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崩潰的記憶

五、崩潰的記憶

將我一拳揍倒以後,林傑又伸手把我拉起來。

我捂著臉呲牙咧嘴,既憤怒又心虛。是要在這裡和他干一架吧,別看他個子小,打起來多半我不是對手。是要和他理論吧,明明是我先找到人家前妻想套話,這行徑實在不光明磊落。

沒等我想明白該怎麼反應,林傑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我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上去,把這一拳扔到了腦後。

「別煩我老婆,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他說。

事情總是喜歡湊在一起擁上來。我本該立刻去派出所一次,了解張岩的失蹤情況,但現在林傑主動坦白,以他的性子,我要是說改天,誰知道他會不會改主意。

壓下心中對張岩的焦慮和不安,我跟著林傑進了家星巴克,在二樓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幫他咖啡買好,他也不喝,不用我開口問,自己就說了起來。這是個乾脆人,既然決定了告訴我,就不會再拿翹。

「我寫給處里的報告,你也看過了,我一結束任務就寫了這份報告,老實和你講,我是把所有覺得有必要寫的都寫上去了。」

說到這裡,他面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把我的愕然看了個正著。這麼說來,一點內幕都沒有?我不太相信林傑現在還打算編一個瞎話糊弄我,可是不對呀,如果真沒有內情,他還這樣一副作派幹什麼,這句話,分明只是個開場白。

想明白這點,我沖他笑笑,等著他說下去。只是這笑牽動了嘴角的傷口,變得有些慘然。

林傑看我的表情變化,似是有些讚賞,稍一停頓就接著講了下去。可是見鬼,這傢伙夠自傲的,我可不稀罕他的讚賞。

「我是搞刑偵出身,然後又去緝毒,特事處成立的時候,被抓了壯丁。剛調過去的時候老大不願意,後來慢慢了解情況,才知道這個世界居然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甚至對應起從前碰到的或者是聽說的些個奇案,就明白了其中另有隱情。說實在的我很興奮,因為我這個人就是喜歡挑戰,越是難以完成的不可思異的案子,完成的時候成就感就越強。而待在特事處,碰到的挑戰,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當然,也更危險。我不在乎危險,但我老婆在乎。」

說到這裡,他看了眼我腫起來的那半邊臉,笑了笑。

「我和我老婆感情很好。別瞧她在外面一副女強人的模樣,其實人很敏感,在緝毒隊時,沒少因為擔心和我鬧過情緒。到了特事處,她知道了一些事情以後,就越發的擔心了。」

林傑停下來點了根煙,聳聳肩說:「有一點你沒說錯,許多事情,我並不瞞著老婆。」

我做了個並不意外的表情。

「江文生是我在特事處獨立辦的第一件大案子,嘿,也是最後一件。辦完以後,我興奮極了,回家就把這案子的前因後果都和她說了。干這個,真得有個渲泄的途徑,否則遲早得瘋。她聽了這個案子,當然為我高興,但也很后怕。她可能是由這個案子,想到我以後會面對更可怕的狀況,未必次次都能這麼順利,所以反倒更擔憂了。」

我點點頭,表示能夠理解,然後招呼服務生拿個煙缸過來。

「對不起先生,這裡沒有吸煙區。」

林傑不以為意,把煙在大理石檯面上摁滅,說:「本來戒了的,離婚以後又抽上了。正好,又該戒了。」

「你們……」我試探著問。

「所以我得揍你一拳。我可不想讓她再被這種事情糾纏,不光她,我也不會再回去了。乾乾文職,回家抱抱老婆,多好。」他露出一縷真心實意的笑容。

「不說這些沒關係的廢話了,我接著說。當時事情發生時,我覺得非常的突然。那天我洗完澡,想和她辦事,本來她很有興緻,突然不肯了。詳細情況也沒必要說,一會兒你會知道為什麼。當晚她就睡到了客廳里去,第二天就說要離婚,而且住了出去。她態度非常堅決,我好說歹說沒用,牛脾氣上來,離就離吧,就離了。」

我聽得莫明其妙,感情那麼好,怎麼突然之間就要離婚,那天晚上對林菲菲而言發生了什麼林傑不知道的事情嗎?但既然林傑說我一會兒會明白的,就暫且耐著性子聽下去。

「本想著結婚一場,大家還是有感情的,好聚好散,沒想到離了婚,有時候我打打電話或者發郵件,她根本不理睬我,就像從不認識我這個人一樣。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托她幾個閨蜜去問,也沒打聽出原因。一直到一個多月以後。」

林傑停下來,長吸了口氣。我知道戲肉來了。

「我這個人,生活上比較粗心。每次洗完澡,也就隨便擦擦乾,更是沒有洗好澡照鏡子的習慣。」

好吧,這就是我等的戲肉嗎?這都是什麼前言不搭后語的呀。我正在心裡抱怨著,真正的戲肉就出現了。

「所以直到這麼長時間以後,我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問題。還是出去做推拿的時候,我喜歡光著膀子做推拿,不是那種亂七八糟的假推拿,你懂的。推拿師看見我的背就問我,這傷疤怎麼來的呀,從前推時像是沒有呀。我再對著鏡子一照,就全明白了。兩個銅錢大小的疤,像燒焦了似的。什麼時候傷的,我沒一點印象,但是我在別人身上見過這傷。你猜猜。」

我背上的汗毛都已經豎了起來,問:「趙自強?」

「對,在趙自強肚子上,也有這麼樣的傷痕。」

趙自強就是在江文生之前被腦太歲附身控制的那個人,他在大規模釋放病毒之前被擊斃,腦太歲卻沒有和宿主一起死亡,江文生就是在對趙自強的屍體做解剖時,被腦太歲附身控制的。

一樣的傷痕。這顯然說的不是什麼趙自強被擊斃的槍傷,而是被太歲附體的傷痕。這是一種腐蝕痕,腦太歲會分泌出某種化學成份,腐蝕掉接觸點的皮膚,侵入宿主的神經系統。

「天,你曾經被腦太歲控制過?」彷彿有電流在脊背上蔓延,我忍不住身體向後微微一仰,下意識要離林傑遠一點。

「是的,但這段經歷並不在我的記憶里,也就是說,我的記憶是被篡改過的。我所寫的那份報告,都是基於我被篡改過的記憶。裡面有多少是真的,嘿嘿。」

林傑的笑聲中帶著不甘與苦澀,這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對一個在刑偵方面如此自負的人來說,是難以承受的打擊。

「但是你活著回來了,太歲並沒有在你身上。」後半句話我盡量讓自己不要說得很遲疑,同時在心裡又回想了一遍林傑的形象,確定了他精瘦的身體上並沒有可疑的凸起物。但是被太歲附過體,天知道會有怎樣的后疑症,此前並沒有類似的案例可供參考。我迅速地想到了何夕,噢,那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他曾經在我身上。」林傑的神情又恢復自然,事情過去了這麼久,他不知私底下想過多少回,早已經接受了現實。

「他曾經在我身上,」林傑說:「他為我虛構出一段記憶,使我誤以為它已經死了,這樣特事處就不會再追捕它。至於我帶回來的那點組織,也許是它從自己身上弄下來的無關緊要的部分,也許是其它沒有智慧的普通太歲,反正被火燒成了那樣子,我們什麼都檢查不出來。案子就那樣結了,它海闊天空,可以喘息恢復,等待某一天再回來。」

「它果然還活著。」我喃喃自語,然後握緊了拳頭,問林傑:「可是你就這麼算了,認輸了?」

「我認輸。」林傑說了句讓我想不到的話:「因為我確實輸了。」

「你如果認輸,這輩子就再也沒有翻過來的機會。」

林傑笑了:「那多,你以為我還是個熱血少年嗎,或者,你自己還是個熱血少年?」

呃……

林傑摸出枝煙要點上,瞧見桌上的半截煙,搖搖頭把煙塞回盒裡,說:「的確,如果我認輸,那這輩子就再沒有翻過來的機會。但我這一輩子,抓到腦太歲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我不認輸,那就再也沒有和菲菲回到一起的機會了。你明白嗎?」

我默然,微微點頭。

「當時她看見我背上的傷痕,想起我曾對她講過,趙自強的傷痕也是同樣的形狀,嚇壞了。她也搞不明白我是被太歲附了體,還是曾經被太歲附了體,她只明白一點,她不能再和那樣的我過下去了。今天我被附體,也許明天就是她被附體。呵,她後來就是這麼對我說的,我覺得她說得對。離婚以後,我一直都很消沉,也沒信心在特事處繼續待下去,就申請轉了文職。過了半年,我從菲菲的朋友那裡知道,她依然是一個人,就又開始追求她。我已經是文職了,我答應她,一直是文職。」

我長長吁了口氣,原來事情是這樣子,對於林傑的選擇,我無話可說。像甄達人郭棟那樣依然在第一線的特事處隊員,固然令人起敬(聽了林傑的故事,讓我對郭棟的感覺又回升了些),但林傑這樣,也是理所應當。我不禁想起了昨晚梁應物和我說的那些話。世界上有許多東西值得珍惜,但當你被迫要做出選擇時,才能分辨出哪樣最值得珍惜。

「下個月,我要結婚了。」

「恭喜。」我注意到他說的是結婚而不是復婚。他把這看作是全新的開始。

林傑看了我一眼,問:「你準備走了?」

「不然還能怎麼樣?」

林傑從包里取出一本本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翻開,裡面寫得滿滿的,第一頁第一行寫著「我的記憶」,後面打了個大大的「?」。

十五日早七點三十二分,到處里取車。出門時遇黃雋,問他「昨晚上打牌又贏了」,他答「贏,嬴了半包中華煙錢」,我說「那也是嬴」。開車沿中山路於大柏樹口上高架,上匝道封閉,我開上去后和一交警示意,時間約為七點三十七分。八點五十分左右,過滬杭高速莘庄收費口,走的左數第三根道,前方車為集卡,尾號或為「23」,收費員為一三十許女性,膚白,左眉側有痣。

「這是?」我掃了一段,疑惑地問。

「在認輸以前,我也不是沒想過要贏回來的。」林傑笑笑說:「我當時肯定是追到了腦太歲,即便它把我的記憶全部篡改,只要我明白過來,就不可能查不出蛛絲馬跡。這是我幾年前寫的一點東西,把那一次的追捕行動,所有的點點滴滴,都儘可能地詳細記錄下來。只要照著這個去一一核實,必然會在某一個環節發現對不上號的地方,而那個點就是我記憶被篡改的原點。順著剝下去,就能還原出當年的真實情況,甚至找到腦太歲。可惜啊,我自己沒能用得上這本東西,是啊,我自己的選擇,總得有個選擇。」他輕輕噓了口氣,說:「現在,我把它給你。」

聽得出,雖然他因為林菲菲而放棄了追捕腦太歲,但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一絲不甘。

「腦太歲很可能會再次回來,我雖然認輸了放棄了,但這傢伙留著總是個禍害。如果他真的回來,就是這座城市的災難,沒人阻止的話,會死很多人。即使是為了保護菲菲,我也希望能有個人接替我,把它幹掉。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所以,你是個很好的人選。」

他頓了頓,又說:「也許是個比我還好的人選。交給你了。」

我摸了摸臉,說:「這算是預付的報酬嗎?」

林傑哈哈一笑,說:「你要是能幹掉腦太歲,我讓你打回,付你十倍利息。」

趕到派出所,是傍晚時分。

接待室里已經有一個中年婦人,抹著眼淚在打電話。打電話給我的片警小李告訴我,那是張岩的母親,正在一個一個地問親朋好友,張岩有沒有在他們那裡。

「看樣子真是失蹤了,張岩的圈子很小,常聯繫的同學朋友也就三五個,早就問過了,都不知道。現在她媽在問的,都是遠空八隻腳的人。」小李說了句上海俗語,意思是關係遠得夠都夠不著。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總往我腫起的臉上瞄,讓我有點難堪,卻也沒辦法解釋。

報案人是裘老太,就是張岩家門口雜貨鋪的那位。老太太起得早,每天坐在雜貨鋪里的時間能有十二小時,誰家進進出出,都得打她門前過。她說至少有兩天沒見著張岩出門了,今天早上她擔心,去按張岩的門鈴,沒人應,就到派出所里報了警。

據裘老太說,張岩家的門鈴是聲光雙功能的,按上去除了發出正常門鈴聲,客廳里還有個紅燈會一閃一閃,專門給聾障人士用的。警察趕到以後,按門鈴還是沒人開,於是就強行進入,發現房子里並沒有人。

據鄰居說,張岩自搬來以後,除了和劉小兵渡假旅遊,從來都沒發生過兩天以上不見人的情況。再加上她剛報過劉小兵失蹤的案件,儘管報案時警方並不很重視,但現在報案人不見了,雙重情況疊加在一起,就不同了。小李先是聯繫了張岩的母親,證實張岩並沒有回父母家,而後張母趕到警局,打了一堆電話找張岩未果。我到的時候,小李告訴我,已經準備正式立案將張岩作失蹤處理。

根據裘老太的說法,她印象里上次看見張岩,約是三天前的下午,當時她提著個購物袋回家,然後就再也沒見她離開。不管張岩是主動還是被動離開,從常理上說,都會經過雜貨鋪,除非那個點裘老太臨時走開,比如上廁所,否則,張岩離開的時間應該在早八點前,或晚八點后。而且張岩所在的居民區有許多的小攤小販,日常人流不少,如果張岩不是主動離開,而是受到了誰的脅迫,很難不驚動別人。

小李這麼給我分析的時候,我心裡卻忍不住想,常理常理,但是這事情,是不是真能「從常理上說」呢?地道失蹤案籠罩著濃濃的神秘氣息,如果這次的失?和那條地道的失蹤案有關係,那麼會不會常理失效?而且在我看來,兩者之間必然是有關係的。

「也已經聯繫上了劉小兵的家裡,他父親正在趕來途中。」小李告訴我。

家裡終究是知道了,卻還搭上了一個張岩。我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卻忽然聽見嚎淘大哭聲驟然響起。

是張岩的媽媽,她終於把所有能想到的電話都打了一遍,再沒有任何僥倖,心理防線崩潰了。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上前安慰她。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有些事情還不適合告訴她,能說的也都是空洞的安慰,而這時候任何安慰都是白搭,她需要好好渲瀉一番,才能?次鎮定下來。

我拜託了小李幾句,就走出去給王隊打電話。

「這個案子你得幫我,我覺得我欠她的,她一定不能出事。這算是我的私事,你說了,私事就會幫我。」

「你放心,短時間裡夫妻倆都不見了,你不說,我們也不會不管的。我們不管,雙方的家裡人能饒得了我們?我調專人去查。」

放下電話,我長長嘆了口氣。得了王隊的保證,我卻並不覺得好過多少。張岩到底去了哪裡呢,在她身上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彷彿覺得有一個幽暗陰森的觸手,從那條地道蜿蜒而出,順著劉小兵,又卷到了張岩的身上。它還會伸到哪裡?

有本事,就沖著我來試試。我低聲說。

然而我的大部分精力,卻依然被腦太歲牽扯著。張岩那邊,又不可能不上心。時時刻刻,心裡都有這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在打架,搞得我心神疲憊。

我知道張岩失蹤我並沒有責任,可是我又覺得我是有責任的。心煩意亂之下,我甚至去撥張岩的手機,等到聽見「您撥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才想起來張岩是不可能接聽電話的。

這樣下去,也許我一件事情都辦不成,畢竟我不會分身術也沒有分心術。在又一次拜託梁應物幫忙連張岩的失蹤案一起查之後,我定下心來,把張岩和劉小兵的事情暫且拋開。

?再一次思量發生在林傑身上的一切時,我依然遍體生寒。

如果不是腦太歲的寄生會在身體上留下痕迹,如果不是他看見了這個痕迹,那麼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某部分記憶是被「植入」的。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自己做了什麼,甚至想了什麼,都完全不在記憶里。這該有多可怕。

這樣的「我」,還是真正的「我」嗎?所謂人的自我意識,就這麼容易被突破,被摧毀啊。

有那麼一瞬間,我自己都疑惑起來,會不會我也是這樣,我記憶中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我記憶中的人生,是真的嗎?有什麼證據證明嗎?也許我也被人篡改過記憶,也許我隸本就是另一個人呢?

我趕緊把這種想法驅離腦海,可不能鑽這種牛角尖,會鑽成瘋子的。

安排好報社的事情,我去租了輛皮實的普桑,打算以林傑的回憶錄為線索,重走當年他走過的路。腦太歲已經逃逸了四年,在這四年裡,它是安安份份地恢復著呢,還是已經害了許多人?

當然,在此之前,我還有些準備工作要做。這一行,可能會直接對上腦太歲,在面對這種人類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的生物之前,我得先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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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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