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嬰

聖嬰

1

這是一座海邊的城市,沿江胡亂地停泊著許多中國人的小木船,在水泥碼頭邊,一艘巨大的英國輪船噴著黑煙停靠在了岸邊,它從地中海北岸的某個義大利港口駛出,是熱那亞還是那不勒斯,這無關緊要,它是出直不羅陀海峽走大西洋繞好望角入印度洋還是走蘇伊士運河的捷徑也無關緊要,甚至它是否在科倫坡新加坡香港中途停靠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在中國的這座城市停了下來,一個30歲的義大利人選擇了這座城市,或者說這座中國城市選擇了這個義大利人。在我的記憶里,這個義大利人有著一雙棕色的眼睛,隱隱約約發出淡淡的光,這雙眼睛的深邃,讓許多人對它終生難忘。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下擺特別的長,誘惑了幾個法國的貴婦人的眼神。他挺直了身體,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黑色皮箱,沒人知道裡面裝了什麼東西,他走下了舷梯,看了一眼東方的天空,看了一眼這個神奇的城市,他知道,這就是他的目的地了。下了船,踏上了中國的土地,卻不需要簽證,碼頭上只有英國人指揮的印度士兵,和歐洲各國的國旗,還有留著長長的辮子的中國搬運工。他叫了一輛人力車,進入了我們這座城市,當人力車載著他穿越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時,他有一種回到歐洲的感覺。直到很遠的地方,他才看見了中國的國旗——黃龍旗,在黃龍旗下,有一個中國人,穿著一件與他同樣的黑色長下擺的衣服,胸前懸挂著十字架,向他微笑著。他下了車,和中國人以極其細微的聲音說著什麼,中國人的臉色有了些變化,然後在一間陰暗的房間里,他打開了他的皮包,這一瞬,改變了他在中國的命運。以上所述的時間是1900年,現在回到2000年,我開始敘述一個女孩以及她的一個夢。

在那個致命的清晨,我所要敘述的這個女孩醒來了,我沒有必要給她以姓名,我只能稱她為「她」。她是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醒來的,在她將來的一生中,她會不斷地回憶複述這個夢並加以解釋。她的房間常年處於陰暗中,只有清晨的陽光透過百頁窗傾瀉在她的臉上,那些白色的橫向光亮才會象一張黑白條紋的面具覆蓋著她,讓她在床上支起的身體有了些斑馬般的野性。當然,這只是一種印象,只有十九世紀的油畫里才能體現的印象。她的眼睛位於陽光的縫隙里,所以從瞳仁的深處,就出現了一種光亮,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眼中的光。她似乎能直接看到這種光線,來自她的體內。她走下了床,總是在陰暗的房間里關著的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蒼白,彷彿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會變得粉碎。

她有了一種衝動,於是她拉開了百葉床,這個清晨的陽光異樣地明亮,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眼球。陽光象一把把利劍送入了她的體內,於是,她體內的變化由感覺上升為一種直接的行動。她捂著嘴,滿臉痛苦地衝出了房間,躲到衛生間里去了。更為重要的是,她如此反常地衝出房門的情景立刻被父母看見了,父母不安地看著她把衛生間的門重重地關上,然後從裡面傳來某種母親所熟悉的聲音,接著是抽水馬桶和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然後,門開了,她那張面無血色的臉還有額頭斗大的汗珠和驚慌失措的神情都讓父母一覽無餘地收入眼中,母親輕輕地問:「怎麼了?」此刻,母親的語氣是曖昧的,相當曖昧。但女孩沒有聽出來,她還不明白母親曖昧的原因。

母親又說:「我們兩個談談,好不好?」然後她拉著女兒走進了一間小屋,關緊了門。門外的父親面色鐵青地點了一支煙,他此刻的腦海中正在放電影一般地重複著許多鏡頭,仔細地搜索有關女兒的一切蛛絲馬跡。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的搜索毫無結果,這時,母女倆從房裡出來了,母親的神色相當不安,而女兒卻顯得平靜得多。她們一定進過了非常詳細的對話,純屬女性的對話,男人非禮勿聽的對話,而這種私密性質的對話的結果恐怕是敏感的父母所深為擔憂的。

「走,我們去醫院。」母親的語氣開始有些生硬了。

女孩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帶她去醫院,在經過了在她看來不可思議的檢查之後,她和父母走出了醫院。她發現在正午的陽光下,父母呈現了一種絕望的表情。

回到家,母親繼續與她進行純女性的對話,但是她完全聽不懂母親所說的,她唯一聽懂的是母親不斷重複的那句話:「那個男人是誰?」

她無法回答,因為她的確不知道,面對母親凌厲的攻勢,審問般的口氣,她開始不知所措起來。可她越是不知所措,母親就越是認為她在撒謊,越是認為女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墮落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可憐的女孩,她是無辜的,請相信。

母親最後真的生氣了,她打開了門,讓父親進來了,於是父親扇了女兒一個耳光。女孩的眼睛里閃著淚花,她逆來順受地忍住了。她無法理解父母的行為,就象無法理解醒來前的那個夢,還有她身體深處的某些微妙的變化,她茫然無知地看著父母,瞳孔里彷彿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來向他們證明什麼,但這沒有用。

最後她大聲地問父母:「我也想知道,到底那個男人是誰?」

母親的臉上又掠過了一絲絕望:「你連到底是哪一個都不知道嗎?天哪,難道還不止一個?那你有幾個男人?」

「住口!」父親憤怒了,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感,彷彿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剝光了衣服,失去了貞操一般,他再次以一個耳光贈送給了女兒。

女孩終於失去了忍耐,她把淚水滴落在地板上,於是地板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她再仔細地看了看父母,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她一把推開父親,奪門而去,離開了這個家。

那個男人是誰?

她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城市徘徊,穿著短裙和拖鞋,就象這個城市裡隨處可見的問題少女。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腦子裡總是重複著那句話:「那個男人是誰?」她真的希望能有人來幫她回答這個問題。

夜色闌珊了,她滿眼看到的都是霓虹燈和燈箱廣告,讓她有些目眩,她明白沒人能為她解答問題,只有靠自己的尋找。於是她在馬路上漫漫的人群中尋找著,根據她有限的經驗,那個僅存在於想象中的男人應該二十齣頭,留著不短不長的頭髮,臉應該是白白的,個頭中等,穿一件T恤。除此以外,至於那個人的長相,職業,性格那都是一片混沌。她尋找了很久,在人行道中站立著,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潮水般從她兩邊涌過,而她則象一塊激流中的礁石,冷峻,蒼白。

終於她見到了一個男人,基本符合她的條件,於是她攔住了他,說:「你是那個男人嗎?」

對方被問地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她:「小姐,你問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那個男人?」

「哪個?」他的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圈,然後似乎明白了什麼,意味深長地反問道:「多少錢?」

「我身上沒錢。」

「那當然,沒錢才出來做嗎。來,這裡人多,跟我走。」說著,他帶著她轉進了一條陰暗的小馬路,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輕輕地說:「地方你選,價錢我定,怎麼樣?」

「我們認識嗎?」她不解地問。

「這還用得著認識嗎?不認識最好。」

「不,你不是那個男人。」她立刻轉身要走。

「哎,價錢也由你定,好不好?」

她已經走遠了。

昏暗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長了,她一邊走,一邊看著自己的影子,她知道,影子里還有一個影子,那個影子如此隱匿,僅能憑感覺去觸摸。她不認識路,馬路越走越小,到最後變成了一條小巷,深深的小巷,除了幾戶人家窗口的燈光外一片黑暗。她有些冷,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向黑洞般的小巷深處走去。

突然,有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了她,一陣粗重的呼吸從她的腦後傳來,重重地吹在她的脖頸里。她想放聲大叫,嘴巴卻被一隻手堵上了,另一隻手有力地箍著她的腰,並越收越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用手肘拚命地向後反擊,但撞到的彷彿是一堵沉重的牆。然後她感到自己被騰空起來了,那隻手抱著她向更黑暗的角落奔去。她感到了絕望,接著想到了死亡,死亡的感覺是美的,從她的腦子裡忽然閃出了這樣的念頭,「死亡的感覺是美的。」嘴被捂住了,於是她就用自己的心說。她問自己,為什麼會在痛苦中感到美?難道那個男人就是他?如果是的,她決定服從。

但是這種美感立刻就被打碎了,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束射到了她的臉上,黑暗中待了太久了的瞳孔一瞬間就縮小了許多倍,她的第一感覺是太陽,太陽降臨了。在一瞬間什麼都看不到,只有白晃晃的一團之後,她開始看清前面,有個穿制服的人影提著手電筒向這裡奔來,一邊還大叫大嚷著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臉現在一定被手電筒照得雪白,白得象個死去了很久的女人,躺在墳墓里,等待盜墓者的來臨。

腰間的那隻手忽然鬆了,堵著嘴的手也鬆了。那個人要逃了,但她不想讓他逃走,因為現在她已經認定他就是那個男人了。她終於能夠轉過身了,但那個人也轉過身向黑暗中拚命地跑去,她大聲地叫:「你別跑,我跟你走。」她還從來沒叫得那麼響,尤其是在黑夜中。這聲音讓四周黑暗的窗戶亮起了燈光。

她剛要向那個人追去,身後的一雙大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了。她別無選擇,只有回過頭來,見到了一個警察,他個子很高,臉在黑暗中看不清,但大概是個年輕人的輪廓。

「那傢伙欺負你了?」他的嗓音富有磁性,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她無法回答,也許她到了最後更加渴望被認定為是那個男人的陌生人欺負。

「不是嗎?那他是你男朋友?」

「不。」

2

「那他是個流氓,而且,你也不應該晚上一個人在外面亂轉。你父母會著急的,如果不是我剛巧路過這裡,你有沒有想到會發生什麼事嗎?」

「可我想,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男人。」

「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女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家裡住哪?」

「我不想說。」

「真不象話,現在的女孩子膽子太大了,走,跟我回分局裡去。」突然有一盞路邊的燈亮了,照亮了小警察的臉,他的臉上還有幾粒粉紅色的粉刺,鼻子上好象冒著油,大概剛從警校畢業吧。於是她又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那個男人就是他吧。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象一隻鎚子一樣重重地敲在了她心上。

「你不認識我了嗎,你忘了嗎?那個男人就是你啊。」

「女孩子要自重。」雖然小警察儘力地在模仿父親的口氣,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明顯地在顫抖。

「你不記得我了嗎,但這不奇怪,我也不記得你了,但我們一定認識過,否則我就不會去醫院檢查了。」

「你說什麼?小聲點,別讓人聽見,這種話可不能亂說的,我看你不該去分局,該去精神病醫院。」說完,小警察就象躲避瘟疫似的回頭奔走了。

難道他真的不是,她對自己說。小巷裡一陣穿堂風吹來,她更涼了,急忙小跑著走出了小巷。在另一條馬路上,她走進了地鐵站。

身上只有三塊錢了,她買了一張地鐵票子,走進了候車的站台,快關門了,地鐵站里的人稀稀拉拉的,而且大多無精打彩。她坐在一張椅子上,茫然地看著對面的廣告,廣告里有個身材苗條的女人,瞪著大得嚇人的眼睛看著她。地鐵來了,從地下的深處風馳電掣般地衝過來,再以緩緩的減速度停下,它那孕婦肚子般的車廂里只出來三三兩兩個人,然後又進去幾個人,她覺得實在有些浪費。她沒有動,她的手裡捏著票子,眼睜睜看著這次列車隆隆地開動。過了一會兒,另一個方向的列車又沖了過來,反方向地重複了一次,可她還是沒有動。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現在站台上空無一人,離最後一班車的時間還有五分鐘,她懶懶地閉上了眼睛,等待地鐵工作人員把她給抬出去。

五分鐘后,她再次聽到一班列車從隧道中趕來,那種風把她的頭髮吹亂,那種聲音象個男人的腳步重重地向她衝過來,就象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來擄掠女人的騎兵隊。再一次停下,象一匹喘息的馬,然後列車門打開,騎士們下馬,馬具在互相碰撞中產生美妙的音樂。一個人來到她的跟前,好奇地看著這個椅子上閉著眼睛似乎在享受什麼的女孩。

但是這個人不是她所要找的男人。

於是,在我們這個故事裡,第二個女孩出現了,對於她,我給她以一個名字——羅蘭。

第一個沒有名字的女孩睜開了眼睛,她第一眼見到的是羅蘭的眼睛,她彷彿見到了自己眼睛的克隆品,在驚訝中她看清了羅蘭。她有一種預感,羅蘭將會幫助她,於是她大膽地對這個陌生的同齡女孩說:「我在尋找那個男人。」

「我在尋找我的孩子。」羅蘭的回答同樣令人吃驚。

她站了起來,好象很久以前就認識羅蘭了。這時,另一個方向的列車來了,這是最後一班了,她跟著羅蘭走進了車廂。

她被列車啟動的慣性向後輕輕一盪,然後列車駛入黑暗的隧道,列車裡的燈光有些曖昧,在她的眼裡,彷彿光線都在不停地來回搖晃著,就象坐船的感覺。最後一班列車裡沒什麼人,不知從什麼角落裡傳來有人睡著打唬嚕的聲音,她們坐在了一起,互相看著,她輕輕地說:「你說你在找你的孩子?」

「對,一個月前,我生下了一個孩子,但他(她)生下來就失蹤了,我沒有見到他(她),不知他(她)是男是女。雖然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但請相信,我確實生下了一個孩子,我剛剛坐好月子。無論如何,我要找到我的孩子。」

「你到結婚年齡了嗎?」

「沒有。」

「那你和我一樣。」

「你也丟了孩子?」

「不,我的孩子還好好的,還在我的肚子里,他(她)還很小,很安全。」

「那個男人知道嗎?」

「不,我不記得有過什麼男人,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男人,沒有,直到今天早上,在媽媽的幫助下,我才發現了這回事。但媽媽問我那個男人是誰,不停地問,就象是審問我,可我根本就不知道。所以,我必須找到那個男人,儘管我也不知道他是誰,長什麼樣,幹什麼,但我必須要找到他,否則我永遠也回不去了。」

「對,你和我一樣。」在微微的顛簸中,羅蘭的臉色似乎比她更蒼白。

不知道又過了幾站,地鐵終於到了終點站了,她們走出地鐵站,走過荒蕪的馬路,羅蘭帶著她來到了一棟小樓前。她覺得這棟小樓非常奇怪,至少有幾十年的歷史了,矗立在樹叢中,有股神聖不可侵犯的氣氛,特別是尖尖的屋頂能讓她回想起什麼,好象自己曾經來過這裡。在屋頂正面,彷彿有個什麼標誌,黑暗中看不清。然後她們上到了三樓的一個房間。房裡沒有床,也沒有什麼傢具,裝飾很老的樣子,只有一張席子。

羅蘭再給她鋪了一張席子。她們關了燈,匆匆地睡了。

窗外照進來藍色的光,象一件晚禮服,柔軟的絲綢面料,拖啊拖啊,一直拖到她的席子上。她不斷地用手指撥著席子的縫隙,一棱又一棱,就象是彈著吉它的琴鉉,光潔的手指此刻有股瓷器的光澤。她睜著眼睛,滿眼都是那淡淡的藍色,和窗外婆娑的樹葉影子。然後她看著睡在旁邊的羅蘭,羅蘭惻卧著背對著她,她能看到羅蘭背後身體的輪廓,被光線罩上了一層藍色的光圈。那曲線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樣,只是更加豐滿,更加有誘惑力,雖然羅蘭還是一張女孩的臉,但身體似乎已經是少婦的了,那更證明了羅蘭的確生過孩子。她發現羅蘭的身體開始微微地發抖,那圓潤的肩膀象大海的波浪一起一伏,恰好與藍色的光線諧調起來。漸漸,起伏越來越大,輕輕的海濤變成了巨浪,她開始聽到一陣陣微弱的啜泣聲,就象波浪爬上沙灘的聲音。羅蘭把身體轉了過來,變成了仰卧,於是她看到一個波峰從羅蘭的胸口涌過,往下又是一個深深的波谷。羅蘭的臉轉向了她,她看到羅蘭的臉上掛著兩顆大得驚人的淚珠,發出鑽石般的藍色光芒。她伸出了手,輕輕地擦去了羅蘭的淚珠。

「我的孩子沒了,我真的生下了他(她),上帝啊,我的孩子不見了,我的孩子,我的命。」羅蘭終於暢快地哭了出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兩個人的十跟手指象彎曲的樹枝一樣糾纏在了一起。羅蘭的頭靠在了她的懷裡,她摟著羅蘭富於彈性的肩膀,嘴唇貼著羅蘭的頭髮,她有一種被青草吞沒了的感覺。羅蘭的身體繼續在她的懷裡起伏著,衝動著她的胸口和心臟,她發現自己的胸脯已經被羅蘭的淚水浸濕了。她咬著自己的嘴唇,幾乎咬破了,她感到自己懷裡抱著的是她的女兒,她們象一對痛苦的母女倆,依偎在藍色瀰漫的房間里。

「我的孩子。」那個藍色的夜晚,她的耳朵里充滿了這種凄涼的聲音。

一個大著肚子的少女用黑色的頭巾蒙著臉走在佛羅倫薩的小巷中,長長的小巷,兩邊是石頭房子,窗戶都開得很高,熄滅了燭火。黑暗的小巷似乎永無盡頭,偶爾有巡街的的燈火穿過,象一隻暗夜中野獸的眼睛,發出捕食前幽幽的光芒。佛羅倫薩的少女絕望了,她沒有了力氣,在她純潔無暇的身體里,一個恥辱的生命正在蓬勃地成長,要把她的身體給撕裂。少女把手扶在古老的石牆上,也許這堵牆是十四世紀黑死病時期修建的,充滿了一種死亡的涼意。又是一股陣痛,撕心裂腑,少女用手捧著自己的腹部,滿頭大汗,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不,不能在這兒,她對自己說著,她忍著前所未有的疼痛一邊扶著石牆一邊緩慢地前進,一路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血跡,引來了一群蒼蠅。

終於,目的地到了,少女幾乎是爬著進入了一個馬廄,對,馬廄,必須在這裡。一匹白色的純種馬正在熟睡著,她把自己的身體放在了馬槽上,分開了雙腿。整個馬廄充滿了馬尿和草料的氣味,加上少女的血,混雜在一起,似乎已不是人間所能有的了。佛羅倫薩少女終於大聲地叫了出來,痛苦地呻吟著,白馬被她的動靜驚醒了,睜開了大眼睛注視著這個陌生的場面。於是,白馬見到一個孩子誕生了,是個男孩,男孩沒有啼哭,而是手腳亂蹬著,白馬嚇了一跳,它狂躁地跳躍著,終於掙脫了韁繩,撞開了柵欄,沖入了佛羅倫薩茫茫的黑夜。

3

少女吻了吻男孩,然後哭著離開了馬廄。男孩睜開了眼,靜靜地等待著那位神甫的路過。

這是十九世紀的事了。

「你為什麼要一個人住,你的父母呢?」清晨的光線再次降臨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唇終於有了些血色。

「告訴你,我是一個棄嬰,生出來就被扔掉了,我只有養父母,自從我肚子里有了孩子,他們就給了我一筆錢,把我趕出來了。」羅蘭現在完全不象昨晚那樣孩子般痛苦了,她的臉上始終有一種微笑,「好了,談談你吧,你準備怎麼找那個男人。」

「不知道,我想他應該二十齣頭,不短不長的頭髮——」

「夠了,接下去是白白的臉,大大的眼睛是嗎?這不對,女孩子總希望這樣幻想,但這不可能。我說啊,那個男人至少應該有三十歲,臉白不白,眼睛大不大都無關緊要,他的身材很挺拔,最好戴一副眼睛。他應該事業有成,有一個妻子,但是他不滿足,還在外面尋花問柳。於是他遇見了你,你也遇見了他,這是上天的安排,可惜,由於某種意外,他和你都失去了記憶,於是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也不知道,害得你要到處尋找他,只有你們兩個再次重逢,才能重新自然地回憶起來。」

「你在寫小說啊。我可不喜歡大男人,還是小一點好。」「大的好。」

「小的好。」

「大的才有魅力,小的還沒本事把你肚子弄大。」

「你不要亂說話,我不好意思了,那你的孩子的父親是個三十歲的男人?」

「不,我不想透露那個人是誰,總之這個人非常神聖,是世界上最神聖的人,不,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你太痴情了。」

「不,我說的是事實。」羅蘭突然用一種非常嚴肅認真的目光注視著她,好象是以自己的眼睛在擔保。那樣子讓她吃了一驚。

「好,我相信,走吧,我們去找我們要找的人。」

她們出了門,她特意回頭看了看,屋頂正中有一塊長方形的水泥,真是奇怪,也許是用水泥把什麼東西給封掉了。

坐上了地鐵,早上地鐵車廂里人很多,空氣也很混雜,她們坐的位子對面有一個長頭髮的男人,戴著副墨鏡,在擁擠的人群中,她能透過縫隙看到那長頭髮男人的半邊臉。那男人有一張堅強的嘴,她輕輕地對羅蘭說。

「對,薄薄的嘴唇,削瘦的臉頰,長頭髮,也許是個樂隊吉它手或是鼓手,甚至是個詩人,總之是搞藝術的吧,不過,你也別期望太高,他也有可能是黑社會的。」羅蘭的回答總是讓她驚訝。

戴墨鏡的男人象一尊雕像一樣紋絲不動地坐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問題,她再一次輕聲說:「也許他也在尋找著我。」

「對,那個女人是誰?他正在憂傷地尋找著在他看來是不存在的女人。這一定令他大為煩惱,因為這個命題無疑是自相矛盾完全不符合邏輯的,就象你一樣。」羅蘭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瞧,他要走了,跟著他。」

她們跟著這個男人走出了地鐵站,出乎意料的是,男人走進了一個公園,很小很偏僻的公園,又不是雙休日,公園裡幾乎沒什麼人。男人踏著一條被茂密蔥鬱的樹枝和樹葉隱藏起來的小徑走著,身後背著一個黑色的包,他的影子在樹林里忽然顯得有些虛幻起來,不象是真實存在的,忽隱忽現。在小樹林的深處,有一張綠色的長椅,被樹木從各個方向包圍著,幾乎照不到日光。她們不明白公園為什麼要選擇在這裡修一條長椅。男人在長椅上坐了下來,摘下了墨鏡,然後從背包里小心地掏出了一個東西。

羅蘭一看到立刻叫了起來:「孩子,我的孩子!」她們衝到了那個男人跟前,卻發現男人手裡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尊雕像,嬰兒的雕像。

這雕像大小也和真的嬰兒差不多,只不過是金屬做的,發出金燦燦的光芒。雕的好象不是中國嬰兒,這尊金色的雕像有著高高的鼻樑,深深的眼窩,頭上是捲曲的胎髮,全身赤裸著,是個男孩,雙手略微彎曲著向前伸出,好象要抓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

「聖嬰。」

「聖嬰?」

「就是剛誕生的耶酥。」

「這是金子做的嗎?」羅蘭大膽地問。

「不,是銅,外面塗了一層金屬塗料。」

「他真可愛。太美了。」

「只不過是一件複製品而已,一文不值,真品早就失蹤了。」

「失蹤?」一提到失蹤,羅蘭總是下意識的想到自己的孩子。

「整整一百年前,一位傳教士從義大利帶來了一尊據說是出自文藝復興時期某位藝術大師之手的聖嬰的雕像來到中國,安放在我們城市的一個教堂中,成為這個城市的所有基督徒共同供奉的聖物。但是,僅僅三十年後,這尊聖嬰雕像便被一個神秘的人砸壞了,在教徒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教會懸賞千兩黃金捉拿破壞聖嬰的人,但始終沒有查出那人是誰,於是就不了了之了。我只不過是個窮雕塑家而已,無聊之餘根據圖片或模子等舊資料複製一些雕塑作品罷了,象這樣的在我家裡還有許多呢。我想在一個自然的環境中欣賞它,因為它是我所有的聖嬰作品中最為滿意的一個,所以我來到了這裡,事實上我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滿意了吧?」

「還有一個問題,你認識我嗎?」她終於大膽地說了。

男人非常奇怪,他理了理自己的長發,接著仔細地端詳了她一陣,最後嘆了一口氣:「知道嗎?你長得象一個人,如果我們過去真的認識,那我萬分榮幸。可惜我不認識你,太遺憾了。」

「你說我長得象哪一個人?」

「他的媽媽。」男人把指尖指著聖嬰對她說。

4

羅蘭插嘴了:「對不起,你能把這個雕像賣給我嗎?我非常喜歡它。」

「不,你就算出再多的錢我也不賣,這雖然是只個複製品,但它依然神聖。」男人居然親吻了雕像的額頭一下。

「我求你了,我的孩子失蹤了,我不騙你,我真的生下過一個孩子,但他(她)失蹤了,我非常痛苦,我需要聖嬰,我需要它。」羅蘭說著又哭了,羅蘭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淚水順著她的肩頭一直滑落到手指間。

「真的嗎?」男人伸出了左手,抬起了羅蘭的下巴,然後用右手擦去了羅蘭臉上的淚痕,他有些無可奈何地說:「看來,你的確比我更需要聖嬰。拿去吧。」

「多少錢?」羅蘭接過了沉甸甸的雕像。

「送給你了,還要什麼錢。再見吧。」男人轉身就走了,還沒等兩個女孩道謝,就已經消失在樹叢中了。

「它真美。」房間里亮著一盞黃色的燈,羅蘭的手裡捧著聖嬰,就象捧著自己的孩子。羅蘭甚至還試圖給雕像餵奶。羅蘭的確是一個處於哺乳期的女人,兩座雪白的山峰豐滿地挺立在她的面前,在黃色的燈光下,給她以一種拉斐爾的畫筆下〈〈西斯廷的聖母〉〉的感覺。「奶水把我的胸脯漲壞了。」羅蘭對她繼續說著,一邊嘴角露出了一種初為人母的微笑。

「這棟樓很奇怪。」她改變話題了,「為什麼只有我們兩個住呢,其他的居民呢?」還沒說完,一陣夜晚的涼風就從窗外吹來灌進了她的嘴,讓她咳嗽了幾下,她立刻慌忙地把窗戶給關上了。

「據說幾十年前,這兒有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悄悄地懷孕了,實在藏不住,於是就帶著腹中的孩子自殺了。所以沒人再敢住在這棟樓里了。至於我嘛,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就是在這棟樓出生的,我的親生父母把剛出生的我丟在了這棟樓前,後來一對生不出孩子的夫妻路過這裡發現了我,便收養了我把我養大成人,可現在又因為我敗壞門風把我趕出了家門,其實我是無辜的,我是純潔的,總之你是不會相信的,也用不著我多解釋了。我總不見得大著肚子露宿街頭吧,乾脆就在這兒住下了,我的孩子也是在這間房裡出生的,可惜他(她)一生下來就失蹤了。」

「孩子丟了你去公安局報過案嗎?」

「去過,但什麼都查不出,唯一的證據就是醫院開據的證明我的確生過孩子的檢查報告,最後他們居然說我有可能是自己把孩子給拋棄了,故意編造了孩子丟了的謊言,我沒辦法了,只能自己找。我貼了許多尋嬰啟示,但一點用都沒有,我快絕望了。我決定明天去兒童福利院看看,那兒有許多棄嬰,只能碰碰運氣了。你呢?」

「我想去查一下這棟樓的歷史。」

她沒有坐地鐵,而是一個人坐著巴士去查資料的。走下車,清晨的陽光象聖母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在一條幽靜的馬路上,她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父母,他們偷偷摸摸地在牆上貼著尋人啟示,啟示上印著她的照片。她悄悄地躲在一跟電線杆後頭觀察著,媽媽在幾天之內蒼老了許多,半邊頭髮全白了,父親也是,他正為了自己的那兩個耳光而後悔不已。一個糾查市容的警察過來了,向他們大叫著,父母驚慌失措地提著刷啟示的漿糊桶向一條小巷裡奔去。

她想喊出來,但那句話涌到了舌頭上卻又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看著父母落荒而逃的背影,把自己的臉背了過去,但她終究還是沒有哭出來,捂著嘴小跑著離開了這條馬路。

在檔案館里,她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才查到了那棟樓的資料——「1900年,義大利傳教士保羅.馬佐里尼來華傳教,至本市落腳,並貼出廣告,徵集有馬廄的空地。果然找到一大戶人家的馬廄,馬佐里尼當即出巨資買下此塊地皮,並將馬廄改建成一棟教堂,以此為據點進行傳教,因其地供奉有天主教聖物——聖嬰雕像,故一度極為興旺。1930年,馬佐里尼回國,原教堂遂廢棄,又被改建成民房。」

「聖嬰?」她自言自語著,「為什麼要在馬廄上造教堂呢?」

檔案里還附著一張馬佐里尼的照片,肅穆的臉龐,黑色的捲髮,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中閃著一種淡淡的光,好象把視線的焦點對準了更遠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嗎?還有他的資料——「保羅.馬佐里尼出生於1870年的義大利佛羅倫薩,由於是一個棄嬰,父母不詳,從小在教會的孤兒院中長大。1890年在梵蒂岡神學院學習,1895年起在西西里島某教區任神甫,1900年羅馬教庭認定他傳播異端宗教思想而將其流放至中國傳教,據說此前他還私自帶走了天主教聖物——聖嬰雕像。馬佐里尼到中國后,不顧羅馬教庭的激烈反對,利用聖嬰傳播其關於上帝蒙召的新教義並發展教徒,被羅馬斥為異端,他始終與羅馬進行鬥爭。直到1930年,因為聖嬰意外被毀,羅馬教庭使用了強制性手段召回了馬佐里尼(另一種說法是梵蒂岡綁架了他)。馬佐里尼回國后被強制悔過,但他始終沒有屈從於羅馬教庭,堅持自己的宗教理想,最終被宗教法庭開除教籍。晚年他在亞平寧山中隱居,於1944年失蹤,時年74歲,(一說他死於德軍與盟軍的戰火)。」

走出資料室,她再次感到了自己身體深處的變化,她覺得馬佐里尼的一雙眼睛正從背後看著她。此刻大街上的陽光,已不再是聖母的手指了。

「你喝酒了?」她問著羅蘭,在黃色的燈光下,滿嘴酒氣的羅蘭倒在席子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懷裡緊緊地抱著聖嬰雕像。

「也許我的孩子永遠都找不到了,他(她)也許死了。」

「今天我考慮了很久,我想要把我的孩子打掉。」

「你瘋了嗎?這是謀殺,你在謀殺一條人命,這是不能饒恕的罪惡,聽我的,把孩子生下來。」羅蘭大聲地說著。

「可,可我別無選擇,我今天看到了我的父母,他們很可憐。」

「聽我說,當初我的養父母發現我有了孩子以後,也是非常痛苦,一定要我打掉孩子。我知道,雖然不是親生的父母,但他們很愛我,把我當作親生的女兒,他們是為我好,可是我也必須為我的孩子考慮,我不能只想著我自己。我說什麼也不能打掉孩子,然後我就偷偷拿了一大筆錢逃出來了,其實他們也一直在找我,我回不去,我回去只會增添他們的痛苦。」

「但現在這樣他們更痛苦。」

「痛苦?你幾個月了,你的肚子還沒大出來呢,你有沒有想過當我大著肚子一個人走在馬路上的時候我有多麼痛苦。人們在旁邊指指點點,把我當作了不良少女的典型,有一回在外面吃飯,居然被老闆趕了出來,他們說我晦氣,會讓他們觸霉頭,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我一個人往醫院裡檢查,還要什麼證明的,我拿不出,那些醫生就在旁邊竊竊私語,你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嗎?我耳朵尖,全聽到了,她們罵我婊子,其實我還是個處女呢。」

「真的嗎?我以為世界上只有我身上才會發生這種事呢。」

「你很快就會感受到的,孩子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是一塊肉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而且這塊肉是你用自己的心血一點一滴地養大的,你會感覺到他(她)越來越大,感覺到他(她)和你說話,你們是可以交流的,這種感覺多麼美妙啊。你有沒有想過把你身上的肉活生生地割掉是怎樣的感覺?況且你肚子里的這塊肉是有感覺的,有思想的,這塊肉自己能感到疼,會哭,會叫,會抗議,他(她)是有血有肉的,是一個獨立的人。」

「對不起。」

「不,你不要這樣說,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苦,我說過,我沒有去醫院,我是自己一個人在這間房間里把孩子生下來的。我討厭醫院,討厭他們對我指指點點,他們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們看我的那種眼神就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我先看了許多關於接生的書,然後我一個人,買好了分娩所需要的全部東西,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就在這間房裡靜靜地等待孩子誕生的那一刻。分娩的那種痛苦只有女人才會理解,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了,一個人,你明白一個人自己給自己接生是什麼感覺嗎?是絕望。在絕望中,我真的把我的孩子生下來了,在我行將疼得昏迷過去之前,我能清楚地聽到他(她)落地時響亮的哭聲,然後我暈了過去。天哪,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孩子不見了,我甚至還來不及看他(她)一眼,我拖著產後虛弱的身體找遍了這座城市,我恨這座城市,它吞沒了我的孩子。」

「別說了,我受不了,我答應你,把孩子生下來。」她們在眼淚中睡下了。

佛羅倫薩的空氣中充滿了但丁的氣味,佛羅倫薩人但丁在他的《神曲》中是這樣描述地獄的,他認為地獄共分九層,如漏斗形,越往下越小。罪人的靈魂依照生前罪惡的輕重,分別在不同的圈層里受酷刑的懲罰,罪行越大的越居於下層。在第八層里受罪的有淫媒和誘姦者、阿諛者、貪官污吏、買賣聖職者、占卜者、高利貸者、偽君子、盜賊、教唆犯、挑撥離間者、誣陷害人者、偽造者,最後是——羅馬教皇。

一個十歲的男孩正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悄悄地看著《神曲》,他孤獨地躲在大理石雕刻的陰影下,那是一個懷裡抱著剛誕生的耶酥的聖母像。潔白的大理石,莊嚴肅穆,和佛羅倫薩所有保存下來的文藝復興時期雕塑一樣,它也是出自某位大師之手,特別是瑪利亞的臉龐,彷彿是一個18歲的義大利村姑。男孩一邊偷偷地看著書,一邊還扭頭看著瑪利亞的臉,讓男孩突然產生了某種慾望,他大膽地爬上了雕像,用手撫摸著瑪利亞還有耶酥。

「孩子,你在幹什麼?」一個穿著黑袍的神甫走了過來,他一把將男孩揪了下來,用巴掌狠狠地扇男孩的耳光。而男孩悄悄的把手放在背後將《神曲》藏在衣服里。男孩的鼻血流了出來,象一條紅色的蟲子,扭動著身軀爬在他的嘴唇上。在扇了十幾個耳光之後,神甫鬆開了手,他抱著男孩的頭說:「對不起,孩子,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孩子,是上帝創造了完美的你,你應該成為一個大主教,紅衣主教,甚至——教皇。孩子,我愛你,你別讓我失望。」

5

男孩茫然地看著他,目光里彷彿是透明的,然後他閉上了眼睛,擦了擦鼻血。

這裡是佛羅倫薩教會的一座孤兒院,時間是1880年。

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羅蘭筆直地站著,雙手伸開,就好象是在十字架上。羅蘭睜大著雙眼,眼神卻好象什麼都沒有,她非常奇怪,站起來問:「羅蘭你怎麼了?」

「我是供品。」

「什麼?」

「我是供品,我的孩子也是供品,他(她)被做成了犧牲,供奉給了神,而我,只不過是一個供品的製造者。我的孩子現在一定已經被烤熟了,鮮美的乳肉,就象烤乳豬乳鴿和雞子,他(她)是被吃掉的,只剩下一堆骨頭渣子。」

「不,這只是你的幻想。」

「現在,我有一個預言,我馬上就要死了。」

「不可能。」

「你看著。」羅蘭還沒說完右手裡就出現了一把小匕首,發出閃閃的寒光,她只見到匕首在眼前一亮,然後羅蘭的左腕上就開了一個口子,美麗的鮮血象勝利大逃亡那樣涌了出來,又象沒關緊的自來水龍頭那樣流到了地板上。她抱緊了自己的雙肩變得不知所措,直到羅蘭倒了下去,她才找了塊手帕包紮了羅蘭的傷口,然後吃力地背著羅蘭走出小樓叫了一輛車送醫院了。

第二天,她帶著羅蘭心愛的聖嬰雕像到醫院來探望羅蘭的時候,醫生告訴她羅蘭已經被轉到精神病醫院去了,因為羅蘭剛剛醒過來就發了瘋,脫光了自己的衣服胡言亂語,引來了大批圍觀的群眾,更糟的是羅蘭見人就打,用鹽水瓶砸破了一個醫生的頭,醫院認為羅蘭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必須送精神病院。

她又帶著聖嬰像匆匆趕到了精神病院,在一個小房間里,她見到了羅蘭。這間房間的窗戶上全裝著鐵柵欄,鐵欄杆的投影象一道道黑色的手印按在她們的臉上。陽光時而暗淡時而強烈,來回地在羅蘭的臉上遊走,偶爾停留在那雙無神的眼睛上。

羅蘭一見到聖嬰像就猛撲了上去,一把搶在了懷裡,緊緊地抱著躲到了房間的角落裡,被一片曖昧的陰影覆蓋著。羅蘭現在就象個小孩面無表情地抱住了自己的洋娃娃,逐漸地,開始有了些恐懼,渾身都在發抖,白色的睡袍皺巴巴的,睡袍下一雙潔白的腳丫有著瓷器般的光滑,精緻、小巧、象個手工藝品。

她緩緩地走了上去,用手撫摸著羅蘭的臉,還有下巴、鼻樑,就象個玩具似的,而這個玩具的懷裡還緊緊抱著個真正的玩具。

「你真的瘋了嗎?」

羅蘭的眼睛依舊無神地望著她,沉默象一種空氣瀰漫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滲入了牆壁、地板、天花板,還有堅不可摧的鐵欄杆。忽然羅蘭伸出手抓緊了她,把嘴湊到了她的耳邊,用耳語說:「今天晚上,把我們的小樓的地下室打開,挖開地板,挖開,掘地三尺。一定要去,聽明白了嗎?」

「為什麼?」

羅蘭不回答,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彷彿是一具美麗冰涼的女屍。

她回到了小樓,在黃昏時分,這棟樓被籠罩上了一層金色。她再次走遍了整棟樓,總共三層,不包括最上層的閣樓。最外層的牆壁和裡面各個房間的牆壁和柱子似乎不相符合,也許裡面的房間是後來才造起來的,也許原來這裡本就是一個空曠的大堂。她在一個房間里找到了一把鐵鏟,然後下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的門鎖著,但是那把大鎖已經銹跡斑斑了,她用鏟子去砸那把鎖,一下就把鎖砸碎了。她推開了門,開著手電筒走下了黑暗中的石頭台階。到平地了,她用手電筒照了一圈,地下室其實很小,陰涼潮濕,讓她顫慄著發抖。腳下直接就是泥土了,她用力地揮動了鐵鏟。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的力量,瘦弱的手臂和肩膀還有細膩的手掌是如何讓這沉重的鐵鏟深入地下的,而且她的腹中還藏著一個生命。也許就是這腹中的生命賦予了她勇氣,雖然她是一個連看見蟑螂都要害怕得掉眼淚的女孩,但她現在在這樣一個黑暗陰冷的地方居然無所顧忌地掘地三尺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時間象一隻老房子里的耗子一樣溜來溜去,地下室里堆滿了挖出來的泥土,於是那泥土的氣味也從地底的深處蓬勃而出。但她已經決定了,無論如何,就算是挖出座火山也要挖下去,終於,鐵鏟碰到了一個硬物,發出了金屬的響聲。

她把身體探了下去,用力地抬出了一個黑色的箱子。她拖著沉甸甸的箱子爬上了石階,爬出地下室,回到了房間里。在黃色的燈光下,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打開了箱子,一股久遠的灰塵立刻衝出來布滿了房間。她透過落不定的塵埃,把手伸進了箱子,她摸到一個東西,涼涼的金屬,沉沉的。她把那東西拿了出來,一陣金色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一個嬰兒,銅鑄的嬰兒雕像,是聖嬰,和羅蘭的那個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個聖嬰是殘缺的,在這個雕像上,她看不出嬰兒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事實上,聖嬰的下身被砸壞了,缺了一大塊,露出了銅的底色。

她用一塊布小心地把布滿灰塵的雕像擦乾淨了,聖嬰露出了大大的眼睛,似乎能說話,沉重的身軀好象真的是剛出生的耶酥,只不過這個耶酥缺了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是令所有的人敏感的。它疼嗎?它在哭嗎?她想如果自己是它的母親,她一定會哭的。象羅蘭一樣,她把聖嬰像緊緊地抱在懷裡,一會兒就入夢了。

半夜,窗突然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開了,寒風把席子上的她驚醒了,在暗夜深處,似乎有個人在叫著她的名字。她放下了聖嬰雕像,獨自走下了樓,又一次走進了地下室,這回沒有拿手電筒,踏著潮濕的泥土她什麼都看不清,她睜大著眼睛卻等於是個瞎子。

忽然,不知從哪裡亮起了光,地下室一下子大了許多,眼前突然多出了好幾根木柱子和橫樑,地上的泥土不見了,而變成了厚厚的乾草。在木欄杆中間,她見到了一匹馬,渾身雪白地站著,嘴上套著韁繩,大睜著圓圓的眼睛注視著她。從馬的嘴裡發出一種呼哧呼哧的聲音,馬把頭伸向了她,把沉重的喘息噴在了她的臉上。那種喘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感,她忽然又冒出來一個古怪的念頭,她在馬的耳邊輕輕地說:「那個男人是你嗎?」

馬好象聽懂了,居然害羞地低下了頭,把頭倚在她的睡裙上摩擦著。突然一陣哭聲響起了,是嬰兒剛出生的哭,她吃驚地把目光在這個突然變成了馬廄的地下室里掃視了一圈,最終在一個給馬喂草料用的馬槽里發現了一個嬰兒。她顫抖著的手抱起了嬰兒,嬰兒象小貓一樣,閉著眼睛,一雙小手在空中亂抓。她覺得自己的腹中空了,這個嬰兒就是自己的肚子里的生命,她吻了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別哭了。」

「把我的兒子放下。」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某個角落傳出,她看見一個女人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這女人有著高高的鼻樑和深邃的眼窩,不象是中國人,女人滿臉是汗,彷彿剛經歷了一場痛苦。女人衝上來從她的懷裡搶走了嬰兒,深情地吻著。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大聲問道:「你是誰。」

「瑪利亞。」

瑪利亞?難道這個孩子是耶酥?她的胸口彷彿被重重地一擊,而自己腹中的那個生命卻狠狠地跳動了一下,那匹白馬抬起了頭,它圓圓的眼睛里湧出了大滴的眼淚。

「不!」她高分貝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個小樓,甚至驚動了這個晚上的月光。她帶著滿頭的汗水和眼角的淚水醒來了,懷裡的聖嬰像還穩穩地抱著。

原來剛才只是一個夢。

「馬廄,馬廄。」驚夢后的她不斷重複著這兩個字,她現在終於開始隱約地明白,馬佐里尼剛來中國時為什麼要在馬廄上修建教堂——因為聖經新約全書上記載著耶酥是誕生於一個馬廄的馬槽里的。為了供奉聖嬰,所以,馬佐里尼選擇了這裡。

她的心頭亂跳著,下意識地抱著聖嬰走到了窗邊,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把她的衣裙揚起,穿白衣的年輕女人抱著孩子站在黑夜的窗口,這是一幅具有奇特審美意味的油畫,所有的畫家都在夢中見過。

她坐著地鐵去那個小公園,拎著大箱子,穿過一條茂密樹林覆蓋的小徑,透過樹葉而稀疏的陽光此刻象雨點一樣落下。在小樹林的中心,她找到了那條長椅,她擦了擦上面的灰塵,輕輕地坐了下來。

清晨的小公園裡寂靜無人,鳥鳴突然之間充滿了她的耳朵。她坐在長椅上,額頭髮出乳白色的反光,沒有表情,雙眼的焦點在樹葉的縫隙間徘徊著。終於,那個搞雕塑的長頭髮男人出現了,今天他沒有戴墨鏡,還是背著個大包,低著頭撥開樹枝來到了她面前。男人非常驚訝,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

6

她站了起來,對他說:「你不是說你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這兒嗎?今天我的運氣很好,等到了你。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她從箱子里拿出了聖嬰雕像,遞給了他。

他接過聖嬰像,上上下下仔細地端詳著,足足有十幾分鐘默不作聲。最後他把雕像放在唇邊輕輕地一吻。他的目光此刻就象老鷹一樣銳利,彷彿她就是他的獵物,他壓低了聲音問:「你從哪弄來的。」

「在地下室里挖出來的。」她確實被男人嚇著了。

「告訴你,這是真品,真的,無論從雕刻手法,還是鑄造工藝都具有文藝復興時期的特點,天哪,與米開郎琪羅的技法相似,可能真的是他的作品。我在義大利留過學,主攻雕塑史,曾經廢寢忘食地研究過聖嬰像的圖片和各種有關資料,雖然過去沒親眼見過實物,但我敢說我對它的了解不亞於它的作者。你看它的腳底板——」他把聖嬰的左腳伸到她眼前。

「對,有一行隱隱約約的拉丁字母。」

「這是美第齊家族的族徽,說明這個曾經是佛羅倫薩統治者的大金融家族擁有過這聖嬰像,後來又捐獻給了教會。總而言之,這就是馬佐里尼帶到中國來的那尊聖嬰,而且它損毀的下身也的確與文獻記載的相同。馬佐里尼離開中國以後,被毀的聖嬰也不見了,人們以為是被他帶會義大利了,沒想到他把聖嬰留在了中國,太不可思議了,你很幸運。」

「謝謝你,可是當年為什麼會有人要破壞聖嬰呢?」

「也許只有上帝知道,可能是宗教矛盾吧。」

「既然它是真的,那你就拿去吧,也許它對你有用。」

「不必了,我不是基督教徒,不會對聖嬰頂禮膜拜的,我只對藝術品感興趣,能親眼看到聖嬰的真跡,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對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這是你發現,怎麼處置由你決定吧,但最起碼要保存好它,它的價值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應該是我感謝你,拿好,再見吧。」他再一次吻了吻聖嬰,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聖嬰放到了她的手裡。

「那就,再見吧。」

她把聖嬰放進了箱子里,剛轉過身要走,身後又傳來男人的聲音:「哎,還有一句話:其實你真的很象他的媽媽。」

「你是說聖嬰?」她心神不安地回過頭來。

「對不起,沒什麼。對了,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留給我,有機會的話我想去看看發現聖嬰的地方。」長頭髮男人的目光中閃爍著一種曖昧不明的東西。

精神病院里的氣氛總令人壓抑,雖然有時會看到滑稽的場面,有時又是狂亂不堪。她和一個臉上有著一道傷疤的醫生爭辯著:「羅蘭是我唯一的朋友,為什麼只能讓我們隔著鐵欄見面,她不是犯人。」

「看見我臉上的傷疤了嗎?昨天讓她的指甲給抓的。給她打針死活不肯,而且我還從沒見過她放下過那個洋娃娃,那是銅做的吧,那麼大的人了,還玩這種東西,那麼重的銅鑄的傢伙,砸起人來可是要出人命的。更要命的是,她還胡言亂語說什麼我們把她的孩子給偷走了,她的病可不輕啊。你去看她一定要小心,她可是六親不認的。」

見面的時候羅蘭正趴在鐵欄杆前,衣服被自己撕破了,旁若無人地裸露著雪白高聳的胸脯,還把聖嬰雕像放在上面,好象是在給小孩餵奶似的。

「羅蘭,你怎麼知道地下室里藏著東西的。」

「藏著什麼東西?」羅蘭的口齒已經不清了。

「聖嬰啊,真正的聖嬰。不是複製品。」

「是誰讓你去找出來的。」

「不是你嗎?」

「我沒說過。」

「昨天,不是你讓我去把地下室的地板挖開來的嗎?」她有些著急了。

「你是誰?」

羅蘭的這句話令她意想不到,她一時居然無法回答了:「我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她感到了無助,她把手握著鐵欄杆,這樣她也有了被囚禁的感覺。一串眼淚緩緩地溢了出來,在蒼白的臉頰上滾動著。

羅蘭突然把手伸出來,用細細的指間幫她抹去了淚水,同時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我的媽媽。」

「你真的瘋了。」她轉身就象外跑去了。

「不,我說的沒錯,我就是你未來的女兒,媽媽,你別走,媽媽!」精神病院里充滿了羅蘭尖厲絕望的叫喊。這聲音在雪白的牆壁和天花板還有黑色的地板間來回飄蕩著,一下子好幾個精神病人都齊聲地高叫起來:「媽媽!媽媽!」

她總有一個預感,今天晚上那個長頭髮男人會來,恰巧她的窗下有一棵自生自滅的夜來香開花了,濃烈的香味象潮水一樣湧進了整個小樓。她還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地看著聖嬰,同時不自覺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腹。

長頭髮男人終於來了,他說他已經看過地下室了,可以肯定這兒就是當年馬佐里尼供奉聖嬰的小教堂。然後他打開了背包,拿出了一樣東西。

又是一尊聖嬰像,但是與她所見過的前面兩尊最大的不同是,這個聖嬰是一個女孩,女聖嬰。

看著這尊聖嬰像的下身,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這怎麼可能?是個女嬰。」

「這是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自己做的,並不費力,只要對過去我複製的聖嬰的模子略加修改就行了。非常感謝你,是你今天早上給我看了缺損的聖嬰之後我才有了靈感的,過去我一直是在模仿,在複製,而現在,我可以說,我已經在創造了。」

「創造?」她還是不明白。

7

「為什麼聖嬰不可以是女孩呢?難道聖經上規定過聖嬰必須是上帝的兒子嗎?讓我們仔細地想想,難道上帝的女兒不也是聖嬰,不也是救世主基督嗎?所以,她是耶酥的妹妹。」

「也許你真的是個天才。」

「今天我一邊修改鑄造的模子,一邊苦思冥想著,是誰把聖嬰破壞了,而目的又是什麼?當我完成了我的女聖嬰以後,我突然明白了什麼,一切的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告訴你,破壞聖嬰的人就是馬佐里尼自己。」

「保羅.馬佐里尼?」她吃驚地張大了嘴。

「就是他,是他把聖嬰偷偷地帶到了中國,又是他利用聖嬰傳播被認為異端的宗教思想,最後還是他,親手毀壞了聖嬰。你想想,為什麼這件轟動一時的事件雖然懸賞千兩黃金,查了很長時間,卻始終沒有答案?因為作案者就是馬佐里尼自己,只有這樣才是唯一的解釋。」

「可聖嬰對他是有價值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三十年代,馬佐里尼在羅馬受到天主教庭責難和攻擊時,他給當時的教皇寫過一封公開信,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在信中說,上帝可以有耶酥這樣的兒子,而聖母瑪利亞卻是約瑟的妻子,那麼從倫理上來說,人類的救世主耶酥就是一個私生子,上帝曾經懲罰了偷食禁果的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可上帝使貞潔的瑪利亞受孕的行為本身也是犯了與亞當和夏娃同樣的錯誤。既然上帝有自己的私生子,那麼從邏輯上說上帝在擁有至高無上的神性的同時也擁有人性,而且上帝又是無始無終的,在漫長的人類歷史里,上帝可以不斷地讓類似瑪利亞的貞女受孕。同樣是從邏輯上推理,因為上帝是萬能的,所以,上帝即可以有兒子,也可以有女兒。既然如此,那麼女人也可以做救世主基督,甚至可以做羅馬教皇。」

「你怎麼知道的?」

「做完女聖嬰以後,我總想有證據能證明我的推理,所以我上網去了一家義大利的新宗教網站,在那兒,我搜索有關馬佐里尼的信息,他的資料不多,網上只保存了他的這封公開信。我說過我在義大利留過學,所以看得懂義大利文。事實上,就是因為他的這封信,羅馬教庭認定他已經墮入魔道無可救藥而將他開除教籍的。」

「因為馬佐里尼有這樣的思想,所以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親手破壞了聖嬰,砸毀了聖嬰的下身,從而讓聖嬰的性別模糊,這樣就有了一個暗示——聖嬰不一定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實踐自己的宗教理想。」她終於明白了。

「對,千百年來,人類的宗教史上,能提出象他這樣的觀點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了。雖然,聽起來駭人聽聞,侮辱了上帝和耶酥,還有聖母。可我仔細想了想,只有這種解釋才是最符合邏輯,符合人的本來面目的。還有,就是在宗教領域把女子提高到了和男子同樣的地位。他並沒有侮辱上帝,其實是讚頌了上帝的生命力。」

「上帝的生命力?」她在心裡忽然想到了另一種世俗的叫法——「上帝的繁殖力」。

「我現在可以想象當年馬佐里尼在破壞聖嬰時的痛苦和矛盾心理,他無限地崇敬和熱愛著聖嬰,但他又有自己的宗教理論,只有最堅強的男子漢才有魄力為了他所堅持的信仰而毀滅自己的最愛,儘管我們無法確定他的這種新信仰是否合乎真理。」

「是真理。」她脫口而出。

接下來是沉默,她這才感到房間里夜來香的氣味越來越濃了。

長頭髮男人忽然把銳利的目光柔和了下來,輕輕的說:「其實你很美。」

她不說話。

「你象極了聖母瑪利亞。」

她不說話。

「你不信嗎?是的,東方人與西方人談不上相象,但是你的眼神非常象,這是拉斐爾的油畫里所要竭盡全力表現的眼神,他總是抱怨他的模特缺乏神似,畫聖母的眼睛時他總是加入自己的幻想的成分。而你的眼睛,則是天生適合於給拉斐爾做模特的,如果你活在十六世紀初的義大利,拉斐爾也許會愛上你的。」

她還是不說話。

他知道她在等待著什麼,於是他吻了她。

長頭髮的男人有著剛強的嘴唇,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就開始注意他的嘴唇了,剛強的嘴唇充滿了溫暖還有力量。他長長的頭髮披散著,和她的頭髮糾纏在一起,讓她難以分辨。

當他有了些慾望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了:「再問你一遍,我們過去認識嗎?我是說在小公園見面之前。」

「我不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但我不能說謊,我們之間只見過三次面,前兩次在小公園裡,第三次就是現在。在這三次之前,我從沒見過你,真遺憾。」

「你的記憶還完好吧。」

「當然,我的記憶比常人還要好。」

「那好,你不是那個男人。」

「哪個男人?」

「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親。」

他吃驚地後退了一步,仔細地看了看她,然後說:「對不起。我失禮了。」說完他轉身要走。

「把你的女聖嬰拿回去吧。」

「送給你了,留個紀念,還是那句話,我是無神論者。」轉眼間,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夜來香瀰漫的夜色里。

三十六歲的保羅.馬佐里尼獨自坐在第一排的長椅上,聖壇上有耶酥的彩塑還有聖母瑪利亞,但是在最神聖的地方,供奉的是聖嬰的雕像。小教堂不大,大堂大約有三層樓這麼高,偏門下面有個地下室。教堂外,夜已深了,就連煽情的月亮也退去了。教堂里點著幾支搖曳不定的白蠟燭,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煩躁不安,緊緊地盯著聖嬰,額頭上卻滿是大汗,在他坐著的長椅上的另一頭,躺著一個滿臉通紅的中國女孩。女孩沒有穿衣服,紅潤的身體暴露在燭光中,激烈地喘息著,好久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馬佐里尼穿著黑色的教士服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教堂。只留下光著身體的女孩繼續躺在耶酥的面前,而女孩身下一灘殷紅的血正閃閃發光。

8

馬佐里尼在黑暗的街道上走著,半夜的街上只能偶爾見到幾個更夫。月亮始終沒有出來,他在一片漆黑中憑記憶摸索著,到了一扇大門前,有節奏地用手指的關節敲著門。敲了好久,一個胸前掛著十字架同樣一身教士服的中國老人端著蠟燭給他開了門。

馬佐里尼跪在他面前用中國話說:「王神甫,對不起,我現在能不能做懺悔。」

她第一次來到這座巨大的教堂,哥特式的尖頂和充滿裝飾的門,還有大堂里虔誠的信徒們,窗戶上裝的都是彩色玻璃,於是一切都被彩色的光線籠罩著,象一場夢。她找到了一位神甫,把真正的聖嬰交給了他。

自然,神甫非常驚訝,然後一位主教接待了她,並要她填一個表,以便能夠給她一筆獎金。她沒有填住址,只寫了一個假名——瑪利亞。接著她趁著年邁的主教不注意,偷偷地躲進了一個小房間,小房間里還有一個小格子窗,看不清裡面。忽然裡面傳出了聲音:「孩子,你是來懺悔的嗎?」

「懺悔?」

「每個人都需要懺悔,因為人先天就是有罪的。」

「原罪。」

「孩子,你說的對,你很虔誠。」

「神甫,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你結婚了嗎?」

「沒有,我還沒到年齡呢。」

「可憐的孩子,願上帝饒恕你。」

「可我是貞潔的,象瑪利亞那樣貞潔。」

「孩子,你不要開這樣的玩笑,這是一種褻瀆。」

「我說的是事實,我以我的生命的發誓,我是貞潔的,我的身體只能獻給一個人——上帝。」

「上帝是神。」

「上帝同時也是人。」

「孩子,你不是基督徒,願主饒恕你。」

「只有上帝才能使貞女懷孕,我的肚子里懷著又一個耶酥,或者說是耶酥的弟弟。我是新的聖母。無論如何痛苦,我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好好地照顧他,把他養大成人,我的孩子會改變世界的。」

「願主饒恕你。」

走出教堂,已是黃昏了,在教堂的門口,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女人,以一種特殊的眼神看著她。她們對視著,直到她感到渾身發冷,匆匆地離去了。

1906年的冬天,我們這座城市下起了一場罕見的大雪,一座小教堂的後門打開了,一個義大利人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匆匆地走了出來,在門裡面,有一張床,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孩倒卧著,床單上全是血,這個女孩已經因為難產而死了。

義大利人用小被子把嬰兒緊緊地包裹著,嬰兒在風雪中不斷地啼哭著,使義大利人來回地搖晃。他有著一雙濃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卻低著頭不敢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臉。雪越下越大了,他在雪地上踏出兩行長長的腳印,遠看就象是兩排大大的眼睛朝著天空瞪著。

他來到了一片荒涼的野外,有幾個十字架的墓碑。他看了看嬰兒的臉,那是一張混血兒漂亮的臉蛋,孩子突然不哭了,露出了奇怪的微笑。義大利人彎下身子,吻了吻嬰兒的額頭,然後把嬰兒放在了一個墓碑前。接著他向前走了幾十步,躲到了一個中國人的高大墳墓背後,遠遠地觀察著。被子包裹著嬰兒,在地上被雪打濕了,嬰兒使勁地哭著,那聲音讓人揪心。

忽然一對農民夫婦出現在雪地中,他們都是信教的,他們看見了地上的嬰兒,吃了一驚,心疼地抱了起來。他們把嬰兒的父母罵了幾句,然後便把嬰兒抱走了。

一隻冬天的麻雀停在了一動不動的義大利人身上,抖動著翅膀上的雪。

半年以後。

還是在那棟小樓里,她的呻吟象金屬扭曲的聲音一樣尖銳高昂,充滿了一種母性的力量。她一個人躺在房間里,兩眼看著天花板。那種巨大的痛苦從自己身體的深處源源不斷地襲來,她感覺自己是在戰鬥,與痛楚戰鬥,而且是孤軍奮戰。她在自己的嘴裡放了一塊毛斤,但她依然感到牙齒快被自己咬碎了。她把頭扭了過來,看到了地上躺著的女聖嬰像,那是一個男人送給她的,這個銅鑄的女嬰在象她微笑著。於是她感到了一種力量,來自於自己的體外,不斷地輸入她的肉體和靈魂。雖然現在自己有了被撕成兩半一分為二的感覺,但她卻在巨大的痛苦中隱隱約約地嗅到了幸福的味道。

沖,前進,沖吧,小基督,救世主,耶酥,快出來吧,別讓你的媽媽痛苦了。這裡就是馬廄,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出生地。來吧,世界需要你。來。

你的媽媽痛苦地叫喚著,她的毛斤被咬碎了,她的戰鬥已經竭盡全力了。

出來啊。聖嬰。

你出來了,出來了,好的,頭,身體,手,腳,幹得好,救世主,幹得漂亮,小基督。你完全出來了,你勝利了,你戰勝了全世界。響亮地哭吧,你歡呼吧,慶祝勝利。

看,你的媽媽昏過去了。

她醒來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再次象箭一樣射了進來。一點力氣都沒有,好象身體不是自己的了,腦子裡一片空白,過了很久,她才想起來什麼。

「我剛才把孩子生下來了,在昏迷前,我清楚地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我的孩子。」她在心裡自言自語著,然後她吃力地支起了身體,在房間里張望著。

9

沒有看到孩子。

只有女聖嬰的雕像張開著雙手看著她。

她絕望了。

神聖的陽光突然又象地毯一樣鋪滿了整個房間,灑在她的額頭和脖頸,她靠牆坐著,披頭散髮,臉上的血色更少了,似乎變成了一個玻璃人。她的嘴唇嚅動著:「我的孩子不見了。基督失蹤了。」

當她的身體剛剛復原了一點以後,就去精神病院看羅蘭。但精神病院告訴她根本就沒有羅蘭這個人。

「這不可能,羅蘭已經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半年了,就是那個整天懷裡抱著個嬰兒雕像的女孩,她的病很嚴重,你們不會不知道的。」

「真的沒有,我們院從來沒有這樣的病人。」

「醫生,你的臉上不是被羅蘭用指甲抓破過嗎?看,傷疤還在呢。」

「這是我在家裡被老婆抓的,我看有精神病的人是你。」

羅蘭象個彩色泡沫一樣無影無蹤地消失在了這座城市的空氣中,她無奈地離開了精神病院。

她回到了父母身邊,被媽媽緊緊地抱了起來。她象是剛從惡夢中醒來,回到家,就連續不停地睡了兩天兩夜。醒來后,把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說給了父母聽。

「你住的真的是那棟小樓嗎?」母親問。

「沒錯。」

「孩子,二十年前的一個冬天的清晨,我和你爸爸路過了那棟樓,在樓前的台階上,我們發現了一個襁褓中的女嬰,我們把她撿了回來,養大成人——」

「別說了!」她打斷了母親的話,「那個女嬰就是我,對不對?我也是出生在那棟樓里的?」

「是的,我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誰,可我們是愛你的。」

「我知道,不管怎麼樣,你們永遠是我的爸爸媽媽。可我的孩子呢?二十年前,在那棟小樓前,你們把我檢去了,可現在,還是在那個地方,是誰把我的孩子撿去了呢?」

大教堂的尖頂依然莊嚴美麗,似乎永無止盡地伸向天堂。教堂前的信徒們小心翼翼地進進出出,各自懷著一顆虔誠的心。

在教堂前高高的階梯上,那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女人還在那兒坐著,她逢人就說:「我的孩子丟了,我真的生下了我的孩子,但他(她)不見了,失蹤了。我的孩子是耶酥,是基督,是救世主,是上帝的兒子,而我是聖母瑪利亞,我是上帝選中的貞女。先生,我的孩子丟了,你見過他(她)嗎?」

她在一邊遠遠地看著中年女人,聽到旁邊有幾個人在說:「這個女人太可憐了,二十年前就來了,不知是哪兒的人,說自己的孩子丟了,自己是聖母,瘋得可不輕啊。當年她剛來的時候啊,還是個如花的少女,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看看現在,願上帝饒恕她。」

「媽媽。」她走上去對中年女人說。

女人的眼神空洞無物,對她視若無睹,繼續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她重複了許多年的話。她看著女人,睫毛顫抖了幾下,最後她離開了,不再打攪這個中年女人的生活了。

晚上十點多,她坐上了地鐵,在這座城市的兩個角之間穿梭著,空空蕩蕩的車廂里瀰漫著一種她所熟悉的氣息,燈光曖昧不清,車窗外一片漆黑,她在車窗上照著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生過孩子后變得豐滿了,胸脯也更飽滿了,更象一個成熟女人。她用手擠了擠胸口,覺得有些濕潤,那是乳汁。

忽然她有了一種停下來的感覺,於是列車真的停了下來,她下了車,迎面的空無一人的站台上坐著一個女孩。這個陌生的女孩有著憂鬱的臉,蒼白的皮膚,穿著短裙和拖鞋,懶懶地閉著眼睛似乎在享受著什麼。忽然女孩睜開了眼睛,和她對視著。她發現這女孩的眼睛和自己的簡直無法區別。

眼前這個同齡的女孩突然開口說道:「我在尋找那個男人。」

她總覺得這句話有些熟悉,但卻想不起來了,於是她對女孩說:「我在尋找我的孩子。」

另一個方向的列車隆隆地駛來了,這是最後一班了,她走進了車門,女孩也進來了。她們坐在了一起,車廂進入了黑暗的隧道,給她們一種坐船的感覺。

「你說你在找你的孩子?」陌生的女孩問她。

「是的,我的孩子失蹤了,可我的確生下了他(她)。」

「你到結婚年齡了嗎?」

「沒有。」

「那你和我一樣。」

「你也丟了孩子嗎?」

「不,我的孩子還好好的,還在我的肚子里。我在尋找那個男人。」

在偶爾有人打起唬嚕的最後一班地鐵里,她們在輕聲地交談著,她總覺得這些話在哪說過,但她現在卻記不起來了。

列車駛向了終點站,終點站的附近有一棟小樓,小樓的下面曾經是一個馬廄,馬廄里有一匹馬還有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馬佐里尼尖銳的目光正注視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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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駿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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