舉動。

「天人,響二聲了啦!」老嫗急叫,拚了命的往岸邊劃去。

冷豫天望著她,露出微笑。笑意盎然,完全不同於過去溫吞的笑,他向她說道:「人有劫數,神仙亦然。我共經歷三次天劫,每次都讓我無欲無求的心給渡過,唯獨此次,我是失算了。長久以來,我雖守著人世間,卻因看盡生老病死而逐漸失了慈悲心,是你讓我想起什麼是慈悲。挽淚,別教我失望。我死後,你上泰山之巔,那裡有神仙出沒,若能跟著他們潛心修行,你能修成正果的。」

他在說什麼啊?他是神,怎會死?挽淚要拉下他的手臂,發現連他的衣袍也濕了大半,濃郁的香味……是從他身上傳來!

她的心一沉,使勁想要推開他。他抓住她的雙手,她用腳拚命踢他,他卻文風不動。可惡!

鑼響第三聲,餘音完全隱去之際,正是鬼門大關的時候。

他仍然在微笑。「保重了,挽淚。」

不,她不要走啊!挽淚想叫,卻緊緊被他捂住嘴,這個渾帳!她心甘情願的死,正是因為他不愛她。留在一個沒人愛她的世間有何意義?如今他逼她回去,他卻遭了天劫,那麼她回去又有何用!

她不走!她不走!

目光盯著他,再死一次也不肯走。

「天人!」老嫗叫道,餘音繚繞,已逐漸散去。

冷豫天勾起真心的笑意,取笑似的說道:「也許,我不該說,但現在不說,以後怕再也沒有機會,連我自己也料想不到千百年的道行會栽在你身上。你的動情打動了我,從那把刀穿過你的心,沾著你的血刺透我的心時我……很吃驚,究竟多深的愛才會讓你毫不猶豫的為我挨那刀。挽淚,我雖無情,但我還有心,不會不動容於你的一切。」他輕吐口氣,柔聲說道:「我愛上你了,挽淚。」不等她露出驚駭的神情,一掌將她的死魂拍飛到空中。

地府天色黑暗,她的魂魄愈飄愈遠,鬼門在即,她看著他微笑目送,彷彿轉眼間便能再見。他這算什麼?他想要自己死嗎?就在他告訴她──他愛她之後?她不甘心啊,要死寧願一起死,也不要獨活。正要張口泄真氣,卻見他身後的老嫗跑到船首,對著天空哭喊道:「挽淚,你自己保重吧──」

陰風用力吹掀老嫗的衣袍,連著衣帽一塊吹翻,露出一頭白髮及熟悉的老臉。挽淚一怔,一時之間忘了開口。

怎會是她!

腦中才轉此念,餘音消失在地府之間,她的魂魄難以克制的受到撞擊,終於失去了意識──

≡≡≡≡≡

身子猛然動彈兩下,驚動守在一旁的談笑生。

他揉了揉眼睛,連滾帶爬到挽淚身邊,低喊:「挽淚姑娘!」

沒有反應,是自己錯看了吧!

「人死怎會復生?偏偏我就信了冷兄的話。他是神,自然與眾不同,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找挽淚,我是個人,愚昧無知,別說是碧落黃泉了,能走完天下路我就該偷笑了,乖乖等著吧。」他搔搔頭,又坐下來。肚子餓了,便拿厚實的大餅咬著。

這兩天一夜來就是這麼度過的,幸好他夠機敏又節省,隨時帶著乾糧,不然還真不知道要餓多久。

忽地,挽淚又動了動,談笑生手裡的大餅掉落,眼珠子差點跟著一塊掉下。

「挽……挽淚姑娘?」東張西望一番,並無冷豫天的身影,她……是真復活了嗎?

人死復活……算不算人啊?

挽淚掀開眼皮,眼前一片迷濛,她眨了數次,凝聚焦點。

天是藍的,暖風在吹,所有的景色都是明亮的,還有正盯著她的談笑生。

「挽淚,你……你真活過來了?」談笑生驚聲尖叫,嚇得連退幾步,躲進矮叢後頭。

「我……」她一張嘴,就覺無限生氣散去,她一驚,急忙爬起來,頓時感到手腳發軟,跌坐在地。

「他呢?」她叫道:「這是夢吧?他沒去救我,是不是?他呢?在哪兒?」

談笑生不明所以,仍照實答道:「冷豫天下地府前要我看住你的身體,不受破壞。你……遇見他了嗎?」

她聞言,閃神了,茫茫然的瞪著地上,胸口在喘,是靈體剛回身子難以承受的束縛所致。

「你騙我……」她喃喃道,腦中不停的閃過地府一切。「那一定是夢……他是這麼的無情……就算我求他,他也不願插手管人間事,為什麼……為什麼?該死的你!」她忽然怒叫:「這算什麼?算什麼啊!你這叫愛我?真的是愛嗎?若是男女之愛,你怎會拋下我?混帳、混帳!」她用力捶地,粗礫的石子磨割她的手,她恍若未覺,又怒又恨的捶打地上。「到頭來,我還是一個人!你呢?你在哪裡?這叫為我好!不如一塊死!難道你還會不知道活下來的那個才是最痛苦的……」氣在喘,腦中紛亂,始終烙印著他微笑的愛語。

他愛她?是騙人的呢?真愛她,不會這樣待她的,她寧求同年同日同日死,寧受千刀萬剮,寧願度過漫漫歲月以遇見他,她要獨活幹什麼啊?

懷裡忽然摸到匕首,她立刻掏出來,談笑生大驚,也顧不得她是不是殭屍,急忙衝出矮叢,欲奪匕首。

「你這是幹什麼?」

「我要回地府找他!」

「怎麼回?是想要自盡?」談笑生緊抓匕首不放:「挽淚,你忘了你是不死之身嗎?如今你就算千刀萬剮,也死不掉、下不了地府了!」

「不下地府,我不甘心!」

「冷兄救你,不是要你再墮死界!你不知你被牛頭馬面帶走時,冷兄的臉色有多可怕!他不顧吐血身傷,執意下黃泉救你,你若不領這分情,豈不讓他白救了?」

「吐血?」他是神,無病無痛,怎會吐血?

「這是他的天劫!臨走前,他是這麼說的,他還說,若不幸只有一人回來,要我多加照顧,我覺得奇怪,就算一人回來也該是他,何必還說一些教人聽不懂的話,如今才知道這一人只有你。」談笑生遲疑了下,問道:「冷兄……還活著嗎?」他是凡人,所幻想的空間有限,無法想像地獄之貌,也無法理解為何一個神會困在地府之中。

挽淚痛苦的彎下身,咬住鮮血直流的唇,憤恨的說:「我要他救我做什麼?叫我要他救我做什麼?要我一生一世想著他、念著他,這是他給我的苦啊──」眼發熱發澀,卻難以流淚。

要她抱著對他的回憶過活,不如讓她受盡十八層地獄的苦楚。她已經活得夠久,未來更久的歲月里沒有他,只有回憶,她會發瘋發狂。

「你狠,你夠狠……」她近乎瘋狂的喃喃道,銀眸無焦距的盯著前方,瞳上映著的是他微笑的目送。

我愛上了你。

什麼愛啊?是男女之愛或是神佛大愛?以為他作了犧牲,就不必再受她糾纏了嗎?要她不再糾纏,儘管明說就是,何必以命抵命!

她愛他,不是要他死,不是要他捨命相救!

我死後,你就上泰山之巔,那裡有神仙……

神仙!神仙!她要個神仙做什麼?!她以為她看見神都會愛嗎……神仙?泰山?那裡有神仙!

「挽淚?」

「有神仙!」她脫口叫道,一線曙光閃過眼前,激恨難消的情化為無數希望,窮盡自己之能,她也沒辦法再死一次、沒辦法下地府,可是那些神可以啊!

「什麼神仙?在哪兒?」談笑生以為她瘋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人哪。

「泰山之巔。」她低喘,突如其來的希望讓她全身打顫,她的眼眶紅了,抬眼看著談笑生。

他一怔,對上她奇異的銀眸。

「我要上泰山之巔!」

「上……上那裡做什麼!」談笑生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一雙銀色眸子,當日在五里坡分手,她的眸是黑色的,充滿妖美奇詭,卻又深情似人,如今她怎會變成銀色的眸子?

好……好眼熟!眼熟到從小背得滾瓜爛熟的祖訓一一浮現心頭。

「有一名叫挽淚的女子,她有一雙銀色的眼眸,如果後代子孫遇見此女,必定要為先人達成遺願……」

怎會遺忘呢!挽淚、挽淚,多麼特殊的名字,若不是見到這一雙銀色的眼眸,恐怕他一輩子也不會想到□上的遺言竟會落到他這一代實現──

「我要上泰山救命。」挽淚咬牙堅定道,凌亂的長發垂地,清艷小臉上沾泥,背著光的虛弱身影卻充滿希望。

談笑生張口欲言,卻不知該如何啟口,他要怎麼說,才不會讓她又受刺激?

斟酌良久,他終於脫口而出:「要救冷兄,算我一份吧。」

≡≡≡≡≡

三個月後泰山頂峰──

烈日當頭,暖風吹來,卻帶股寒意,讓人忍不住打起哆嗦;蒙蒙白稀的雲霧繚繞,彷佛觸手可及。

無數茂盛的枝葉山石間坐著一個男人。從男人的角度可以窺視到一女跪在懸崖之上,雲霧圍繞在她四周,烈日直射在她身子上,拉出短短的影子,冷風襲來,吹動她紅色的舊衫。

「挽淚,水送來了。」一名儒衣男子拿著水袋過來。

挽淚動了動,抬起臉來。「你來了……」她的唇是白色的,兩頰微凹,她甩了甩頭,收回飄浮的神智。

「挽淚,你跪了一個月,不要說是神了,連個鬼都沒出現。咱們另尋他法,總有法子可以救冷兄的。」

挽淚小口小口的喝著泉水,乾渴的喉嚨獲得舒解之後,才有力氣說話。

「什麼法子?」

「這……」談笑生啞然半晌,氣得跳腳捶胸。「難道你成天跪在這裡就是法子了嗎?我可沒看見有什麼神出現!我談笑生今年二十有三,所見到的神也只有冷豫天一人,一人一生能見到神幾次?一次就已嫌多了。他們高高在上、聖潔不可侵犯,要見到他們,是難上加難。挽淚,你跪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冷兄之無情,你不是沒有見識過,就算你在此跪死了,也不會有神憐憫你,何況……何況,他搞不好早死了。」

挽淚立刻瞪他一眼,薄怒道:「你要走就走,我從沒留你!」語畢,隨即閉目長跪,不再理會他。

談笑生討了沒趣,也是一臉怒容的往蓋了一月有餘的草屋走去。雖怒,但也明白稍晚自己還會再送水來。

挽淚垂下臉,身子又冷又熱。白天如火烤,夜如浸潭,比死亡的瞬間還要難受。

「你到底要跪多久呢?」

沒有想過要跪多久,就算成了化石、一生一世都得跪在這裡,任其風吹雨淋,她也心甘情願。

「那麼,你信佛嗎?」

挽淚後知後覺的發現這親切無比的聲音並非來自談笑生,她迅速張開眼,東張西望。

「是……是誰?」

「你信佛嗎?」聲音再度傳來,挽淚循聲望去,見到遠處有一名男子似乎坐在石頭上,茂盛的樹葉掩去他大部分的身體與容貌;能分得出他是男性,是從他衣衫的一角辨認出那是男人的衣服,而非從他的聲音認出來。

他的聲音親切猶如冷豫天的,卻難分男女,也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威嚴存在。他,應是冷豫天的同伴吧?

「我要你照實說,不得隱瞞。」

「我……」她遲疑了一下,說道:「我不信神佛。」

「那你為何跪於此地?」

「我求神救命。」

「你不是不信神佛?」

「我不信,並不表示這世間沒有神佛,你……你是冷豫天的同伴吧?你救他吧,我求求你救他吧──」

「冷豫天?那是誰?我可不認識他。」

挽淚的心下沉,跪著向他移了幾步,發現他身形不動,卻始終與她保待一定的距離,讓她難以接近。

「不,你胡說,你也是神,他也是,為何你不救他?就算你再無情,也該救自己的同伴啊。」

「我無情?普天之下,誰敢說我無情?我確實不知誰是冷豫天,人間姓名不過是代稱,能留下百世姓名的又有幾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神仙,若是他不肯,她必須再等多久才會有人救他?挽淚心急如焚,叫道:「你是神仙,能救他的,我……我給你磕頭!」她不停的用力磕頭,額頭砸在礫石上,一次、二次、三次,不停的磕。

山上灰白色的碎石逐漸染了紅,他也不吭聲,就靜靜的坐在那裡看,約莫一炷香后,她仍在磕頭,長發凌亂糾結,每一次抬起頭,額間的血滑落眼角再流下來。

「你對他,真是用情之深。」他打破沉默,語氣極淡,彷佛不為她的舉動所感。「但,又有什麼用呢?他是個神,七情六慾皆不動,動了便是犯天規,你要他如何自處?神仙談愛,只會墮進愛恨嗔疑之苦。」

他肯開口,就表示事情還有挽救之地,她又驚又喜,內心又痛苦萬分。追尋這麼久,到最後仍要割捨,可是她割捨得心甘情願,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就算永遠不能再見,她也認命。

「我不再糾纏他,讓一切回到原點。」

「原點?那可複雜了,你以為你與他的原點從哪兒開始的?」

「正是當日城外野營之地。」

「若有這麼簡單就好,我也不必下凡沾惹一身腥。」男人停頓,開始說道:「挽淚,你可知你原是一生性兇殘的野生狐狸,七百年前遇有一神仙,他一時慈悲心,將你化為人形,加諸手銬腳鐐,讓你殺不了人,旁人也無法傷你。他原是一片好心,望你潛心修行,沒料到你劣性未改,始終不願親近神佛。」

乍聽自己是狐狸之身,彷佛雷電狠狠打進她虛弱的身子里。她低喘口氣,頓時天旋地轉起來。

她是妖怪!真是妖怪!遺忘了自己的出身。只知自己長命不死,別人喊著她是妖怪,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異於常人,但心裡總是期盼這都是眾人的誤會,其實她是個人,只是出了差錯。如今一語打破了她數百年來最微弱的希望,她難以承受,天旋地轉中,只覺身子一軟,神智要飄離身軀之內──

冷豫天!

還沒救他!

她硬生生的拉回神智,用力摑了自己一巴掌,她在喘,噴出來的氣息儘是高熱的溫度。她不能昏,不能昏死過去,他還在等著她救!

她咬著唇,咬到血流不止,痛醒自己。

「無論──」喉口不停翻攪,她已一日未有進食,怎麼還會想吐?她猛力咽了咽,艱澀的開口:「無論我是不是妖怪……我……求你救救他──」

「你不恨那個神仙嗎?」那男人問道。「恨他若不是一時慈悲心,將你弄成人不人、妖不妖的,受盡眾人奚落?」

「我恨,我當然恨!」挽淚叫道:「你究竟願不願救他?」

「好吧,我也非殘忍之人。我常聽說,人間有情,究竟是什麼情呢?親情、愛情抑或友情?那些都是私己短薄之愛,我倒要瞧瞧你的私己之愛能維持多久,咱們來打個賭。你回來之後,若能不改其心,我就將他還給你;若是你心意已變,我要你從此潛心修行,不再理會紅塵俗事。」

「回來?我要去哪兒?」

「去一個你當年允諾永遠不再見的傷心地。」

明明瞧不見他,卻能感覺他拂袖的動作。恍惚間,天地在變動,她的眼一花,墮進時空的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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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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