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三部曲
殉——「青銅三部曲」之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這是采詩官們記錄下來的《七月》的第一句。胡丁他們也在七月流火下的田野中汗流浹背地唱著這首歌,他們羨慕著這首歌里的農夫,因為他們連農夫都不如,他們是奴隸。
西周的太陽似乎比今天的更毒辣。胡丁赤著上身,他的背脊寬闊而黑亮,成行的汗彷彿永遠也排不干他體內的鹽份。
當他們唱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時,胡丁偷偷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遠處那些採桑的女奴隸們。歌里唱得沒錯,採桑女們都很害怕那些到野外來打獵,祭祀或者乾脆就是尋歡作樂的貴族公子們會突然坐著馬車飛馳而來將她們中的一個擄去。
忽然,胡丁真的看到有兩輛馬車和一隊士兵來到了田野中,採桑女們都驚慌失措地四散而去,但最後還是被全部圍住了,她們全都跪在了一個峨冠長袍的貴族家臣腳下。家臣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把其中一個最漂亮的採桑女帶走了。胡丁忍不住緊捏著拳頭站了起來。
但另一架馬車卻來到了胡丁他們中間,一個軍官踩著侍從的背下了馬車,與這裡的管事耳語了幾句。然後,軍官象挑一匹馬或是一頭牛一樣,在他們黑亮的肌肉上摸一下,捏一下,又檢查了他們每個人的牙齒。最後,他把胡丁帶走了。
胡丁被裝進了一架牛車上的木籠子里,隨著車夫抖動韁繩,他突然全身乏了力,象一隻待宰的羔羊,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越女在一架由白紗籠罩著的馬車上進入了一扇巨大的石門。她被帶到一座雄偉而結構複雜的大殿中,花了很長時間才穿過偏門裡一道長長的迴廊,才到達第七座配殿。在那兒,越女被安置在一個寬敞乾淨的房間里。
他是誰?誰會有那麼大的排場和豪宅?越女一夜都沒睡著,她猜不出那個人到底什麼樣。她一直蜷縮在一個角落裡,注視著那扇門,她已經想好,一旦那個人闖進來,她就立刻自殺。而在這裡只能上吊,曾有一個採桑女同樣也是被擄走,後來又送回來了,但回來的是具弔死的屍體,那樣子把越女嚇壞了。
可這一夜就這麼平靜的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第二天一早,一個衣著華麗的婦人進來給越女送來了一件新衣服和一碗飯一碗湯,並告訴她可以自由活動,只有不越過最後一道黑色石牆。
越女完全糊塗了,但飢餓使她抓起飯碗就吃了。這是大米,香噴噴白滾滾穗香四溢,南方的酋長進貢給周朝的大米。和她故鄉江南吳越的水田裡出來的大米一模一樣。自從她來到這隻長麥子和黍的地方,每天不是為天子採桑就是織布,白米飯或是一口肉一滴油只是夢裡才有的。現在還有一碗豬肉和骨頭熬成的肉湯,飄著一層厚厚的油,等到飯碗湯碗都底朝了天,她還用舌頭搜颳了一陣。
越女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呢,她又把自己身上又臭又臟滿是窟窿的舊衣服換了,穿上那件絲綢的新衣服。這就是她每天採桑養蠶,取絲織布出來給士大夫和貴夫人們享用的東西。她實在無法理解,於是走出了房門。
這兒大得出奇,有數不清的房間,還有許多披著盔甲的武士和美麗的女奴。越女穿過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宮殿,來到一座清澈見底的小池塘邊,許多錦鯉魚正快活地游著。一個老人坐在河邊上釣魚,老人穿一件黑色的長袍,腰間佩著塊美玉。
他的姿勢氣定神閑,就象從昆崙山上下凡的神仙一樣。老人釣起了一條魚,然後卻把魚又扔回了水裡。
「老爺爺,為什麼把魚又扔回去了?」
老人抬起頭,看見了越女,怔了一怔:「你是新來的?叫什麼名字?」
「越女。」她心裡有些忐忑不安,「老爺爺,你是誰啊?」
他就是周公。
孔子說,周公是除了周文王外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周公的名字叫姬旦,他的父親就是周文王姬昌。他的哥哥叫姬發,也就是推翻商紂的周武王,而難得的是姬旦與姬發是同一個娘生的。周武王死時,繼位的周成王姬誦還太小,於是,周公便責無旁貸地攝政天下。
之後偉大的周公又完成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東征,平定了武庚領導的殷商遺民的大規模叛亂。第二件是營建東都,遷商的遺民於此便於監視,奠定周朝八百年的基業。第三件是分封制,與歐洲中世紀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自己封於魯國,卻終身不就國,盡心輔佐成王,成就了成康盛世的偉業。於是五百年後有一個魯國的老人,坐在牛車上進行漫長的旅行,向他的學生們講述著偉大的周公一生的豐功偉績。
這是一座石砌的城堡,數千塊巨大的石條精確地堆積在一起,高大堅固,象一隻伏擊獵物的猛虎靜卧在關中平原。在城牆下,胡丁見到了幾百個與他一樣烙著奴隸印記的人。
一百步開外,放著三張犀牛皮甲。軍官讓胡丁與另一個奴隸比試箭法,胡丁的對手來自以善射而著稱的東夷人。東夷人把那張大弓拉成了個標準的滿月,那形象就如甲骨文中「夷」字的寫法,一個背著弓的人。然後,羽翎箭離弦而去,穿透了三層厚厚的犀甲。
當對手的身影從他身邊掠過時,他覺得所有的人,甚至每一塊石頭都在凝視著他。在沉重的呼吸中,他接過那張大弓,撥動了緊繃的鉉,這聲音讓他想起了什麼。
然後他猛地甩了亂草般的頭髮,看了一眼目標,接著彎弓,搭箭,拉鉉,放箭。箭離鉉時激起的風掠過他鬢角,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現在整個城堡中鴉雀無聲,胡丁的這支箭正中對手先前射中犀甲的箭的箭尾,並把它推出了犀甲,而胡丁的箭正在原來對手的箭的位置上。
當天晚上,胡丁第一次獨自睡在一間房間里,從石頭開出來的小窗口可以看見城堡外的千里沃野與滿天星斗。
胡丁的故鄉在北方的草原。他總是騎一匹紅鬃的烈馬,背一張巨大的弓,箭袋裡插二十支狼牙箭彎弓射大雕。那時他是自由的,但他並不知道什麼是自由,直到他成為奴隸。
戰爭總是出人意料的,其實胡丁並不是犬戎的騎兵,他只是充滿了對南方的好奇,獨自從河套平原沿黃河南下。正當他第一次接近渭河平原的地塹時,三百名周軍包圍了他,把他當作是掉了隊的犬戎騎兵,他在射完了全部的箭后,被俘虜了,成為了一名奴隸。
五年過去了,他無數次在夢中會到自由的世界,今夜也不例外,但這回的夢裡多了一副盔甲,和一面火紅的軍旗。
那天晚上的星空是燦爛的,也是神秘的。從最高的樓閣上可以遙望到遠方靈台上的風幡。夜觀天象的人們正在那兒忠實地記錄著星空中發生的一切。
越女在樓閣最高一層的一張竹席上跪坐著,她正襟危坐的姿勢表明她已明白,坐在她面前的老人正是她的主人。是的,她是作為偉大的周公的第七十二位姬妾而被選到這裡的。
她不敢說一句話,因為偉大的周禮規定,作為最小的姬妾,沒有夫君同意絕不能擅自說話,違禮是一種比殺人更大的罪過。她正為白天的無禮而暗暗擔心,她悄悄看了一眼,發現周公也在看她,就象欣賞一件南方進貢的藝術品。在星光的籠罩下,在這仙鏡似的瓊樓玉宇中,越女沐浴后的長發被晚風拂起,撩動了周公的某些回憶。
周公緊盯著她,然後他把腰間的玉佩解了下來,交到越女的手中。這是許多人一輩子夢想卻得不到的榮譽。
周公輕輕地說:「永遠都象現在這樣吧,就如同這塊玉石一樣,永遠都完美無暇,不要怕,沒有人會破壞你的純潔的,你將比天地更長久。」
越女聽不懂這些話的意思,只是誠惶誠恐地磕了個頭。
周公伸出了手,想要撫摸越女的臉,但他又把伸出的手收了回來。他太老了,他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無奈地嘆息了一聲,然後離開了這裡,只留下越女一個人,獨自捧著玉佩仰望神秘的星空。
許多年以後的又一個夜晚,有一個來自魯國的老人也面對著完全相同的一片神秘的星空。
這個我們都認識的老人仰望著星空,對弟子們說:「在所有的星辰中,最光輝的一顆,是周公。」
西周的太陽照射在胡丁的臉上。他和十七名奴隸騎著馬列成一排在城堡外的原野上,那時的中原,馬車是軍隊的主力,由於馬鞍直到很久以後才發明,所以騎馬在當時是一項極難的技術。
胡丁覺得太陽是那麼光芒四射,天是那麼藍,他明白,根據偉大而仁慈的周公的命令,每一年都會從王家的奴隸中,選出一批最勇敢忠誠,能騎善射的勇士,還給他們自由人的身份,編入周公的禁衛軍,保衛這位偉人。胡丁覺得這是神送給他的禮物———自由。
「叮!」一支響箭射上天空,賽馬開始了。
雖然跨下的這匹馬實在比不得當年的紅鬃烈馬,但這沒關係,他天生就是馬背上出生,馬背上吃奶,馬背上長大。他感到四周一切都在疾速後退,,包括飛馳的騎士們。他遙遙領先,前頭一馬平川,只要繼續騎下去,他會甩開所有人,跑出關中,一直跑回大草原去。但他停了下來,因為他的眼前忽然間彷彿出現了一個人,那人的眼中炯炯有神,長須隨風擺動,黑色的長袍上佩著柄長劍。這是一個古往今來最偉大的人物,他賜給了胡丁以自由的機會。胡丁改變了主意,他不願就這樣可恥地逃跑,為了偉大的周公,他要留下來。於是他再度超過了所有人,飛速返回了城堡,這時他發現正有一隊士兵準備出發追捕逃跑的人。
又過了一個月,胡丁至少摔倒了十八個彪形大漢,與七隻猛虎十隻豹子搏擊。
他在等待自由的一刻,至少他能從失敗者們的目光中看出來。軍官告訴他們,明天要進行最後一場比試,胡丁很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不知怎麼,當他獨自一人在石室中,就總是想起與他同在一個莊園的最漂亮的那個採桑女來。她好象叫越女吧,是從南方來的,可是她竟然被他們帶走了,不知到了什麼鬼地方,那些可惡的王公貴族們,與偉大的周公相比,簡直是群畜牲。胡丁在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如果能獲得自由,一定要找到越女,把她從苦難中救出來。他興奮地一夜沒睡。
越女來到這裡已經有一個月了,除了第一天見過周公一面以外,此後就連周公的影子都沒見過。她一個人在房中,房外不斷有人來回走動,好象有什麼重要的事。
越女端詳著周公送給她的玉佩,美極了,就如越女自己。玉佩上刻著一種奇妙的花紋,彷彿是有生命的物質,在燈光下反射出瑰麗神秘的光芒。是怎樣的手才能雕刻出如此美的東西,其實這是南方的酋長的作為貢品進貢給周公的奴隸刻的。而越女,也是貢品。
過去越女住在越絕山下,水田后的大山中是鬼怪出沒的林子。那些被屈子寫進詩里的山鬼其實都是非常可愛的。她們身段窈窕,批著石蘭葉子做成的羅裙,在山澗中哼著山神的歌謠。她們只要折下一隻花扔在地上,立刻就會有小夥子從村子里遁著馨香來到山中,從此就再也沒回去過。越女也曾想做一個漂亮的山鬼,但現在不同了,她要為偉大的周公服務。周公的偉大仁慈會讓越女為他做任何事都是幸福的。
突然門被推開了,一個家臣匆匆走進來,他看了越女很久,才坐下來說話。
在那一片星空下,身材高大的孔子對他的弟子們說:「周公一生都在追求人才,發現各種人才,並重用他們,你們誰知道他對他兒子伯禽所過的一句話?」
「然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一個新弟子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
「顏回。」
巨鼎。
這個比現存的司母戊大方鼎更大的巨鼎是如此美麗而莊嚴。從鑄范中灌燒出來的精美花紋充滿了一種神聖的美。這上千斤重的龐然大物含銅百分之八十四,含錫百分之十二,含鉛百分之四。這種絕妙的配方和技藝是當時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品,青銅時代,這是以它的名字來命名的。
三千名篩選出來的奴隸和更多的士兵圍繞著巨鼎。在鼎的三足下放著一大堆柴薪,一個軍官將其點燃,火焰熊熊燃燒。而鼎內則盛滿了水,一會兒,鼎內的水便沸騰了起來。
那種景象只有商周時代才能見到,在曠野中,在一座堅不可摧的石頭城堡前,千萬奴隸和士兵圍繞著一堆瘋狂燃燒的柴薪和一隻巨大的青銅鼎。沒有親眼見到是無法理解「鼎沸」這個詞的含義的,所以我無法理解,但胡丁能理解。
最後的這一項比賽很簡單,誰能在鼎內游上一圈還能活著回來就算成為優勝者。
這是自殺,但對於奴隸們來說,這並不重要。四個時辰以後,鼎邊燒焦的屍體已堆積如山,散發出一股濃烈的味道,飄出很遠還能令人作嘔。但是,還是有三百名幸運兒活著從鼎里出來了。
當胡丁帶著滿身皮開肉綻的燙傷從鼎里爬出來時,他筋疲力盡地從喉管里擠出了幾個字:「感謝偉大的周公。」
三百個赤身裸體,傷痕纍纍的人互相支撐著排成了一個方陣,齊聲讚頌著偉大的周公。一個軍官高聲向他們宣布———「偉大的周公在昨天晚上不幸因積勞成疾與世長辭,根據周公早已立下的遺囑,本次競賽的所有勝利者將要為偉大的周公殉葬。」
沉默。
軍官掃視了他們一遍:「感謝偉大的周公賜與你們殉葬的榮譽。」
周公的葬禮是那個時代空前的。
胡丁的臏骨和鎖骨各被釘進了青銅釘子,然後被五花大綁起來。其它的三百人也一樣,他們被扔進了一個大坑,胡丁是最後一個被扔下去的,所以他被疊在了最上面,得以見到了那具碩大無比鮮艷奪目的棺槨,偉大的周公就在裡面長眠。
接著,胡丁又見到成百上千的豬,牛,羊,馬被推入另一個大坑活埋。然後是一百具高貴的馬車,再是一百八十個漂亮的木箱子,自然胡丁猜不出箱子里裝了多少來自天南海北的奇珍異寶。
胡丁儘管無法動彈,他還是盡量抬起脖子,他看到土坑邊還站了一大群人,為首一個看來就是當今天子了。嚎啕大哭的天子後面是各國的諸侯,還有文武大臣們,最後是無數的士兵和平民。胡丁還是頭一會見到天子和那麼多貴族,他想向天子打招呼,大叫了起來,其實大坑裡每一個人都在大叫,所以他的聲音立即就被吞沒了。
胡丁只見到天子在放聲大哭中念了一篇長長的祭文,雖不明白什麼意思,但也感到那祭文一定是驚天地泣鬼神,萬世流芳。
祭文念完,天子擦眼淚擦了好久。然後大坑邊堆起了許多柴薪,難道又要弄個大鼎來燒水?但胡丁想錯了,他見到了一個女子。
那是誰啊?那身富麗堂皇的衣裙和頭上的鳳釵及雲鬢,就象個王后,不,比王后還漂亮。她的腰際還佩著一塊美麗絕倫的玉佩。那女子身段窈窕,昂著胸,一步步走到那堆柴薪中間。胡丁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女人,氣質高貴神聖,凜然不可侵犯,如同從昆崙山上走下來的西王母身邊的女神。這絕不是人間可有的,難道是女神也被周公的偉大功德所傾倒,下凡來為他送葬來了。
突然,一把火扔到了柴薪上,烈火猛地騰空而起。頃刻間火焰包圍了她,那鑲著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與無數寶石的宮袍立即被火舌捲起化做飛煙升上天去。而她的神情卻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她平靜,沉著,在烈焰中,嘴角始終保持一絲微笑,這使她的雙頰在瞬間更加紅艷動人。
突然,胡定看出來了,他對火中的女子大叫起來。她不是什麼女神,她就是那個採桑女,被擄走的女奴隸,那個叫做越女讓胡丁睡不找覺的女人。胡丁想站起來,他多想手中能多一張弓和一支箭,哪怕立刻射死她,讓她免受火烤之苦也好。可青銅釘子在他的鎖骨與臏骨中牢牢釘住了他,他只能大聲地吼叫,用盡全力扯動吼嚨,忽然他什麼也叫不出了,他的聲帶被自己叫破了。
此刻的越女已不再是過去的她了。她神聖地在烈火中佇力,當火焰剛剛爬滿她全身,即將吞噬她光亮的皮膚。在這個瞬間,她是最美的,紅通通的身體毫無遮掩,撩人心魄,就象是涅槃中的鳳凰。但這僅僅只是一個即逝的瞬間,接著她的滿頭青絲都化作了一蓬火炬,這景象只能在地獄或天國中才能看到。隨即,整個的人都被火焰吞沒了,消失在紅色與黑色中,一股濃煙如靈魂出竅一般衝天而去。這種感覺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姑且稱之為美吧,一種死亡的美。
胡丁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放大了的瞳孔中裝滿了眼前的烈火和火中的人。在他的瞳孔中,火中依然是那個採桑的越女,她的臉完美而生動,她在唱著《七月》。
突然一大片泥土撒到了他的眼睛里,瞳孔里的越女也隨之而消失了。他想撥開泥土,但動不了,接著又是一大塊泥土撒在臉上,塞住了他的嘴和鼻孔。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連空氣也與他隔絕了。
終於,當整個世界都與他隔絕時,胡丁永遠地墜入黑暗中了。在黑暗中,他見到了越女。
「老師,天已經亮了。」
「是啊,我們還得繼續走。」孔子又從沉思中走了出來。
「老師,周公的故事講完了嗎?」子路問道。
「是的,周公的葬禮是他生前親自安排的,和他的一生一樣,是完全合乎於偉大的禮的。總之,周公是個偉人。」
說完,孔子感到餓了。於是牛車繼續前進,在艱難的大道上壓出兩道又深又長的車轍。
蔡駿2000/6/2
祭——「青銅三部曲」之二
引子
血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蘊涵著力量,蘊涵著生命,蘊涵著靈魂。它居住在你的體內,它象大江大河一樣奔流不息,使你的生命得以力量,使你的肉體和靈魂永遠保持活力。所以,不論從科學還是宗教,甚至是哲學的角度來看,血都是神聖的,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歷史才布滿了鮮血。這些血來自一個個肉體,也來自一個個靈魂,這些靈魂正看著我們,我們其實也看著他們,血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橋樑。踏上這座血的橋樑,我們得以抵達歷史的彼岸,從那一片血紅中窺視我們的祖先和我們的民族。
國君總喜歡把他的宮殿布置地象迷宮那樣,巨大,神秘,深不可測,在這迷宮的中央,我們的國君正與他的兒子——公子文對坐著。
十八歲的公子文象是童子雞一樣,嘴唇上覆著一層淡淡的絨毛,他的目光在燈火下炯炯有神,他平靜地對國君說:「父王,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孩子,你不會死的,大司命說,上天會拯救你的。」國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然後離去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公子文輕輕地問自己。然後,他也離開了這裡,走進了迷宮般的長廊。迷宮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雖然從小生活在這裡,但他還是常常迷路。據說國君這樣安排是為了使敵人無法找到他們,從而贏得逃生的時間。在永無休止的長廊與甬道間,公子文絕望地倒了下來。他看上去是那麼健康,生氣勃勃,他是國君唯一的兒子。國君在四十歲前始終沒能讓他的眾多妻妾懷孕,直到在大司命,也就是掌管王室宗教祭祀的官員的提議下,舉行了一場巨大的祭天求子的儀式,將三百名童男子的鮮血塗滿國君的全身,於是第二年,公子文終於誕生了。他五歲就識字了,十歲就會寫祭文,十五歲給周天子寫頌詩,他是國君的驕傲,他被公認為是這個諸侯國最優秀的繼承人。但是現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突然,從他的胸中又升起了一股熱血,在他的氣管里,就象是一群渴望跳出水面的魚,它們在公子文的胸口跳躍著,如此快樂,其實離死亡已很近了。終於,這些不安分的血跳出了他的氣管,吐在了地板上。長廊柱子上的一把火快活地燃燒著,照亮了這灘來自公子文的胸中的血,這灘血剛才還生龍活虎,現在卻失去了生命,靜靜地躺在地板上,象一具液體的殭屍。剛開始,這些血還在火光下閃閃發光,如一塊紅色的絲綢,只過了一會兒,就慢慢乾涸了,越來越淡,稀釋成一灘印記,暗紅色的,他突然覺得這血彷彿已離他很遠很遠了,就象是這座古老的宮殿在遙遠的古代某位先祖留下來的那樣。在公子文絕望的目光中,血越來越模糊了。
「我究竟還能活多久?」一個青銅時代的人,在每天都吐一口血的情況下,總是會對自己這樣說的。
這座巨大的宮殿有上千間房間,每一間都蘊藏著一個秘密,這是罪惡,就象宮殿本身。公子文再一次穿過慢無邊際的長廊,一切顯得那樣空曠,從近屋頂狹小的窗格里透進來的光亮照射著他的臉,而他的身體則處於昏暗之中。他產生了一種慾望,於是他依次打開了一間又一間的房間,過去他從不敢打開那些沉重的門,他只在國君給他劃定的空間里生活,那些近在身邊的地方,卻依然是神秘的角落。
他來到了一個不見天日的甬道,幽暗的反光在他的面前鋪出了一條路,在盡頭,他打開了一閃從未開啟過的門。公子文從沒想到過,在這座宮殿的深處,還有一座更隱匿的宮殿。他更沒有想到,宮殿中的宮殿里有一個王子中的王子。
是的,當公子文發現那個坐在竹席上的年輕人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時,他的驚訝是毋須懷疑的。他們簡直就是從同一個模範里澆鑄出來的兩件青銅器。那個人穿著和他一樣的長袍,戴著相同的冠,以同樣驚詫的目光盯著他。
「你是誰?」那個人先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公子文以同樣的話回答。
「我是公子文。」那個人的回答讓公子文大驚失色。
公子文後退了一步,用雙手捂著疼痛的胸口,又是一口血,重重地吐在了乾淨的竹席上。「你怎麼了?」那個人關切地向他跑來。公子文的恐懼隨著他的靠近而越來越強烈,他忍著痛楚,轉身就跑,離開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
他以為這只是一個惡夢,但只可惜不是,陽光透過窗格照著他殘留著血跡的嘴角。他是誰,究竟是誰,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公子文絕望了。
這天,是公子文的新婚之夜。
婚禮非常盛大,氣勢輝煌,大殿里堆滿了無數的酒和肉,所有的人都醉倒了,憂心忡忡的國君和大司命也露出了笑容。最後,新人被送入了洞房。
新娘是世代與王室通婚的上大夫家的女兒,她和公子文同齡,她是這裡所能找到的最美的女子。在以紅色為基調的新房裡,她的臉被火光映得紅紅的,就象個果實,她已經熟透了,就等著男人來摘。她是第一次見到公子文,火光下公子文的臉上有了几絲血色,他抵擋不住新娘的目光,他靠近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
「香香。」從香香的身體里傳出了一股香味,刺激著公子文所有的感官。他的手顫抖著伸向了她,當即將觸摸到她的臉時,他突然象遭到了電擊一般痛苦地把手縮了回來。他輕輕地說:「睡吧。」
她輕輕地褪去了衣服,把全身都暴露在火光中,於是她的皮膚一片鮮紅,閃閃發光。她的身體完美無缺,象一塊沉睡了千年的寶藏,正等待著公子文來開啟她的秘密。顯然,香香在出嫁前早就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了,她是那樣從容不迫地面對一個女子總要面對的這一天,對她來說,是那樣的順利成章,天經地義。她輕輕地躺在了錦緞鋪就的地上,向公子文敞開了一切。然後她又閉上了眼睛,準備忍受那快樂的痛苦。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新房裡寂靜地可怕,只有象徵生命的火在燃燒著。香香在地上躺了很久,她所等待的那種痛苦卻一直都沒有降臨,她很奇怪,終於她睜開了眼睛,發現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是的,新郎不見了。
公子文又去找那個宮殿中的宮殿了。
今晚在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掛著紅色的布匹和燈火,為了不打擾公子的新婚之夜,宮人們都退去了,現在空曠的長廊成了真正的迷宮。公子文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一切都在重複,長廊之後又是長廊,房間之後還是房間,一圈又一圈,直到他精疲力盡。也許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迷宮,是一種荒謬的重複,就如同公子文身體里流動的血。血液在他的血管里重複地流動了十八年,血管就是一個人類肉體內部的大迷宮,只有不安分的血才會穿破迷宮,找到出口,比如公子文現在的吐血病。
他終於倒下了,在一個十字路口般的拐角上。
胸中有一團東西,滾燙火熱,充滿著力量,這是血的力量,血對自身肉體的反抗,血渴望著自由。在與血的搏鬥中,公子文終於醒來了。他看到了眼前的那張臉,還以為自己在照著鏡子,他笑了笑,「鏡子」里的他也笑了笑。好久他才明白,這不是鏡子,而是另一個人。
「你終於醒了,歡迎來到我的宮殿。」那個人是充滿善意的,他的目光關切地注視著公子文,公子文伸出了手,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現在他感覺到不同了,自己的手是那樣冰涼,而那個人的則充滿了溫暖。
公子文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探究他是誰了,既然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大迷宮,那麼,多一個迷也沒有關係。他爬了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豪華的房間里,所有的擺設和裝飾都與自己的寢宮相同。他們走出了房間,一個小小的天井式庭院安靜地坐落在清晨的陽光下,就和公子文的房前一樣。
「昨天,你吐血了。」
「是的,我快死了。」公子文平靜地說,他在陽光下的臉更顯蒼白,這使得他與那個人有了絲微小的差別。一隻虎皮鸚鵡飛到了庭院里,它停在一朵海棠花前,展示著美麗的羽毛。那個人向公子文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後悄悄地拿了一隻簸箕,然後用一根拴著繩子的小木棍把它撐起來,再撒了一把穀子在裡面。不一會兒,漂亮的鸚鵡就進入了這個陷阱,那個人輕輕地一拉繩子,鸚鵡便被罩住了。那個人熟練地用繩子拴在了鳥的腿上,然後把鸚鵡交到了公子文手裡。
「這隻鳥送給你了,算是我們的見面禮吧。」他對公子文笑著說。他的身手矯健,活力充沛,在這裡,公子文覺得自己是那麼相形見絀。
「謝謝。我該走了。」公子文帶著鸚鵡,走出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這裡彷彿是一個同比例縮小的複製品,一切都那麼完美。
回到自己的寢宮,他在門外隱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他悄悄地走了進去,香香穿戴整齊,正在啜泣著。「你回來了。」香香回過了頭去,她手忙腳亂地抹去了淚水,恢復了正襟危坐的樣子,眼睛不敢平視公子文。
公子文把鸚鵡拴在了窗格上,對香香說:「對不起。」然後他的胸口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一口叛逆的血吐了出來。
香香驚叫了一聲,扶住了公子文,她一時手足無措,忙亂地抱著她的新郎。公子文擦擦嘴角的血,安寧地躺在香香的懷裡,從她的懷裡,他嗅到了那股濃烈的香味,天生的香味,就象是為他送葬,塗抹屍體的香料味。他希望一直這樣下去,就能永遠都不要見到那個迷宮的現實,於是他閉上了眼睛。在一片模糊中,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忽然一熱,那種溫暖讓他冰涼的臉頰回復了生氣。這熱氣在他臉上的毛細孔間滾動著,奔流著,一如他毛細孔下小血管里那不安分的血。又是一滴,終於,他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對著自己,那雙美麗的眼睛離他那樣近,充滿著一種古老的液體,咸澀地,現在已流到了他的嘴角。又是一滴,香香的眼淚其實也帶著那股香味,嘀嘀嗒嗒地濺落在公子文的臉頰。他的心頭終於熱了,他伸出手,撫摸著香香濕潤了的臉。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也跟著濕潤了。但是,他終於離開了香香,掙脫了她的懷抱,象只逃跑的野獸,沖入了永遠都沒有盡頭的迷宮——他要把自己的眼淚獻給長廊。
公子文跟隨著國君來到城外的祭壇。今天是祭天是日子。公子文坐在自己的馬車上,一年了,他第一次走出了深宮。獵獵的風卷過國君的大旗,家族的徽記在陽光下燦爛奪目,公子文是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
三百名俘虜被捆綁在高大的祭壇上,每個人後面都站著一個手持大刀的劊子手。
在大司命的指揮下,經過了一段複雜的儀式,接著國君向他點了點頭,劊子手們的大刀就在空中掠過了一美麗的弧線。
陽光耀眼,刀光奪目。老天爺是嗜血的,這是獻給上天的禮物。
一瞬間,公子文滿眼都是飛起的人頭,這些人頭都那麼年輕,許多都是他的同齡人,如果他自己在裡面,恐怕也不會有人分得清的。人頭們以各種各樣奇怪的姿勢旋轉到了天空,又以各種各樣的表情注視著公子文,有痛苦的,有憤怒的,有恐懼的,有憂傷的,有後悔的,有快樂的,也有平靜的。這些頭顱們最終又按照自由落體的規律回到了地面,三百顆,在地面上彈跳著,就象三百個皮球。然後,天空和大地都被鮮血覆蓋了,當然也包括公子文的眼睛。
於是,公子文胸中那叛逆的液體又蠢蠢欲動了,它顯然是受到了不遠處那些痛快地奔流的同類的吸引,對它來說那太有吸引力了。公子文必須要打敗它,把它永遠囚禁在自己體內,但他又一次失敗了。鮮血再次從他嘴裡吐出,這回吐得非常遠,居然奇迹般地落到了祭壇上,與三百個俘虜的血混合在了一起。它們一起快樂地奔流著,它們向太陽奔去,它們是上天的午餐。
「我們生存的時代,就是一場大祭祀,人類,不過是祭品而已,在上天面前,我們是那樣脆弱,那樣不堪一擊,我們生來就是要奉獻給命運的供品,以我們的鮮血來滿足自然的慾望。」公子文把他心中所想的全都傾訴給了他面前的這個人,他感到那是另一個他,對這個人說話,有一種自言自語的快感,所以,公子文心中隱藏的一切都能對他傾倒出來。
月光灑在宮殿中的宮殿。宮殿的中央,象是有兩尊同樣批號的雕塑面對著面,也許他們真的是不死的陶俑。公子文對面的那個他,眼睛里清澈地如一潭井水,深深的井,在深宮之中,無人知曉的所在,清涼,誘人,倒映著凄美的月光,那同樣展示了一種絕境般的美,總之,每天晚上的這次相會,他都會給公子文留下這樣的印象,儘管他們幾乎毫無分別。
接著,公子文看見面前的他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奇怪的小東西,橢圓形的,上面有幾個小孔。既不象木頭,更不是石頭或金屬,仔細看,才發現是陶做的。那個人把小東西放在了唇上,他和他的唇永遠都是流血一樣的紅色,甚至勝過所有的女人。
漸漸,公子文看見那雙唇動了起來,那個人的嘴一呡一合,幽雅極了,同時,一陣奇特的音符,也從那個小東西里傳了出來。原來那是件樂器,公子文想起來了,這件樂器是——塤。
塤的聲音有些象男中音,彷彿是從一個神秘的山洞裡發出來的,充滿著一種厚度,泥土的厚度,因為塤是用陶土做的。泥土是平凡的,但漸漸公子文又聽出了不平凡的火的氣勢,那旋律就象一團有節制地燃燒著的爐火,發出青色的光焰,給人以溫暖,又絕不傷害到人。沒錯,陶器畢竟是用火燒出來的。塤聲四散飄揚,整個宮殿中的宮殿都充滿了一種少見的泥土的芳香,在月光的撫摸下,每個角落都好象綻開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公子文完全沉浸於此,這令他似乎忘記了胸中那可怕的血液和那致命的吐血病帶給他精神上的痛苦,他在一個個起起伏伏的音階中放鬆著,聽覺的,視覺的,甚至還有嗅覺的美都彙集在了塤的音樂中。這種古典的凄美,如今已幾乎絕跡了。
公子文看著面前的人,他微笑著吹著塤,彷彿是一副永恆的壁畫。公子文踏著塤的音階,似乎越走越遠,走出了這個迷宮,音階越來越高,就象是踏著祭壇高高的台階,永無止盡,在音階的最高處,也就是祭壇台階的最高處,那裡有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蒼白凄涼的臉,血,不安分的血,布滿了整個巨大的祭壇。
公子文從致命的塤聲里奪路而逃,在巨大的迷宮間絕望地奔跑著,鮮血從他的嘴角噴涌而出……
漂亮的鸚鵡被關在竹籠里,但它卻日見憂傷,就和香香一樣。香香獨自一人在寢宮裡看著孤獨的鸚鵡,一個月了,公子文從不在這過夜,她依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少女。現在她的眼淚又嘀嗒嘀嗒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涼涼的,就象公子文那樣。突然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有力的手,來自一個年輕的男子,這隻手彷彿具有某種魔力,一股神奇的力量深入了她的肌膚和肉體。
「跟我來。」公子文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香香是不可能拒絕的,她跟著公子文,穿過一條條無休無止的長廊,她不明白迷宮的意義,只覺得一切都是相同的,簡單的重複。在令人壓抑的迷宮中,她只有服從,只有忍受。於是,他們來到了那個宮殿中的宮殿。
在一間空曠的房間里,公子文又在她耳邊說:「我去去就來。」然後他走進了一扇屏風之後。不一會兒,香香看見公子文又走了出來,他有些拘謹不安,坐在香香的面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突然,燈滅了,除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月光,房間里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她看不清面前的公子文,一片寂靜無聲,彷彿自己面對的已不再有生命。香香從小就怕黑,一直都要點著燈才能睡著的,她現在渾身顫抖著,撲到了面前的男子懷中。他的胸膛是那樣溫暖,香香的頭貼著他,能聽到他體內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她聽得出他的心跳在加快,就象戰場上敲起的戰鼓,呼喚著男兒們勇敢地衝鋒陷陣。現在這鼓聲也呼喚了她面前的這個男子衝刺的慾望,懷裡顫抖的女人的身體,就是他進軍的目標。
「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香香在他懷裡輕輕地說著,她的眼淚又下來了,黑暗中,淚光卻是亮的,發著異樣奪目的光,宛如一串珍珠。她的手用力地敲打著男人,一個月來全部的委屈都發泄了出來,她非常非常渴望這一夜,她在心裡有些恨這個面對她無動於衷的男人,但現在躺在他的懷裡又覺得一輩子都離不開他了。
於是,胸中突然燒起的那團火,促使她手忙腳亂地褪去了男人的衣衫……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宮殿之中的宮殿悄無聲息地看著眼前的這場誘人的遊戲。香香終於滿足了。
但是在另一個隱秘的角落,還有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和他,那就是真正的公子文,現在你們可以明白究竟是誰使香香滿足的了。月光漸漸地亮了,最終當公子文看見月光下的竹席中央那一灘來自香香的殷紅的血時,他胸中的那些東西也再也忍受不住了,對於它們而言,那種紅色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的,公子文強忍著沒有發出聲音,悄悄地把血吐在了角落裡。
當香香滿意地睜開眼睛時,燈突然亮了,公子文穿戴整齊地站在她面前,毫無表情地說:「回去吧。」
「帶我去上次的那個地方,我一個人找不到。」香香終於大著膽子對公子文說了。這是在兩個多月以後。
「不。」他看著鸚鵡,沒有理會香香。他的鸚鵡一直都很憂傷,也許是在回憶自由的時光,他輕輕地對鸚鵡說:「你為什麼不快樂?」
「為什麼不這樣問我?」香香忍不住了,自她新婚以來,只享受過一次真正的快樂,在那個她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接下來的兩個月,她的公子文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照樣從不與她一起過夜。
「對不起。」他似乎永遠只會對香香說這三個字。
「我——肚子里有了。」香香終於說出口了。這是一個奇迹,僅僅一個夜晚,就使她的腹中誕生了一個新的生命。
公子文以一種憂傷的目光看著她,就象是在劫難逃地那樣長嘆了一口氣。然後,他離開了香香,他現在必須要去那宮殿中的宮殿。
公子文再一次與那個他對坐著,彷彿在照著鏡子。也許眼前的人是他的影子而已,也有可能恰恰相反,他自己只是眼前這個人的影子。也許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公子文,而公子文,只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場夢而已,就象這無窮無盡的迷宮。到底誰是誰的影子,誰是誰的夢,這是個亘古不變的話題,人永遠也解決不了。
但是他必須承認,這個人是友善的,他們之間心有靈犀,他們共有一個身軀,共有一個宮殿,甚至——共有一個女人。
對面的人終於說話了:「對不起,明天,你就見不到我了。我不是公子文,你才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我只是個奴隸的兒子,因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才被大司命選進了宮來。我的任務就是做你的替身,穿你的衣服,住和你一樣的宮殿,享用和你一樣的權利,總之一切都和你一樣。最後,我將在祭天的儀式中被處死,這樣,萬能的上天就會相信公子文已經死了,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再來奪去你的生命了。所以,大司命說,在我死的那天,你的吐血病就會不治而愈,因為,已經有一個替身替你去死了,冥界的生死已經平衡了。你將活下來,你一定會活下來的。明天,就要舉行祭祀了,他們不會告訴你的。」
這算是答案嗎?公子文沉默了,他胸口那團鮮血再一次沖了出來,高高地飛上了天空,又重重地摔下來,濺滿了整個竹席。「這對你不公平。」
「這是命運。」這幾個字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著,產生了一種澎湃的共鳴,既在他們的耳邊,也在他們心裡,「我只是你的影子,一個影子而已。還有,謝謝你的女人給我的那一夜,我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
「香香懷孕了,孩子是你的。」公子文必須要告訴他這個。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宮殿中的宮殿寂靜地可怕,象被死亡籠罩了一樣,他們的額頭髮出一絲微弱的反光。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夜。
第二天。
正午。
陽光直射巨大的祭壇,公子文的替身躺在祭壇的最高處,他的雙手伸展開來,宛如一個十字。祭壇邊,大司命和他的手下在狂熱地跳著舞,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塗滿了狗血,臉上划著獻給上天的奇特圖案。國君在祭壇下的馬車裡饒有興趣地觀看著。
頭頂的太陽象一隻巨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替身。此刻就連太陽也是嗜血的,突然間彷彿世界萬物都變成以吸血為生的了,於是,血成了最寶貴的財富,價值連城,尤其是他這樣的男子。他卻異常地平靜,嘴角帶著微笑。
壇下的舞蹈結束了,一時鑼鼓喧天,旌旗飛揚,成千上萬的觀看者從四面八方拖家帶口趕來,如同趕集一樣。今天是屬於他們的節日,殺人是最精彩的節目,人們歡呼雀躍,掌聲雷動。通常對於人類來說,觀看流血的場面是最富於刺激性的,這種最古老最原始的場面,人類見識了幾千年了,卻永遠都不會厭倦,直到今天依然對它情有獨鍾。這是一種宗教,不需要語言的宗教,對血的崇拜就是這種宗教的核心教義,於是在中國,就有了血的種種神秘的傳說,比如人血饅頭作藥引子,其實這是精神上的藥物,的確具有靈魂的力量。
終於,最精彩的一幕向人們敞開了,一個奴隸用刀割開了祭壇上替身的咽喉。
萬眾矚目,瞬間鴉雀無聲,從平地,從四周的山丘上,人們靜靜地欣賞著,保持著禁聲的紀律,人們陶醉死亡之美。
犧牲是祭祀的核心。這是古老的真理。
今天的這個核心是人,是一個人的替身。
他的咽喉有一個手指長的口子,鮮血汨汨地涌了出來,象是涓涓細流,快樂地奔流在他的脖子,胸口,手臂,全身。最後這些又都匯聚成一條山間的小溪,象在莽莽山野中千迴百轉,在祭壇上又變作了一條大河——「大河湯湯」,他突然想到了這一句。
正午的陽光也在快活地舔噬著血液,蒸發了許多,又流了許多,永遠都沒有盡頭。漸漸,大河奔流到了大海里,是的,祭壇成了血的海洋,紅色的大海,充滿著血腥味,有些象鹹水魚的腥味。這味道迅速被空氣攝取了去,傳播到千千萬萬觀眾的鼻子里,讓他們也嘗到了人血的美味。血色的海水漲潮了,海水溢出了祭壇的堤防,從高高的台階上流了下去,就象千萬條紅色的絲巾,長長的,從最高層一直披散到地面。血水在台階上快樂地翻滾著,跳躍著,如同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
千萬人目睹了這個奇迹。
我們必須要相信奇迹。因為在血的世界里,什麼奇迹都有可能發生,他奇迹般地流出了那麼多血,如果把這些血都盛入一個巨大的容器稱一稱重量的話,也許血的重量早就超過他的體重幾百倍了。後世的史家都不相信這個故事,但是我相信,血是神奇的。
他居然還沒死,從他那小小的軀體內竟流出了那麼多血,他也不明白這血是從哪兒來的,他只知道自己還活著,血還在不斷地從咽喉的那道小口子向外噴涌。
陽光奪目。
血繼續流。在大地上鋪展開來,象是一張巨大的紅地毯,血液肆意地延伸著它的每一個觸角,奔向那些圍觀的人群。終於,人們害怕了,他們恐慌不已,以為是遇到了大災大難,上天對人的報復和懲罰,血侵入了他們的鞋子,又滲入襪子,沾滿了他們的腳。接下來,是一場大逃難。那景象壯觀無比,無數地人快樂地來到此地,現在又痛苦地逃離,來時一陣潮,去時也是一陣潮,潮起潮落,都取決於祭壇上的人。
天地間到處都是人的痛苦聲,許多人妻離子散,許多人倒在地上被後面的人踩死,許多人被維持秩序的士兵殺死。在混亂中,我們的國君也放棄了馬車,狼狽不堪地步行著奪路而逃。
這才是真正的災難,鮮血,淹沒了全國,宛如回到洪荒時代。
祭壇上的祭品卻還活著,他只看到太陽,太陽突然變成了血的顏色。
「回家吧。」他對自己說。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後,鮮血的洪水才退去。全國都充滿了那種血腥味,從泥土裡,從空氣里。第二年從地里收割的麥子和水稻,做成糧食后,依然從米粒里發出血腥味。
人們後來找到了那個祭壇,已經毀壞了,祭壇上有一具屍體,完好無損,正是那個人。人們不敢埋他,害怕血水又會從屍體里流出來,他們把屍體給燒了,骨灰灑在了江河裡。
這是貢獻給上天的祭品的歸宿。
大祭之後,公子文的吐血病奇迹般地好了。於是,大司命又受到了國君豐厚的賞賜。
兩年後,國君因病去世,公子文繼承了王位,成為了新的國君。他即位的第一天,就下令處死了大司命。
在新國君的寢宮裡,鸚鵡依舊在憂傷地生活著,它從不鳴叫,似乎是對主人的抗議。新國君看著它,把手指伸到了鳥籠里撫摸著漂亮的羽毛。已成為王后的香香從後面吻了他,身後是個一歲多的嬰兒,安靜地躺著。
新國君把燈滅了,宮殿里傳來他的喘息聲……「血!」一聲凄慘的叫聲把香香驚醒了,原來是新國君做了一個惡夢。他滿頭大汗,兩眼直盯著前方。他爬了起來,走在月光凄冷的大殿外,他不願在迷宮裡多待一秒。他跪在青石板上,喃喃自語:「我只是個替身,一個複製品,一個影子,一面鏡子,一個副本,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替公子文去死。我早就該死了。」
香香從背後抱住了他,她的手突然那麼有力,她終於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你不是公子文,我從那次大祭后的第一天起就察覺了。」
「為什麼不告訴別人?」
「可我需要你。」香香的手指嵌進了他的皮膚,以至於溢出了血絲。眼淚在香香的臉上盡情地奔流著,她狂烈地吻著這個男人,她已經成熟了,「我不要公子文,我不管你到底是誰,我只要你,我不能,不能,不能沒有你。」
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沾滿了整塊青石板。然後是香香的尖叫。
「公子文啊,你能聽到嗎?那天晚上,你說我不能死,為了香香,我要活著,替代你。而你則要冒充我,替我去死,公子文,感謝你做了一個替身的替身,影子的影子。這是我還給你的血,可我永遠都還不清。」他用力地掙脫了香香,突然大笑了起來。這笑聲陰森恐怖,整個宮殿都被笑聲籠罩著。
第二天,新國君失蹤了,連同他養的鸚鵡,沒有人知道他到哪去了。於是,他一歲多的兒子成為了國君。
祭壇早已成了廢墟,但是每天夜晚,如果你路過那兒,仔細地聽,你會聽到一種奇特的樂器奏出的音樂,凄慘而美麗,那是——塤。
蔡駿2000年8月22日
疫——「青銅三部曲」之三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獾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①兮,河水清且淪猗。
①:氵上辰下月,音純,河壩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②兮?
②:禾在口中,音逡,糧食囤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采詩官子素嚅動著他女子般的紅唇,把抑揚頓挫的語調象一陣風似地吹到了大殿的高處,在那巨大的橫樑與立柱,不計其數的窗格,還有魏國年輕的國君(註:此魏國非戰國七雄中的魏國,而是春秋時期位於今山西芮城縣東北的一個小國)。
國君儘管有些討厭子素固執的性格,但他不得不承認子素的聲音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能夠把聽者的心緊緊地抓住,徹底地俘虜,完全沉浸在一種想象中。子素一口氣念完了這首歌,在尊貴的國君面前,他自然不敢用大河邊那些伐木工的粗野的口氣來高聲歌唱。這首歌被史官記載在了竹簡上,後來又被孔子編進了《詩經。
國風。魏風》,後人稱之為《伐檀》。
采詩官子素向國君行了禮,然後退出了宮殿。坐上他的馬車,自己架著車,再次向魏國的山野奔去了。在青銅時代,采詩官在民間採集民歌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供國君娛樂,而是扮演了另一種角色——便衣警察。因為,往往只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實際的情況,甚至於是否有叛亂之類的情報。采詩官們把搜集到的各種民歌呈報給國君,國君就能據此而採取對策,乃至於幹掉所有對國君心存不滿的人。誠可謂是世界上最早的秘密警察組織了。
魏國很小,比不得晉、楚、齊、秦等千乘之國。幾乎魏國的每一片土地子素都跑過了,和窮困的魏國一樣,他的形象總是那樣寒酸,也只有最低等的家臣子弟才會幹采詩官的行當。拉車的小母馬瘦弱不堪,居然奇迹般地伴著他走過三年的歲月。
而他的那輛祖輩留下來的馬車更是如同一件古董,一旦快奔起來,就會象散了架子一般全身顫抖,吱吱呀呀發出可怕的聲音,在崎嶇的大路上留下兩道深淺不一的車轍。
在一片荒野中,總算見到了人煙,幾十個農夫在井字型的田裡勞作著,子素在田埂邊下了馬車,走到了農夫們中間,向一個大鬍子中年人討一口水喝。但是沒有人理睬他,他感到這裡的人天生就有股敵意。最終,一個女孩子給了他一瓦罐的水,那水其實很骯,還漂浮著一層噁心的油膩,但子素已經過慣了這種生活,非常感激地一飲而盡。他打量著女孩,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沾滿了黑泥,看不清,只有兩個眸子閃閃發光。
「請問你們這的領主在哪兒?」
女孩指著不遠處的山丘上一座華麗的建築。她始終不說話,似乎有些害怕象子素這樣坐著馬車來的人。子素向山丘走去,走了很遠,又回頭看了看女孩,發現女孩還在向他張望著,那麼遠的距離似乎一切都模糊了,只有她的一雙眼眸異常地清晰。
子素從沒有見過象此地的領主這樣外貌醜陋的人,大約50歲了吧,有一副魁梧的身板,自稱跟隨老國君征戰立過軍功,領主根本就沒有把寒酸的子素放在眼裡,只把子素當作了一個破落貴族的子弟。子素提出想在這裡多住一段時間,領主當即拒絕了,直到子素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金子放在領主手中,領主渾濁貪婪的目光中才得到了一絲滿足。
領主把子素安排到一戶農奴家裡暫住。只不過是一間大茅草屋罷了,一個大鬍子冷淡地接待了他,給了他一個小房間。
夜裡,子素怎麼也睡不著,這間屋子裡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彷彿不是屬於人間的,讓人有些毛骨竦然。子素突然聽到了水的聲音,有人在門外,他起身輕輕地推開了門,看見黑暗中有個模糊的人影在一口大水缸前彎著身子。子素攝手攝腳地靠近了幾步,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淡淡的月光灑了進來,一個美好婀娜的曲線隱約可見,是個女子,她在幹嗎?他又聽到了水聲,是在洗臉吧,為什麼要在半夜三更地洗臉。
女子察覺到了身後有人,猛地回過頭來,以恐懼的目光注視著子素,那兩顆大而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分外奪目,如同夜空中兩顆明亮的星星。子素感到這雙眼睛有些熟悉,是她,白天在田裡見到的那個滿臉是泥的女孩。漸漸地,她恐懼的目光平和了下來,白眸里的黑眼睛象精靈般跳動了幾下,似乎隱藏著什麼深邃的東西。
「對不起,打攪你休息了。」她終於開口說話了。
「讓我看清你。」子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能感到自己手掌下女孩那急速跳動的脈搏。女孩的手象竹藍里的魚那樣使勁抽動著,皮膚也向魚鱗一樣冰涼,但是過了一會兒就停下來了,任由著子素把她拉到了門外。在月光下,子素終於看清了她的臉,他停頓了好久才慢慢地說:「你真漂亮。」
女孩一個耳光扇到了子素的臉上。子素卻一點都沒感覺到疼,繼續說:「為什麼在白天要把泥巴塗在臉上。」
女孩又揚起了手,她的手既有女子的纖細,又有農婦的力量,在半空中,光潔的手臂被月光擦地鋥亮,就象一面青銅鏡子。但她終究又把手給放下了,輕輕地說:「對不起。」然後飛快地奔回屋子裡去了。
她真奇怪。
誰都不知道我們魏國國君的嗜好,他有著一張貴族白皙的臉,眉清目秀,溫文爾雅,尤其愛聽民歌,他把采詩官帶來的民歌既當作情報資料,也當作一種奇特的消遣。一到黑夜,他就下令深閉宮門,並且遠離他眾多的姬妾,潛入一個神秘的所在,沒人知道他在幹些什麼。
那夜他在一個巨大的地下室里,四周的火把瘋狂地跳動著,映著他端正的五官。
漸漸地,他的五官有了些變化,額頭沁出了汗珠,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一股腐爛的味道從地下的深出傳來,令人窒息。他走到盡頭,一個由木欄組成的巨大的囚室出現在眼前。在國君與囚室之間,還隔著一道堅不可摧的網,一道由竹蔑編成的密密麻麻的網,只露出一個個極其細小的孔,可以看清裡面的人。一個大河邊的伐木工被關在囚室里。他的周圍到處都是白骨,囚室非常巨大,大得能容納上百人,魏國的國君已經在這個地下室修築了好幾代了。
伐木工赤裸著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與白嫩的國君互相映襯著。伐木工的神色極其恐懼,他站在堆積如山的枯骨間,茫然地看著竹網外年輕的國君。
「你們的歌唱得很好,子素的喉嚨太細了,再唱一遍給我聽。」國君模仿著子素的嗓音對伐木工說。
伐木工唱起來了,他扯開了那粗獷的嗓子,彷彿回到了大河邊給貴族伐木,製作船隻和車輪。他的歌聲在隔音的地下室里來回震動著,迴音使國君忽然覺得好象有千萬人在一齊高歌,那高亢嘹亮的歌聲洶湧澎湃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河,反而讓國君有了一絲恐懼。他被這歌聲包圍了,他在巨大的地下室里,儘管只面對一個被囚禁的伐木工,他變得不知所措,躲到了一個陰暗的角落。
忽然伐木工的歌聲停止了,他看見一群老鼠鑽了出來,在白骨間跳躍著,這些老鼠又大又肥,比普通的老鼠大了整整一倍。老鼠們成群結隊地向他撲來,一個個瞪大著黑亮的眼睛,如同一群可怕的精靈把伐木工團團圍住。它們跳到了伐木工的腿上,爬上他的胸膛,他的雙手亂舞著,恐懼地倒在了白骨中。從巨大的囚室中,傳來幾聲清脆的枯骨斷裂聲,總算是慰籍了年輕的國君。
這晚,也是老鼠們的節日。
是因為那個半夜洗臉的奇怪的女孩,還是因為這間房裡不祥的氣氛,總之子素一夜都沉浸在一個古怪的念頭中。到了後半夜,從屋子的四面八方,傳來一股吱吱呀呀的聲音,那是老鼠,它們在子素的席邊上竄下跳,甚至還大膽地爬到他身上,直到第一縷陽光射進屋子,老鼠們才又神秘地消失了。於是他走出房間,那父女倆已經走到了田中勞作了起來。女孩的背影挺撩人的,子素就這麼站著,向田野里遠遠地望去,女孩就象一棵在風裡跳舞的楊柳。女孩終於把臉扭向這邊了,但不是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一張,而是一張塗滿了泥土黑黑的臉,只有兩個眸子還依然與昨晚一樣。她是故意這樣的。
中午時分,太陽在頭頂竭盡全力的擴展著自己的勢力,所有的人都來不及回家吃午飯,聚集在田頭吃些干鏌鏌之類的。午飯後子素走入了農夫們中間,在一束束充滿敵意的目光中,他開口了:「你們會唱歌嗎?」
所有的人都搖了搖頭,不和他說話,他又看了看唯一的那個女孩,臉上抹了泥巴之後,黑黑的,反而更有了些野性。女孩看著他,兩個明亮的眼眸眨了幾下,一種閃光的物質彷彿要流出來一樣,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又立刻平靜了。
「你會唱嗎?」子素把頭靠近了她。
「滾開。」女孩的父親一把推開了子素,「秋兒過不了幾天就要嫁人了,你別纏她。」
子素離開了他們,一個人坐在田埂的另一頭看日頭的消長,心裡默默念著幾首民歌,不禁又向田間望了一眼,卻發現女孩也正扭頭看著他,一觸及到他的目光,女孩立刻又把頭扭了回去。一滴晶瑩的液體從她的頭上落下來滲入泥土中,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子素低下了頭,忽然看見兩隻眼睛在地下看著他,那兩隻眼睛大大的,眼珠靈活地轉動著,接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從泥土裡露了出來,原來是只大老鼠,典型的鄉間田鼠,吃著香噴噴的穀子長大的,體型特別肥碩,而且一點都不懼怕人類。它在子素麵前快樂地跳躍著,陽光灑在它灰色的皮毛上,彷彿給它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裝飾。它離開了子素,跑到了一個大房子邊上,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兒還有成百上千的老鼠,房子的牆根下有一個小洞,老鼠們就從那兒進進出出,把穀子搬入樹林里的一個個地洞,宛如一隻長途跋涉的大軍。那所大房子是穀倉,老鼠們正旁若無人地偷盜著農夫們一年的收穫,而看倉庫的老頭居然看著老鼠們的行為而視若無睹。
子素被這場面深深地震驚了,他跑到了老頭面前提醒老頭。老頭平靜地說:「人怎麼可以同老鼠斗呢,我們在這裡居住了幾代人,用盡了各種方法,都無法消滅老鼠,一切都是徒勞的。其實在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統治的,老鼠是我們農夫真正的統治者,儘管我們仇恨他們,但我們無力反抗。」
人類的世界是由老鼠統治的?真不可理喻,但子素又仔細地思量了一陣,才感覺到這裡的人們竟是那麼聰明,那麼有洞察力,他們才是真正的智者。
老鼠啊老鼠,子素望著它們出神。
年輕的國君再次進入了神秘的地下室,王室遺傳下來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流著,他就象歷代先王那樣,重複著這古老而危險的遊戲。歷代魏國的國君都被認為有奇怪的嗜好,而最大的嗜好往往是個迷,永遠都被鎖在歷史的迷霧深處。國君繼承了這種遺傳基因,他在黑夜中狂熱地著迷於此,在地下室中飛奔著,直到看見那具伐木工的屍體。伐木工張大著嘴,渾身是血,眼睛睜大著充滿了恐懼的目光如同一種詛咒。他強壯的肌肉都萎縮了,漸漸地在腐爛,一股臭味瀰漫了整個囚室。
這時國君的嘴角起了些微妙的變化,就如同貓見到了被殺死的老鼠,一種本能的滿足感充溢了他的臉。但轉瞬之間,他發現了什麼,他的臉立刻便扭曲了,彷彿一件小孩的布娃娃玩具,隨時隨地都能誇張地變形。從他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嘶啞的回聲,由一個永不見底的深淵中升起——這是絕望,一個國君的絕望。
他無力地把整個身體撲在牢固的竹網上,彷彿他自己就是一個囚徒,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怔怔地看著牢不可破的竹網,但現在,在竹網的右下角,一個碗口大的破洞赫然在目,猶如一張大嘴,竭盡全力地擴張著自己的血盆大口,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吞噬下去。國君明白,這是致命的。
在魏國巨大的宮殿里,一個黑暗的角落中,有兩隻明亮的眼睛在閃爍著,又是兩個,四、六、八、乃至上百。一片恐懼的寂靜中,衛兵們睡著了,他們沒有察覺到一群小東西爬過他們的身體快樂地旅行著。一扇大門攔住了小東西們的出路,於是它們便上竄下跳地從窗格里鑽出,越過空曠的石階,爬過宮牆間的縫隙,走向自由的大門。
為首的一個是它們的國王,碩大無比,它指揮著它的軍隊在漆黑的深夜裡銜枚疾進,軍容整齊,軍紀嚴明,徹底地鴉雀無聲,一切都在人們的眼皮底下發生,一切又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國王率領著部下逃出了戰俘營,它們嚮往著自由,嚮往著戰鬥,它們睜大著眼睛注視著這個世界,對人的仇恨就全都在它們小小的心臟里博動著。國王要建立它的新王國,必須要徹底毀滅它的所有敵人,無情地把對立的種族從地球上消滅,這就是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自然規律,儘管它們非常小,但它們是強者,永遠活在人類身邊的強者,它們永遠都不會滅絕,它們絕對要比人類還要天長地久。國王的大軍走出了城市,來到了廣闊的田野,滿天星斗里,它們雄心勃勃。國王一聲令下,兵分十路,化整為零,去報復,去戰鬥———在人類社會的廢墟上新建一個世界。
沒有人意識到一場災難正從黑夜的胎動中分娩而出,但它們無罪,一切的災難,都源自人類自身。
女孩在夜裡洗完了臉,子素牽著她的手,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月亮突然躲進了雲朵中,子素只感到面前女孩急促的呼吸吹到了自己的臉上。他隱隱覺得這個女孩的心裡所隱藏的那股野性。
「唱個歌吧。」子素輕輕地對秋兒說。
「我不會。」女孩躲開了他,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向外面跑去,她象一隻受驚了的小鹿,一路跳躍著在黑暗中奔跑,前面就象一團黑布,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股暗夜的氣息指引著方向。突然她撞到了一堵牆,摔倒在地上,才意識到不是牆,而是一個人,一個男人的胸膛,子素的胸膛才沒這麼寬闊呢。她爬了起來,見到了一張臉湊近了她,直到靠得非常近,她才依稀辨認出了那張極其醜陋的臉———那是她的領主的臉。
領主的臉向後靠了靠,又變得一片模糊,他好象在仔細端詳著秋兒。很久才說:「你什麼時候嫁人?」
「明天。」她顫抖著回答。
「我要你的初夜。」領主一字一頓地說完,然後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子素在後面目睹了這一切。他終於明白,女孩為什麼要在白天把泥巴塗在臉上,為的就是不讓醜陋的領主看清她的臉。她就快嫁人了,而每一個領主,都享有對其領地內女孩的初夜權,也就是說女孩在新婚的第一夜將與領主共同度過,而不是她的新郎。這種天賦的權力是作為法律銘刻在國君宮殿前的青銅大鼎上的。
「你見過你的未婚夫嗎?」子素在女孩的身後說。
「他是一個癱子。」
子素沉默了半晌,月亮依然躲在雲朵中,奇怪的是秋兒的臉卻似乎更加清晰了。
子素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裡潮濕了一片,手腕里的脈搏狂亂地跳著,於是那雙明亮的眸子充滿了他的整個的世界。
子素在田埂上醒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在這兒,剛睜開眼,他就看到一個死老鼠躺在身邊。陽光下的老鼠一動不動的,就象件標本,四腳朝天身體硬綁綁的,兩個眼睛睜大著,似乎要跳出眼眶。整整一天,他都沒有見到秋兒,倒是老鼠見了不少,所有的老鼠彷彿都象疾病纏身似的,有氣無力地覓食。到了下午,他發現大片大片的死老鼠,沒有傷痕,看不出是什麼死因。難道是報應?
晚上,秋兒舉行婚禮了,她再也不用在臉上塗抹泥巴了,她穿著新娘的衣服,和那個癱瘓的新郎完成了婚禮。然後,新郎被領主的人架走了,新娘則被送入了領主的房間。
領主的大門砰然關閉,子素只看到了秋兒的那個模糊的背影,有一種永別了的感覺。
女孩的父親長嘆了一口氣,然後獨自回家了。子素獃獃地坐在地上,看著領主的房子燈火漸漸地熄滅,成為一個黑暗的輪廓。在這裡住了好幾天,卻一無所獲,子素帶著煩躁的心走向了他的破馬車,小母馬更瘦了,能輕而易舉地摸出它好幾節骨頭,他拍了拍小母馬的背,也許往後就要娶小母馬為妻了吧,子素嘲弄著自己,爬上了馬車。忘了那個女孩吧,他對自己說,然後他輕輕揮了揮馬鞭。
小母馬沒有動,它也許太累了,子素又下來看了看它,卻發現小母馬的嘴角吐出了白沫,眼睛閉了起來,渾身抽搐。漸漸地,它的四條腿也軟了,跪倒了下來,子素看得出小母馬還在拚命地支撐,它竭盡全力地想要站起來,子素也在幫它,但它終究還是倒了下去。子素鬆掉了它在脖子上套了許多年的繩索,傷心地撫摸著它,最後小母馬還是躺在地上睜開了眼睛,那顆大眼睛閃爍著盯著它的主人,那是含情默默的眼神,如果馬有人的感情,也許它早就愛上了子素,卻無從表達。子素跪在它面前,象孩子一樣啜泣著,最後,他看見小母馬的眼睛里流出了一團溫暖的液體,流到了子素的手心裡,那是馬的眼淚。
小母馬在流完了它最後的一滴眼淚以後,死了。
它不可能是累死的,雖然它身體瘦小,但耐力一直都很驚人,而且這幾天它都在休息,子素按時給它餵食,它還年輕,沒有得病的徵兆,一定是另有隱情。子素憤怒地回頭奔去。暗夜中一團火在子素的心裡燒了起來,前面什麼都看不清,涼涼的風灌入他的瞳孔,於是只有冷酷的風才能被看得清清楚楚。子素不知跑了多遠,終於停了下來,四周一片死寂。
在可怕的萬籟俱寂中,子素忽然聽到一種奇特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這是秋兒的聲音,標準的女中音,從黑暗的空氣中傳來,彷彿是用一股神秘的力量撕破了黑夜的外衣,直逼聽者的靈魂。子素睜大了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雙手向前摸索著,卻是一片空白,就連雙腿也好象不是自己的了,他感到自己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除了聽覺。當一個人看不見,摸不著時,他的全部生命就傾注在了耳朵上,現在子素感到他的肉體已消亡了,只剩下靈魂和一對耳朵,隱藏在黑暗的深處傾聽著這首歌。歌聲向四面八方傳去,到了天上變成了一隻只受驚而起飛的鳥,扑打著翅膀向遠方旅行。到了地上變成了流水,滾動著流向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最後滲入土地,滲入黍和麥子的根里,滲入古代的祖先播入地底的古老的種籽。
月亮又出來,子素相信月亮是被歌聲召喚出來的。他突然發現月光下的村莊里,一扇扇本來緊閉著的門都打開了,神情肅穆的農夫們和他們的妻兒都披著衣服走了出來,他們順著歌聲摸索著,一齊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沒有人指揮他們,他們卻彷彿全都約好了似地默不作聲,整齊地聚集在一塊兒,傾聽著秋兒的歌聲。子素看到領主的房間里亮起了燈火。歌聲毫無疑問是從那兒傳來的。
秋兒繼續唱著,忽然,一個男低音加入了進來,渾厚有力,就象是一塊結實的黃土。又是一個男中音,漸漸,男高音、女高音、女低音都加入了歌唱。田野中聚集到一起的農夫們就象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合唱隊,在秋兒的領唱下,彷彿在進行著一場多聲部的合唱表演。子素的眼睛終於派上用處了,他吃驚地看著每一個人,他們都以同樣的表情看著領主家秋兒所在的地方。他們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他們只有自我陶醉般地唱歌,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自由表達情感的方式,在歌聲里,才能找到一種叫做苦難的元素。
沒人能想象在黑夜裡這些農夫們的行為,他們似乎已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舉行某種宗教儀式,在領主所天賦享有的一個女孩的初夜。歌聲越來越響,象一團巨浪,擊打著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黑暗中,子素摸索著他的刻刀,艱難地依靠微弱的月光和手指的觸覺,把這首後來被命名為《碩鼠》的歌銘刻在了竹簡上。
第二天一早,子素髮現人們居然又都跟往日一樣,沉默地在田野里勞作著,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一個領主的家奴跑到了田野中心,向大家大聲地宣布:「領主有令,所有的人到領主房前的空地上集合,違者將受重罰。」
等子素趕到那兒的時候,那片空地上已經里裡外外被圍的水泄不通了,領主方圓幾十里的領地內所有的領民幾乎全來了,有上千人吧。子素用盡了全力已他那文弱的肩膀抵開那些農夫,好不容易才擠到了最前排,發現在一根巨大的旗杆上,掛著一顆人頭,在陽光下特別耀眼,那是秋兒父親的人頭。
在旗杆下,有一塊豎直的大木板,秋兒被綁在木板上,雙手向左右張開,兩腿卻被綁在一起,整個人就象是一個十字。
領主的管家以其夜行動物般的眼睛向四周的人群張望了一圈,然後大聲地說:「昨晚,我們尊敬的領主在行使他天賦的初夜權的時候,發現這個女人已經沒有初夜了,也就是說,昨晚,根本就不是她的初夜,她在出嫁前,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孩了。她褻瀆了神聖的初夜,以骯髒的肉體玷污了我們領主的尊貴之軀,她將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底下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讓管家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天空。管家靠近了秋兒,對她說:「如果你能說出那個奪走你初夜的男人是誰,領主就能讓你活下去。否則的話,你將被釘子釘死在木板上。」
子素差點就癱軟在地上,因為那個奪走秋兒初夜的男人,就是他子素。
說出來吧,子素在自己心裡對秋兒說。
他還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秋兒乾淨的臉,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與漂亮白皙的臉現在才顯出是那麼協調。她還是穿著那身新娘的衣服,嘴角帶著新婚的紅潤,她的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了子素的臉上。子素低下了頭,他竭盡全力地躲避她的目光,但他彷彿被在光天化日之下剝光了衣服一般無處藏身。他逃不了,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終於他被女孩的目光抓住了,俘虜了,如同被套上了一副鎖鏈,永遠也解不開了。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好象是在玩著什麼秘密的遊戲,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彼此的目光,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茫然無知,都在猜測著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其實她的目光的方向就是答案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她決心要保守這個秘密,不惜任何代價。
說啊,為什麼不說出來。子素心亂如麻,你不說我說了,我自己說,可是,可是那首歌怎麼辦?那首昨晚聽到的秋兒領唱,農夫們合唱的歌怎麼辦?這首歌應該流傳給子孫後代。我是采詩官,我有這個責任。我如果死了,這首歌也就會隨著歌者的逝去而消亡,永遠墜入歷史的黑暗中。但,這是理由嗎?這是自己苟且偷生的理由嗎?子素與自己的靈魂搏鬥著,他最終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與勇敢的女孩相比,自己是個標準的懦夫。
秋兒的臉上帶著勝利者的驕傲,她的沉默令管家惱羞成怒,他對家丁說了句:動手吧。
子素閉上了眼睛。
「不好了!領主出事了。」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從領主的房間里傳出。幾個人把領主抬了出來,放到管家的跟前,管家的手顫抖著摸了摸領主,然後哭喪著臉向大家宣布:「領主歸天了。」
領主的眼睛睜大著,那張原本就醜陋的臉因為扭曲而變得不象是人間所有的了,他的恐懼從那張大著的嘴巴中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定是死於非命的,這也許是上天的懲罰,或是——子素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管家和家丁們手忙腳亂地處理領主時,子素突然象一支離鉉的箭似地沖了出來,跑到秋兒的跟前,解開了捆綁她的繩索,拉著她就往回跑。人們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讓他們通過,當管家發現要追趕時,人群又自動地合攏了起來,管家費了好大的勁穿過人群時,子素和秋兒已經跑得沒影了。
他們象兩隻逃脫羊圈的羊羔一樣奔跑著,兩隻小綿羊,驚慌失措且痛苦無助地逃離牧羊人的鞭子。奔跑似乎永無休止,前頭是一片金色的麥浪,那是小麥和黍的大海,波光粼粼,無邊無際,海闊天空。在麥田邊,就象是站在大海邊,跳水吧,從海邊高高的懸崖上往下跳,閉上眼睛,跳吧。「卟嗵」,海水高高地濺起,兩隻小綿羊被大海淹沒。突然,兩隻小綿羊奇迹般地變成了兩條魚,終於從陸地回到了自由的大海。
在一片高高的麥子中央,他們被隨風擺動的麥穗覆蓋,如同鑽進了一間小小的新房。子素終於感到,她註定是他的新娘。
但子素的幸福,命中注定只有一瞬。
「我快死了。」女孩眨著閃亮的眸子,在子素的懷裡說。
「不。」
子素感到自己的胸前有一片濕潤,那是血,從女孩口中吐出的血。女孩的臉色蒼白,卻面帶著笑容,她已經滿足了。子素突然感到自己剛剛得到的一樣東西又要失去了,命運是多麼捉弄人啊,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為什麼?」子素的眼淚終於滑落在女孩的臉頰上了。
「是老鼠,老鼠。所有的人都會死的,這是老鼠的詛咒。」女孩又吐出了好幾口血。
子素明白了什麼,他似乎已看到了那一幅鼠疫的畫面。
「但你不會,你不會死的。」女孩繼續說,「所有的人都死了,但你不會。相信我的預言吧。」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明亮的眸子將成為子素漫長的一生中永不磨滅的記憶——她永遠地睡著了。子素的眼淚敲打在她帶血的嘴唇上,漸漸地化了開來,就象一種奇特顏料的色彩。
子素埋葬了她。
子素步行著向國都走去。
國都已是死亡的世界。
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處都是死人,死狀極慘,而且沒有外傷。就連牛馬等六畜也都死了,一股刺鼻的臭味瀰漫於整個城市,如同一幅地獄畫卷。
他沖入了無人把守的宮殿,同樣是屍橫遍地。在國君的大殿上,他見到了一群老鼠,一群碩大無比的老鼠,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宮殿的兩側,就象文臣武將。在大殿的正中央,端坐著的不是我們年輕的國君,而是一隻差不多有貓這麼大的老鼠。
它,才是真正的國王。
老鼠征服了人類。
它們化整為零到各個鄉村中傳播瘟疫,首先是消滅它們的同類,原先與人和平共處的老鼠被他們的瘟疫滅絕殆盡,然後是馬、牛、豬等畜類,最後是人類,這一過程只有短短的幾個晝夜。
子素感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從這老鼠的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傳出,他走到老鼠國王的跟前,象是一個臣子拜見君主似的。但他終於怒不可遏地向老鼠發動攻擊了,轉瞬之間,老鼠們被這個不怕死的傢伙嚇得無影無蹤了。
子素在空曠的宮殿中奔跑著,他必須要找到他的國君,終於他發現了那個早已暴露出來的地下室,在那兒,我們的國君居然還奇迹般地活著,衣衫襤縷,披頭散髮,如同一個惡鬼。
「子素,你終於來了。」國君彷彿看見了什麼希望。「我的罪過的是不容饒恕的,聽我說,在一百年前,魏國曾爆發過一場鼠疫,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後來,人們花了巨大的代價,才消滅了它們,只剩下最後幾十隻帶瘟疫的老鼠。原本是該徹底消滅他們的,但那時的國君,我的祖先,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於是,他在這裡修建了這個秘密的地下室,把這些致命的老鼠關在這兒,然後把他的政治敵人,或者是暗地裡說他壞話的人與老鼠關在一起,讓這些敵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就這樣,一百年過去了,這些帶瘟疫的老鼠在地下室里繁殖後代,發展到了數百隻,而被它們消滅的人也已不計其數。必須承認,我有虐待狂,當我看到那些暗地裡詛咒我的傢伙在老鼠們面前驚慌失措,全身腐爛而死的時候,我是多麼快樂,這是一種本能,一種追求殘忍的本能。自古以來,我們家族就遺傳了這種嗜好,每一代國君都是如此,我們是魔鬼的家族,我們隱藏了巨大的災難,為的就是滿足我們的這種殘忍的樂趣。我知道,總有一天要出事的,這些恐怖的小東西會報復我們的,一切的罪過由我來承擔吧。」
「沒人能承擔得起。」子素自言自語地說。當他再看國君的時候,我們年輕的國君已經斷氣了。
子素離開了國都,整個魏國已經人跡渺茫。他回到了秋兒的墳前,結廬而居。
女孩預言說他不會死的,女孩的預言准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來,一個人,只有他一個活了下來。
又過了一百年,肆虐的鼠疫過去了,又有人踏上了魏國的土地耕種生活。人們發現了一個墳墓的邊上躺著一具枯骨,屍骨上放著一排竹簡,似乎是等著人來看的。
竹簡上記錄了七首民歌———《葛屨》、《汾沮洳》、《園有桃》、《陟岵》、《十畝之間》、《伐檀》、《碩鼠》。
沒人知道這個死人是誰。
蔡駿2000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