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 語
其實說到底我也只是個會吹擂的小說家,因此當我在看歷史的時候,還是會在真實的歷史與虛構的歷史小說之間,對其中的關聯性做各式各樣的考量。以前因為工作的需要而買了一本類似現代人名辭典的書,在買回家之後才發現,這是一本相當左翼思想的書。在讀到關於日本當代作家那部份時,無論對井上靖、山岡庄八、還是司馬遼太郎、海音寺潮五郎等,全都寫了不少批評的話。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因為他們總寫一些少了百姓的作品,因此才故意非難。「少了百姓」?沒錯,就是這樣的感覺。也就是說,因為他們只寫英雄的事迹,而不寫和百姓有關的事情。當然,書裡頭的情況是這個樣子沒有錯,然而這些人的書卻都賣得很好,這就表示他們很受到大眾的歡迎。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總之,以商業的角度來看,處世教訓意味太濃的作品——這樣的東西對我來說也覺得是很難吸收的——大多會將民眾心中,希望能夠見到英雄出現的心情忽視,因此我認為左翼的歷史觀一定很難獲得多數人的認同。
在內容方面也是,只要揮舞著「少了百姓」四個大字,就能夠將各個作家的風格和成績通通加以全盤否定嗎?這種自大的態度才最令人嫌惡。而如果是左翼的獨裁政權那就更霸道了,只要用「反革命」三個大字,大概就能夠將這些作家全部抹殺吧!
不光是左翼的看法而已,最近和我個人對歷史的看法有所不同的,還有「暗黑史觀」以及「反日史觀」,這些對其他人也有所排擠。我非常不希望看到那種成群結黨然後相互攻擊,或是要求別人非得相信自己的說法這類的事情,如果這種事繼續流行下去的話,那接下來不就又要發生像古代焚書一樣的舉動了嗎?就像那個劉大夏一樣。
在這兒我還要提出一點,就算我這回所舉的全部都是英雄,然而就以李秀成為例好了,他在最後還是露出了人性的弱點。類似地情形還有韓信,他是一個在戰場上判斷力如此優異的人,為什麼會在離開戰場之後竟因太過大意而最後導致身亡呢?我覺得這些都是值得一一討論的。
而且,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一帆風順的,悲劇性的角色也不少。在這樣的前提之下,用的雖然還是名將這個詞,但如果再回過頭來考慮名將到底是什麼的時候,那麼名將的定義本身就會變得暖昧。只不過,從中國流傳至今的小說和歷史書來看,名聲能夠一直流傳至今的人,應該都能夠滿足「不危害民眾」,以及「愛惜士兵」這兩個條件的人,因此最後大概也只能把範圍定義於此了。
無論如何,對武將而言,就是透過「武」這個層面來看中國歷史的,因此女性的登場自然稀少,而且征戰殺伐描述也很多,但是依然有許多的人想要知道這一方面的故事。很可惜的,因為我個人的不足,因此我想應該還是有許多人物並未因此獲得全盤的了解。由於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因此我還是儘可能將那些日本人還不知道的人物列入主題來加以敘述。在從中國的小說和歷史中獲得樂趣的同時,多少也希望能夠提供參考,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很高興了。
在百人以外的武將,關於他們是因為何種理由而不得不捨棄這一點,我在「私撰中國歷代名將百人」一文中已經說明過。不過,其中依然有著相當多的遺珠之憾,像是宋的劉錡,這個人我就真的非常想要好好介紹一番。他是個優於戰術的人,當金國宗弼的大軍來襲時,他曾數度將之擊退。最後,當他把城門打開時,宗弼卻認為一定有詐,反而就因此退兵了。這樣子類似地計謀在三國時期蜀國的趙雲(編者按:三國演義中作諸葛孔明的計謀)也曾經用過,兩人在這一方面都是非常優秀的戰略人才。
在中國的民間信仰之中,有一個叫做劉猛將軍的神明。在這裡我要先加以說明,中國的神明大多樣都是在生前即受到民眾之歡迎,或是擁有悲劇性般人生結局的人,就像在日本的管原道真後來成為天神一般。然而劉猛將軍這一位神明,又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昵?他乃是守護農田免於遭受蝗蟲之害的神明。由於他是這麼有名的一位神明,因此若真要在姓劉的人當中,如果要找出一個成為其藍本的人,那會想到的大概就是這個劉錡了。劉錡這個人在戰略性的撤退之後,卻被冠上了不戰而逃的罪名而被處死,因此可說是死得很冤枉。從他悲劇般的死,以及生前極受民眾喜愛的這兩點看來,會成為神明其實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
接下來還有隋的沈光。這個人乃是隋煬帝時代的武將,當隋煬帝遠征高麗之時,他以一介兵士的身份志願從軍,展現了超人的武勇。這個人有著肉飛仙之綽號。重點在於仙人這一部份。仙人是會飛天的,可是肉身是沒有辦法飛上天的,因此必須要先超脫了之後才可以飛。這個沈光卻是個具有肉身亦能飛天的超人,因此才有這樣的一個外號。沈光的身體很輕,像是在攻城的時候,雖是從地上二十公尺左右高度的梯子上摔落下去,然他卻在空中抓住了系在梯子上的繩子,然後優雅地降落在地上。此外,他還是一名非常聰穎且俊帥的人,即使在街頭賣藝也相當地受到歡迎。這個人一直待在煬帝的親衛隊中,而正如大家所知的,煬帝是個政治紊亂、失去民心,造成臣子起而謀反,最後因而被殺的皇帝。這時沈光並不在身邊,他是在事後謀反者以十萬兵力攻擊的時候,只用數百的兵力與之相對抗的。據說他在取下了首謀者之一的首級后,最後還是因為受傷過多而被砍死,當時他才二十八歲。不過,由於沈光的奮戰,還是打倒了相當多的敵人。在聽聞沈光去世的消息后,揚州——當時煬帝就是下了揚州——街頭藝人據說全都因此而號泣。
由於他是這麼樣的一個豪爽男子,因此我非常地喜歡他,只是由於這次寫的並不是快意男兒列傳,而是名將列傳,而沈光這個人又不曾指揮統率過大軍,因此很可惜地,我必須要把他從本文之中割捨。不過,在這樣書末雜談的形式中,我終究還是講到了他的故事。
此外,也有身為宦官而以武勇馳名的人,像是宋的秦翰、還有前秦的張馳。
根據中國所出版的宦官傳里所記載,秦翰生於西元九五二年,十三歲時進入宮中。其容姿和性格皆受到他人的喜愛,然而一旦上了戰場,卻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地勇猛無比,就如同北齊的蘭陵王那樣。在他的生涯中,一共征戰四十九回,曾二度大破契丹的軍隊,立下相當的功名,還曾有七十多次未著甲胄而與敵人作戰的經歷。當他過世時,據說眾多的士兵皆為其哭泣,由此可見其聲望。
另一方面,在張馳這邊,他所侍奉的則是淝水一戰中戰敗而回的前秦君主苻豎。這個人也是以英勇無比而著稱,只是今日關於他的資料可說僅止於此,也許我應該再多學習關於這個人的一些事迹才是。
說到了苻堅,就順便談談另外的一個人——苻融,他乃是苻堅的弟弟。在當時連兄弟之間都會為了權力鬥爭而互相殺伐的時代之中,苻融和哥哥的感情可說是非常好,而深受彼此信賴。他的天資聰穎,甚至在關於佛教的問題上與道安論戰都依然能夠取勝,他在謀略和用兵之上也十分優異,逐次立下不少的功勞。此外,他對救濟貧窮的人民也相當地熱心、且對兵士亦十分厚愛,可說是和王猛共同支撐苻堅的兩大人才。
苻堅為了要滅東晉而意圖南征時,苻融提出反對的意見,他說:難道你忘了王猛的遺言了嗎?可是苻堅並沒有聽進去。沒有辦法,苻融也只好參加南征,並在淝水之戰中壯烈戰死。對手乃是東晉的謝玄,還有其下的劉裕等,也許他們還曾經與張馳一對一交鋒過也說不定呢!
真要說起來,其他還有相當多的例子,真的是沒完沒了,我想還是在下一次的機會再來介紹吧!希望很快就能夠有這個機會。
此外,還有另一件事,其實這是相當厚顏的一種想法:在這一次所舉的這麼多人當中,未經由日本人的手加以小說化的人物尚有不少。「在中國四千七百年的歷史中,如果和他人以同樣的時代或是素材來作為寫作的背景實在太無聊了!」對於有著這種霸氣和企圖的人,我希望他們也能夠將這些人作為小說的主角。
那麼你自己又是如何呢?如果我被問到這問題的話,那我只能說我會盡我的努力。再怎麼說,光是我一個人是不可能全部把他們寫完的。在日本作家中,以李密為主角的就只有狩野朝美小姐,而以秦良玉和狄青為主角的,則只有井上祐美子小姐,在日本都各只有一人。我舉這些人,還是因為衷心希望能夠有接續他們的作家出現。以往在日本所寫的中國歷史相關書籍里,印象中就只有和史記及三國志有關的東西。在井上靖、陳舜臣等所謂巨匠的手中,打開了對其他時代和其他素材的大門,接下來卻沒有什麼人跟進,如果好不容易打開的大門卻因此而關上的話,那可是菲常遺憾、而且可惜的事情。
對了,我想到另一件事,那就是要在這裡對有興趣的人介紹一下必讀的好書。不過其實這書要明年以後才會出版,書名也尚未確定,何況還是其他出版社所出的書——那就是由早稻田大學的岡崎由美教授和土屋文子小姐共同在講談社的雜誌《歷史聖經》上所連載的文章。她們從《楊家將演義》開始,把中國有名且有趣的歷史、時代小說一一加以介紹。對於那些「偶而也想讀一些三國志以外的東西」的人,這可是必讀的文章。另外,關於中國歷史上的東西,無論創作還是研究,以女性為主的題材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這和男性主性舊有狹隘的世界有所不同。這麼說來,其實我也應該要反省一下才是。
今年,司馬遼太郎教授已經過世,這在歷史小說界,好像話題全都繞著這兒轉。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好像和司馬老師很熟的樣子,在此說聲抱歉。不過,司馬老師的傑作之一,同時也是我個人滿喜歡的作品《關之原》,我認為目前想要在政界生存的人都應該要讀這本書。我看完后,深感這樣的寫作方式,可說是再也已經難以分別其為歷史小說、商務教戰還是處世學了。
《關之原》為什麼會是本傑作呢?我在此說說我的意見。我認為光是從書中石田三成、直江兼續、以及島左近這三個非常具有魅力的虛構情節來看,能夠寫出這樣的感覺,就已經不是件簡單的事了。
說到歷史小說的使命,並不是把事實給揭露出來。偶而,會有一些廣告說是揭露事實的小說即將出版什麼的,其實這是一種矛盾。揭露事實乃是做學問或其他工作者所做的事情,而歷史小說的使命——這麼說來好像有些自誇,但其存在的意義,乃是在於製作出具有魅力的虛構情節才是,至少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因此,在這層意義下,《三國演義》自然就是部非常偉大的傑作。只是它畢竟還是虛構的,因此反而使得讀者對其內容和真正的史實混亂而難以區分了。
在這兒我想到另一件事,我在前面曾經說過,諸葛孔明曾有意將魏延和司馬仲達一同燒死的說法,正確地說起來,在被稱為《弘治本》的舊版當中是確實有所記載的,而在被稱為《毛宗崗本》的新版當中則略去不談。再怎麼說,這樣的說法對諸葛孔明的名譽來說都是有所傷害的。
因此才被編者刪除。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在岩波文庫的《三國演義》第九卷的註釋中也有所記載。
話再說回來,石田三成這個人,其實是蠻討人厭的。怎麼說呢,就像是校長喜歡的風紀委員長一般,也許對現任委員的人有些失禮,但我相信其他人應該相當能夠了解我的比喻才是。如果要舉更失禮的說法的話,那就是假借虎威的狐狸。由於他的背後有著強大權力之人撐腰,因此他就是以其為後盾而能一開始就發揮其能力的類型。像是在千利休切腹事件,或是豐臣秀次一族被殺的事件之中,石田三成都和事件的主體有所關連,而並非像書中所言,是只以正義感來行動的人。
下面也是一則有名的軼事,有一次三成的手杖掉落在地上,剛好經過的德川家康就親自將手杖揀了起來並遞給三成。三成無言地接了過來,然後就走了。站在三成這一邊的人認為,是薪棒十九萬石的三成在面對薪俸二百五十萬石的家康依然不卑不屈,所以三成比較了不起。然而這應該只是三成不識禮儀才對吧!別人幫忙揀起東西,再怎麼說也該道聲謝謝呀!這並不是所謂三成只是個薪俸十九萬石的小諸候的關係,而是因為他的背後有著豐臣秀吉強大的權力撐腰之故,因此家康的家臣就算再咬牙切齒也不能夠對三成出手。而這樣的三成在司馬老師的筆下,卻有著雖然不精明,但卻有很強的正義感的人,浮現出正面的形象。
再說到直江兼續,要說這個人實際究竟做過了什麼,大概就是把上杉百二十萬石的俸給減為三十萬石的事情吧!也許有人會說他立下了和石田三成協力共同牽制家康,然後從東西分別夾擊的功勞,但這戰略如果不是當家康在引兵回關原時,由上杉勢從背後襲來的話,那可是一點價值都沒有的。實際上也是如此。因此,當家康退兵、而上杉勢就這麼目送著其離去之後,事情就這麼完結了。是以當關原大戰結束之後,直江兼續才會說出:「你明明是發出了『並非勝敗的問題,而是為了正義來討伐家康!』的宣言的,卻以這樣的方式來保住自己的三十萬石薪俸。」的話,因此,十五年後,上杉勢攻擊大阪城,滅了對其有恩的豐臣家。那也是因為家康對於福島正則有所警戒,而將其抑留在江戶,然而對上杉家則沒有警戒的緣故。
最後的是島左近,這個人又做了什麼呢?他確實在關原努力奮戰,然而卻只是地區性的奮戰,和全體的勝敗可說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像大阪夏之陣中的真田幸村,突擊家康的本陣之類的事情也從未發生過。
因為這樣的緣故,這三個人實際上完全不是什麼重要角色,只是在司馬老師的筆下,卻造就出了足以與家康匹敵般極具才能和魅力的人物。
我們知道在關原大戰後,家康為了要滅亡豐臣家,採取許多毒辣的手段,因此在關原大戰的時候,就己經有家康乃是惡人的先入為主觀念,然而當時的人並不知道這件事。雖說豐臣秀吉是最受日本人歡迎的人物之一,然而統一天下后的豐臣政權卻是日本史上最惡的政權。第一個原因是進行無益的遠征,第二個原因則是課重稅,他讓農民負擔了比江戶時代更重的稅負。立此案的人乃是五奉行之一的長束正家,而實行的人則是石田三成。接下來第三個原因是彈劾肅清。對於豐臣秀次一家,光是妻妾就高達數十人,而包括小孩在內,也都遭受殺害。一般來說,就算在作戰時,幼小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一般都會被赦兔。像在大阪之陣后,家康將秀賴所生的男孩子殺死,女的則留下一命讓其出家為尼。戰時如此,至於平時則是沒有如此行事的掌權者的。最後的原因則是大興無用的土木工程。將以上四者同時并行的,在日本史上就只有豐臣政權了。因此秀吉這個人,恐怕就是日本史上惟一一個具有有如中國隋煬帝暴君般資質的人吧!
在秀吉死後——其前提在於秀賴要繼承其業——能夠輔佐幼小之秀賴的重臣是誰呢?秀吉必須要從家康或三成之中選擇一個。在選擇三成之際,其結果就是如同至今所推進的歷史演變,認為這很無聊的人,也許會想如果讓家康來負責義如何?關原大戰其實並不是德川對豐臣的戰爭,實際上是家康派與三成派的戰爭。也就是說,東軍的諸將,像是福島正則等,並不是想讓家康取得天下,而是如果讓三成取得天下的話自己是否可以忍受得了的問題。相對於此,西軍的宇喜多秀家也是一樣不想讓三成取得天下,只是和讓家康取得天下比較起來還不如被三成取得來得好,因此才發生了這場戰事。
特別是在參加東軍的諸將方面,動機應該是出自於「恐懼」,恐懼於石田三成如果取得天下將會如何。像是細川忠興,他乃是千利休的弟子,也是關白秀次的友人。當秀次一家都被殺光之後,忠興也差點被三成給肅清,在拜託了家康之後才好不容易得救。因此三成取得天下對忠興來說就是一個噩夢,為了保命,他只有跟隨家康努力地與三成作戰才行,而如果勝利的話,則可以成為大諸候,也可說是一舉兩得。
是以,認為「自三成起的西軍乃是為豐臣家而戰的正義派。至於東軍的諸將則是忘了豐臣家的恩惠,為了利益才跟隨家康的!」其實是相當粗糙的看法,何況天下並不是豐臣的私有物。不過當然,家康也不是正義的一方就是了。
但就算如此,以關原大戰這場日本史上最大的戰爭——這說法似乎有點不太謹慎就是了——來說,光是以其為焦點而寫的這部作品,就可說如同記念碑般的傑作了。
我實在很離題,居然談到日本史上來了,如果再說到西洋史的話,那更是沒完沒了,因此就此打住吧。
所謂的歷史小說,重點還是在於創造出具有魅力的想象空間,這一點我一直在重複。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我並不想硬要別人都接受這樣的想法。就我個人來說,我只希望自己不要犯下一廂情願地說歷史小說乃是虛構的,而自己所寫的才是事實的錯誤就好了。
(一九九六年盛夏於輕井澤)
最後感謝幫忙註釋的伊原弘先生、附上華麗插圖的伊丹子小姐、提供貴重圖版的井上祐美子小姐、幫忙製作地圖的安達伸子小姐、企劃、編輯、製作此書的中央公論社開發局第二編輯部的各位、為了口述而暫住中央公論社南原山莊並對我照顧有加的各位,在此謹對以上的諸位獻上由衷的感謝。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田中芳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