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5節
41
站在鏤空雕花的鐵門外,按響門鈴,費城還在琢磨著,周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把自己叫來。
今天上午,費城接到周訓的電話,他也正想打過去,問問道具的方案完成了沒有,準備得怎麼樣,有什麼困難。周訓說要不你就過來當面聊,而且,我還有事找你。之後又強調了一句,是一件對他自己無所謂,但對費城很重要的事情。
在這樣的當口,對費城很重要的事情只會有兩種,一種是和《泰爾》有關,一種是和茨威格手稿有關。
周訓頭髮亂糟糟地來開門,眼角還有眼屎,好像才睡醒一樣。費城知道,這傢伙幹活的時候從來不注意儀錶,邋遢慣了。
進了門在客廳里坐定,周訓扔給費城一疊東西,全都是他畫的《泰爾》道具設想圖。一邊讓費城看著,一邊說著他的設計思路和一些細節。
「很不錯。」費城看著這疊設計草圖,相當滿意。
「就是不知道做出來以後的效果怎麼樣。」
「我已經做了一部分,來來,我帶你去看。」周訓似乎忘記特意把費城叫來是為了什麼事,已經完全沉浸在對《泰爾》的熱情工作中了。
周訓把費城領到三樓的一間屋子,這是他專門的道具室,許多道具就是在這裡做出來的。費城從前參觀過,現在一看,比那時看到的更亂了,四處鋪滿了各種東西,多數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玩意,還有很多是單純的材料或半成品。
這裡是周訓的半個卧室,他進了這間屋子,就像魚到了水裡,特別自如,連他此刻的邋遢外形,都顯得和這間屋子極為相稱。
周訓靈巧地繞開地上的各種障礙物,指給小心跟在他後面的費城看一些東西。
「這是盾牌,我剛上了漆,準備過幾小時再做些修飾。這是亞歷山大的權杖,這是阿里斯但羅斯的占星盤,這是個銀酒樽,就是柯麗讓阿里斯但羅斯喝下藥的那個,這可是真銀的,我爹的藏品。」
「你的速度還真快呀,剛拿到劇本才多久,就整了這麼多東西出來。」
周訓嘿嘿得意地笑著。
「回頭你把要準備的道具清單列一份給我,我看看有沒有漏掉要補充的。」
「好嘞,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那……訓哥兒,你找我來到底是什麼事?」費城忍不住問。
周訓聳聳肩,「讓你來驗收一下我的成果噦,看看我有多麼努力在工作呀。」
「啊……」費城有些失望。
「走吧,給你看看其他東西。」周訓領著費城走出道具室,卻並未下樓,而是推開了三樓另一扇房門。
「帶你參觀一下我爹的藏品陳列室,他和我爺爺一樣,喜歡搞收藏,半懂不懂的,收了許多東西,我看六成都是假的。」
這間屋子比周訓的專屬道具室要乾淨整齊得多,當然,這是另一個參照系等級太低的緣故。因為藏品實在太多,擠滿了所有的陳列櫥櫃,從青銅器、玉器、瓷器、木製品到金銀製品,從祭祀用的鼎、杯、盞、茶壺到佛像,每一件藏品背後都有一段故事,這一屋子的藏品,細細品味幾天幾夜都看不完。
不過費城此時可沒有細品的心情,他走馬觀花地看著,不知道周訓是什麼意思。
「昨天夜裡在我網上瞎逛,想著去上戲那個BBS瞧瞧,正巧就看見你發的帖子。」
「真是巧了,你看看這個。」周訓說著,從他面前的櫥里取了一件東西交給費城。
人手冰涼,沉甸甸的,一塊長方型的黃銅牌子。
「梅丹佐!」費城脫口而出。
金色火焰翻卷,三十六支翅膀疊影重重,無數隻眼睛逼視,威嚴中帶著詭異。和從茨威格手稿中拓下的圖案相比,這件原品帶給人的震撼要超出一百倍,撲面而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費城確信,做出這件作品的人,有著無與倫比的藝術天分。
「梅丹佐?什麼梅丹佐,你知道這雕刻的是什麼?」周訓問。
「是的,韓裳告訴我,這是猶太教中的大天使梅丹佐。呃,你這件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是我爹的藏品唄,具體來歷我可不知道。不過你在我這裡慢慢喝茶,他四五點就該回來了,你自己問他。」
韓裳把大背包放在客廳的地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最後,把木箱捧到桌子上。
這箱子相當重。剛才放在背包里,背包帶壓得雙肩死沉死沉的。
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一位猶太教的拉比,她的外曾祖父勞德·威爾頓,會在這個小木箱里,留給她些什麼呢?關於外曾祖父的所有回憶,那些夢境的點點滴滴,在這一刻全都匯聚到了這個木箱上。
木箱沒有上鎖,只是用個銅搭扣搭著,一撥就開。
韓裳的雙手輕輕扶在箱蓋的兩邊,有一瞬間她彷彿覺得,又回到了那個夢境里,化身為威爾頓把這個箱子放進聖櫃間前的密洞。六十多年的時間在這個不新也不舊的木箱前停頓了,她有莫名的預感,當打開這個木箱,會有什麼東西從裡面噴涌而出,在她和外曾祖父之間,形成一條精神紐帶。
箱子打開了,毫不費力,無聲無息。
韓裳吸了口冷氣。
雖然她已經料想到,箱子里肯定有些財物,但真的看到那一排黃澄澄的光芒,還是嚇了一跳。
怪不得箱子重,最上面的那一面,整整齊齊排滿了金條,也就是在當年被稱為「大黃魚」的東西。
韓裳拿了一條在手裡掂了掂,大約一斤。
這樣的金條居然鋪了兩層,韓裳數了數,一共三十二條,也就是三十二斤,怪不得這麼重。
金條的下面是一個個首飾盒,裡面有翡翠戒指,鑽戒,鑲祖母綠的胸針……這些首飾的式樣現在已經不流行了,但做工精到,更重要的是,上面的寶石質地都很好。
威爾頓在一九三五年就到了上海,並不是後來那些被納粹迫害到一無所有的猶太難民,所以韓裳猜測他多少有些財富。可這個箱子里的東西價值之豐厚還是讓她吃了一驚,一個神職人員就有這麼多錢,這和猶太人的經商天分有關嗎?
眼前,光是黃金就值一二百萬人民幣。在首飾盒下面,更有兩張存摺。一張是美國花旗銀行的,三萬兩千美元;一張是美國大通銀行的,四萬五千美元。這實實在在是一筆巨款,韓裳記得,一九四四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時,三十五美金可兌換一盎司黃金,而現在一盎司黃金差不多值六百美元。這麼一算,這兩筆存摺上的美元放在今天就是一百多萬,而且還沒算上那麼多年的利息。
錢人人都喜歡,韓裳也不例外,不過她很快就收拾好驚訝喜悅的心情,把注意力集中到存摺下面的東西上。
在這個箱子里,最上面一層的金條價值不如下面的首飾,而首飾的價值又被再下面的兩張存摺比了下去。可壓箱底的東西,卻是一本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簿子。
韓裳把簿子從木箱里拿出來,卻不防一個東西從簿子里滑出,「哨」地掉在桌上。
這是一塊長方型光溜溜的青黑色金屬,像是青銅,在左下角似乎刻著什麼。更奇怪的是,她覺得這件東西,非常熟悉。
韓裳把這塊金屬拿起來,一入手她就感覺到了,另一面上有明顯的凹凸不平。
她先看了這一面左下角的刻字——「C·C」,然後,把它翻了過來。
「啊!」韓裳張大了嘴,她怎樣都不會想到,會在她外曾祖父的木箱里,看到這一件東西。
梅丹佐浮雕!
和費城傳給她看的照片一模一樣,而且,那種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感覺,更加強烈地襲來,讓她一時之間呆住了。
她的外曾祖父為什麼會有這件東西?
這塊浮雕牌是在茨威格手稿里留下痕迹的那一塊嗎?恐怕不是,但肯定有所關聯。那麼勞德·威爾頓和同是猶太人的茨威格,會有什麼關係嗎?他們差不多是同齡人呢。
韓裳覺得,自從碰上費城,開始接觸到茨威格手稿的詛咒事件之後,她的生活就被影響了。費城就像一個觸媒,在她身上引發了一連串的反應。而今,韓裳駭然發現,在自己身上發生的神秘事件,竟然和費城碰到的難以解釋的詛咒事件,隱約有著某些聯繫。
青銅的質地泛著幽光,讓梅丹佐看起來森然可怖,那些或開或合的眼睛里,有著讓人心悸的神秘。韓裳又翻過來,看著背後的「C·C」,這應該是創作者名字的縮寫吧。
韓裳把青銅浮雕放在一邊,拿起了薄薄的本子。這件浮雕原本是夾在本子里的,或許,威爾頓會在這本本子里,揭開她的疑惑。
翻開第一頁,韓裳愣了。
這一頁上寫滿了字,但她一個都不認識。
這是希伯來文。
「這是一個商標。」周澤人把玩著手裡的梅丹佐浮雕說。
「商標?」這個答案不但讓費城吃驚,連周訓都對他父親的話很意外。
「是的,說穿了它就是一個商標,所以說猶太人會做生意呢,居然能想出這麼一招。」向別人細述藏品的來歷,是讓周澤人最感愜意的事情,他吹散杯中毛峰升起的白霧,飲了一小口潤潤喉,娓娓道來。
「一九三七年之後,因為納粹迫害,大量猶太難民涌人上海,可是在那之前,上海已經有一些猶太人在經商。這商標,就是其中一個猶太人創建的。這個猶太人叫肖特曼,是德國人。一九三四年一月三十日,當時已經執政一年的希特勒頒布了《帝國重建法》,雖然離對猶太人的迫害還有段時間,但肖特曼敏銳地覺察到了危險的降臨,和他父母兄長一起,舉家搬到了上海,這片被稱為『冒險家樂園』的土地。
「肖特曼的哥哥是名收藏家,有許多的收藏品。不幸的是,他在來上海的路上患了病,幾乎剛到上海就死了,他的所有收藏品,就歸肖特曼所有。肖特曼對這些大概沒太大的興趣,他在上海開了個泰豐拍賣行,從哥哥的收藏品里挑了一部分,作為拍賣行新開張的拍品,吸引大上海各路有錢人,第一時間就打響了名氣。泰豐拍賣行的一炮走紅,不單因為拍品不凡,還因為肖特曼搞的一個噱頭。就是這個了。」
周澤人說到這裡,舉起梅丹佐浮雕晃了晃。
「每一件拍賣出去的東西,泰豐拍賣行都會附贈一件梅丹佐銅牌,這就相當於泰豐拍賣行拍出物品的品質保證。你們看。」周澤人把浮雕牌翻過來,將左下角刻著的兩個小字母指給費城和周訓看。
「TF,就是泰豐的縮寫。這件東西本身就很漂亮,是肖特曼把他哥哥的一件藏品當模子做出來的,拍一送一,誰都樂意。這個噱頭很成功,再加上肖特曼定了條規矩,憑這塊銅牌,拍下商品的人可以在兩年內把拍品原價退回,泰豐只收點手續費。實際上,在泰豐拍下商品的人大多是有身份的,怎麼會去退。憑這個不用付出多少代價的承諾,和附贈的精美銅牌,泰豐一炮而紅,泰豐和梅丹佐銅牌都成了響噹噹的牌子。不過,肖特曼嗜賭,最後把家產都輸光了,這個拍賣行只風光了四五年就轉給別家,慢慢沒落。在這幾年裡,有數百上千件商品拍賣出去,也就有同等數量的銅牌流出,說起來並不算珍貴。我看這東西很漂亮,就收了一個。其實最想收藏的還是這塊銅牌的原型,也就是肖特曼哥哥的藏品,那才是真正的藝術珍品,只是不知現在流落到哪兒去了。」
原來,在茨威格手稿里夾著的,只是一個商標。這就說明,手稿曾經是泰豐拍賣行的一件拍品。如果手稿是肖特曼哥哥的藏品之一,那麼,手稿是怎麼從歐洲傳到亞洲的謎團就解開了。
費城沒想到,就在他剛以為追查手稿是怎麼到叔叔手裡的已經斷了線索的時候,又獲得了另一條線索。或者說,這是線索的另一頭,他可以回過頭來從六七十年前的泰豐拍賣行,查找這份手稿之後流落輾轉的經歷,也可以向前追溯,肖特曼哥哥是怎麼從茨威格那兒得到了這份手稿。
42
費城在周家一直留到了晚飯後,周訓和他父親的熱情使他難以拒絕。當年泰豐拍賣行在拍出手稿的時候,肯定會有對拍品的詳細說明。而這件手稿最後被誰拍得,拍賣行也必然要寫進交易記錄存檔。但查找一家現在已不復存在的六七十年前的拍賣行所留存下來的文獻資料,要不是周澤人熱心幫忙,費城還真不知從何人手。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周澤人打了幾十通電話。常常一個朋友問上去不知道,又推薦其他人,最後,終於有了著落。
泰豐拍賣行在一九三九年盤給了一個叫李鴻德的山西人,拍賣行的名字沒變,但為了節省成本,已經不再附送梅丹佐銅牌,當然也沒有憑牌兩年內退貨的承諾了。到一九四五年,經營不善的泰豐拍賣行被魯意斯摩拍賣公司吞併,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后,拍賣業受到極大限制。一九五二年魯意斯摩拍賣公司老闆蘇鴻生自殺,整個公司停業整頓,併入了上海市古玩市場。一九五八年,上海市古玩市場改成了公私合營,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一度停業,到一九七〇年十一月,房屋、設備、庫存商品全部併入上海市工藝品進出口公司,一九七八年十月才恢復對外營業,改名為上海文物商店。
從數十年間這一連串的變遷,就知道周澤人要打聽清楚這些需要花多大的精力。最後他問到了一位年過八旬的上海市古玩市場老職工,據他回憶,從魯意斯摩拍賣行轉過來的存檔資料,在「文革」期間毀去過一些,剩下的,捐給了上海檔案館,作為中國早期拍賣史的文獻資料。至於屬於泰豐拍賣行的保存下了多少,他也說不清楚。
留給費城的,就是自己去上海檔案館查資料了。這兩天,對茨威格詛咒的追查接連有新的進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樣下去,很快就能查清楚真相吧,或許可以趕在正式進場地開始聯排之前呢。想到這裡,費城覺得心裡踏實了些。
在周訓家裡,費城就定好了,第二天中午所有劇組成員一起吃頓飯,彼此見面熟悉一下,商定正式排練的時間。他一個個人通知過來,只是夏綺文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他向周訓告辭,打算回到家裡晚些再打打看。
費城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車在繁華的大街上穿行,窗外的夜景很漂亮,只是他滿腹心事,無心欣賞。
計程車拐進一條僻靜小路。司機是個老上海,開了十幾年的計程車,對市裡大大小小的道路比掌心的細紋還要清楚。哪怕是再繁華的中心區,在主幹道之外也會有許多為老司機準備著的小道,不但近,而且車少不容易堵。
可是這一回司機失算了,他不好意思地向費城道歉:「真是的,平時這條路不堵的,而且這種時候,哎呀,前面肯定是出事了。對不起啊,等會兒到了地方,我給你車費扣掉一些。」
這是市中心的一條單行道,雖然在黃金地段,可平素車流量一直不多,屬於鬧中取靜的絕佳地方,可是現在卻排了長長的車陣。被擠在這裡,都沒辦法掉頭,只有認命地隨著長龍一點點往前挪。
又往前開了一點,費城聽見了特殊的警報聲,他搖下車窗,聲音更清楚了。
「這是救火車還是救護車?」他問司機。
「救火車,看來哪裡著火了,這附近可都是高檔住宅區啊。」
費城把頭伸出車窗,夜色里看不出是前方哪裡出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一個十字路口,有幾個交警正在指揮交通。右邊的路口封了,那本來也是條單行道,於是所有車輛只能筆直開。同時相交於這條路上的車由於前路被封也不斷地匯進來,一條路擠進了兩條路的車,難怪堵。
費城直著脖子往禁止通行的那個路段看,救火車的聲音已經停了,看不見車停在哪裡,應該是開進了某個小區。此外,他還看見好幾輛警車停在路邊,警燈一閃一閃。
「怎麼還有警察,出什麼事了。」司機嘟囔著,「喲,還有拿著步話機的,好像是大陣仗呢。」
隨著交警的手勢,計程車再次開動,駛過路口。前面的路況明顯改善了,看來只是堵這一段。
費城扭回頭,看著那段被封的路,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
「就在這裡停一下。」開出去兩三百米,費城突然對司機說。
計程車靠邊停下,費城付了車費,推開門下車,朝剛開過的路口急步走去。
現在是晚上九點十五分,這條原本就行人不多的小路上,並沒有因為火災而聚攏許多圍觀者。
兩個年輕的警察從前面的小區里轉出來,似乎還是實習的學警,和費城擦身而過。他們急促地交談著,語氣間似乎有些碰到大案子的興奮。
「來得晚啦,沒看到屍體,已經運走了。」
「死人有什麼好看的。」
「那可不能這麼講……」
費城心裡又緊了緊,果然不是單純的火災。
前方小區的門口,停了一溜的警車,至少有七八輛。一輛消防車從小區里開出來,緊接著又是一輛,看來火已經被撲滅了。
費城拿出手機,在通訊錄里查到那個名字,對了一下地址,沒錯,就是這個小區。他躊躇著是否要撥過去,最後還是把手機塞回口袋,往小區里走去。
沒走多遠,一個保安臉色凝重地走來,費城叫住他問:「請問三號樓往哪邊走?」
保安打量了他一番,用手往前方指,「就是前面車庫出口旁邊這幢。」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三號樓下停了好幾輛警車,
還有一輛消防車。看來出事的就是這一幢。
費城心裡的陰雲濃得快要讓他窒息,這樣的情景,讓他彷彿回到了十五天前的那個下午,他叔叔的樓下也是這樣停滿了警車。
「你去三號幾樓?」保安在後面問。
「八樓。」
「八樓出事啦。」保安壓低聲音說。
費城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向三號樓走去。
七八九三層樓的燈都暗著,抬頭望上去,黑乎乎看不清楚。大樓入口處有兩個警察守著,但卻沒幾個居民圍在這裡,反倒是在十幾米外大樓的另一側圍了許多人。
費城走人人群,裡面是綠化帶,警察攔了很大的一塊出來,人人都伸著頭往樹叢里的草地上看。
草叢間的太陽能地燈把綠樹黑土照成一片慘白,那兒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哦不,費城定神細看,很快發現了異樣。在中央的一小片地方,草地微微下陷.還有些折斷的樹枝,就在這兒的青草間,散著幾處淡紅色。這紅色已經被剛才救火噴的水稀釋過,很淺,卻觸目驚心。
「費城?」一個極度嘶啞的聲音說。
費城扭頭一看,是西區公安局刑偵支隊的隊長馮宇。出了大案子,他這個隊長當然要在第一時間趕到的,就和上次費克群一樣。
「馮隊長。」費城低聲和他打了個招呼。
「你怎麼會來這裡?」馮宇的感冒很嚴重,他抽著鼻子,聲音就像是從千瘡百孔的嗓子眼裡硬擠出來的一樣,颳得人心裡難受。
「我……來找一位朋友。」
「朋友?住這幢樓?幾樓幾室?」
「八〇一室,夏綺文,她要出演我導的一出話劇。」
馮宇往那片陷下去的草地瞥了一眼,說:「你需要找一位新的女主角了,夏綺文在一小時前跳樓身亡。」
儘管心裡早有不妙的預感,但馮宇的話還是讓費城一下子懵了,一股冰寒從腳底心躥起,狠狠咬在心頭。
馮宇大聲咳嗽起來,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著嘴角。現在用手絹的男人很少。他還在擦著嘴,不防自己又打起噴嚏,手裡一抖,手絹被嘴裡噴出的猛烈氣流吹走,正蓋在獃獃發愣的費城臉上。
費城連忙把濕漉漉的手絹取下來,馮宇有些尷尬地接過手絹,啞著聲音向他道歉。
費城搖了搖頭示意沒什麼,取出紙巾在臉上簡單擦了擦。夏綺文的死像座大山壓在他心上,他已經再沒有心情去計較其他的事情。
「她……就這麼從八樓跳下來了?」費城也不知是在問馮宇,還是自言自語。
「不,她是從十三樓跳下來的。」
「十三樓?」費城抬頭仰望,這幢樓一共才十二層呀。
「她是從最頂上的天台花園往下跳的。」
「天哪。」費城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她是自殺嗎?這不可能吧,她答應了出演我戲里的角色呢。」
「噢,這樣?」馮宇拍了拍費城的手,「找個地方,向你了解一下情況。」
阿古離人群遠遠地站著,一動不動。和往常一樣,他總是選擇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呆著,彷彿與黑暗、陰影合為了一體。
許多警察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們在尋找著各種線索,阿古看著他們,覺得有些好笑。
他們能查出什麼?阿古可以保證,他們什麼都查不出來。
明天早上,他就要搬出這個小區了,今夜,他來看最後一場戲。
費城失魂落魄地從小區人口走進來的時候,就被阿古看見了。阿古看著費城慢慢走近,眼睛眯了起來。這是他思考的標誌,思考,然後做決定。
阿古動了,他從身旁的一幢樓背後繞了一圈,然後就看見了費城的背影。他慢慢跟在費城的身後,輕輕地,悄然無聲,一步步,像只蒼白的黑貓。費城疲倦得微微佝僂的背就在前方,越來越近。他看著這個背影從三號樓的大門口移向旁邊的人群,擠進去,那裡面就是夏綺文曾經橫屍的那片草地。
阿古在人群外停下,呆了兩分鐘,然後也撥開人群,走了進去。
可是他只邁出兩步就停下了。
他看見費城正在和人說話,然後就是手絹飛蓋到他臉上的那一幕。這一幕很好笑,可是阿古卻笑不出來,因為他看到一個噴嚏打飛手絹的那個人穿著警服。
阿古盯著那個人的臉看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那人好像朝他瞥了一眼,連忙低下頭去,慢慢地,慢慢地,從人群里退了出來。
費城把關於《泰爾》的一切全都告訴了馮宇,包括關於茨威格劇本的可怕傳說,神秘的手稿詛咒,自己對於叔叔死亡的懷疑,夏綺文半夜裡的怪異遭遇和她惶恐不安的心態,一切的一切。
馮宇一邊聽,一邊記,很用心。但是費城知道,這名公安是不會相信什麼詛咒的。可是他沒法不說,心裡巨大的恐懼,驅使著他把所有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
「大概八點零五分的時候,夏綺文從天台上跳了下來。」在費城配合地回答了所有問題之後,馮宇開始簡單向他說了點夏綺文的死亡經過,「這兒的天台都有綠化,做成花園的樣子,不過平時並沒多少居民會上去。」
「是自殺?」費城急著問。
「八成是吧,至少當時天台上只有她一個人。附近高層有居民看到她一個人在天台上轉了很久,還在打電話。她跳下來之前,有人聽見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尖笑和大叫。」
「可消防車是怎麼回事?」
「她死後小區的保安很快就報了警,第一批警察趕到這裡二三分鐘后她家裡就突然起火。火勢非常猛,短時間內就把所有能燒的都燒乾凈了。滅火后初步勘查了火場……」說到這裡馮宇猶豫了一下,之前所說的內容並不是什麼秘密,再說下去,就涉及具體的案情調查了。
「怎麼樣?」費城追問。
「可能是夏綺文自己乾的吧。」馮宇簡單地回答。
實際上,勘查的初步結果表明,起火的原因是蠟燭。一堆衣服似乎在客廳里擺成了特殊的圖案,最上面點了支蠟燭。二十分鐘到半小時之後,蠟燭燒到了衣服。同時房間里門窗緊閉,煤氣卻開到了最大,衣服燒起來的時候,房間里的煤氣濃度已經相當高,雖然沒有引發爆炸,但火勢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變得非常旺盛。
蠟燭點燃的時間,差不多就是夏綺文跑上天台的時間,所以這把火極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她怎麼可能自己干出這樣的事情!」費城叫起來。
馮宇咳嗽了兩聲,說:「這就是我們正要調查的。」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法醫打來的。
「你好何夕,這麼快就有結果了?」馮宇有些訝異地問。
「最初步的血液化驗就發現了點東西,死者體內殘留有一定濃度的巴比妥,說明她剛服用過此類藥品。我據此調閱了死者的醫療檔案,發現……」
結束了通話,馮宇問費城:「你知道夏綺文的精神問題嗎?」
「精神問題?她有精神問題嗎?」費城一臉的茫然。
「相當嚴重的抑鬱症,以及中度的精神焦慮。」
「不知道,可是她看起來挺好的呀。你不會想說,她是因為抑鬱症才跳樓自殺的吧。她從來沒有在人前明顯表露過,應該不太嚴重才對。」
「我沒這麼說,有許多需要調查的東西,比如她最後的那通電話。」
最後的那通電話?不知怎麼的,費城想起了至今沒有搞清楚的費克群最後的電話。這其中不會有關係吧。
在離開慘劇現場之前,費城問了馮宇最後一個問題。
「馮隊長,火撲滅后,你進去過火場吧?」
「當然。」
「夏綺文客廳里有一幅油畫被燒掉了嗎?要是沒有,你還記得油畫上人物的面部表情是什麼樣的嗎?」
「油畫?連畫框都燒沒了。」
費城嘆了口氣,告辭轉身離開。
「費城。馮宇又叫住他。
「還有什麼事嗎,馮隊長。」
馮宇咳嗽著,對他抱歉地笑笑,「我這感冒,現在是最會傳人的時候,剛才不好意思啊,你還是回去吃顆葯預防一下。」
回到家裡,費城縮在被子里,渾身冰冷,時不時一陣輕微的顫慄掠過全身。到底是被馮宇的感冒閃電般傳染了,還是心裡無邊的恐慌所致?或者二者都有吧。
竟然又死了一個人!
在叔叔費克群之後,為了這齣戲,又一個人喪生。
費城曾經以為,哪怕手稿的詛咒是真,一齣戲也只會在首演時死一個人,所以雖然心裡怕得很,也時常用這個理由來勸服自己,堅持把《泰爾》搞下去。
可是現在死了第二個人。
既然有了第二個,那麼就意味著,可能還會有第三個。
費城覺得自己現在已經被逼到牆腳,退無可退。他恨不得拿一柄鐵鎚在牆上砸出一個洞逃走,再也不要面對。
黑貓趴在床腳,看著主人在床上縮成一團,低聲嗚咽。
費城從床頭柜上抓過手機,在被窩裡撥通了韓裳的電話。
「夏綺文死了。」他劈頭蓋臉地說。
「什麼?」韓裳在電話里驚叫起來。
「夏綺文死了,」費城的聲音低沉,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耗盡了,「八點多的時候,她從住的那幢樓的樓頂跳下來,死了。」
「自殺?」
「或許吧,不管怎樣,她是死了。韓裳,這個詛咒現在又讓第二個人死了,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辦……」
兩個人都沉默了,可以在電話中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那麼,現在你沒有女主角了。」良久,韓裳說。
「是的。」
「我想試試。」
「什麼?」費城一時沒聽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試試演《泰爾》的女主角,別忘了我也是學表演的,專業成績還不錯。」
「你想接夏綺文的角色?天,你不怕被詛咒嗎?」費城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怕。但我還是想試一試。要是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不能總是站在一邊看。」手裡的梅丹佐青銅浮雕牌已經被握得溫熱,如果把這當成護身符的話,外曾祖父會護佑自己吧,韓裳想。
43
《泰爾》劇組成員的第一次碰頭會還算成功。大多數人並不和夏綺文熟識,對她的死最多不過唏噓一番,然後成為一項談資。費城昨晚狀態很差,一度擔心會不會早上起來發燒,結果還好,只是鼻子有點塞,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勉強打起精神,把接替夏綺文出演柯麗一角的韓裳介紹給大家,其實大都是一所學校出來的,相當一部分人本來就和韓裳認識。
飯間上廁所的時候,周訓拍拍費城的肩膀。
「沒事吧。」他說。知道茨威格詛咒的周訓,在昨天深夜從網上看到夏綺文的死訊時,也嚇得不輕。飯桌上這些人里,除了韓裳,就只有他能體會到費城此時的心情。
「沒事的。」費城這樣說著,卻忍不住嘆了口氣。連韓裳都主動頂上了女主角的位置,他又怎麼可以退?有許多時候,人的行動並不取決於自己的意願,有太多的因素裹挾著你,讓你無法選擇前進的方向,也停不下腳步。
碰頭會結束后,費城邀請韓裳一同前往上海檔案館,也把昨天在周訓家裡的收穫都說給她聽。
「泰豐拍賣行商標性質的贈品?是個什麼樣子的浮雕牌,青銅做的嗎?」
「好像是黃銅的。"周澤人把這塊銅牌借給了費城,這時他取出遞給韓裳。
韓裳細細端詳著,如果忽略材質,這塊銅牌幾乎和她從外曾祖父藏寶木箱里得到的那塊一模一樣。只是相對來說,這塊泛著金黃色光澤的銅牌更具觀賞性,而青銅質地的青黑色銅牌,顯得厚重而神秘。
她把銅牌翻過來,看到了背面刻著的「TF」。
「你還真是細心,我第一次看的時候,都沒注意到背面有這兩個小字母呢。」
韓裳笑了笑,把銅牌還給費城,什麼都沒有說。
泰豐拍賣行的梅丹佐銅牌,是肖特曼根據他哥哥的一件藏品澆鑄複製的,現在藏在包里的青銅梅丹佐,會不會就是那件藏品呢?韓裳打算自己理出些頭緒,證明威爾頓真的和茨威格詛咒有關係,才告訴費城她的冒險經歷和收穫。至少,要等到她明白外曾祖父用希伯來文在那本壓箱底的簿子里都寫了些什麼之後。
此刻兩個人前往的,是上海檔案館位於外灘的新館。根據上海檔案館的規定,任何中國公民都可以憑身份證查閱檔案館里的開放資料,可是他們要查的東西,顯然不在開放資料之列。
要是走正規的途徑,調閱未開放的檔案資料,需要憑街道開具的介紹信,提前十天提出申請,然後靜候准許與否的答覆。所幸他們要查的不屬機密,周澤人幫忙幫到底,給在檔案館工作的朋友打了個招呼,免去了十天等候的程序。
外灘的檔案新館每天都有調卷的班車往來於庫房和新館之間。費城和韓裳來到檔案館的時候,班車已經把他們要查閱的資料——魯意斯摩拍賣公司在一九三〇至一九四〇年間的所有拍賣紀錄運達了新館。
兩個人坐在檔案查閱室里的一張長桌前,二十三卷裝訂得整整齊齊的卷宗在面前疊成了兩座小山。
這架勢讓他們以為要埋頭苦查很久,好在很快就發現,屬於原泰豐拍賣行的已經單獨列出,只有兩卷,而且是用繁體漢字工整書寫的。
費城和韓裳各看一卷,半小時后,兩個人面面相覷,什麼都沒有發現。
「這兒的資料並不全,會不會是在『文革』中被毀了?要不我們再重新看一遍。」費城說。
「我們交換看吧,也可能是看漏了。還有……梅丹佐銅牌雖然曾經夾在《泰爾》手稿里,但手稿並不一定就是配著銅牌的那個拍賣品呀。」
「唔……」費城應了一聲,和韓裳換了卷宗,仔細看起來。
「咦,這不就是嗎?」才過了兩三分鐘,費城就叫了起來。
「啊,我竟然看漏了?」韓裳有些不可置信地湊過頭來,一層薄薄的暗香飄上費城的鼻尖。
費城指著的,是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泰豐拍賣行成立后第一次拍賣拍品清單中的一行。
薩伐格手稿。
「薩伐格就是茨威格嗎?」韓裳明白了自己剛才為什麼會忽略過去,泰豐拍賣行的拍品里,有許多的名人手稿,所以這個「薩伐格」沒引起她的注意。
「我在準備《泰爾》劇本和研究那個詛咒的時候,查了很多茨威格的資料。茨威格是Zweig的音譯,還有譯成褚威格的。一九三五年復旦的孫寒冰第一次把茨威格《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譯成中文時,就把作者翻成『薩伐格』。」
這份拍品清單的格式,左面是拍品的名稱,右面是成交與否,成交價和買主姓名。
而這份「薩伐格手稿」,在泰豐拍賣行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的第一次拍賣會上,被一位名叫周仲玉的人以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價格拍得。
在當時,七塊大洋就足以支付一位全職保姆一個月的工錢,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價錢買一份手稿,可謂價值不菲了。
通常在清單之後,會附以詳細的拍品介紹,競拍成功者付款記錄等。遺憾的是,兩個人沒有找到關於「薩伐格手稿」的進一步記錄。
「周仲玉,這個名字……」韓裳擰起眉毛使勁在腦海中同憶著。
「你也覺鍀這個名字有點熟嗎,我也是啊。周仲玉……聽名字像是女的,以肖特曼的精明,獲他邀請參加第一次拍賣會的,多半是在舊上海社交界比較活躍的人士,又願意花這樣的價錢,去買一位在當時中國尚不十分出名的作家的手稿,會是哪位名媛呢?」費城分析來分析去,就是想不起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到底是誰。
直到他們出了檔案館,就近找了家網吧上網一搜,才恍然大悟。
周仲玉是一位相當有名氣的老藝術家,演了許多的話劇和電影,現在還在世,已經有九十歲高齡了。之所以兩個戲劇學院畢業的人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只因為周仲玉是本名,而之後廣為人們所熟悉的,則是另一個藝名。
周仲玉的家境非常好,父親是做絲綢起家的大亨,舊上海著名的聯華影業公司大股東之一。那時聯華影業公司旗下有阮玲玉等一批最頂尖的電影明星,算得上是舊中國電影業的龍頭老大。而身為聯華影業大股東的女兒,周仲玉和那些電影明星玩在一起,從學生時代就進入了上層社會的社交圈。被肖特曼請去參加首次拍賣會,一點都不奇怪。
周仲玉在幾十年前,曾經當過一段時間上海戲劇學院的老師,嚴行健就是她的學生。費城立刻給嚴行健去了電話,請他牽線搭橋,和周仲玉聯繫。
44
傍晚五點三十分,費城等候在上海華東醫院的門口。很快,他看見了韓裳匆匆的身影,忙向她招手。
才分手沒幾小時,他們又見面了。
他們將要共同拜訪的人——周仲玉,此刻正在華東醫院的一間單人病房裡等著他們。
很快,嚴行健回復費城,周仲玉正住在華東醫院,老人年紀大了,每年的秋冬季都在醫院裡療養度過,前段時間身體不太好,這幾天剛好一些,有了點精神,願意見他們,但時間不能太長。
醫院裡通常四點多就吃晚飯了,現在正是晚飯後,老人精神最好的一段時間。
韓裳手裡提了一籃水果,女人在這方面總是比男人想得周到。
病房裡有茶几,有沙發,還有電視機。周仲玉並沒有躺在病床上,而是穿得整整齊齊坐在沙發上。她已經好些年沒有在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比費城印象中的她,要蒼老許多。
病房裡還有周仲玉的兒子,年紀比嚴行健更大幾歲,和他母親一樣,都已經滿頭華髮,為兩人開門的就是他。
「周老師好,徐老師好,不好意思打擾了。」費城和韓裳知道周仲玉死去的丈夫姓徐,一進門就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看見費城和韓裳進來,周仲玉沖他們點頭笑笑,想要站起來。
「哎呀,您坐著就好,坐著就好。」韓裳連忙快步上去扶住老人。
「嗬,還買什麼東西呀。那正好,削幾個蘋果,大家現在吃。」周仲玉轉過頭對她兒子說。
「哎,不用不用。」費城連忙推辭。
徐老師笑笑,從水果籃里取了兩個大蘋果,去房間另一邊的水槽清洗。
「我媽年紀大了,耳朵有點背,你們湊近點說話,聲音呢大一些。」徐老師一邊洗蘋果,一邊對費城和韓裳說。
兩個人依言坐到周仲玉的身邊。
「打擾您啦,您最近身體還好吧。」費城說。
周仲玉笑了,她的心情不錯,「什麼打擾,人老了就想有人說說話,你們來陪我說話,開心。你們是小嚴的學生吧,一轉眼,他都要退休了。我耳朵不好,他的電話也沒聽得太清楚,你們是要找我問些什麼呢?」
「周老師,和您聊些從前的事情。」韓裳笑著說。
「從前?呵呵,好呀。人老了總是想起從前的事情,懷舊呀,很快我這把老骨頭也要和從前那些事兒一快過去啦。」周仲玉的語氣很豁達。到了她這樣的年紀,生死早已經看開了,只有往事故舊,還在心頭縈繞。
「泰豐拍賣行,您記得嗎?」
「泰豐拍賣行?」周仲玉露出回憶的神情。
「解放前的一家拍賣行,老闆是個叫肖特曼的猶太人,您應該參加過他們的拍賣會,還拍了東西呢。」費城提醒她。.
「哦,是的,泰豐拍賣行,我記起來了。你們怎麼會想起問這家拍賣行的,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這家拍賣行,在當時也不算最大的幾家呀。」
「是這樣,我手上有一個劇本,茨威格的手稿劇本,叫《泰爾》,您還有印象吧?」
「呵呵。」周仲玉笑了起來。
「我想把《泰爾》搬上話劇舞台,劇本的中文改編已經完成了。我從上海檔案館查到,這個劇本的手稿最早是由您從泰豐拍賣行拍到的。"
這時徐老師已經把兩個蘋果削了皮,切成小塊放在盤子里,端過來放上茶几。每小塊蘋果上,還細心地插上了牙籤。
「來,吃蘋果。」他招呼著,「不夠我再削。」
「謝謝。」費城取了一塊放進嘴裡,蘋果又脆又甜,很好吃。韓裳也吃了一塊。
周仲玉微笑著看著他們,說:「你們工作做得這麼細緻呀,居然連這個劇本手稿,最早是由我從泰豐拍賣行拍到的都查到了。現在的年輕人,做事情能靜下心,做這麼細緻準備工作的,可太少了。」
費城和韓裳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露出無奈的笑容。他們可不是為了《泰爾》的準備工作,才追查手稿來歷的。
「這份茨威格的劇本手稿,是你們從夏綺文那兒得來的吧?」周仲玉問他們。
「夏綺文?」費城驚訝地看著周仲玉,「不是啊,是從我叔叔費克群那兒。我叔叔去世后,我整理他遺物時發現的。」
「原來你是費克群的侄子呀。」周仲玉看著費城,點點頭。她是文藝界的老前輩,對費克群夏綺文這些小字輩的,都比較熟悉。
「他是個好演員,可惜呀。」聽周仲玉的口氣,她顯然還不知道夏綺文去世的消息。
「您剛才為什麼會說,這份手稿是從夏綺文那兒來的呢?」費城問。
「這裡頭還有個故事。自打我從泰豐拍賣行拍到兩份茨威格手稿之後,這兩份手稿就一直是分開保存的。」
兩份茨威格手稿?費城和韓裳驚訝得而面相覷,原來周仲玉以一千五百五十塊大洋拍得的「薩伐格手稿」是兩份!他們忍住了沒有立刻插話提問,等周仲玉把這段話說完。
「我呢,對其中的一份手稿比較重視,一直放在身邊,搬到哪裡都記得帶著。另一份,就是你翻作《泰爾》的,年代久了,到後來我都不記得放在哪裡了。大概半年以前,我在虹口的老房子要拆了,幾個第四代的小傢伙去那兒理東西,他們可不管,扔的扔賣的賣,結果給他們當舊廢紙賣掉的,就有這份手稿。他們三錢不值兩錢地賣了,有眼力的人可多著吶,多倫路古玩市場那些收古舊的,沒事就往老房子附近的廢品回收站跑,不但這份手稿,連著我的一堆書信,全都被一個古玩商包下來擺到店裡了。」說到這裡,周仲玉搖頭苦笑。
恐怕對她來說,一份並不太重視的茨威格手稿遺失並沒什麼,可有許多通信內容,才是她不願被人知道的。當年她風華出眾,放到今天,那就是個緋聞不斷的主。
「幸好,九月份的時候,夏綺文來看我,帶了個好大的包。我還在想那裡面都是些什麼,結果全是我被賣掉的信。她說,有一次逛古玩市場,看到就買下來了,拿來送還給我。但是茨威格的手稿,被她送給一位朋友了,請我原諒。我說太謝謝了,能把這些信拿回來,可算幫了我的大忙。所以啊,你開始提到這份手稿,我就以為是夏綺文送給你的,原來她是送給費克群了。」
費城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裡翻天覆地地搗騰著。全亂了,這份手稿,竟然會是夏綺文送給叔叔的!
「周老師,您剛才是說,當年從泰豐拍賣行,您並不僅僅只拍到了這一份手稿,還有另一份?」韓裳問。
「對,一共是兩份手稿,兩部戲。這兩部全都是沒有在德國舞台上演過的,茨威格不知為了什麼,沒有把這兩部劇給那些德國劇院,要知道當時他寫的劇還是很紅的,許多劇院搶著要哪。最初得到這兩份手稿的,是茨威格的大學同學,也就是泰豐拍賣行老闆的哥哥。我拍下來的還有他附在劇本手稿里的簡短回憶,大概描述了他是怎麼得到劇本的。年代隔得太久,我現在記不清他到底寫了些什麼,好像也沒交待清楚茨威格到底出於什麼原因不公布這兩部劇。」
「這份回憶還在嗎,能給我們看看嗎?」
「在在,而且早就都翻譯好了的。回頭我讓人找出來,給你們送過去。」
「不用,我自己來拿就行。」
「沒關係,現在不是有那什麼……」老太太忽然卡住了,看看她的兒子,徐老師也不知道他的老母親想說的是什麼。
「快遞?」韓裳試探著問。
「對,就是快遞。」周仲玉笑著點頭,「這方便。」
「周老師,等我把《泰爾》的戲排完了,就把原稿給您送回來,算是物歸原主了。」費城說。
周仲玉連連搖手,「不用不用,夏綺文是花錢買去了再送給你叔叔的,這東西已經不是我的了。我這個快死的老太太,留著它有什麼用,你把這齣戲排出來,很好。到時候我要是走得動,就來看;走不動你把錄像帶寄給我,就很高興啦。」
說到這裡,周仲玉感慨地嘆了口氣,「茨威格的戲很不錯的,這一齣戲呀,等了這麼多年才排出來。」
韓裳玩味著周仲玉話中的含義,問:「周老師,一直保存在您這裡的另一份手稿,上面的戲您排過嗎?」
「當然。」周仲玉毫不猶豫地肯定答覆道,「我就是靠這齣戲才真正進了這個圈子啊。當年拍下兩個劇本的時候,我剛進復旦大學念新聞,一年級,加入了復旦劇社,活躍得很,就想著演一出大戲。得了這兩個本子非常高興,這不是現成的嗎,翻譯一下就成,算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了。兩個本子比較下來,倒不是《泰爾》不好。可是它排場大,要準備的道具服裝多,而另一部劇《盛裝的女人們》就好辦得多了。當時《盛裝的女人們》排出來,相當轟動,而且被大導演蔡楚生看中,覺得我有潛力,就開始栽培我,之後演話劇演電影,算是一帆風順的了。」
她滿是皺紋的瞼上露出緬懷的神色,蒼老的皮膚上泛起紅暈,彷彿回想起自己少女時代的風光,讓她整個人都年輕了幾十歲似的。
「演這齣戲,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轉折點,所以連著《盛裝的女人們》的劇本,我都很重視,妥善保存著,這也是為什麼,一同拍來的兩個本子,我會區別對待的原因。」
「原來您演過另一齣劇啊。」費城喃喃地說。周仲玉今年已經九十高壽了,茨威格劇本上的詛咒怎麼會沒在她身上發揮作用呢?
「您那時……是主演吧?」韓裳問。
「是呀。照理說,復旦劇社排這齣戲,我這個剛加入的還輪不到主演,可誰讓劇本是我買下來的呢。」周仲玉笑了,笑容中有些得意。
「哪一年首演的?」
「三五年。一九三五年三月份。先在復旦演,然後上各個學校里演,最後演進了外面的劇院里。呵呵。」
「您……這齣戲在排練和首演的時候,有些什麼……讓您印象比較深的事嗎?」韓裳注意著措辭,猶豫地問。
「讓我印象深的事情?」周仲玉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你指什麼樣的事呢?」
「是……」韓裳一時間有點支支吾吾,難道說直接問老人,有沒有人在首演前後死去?
「你們問的問題,怎麼和夏綺文那麼像呢?」
「啊?」費城和韓裳都愣了,「夏綺文也這麼問嗎,就是兩個月前來看您的時候?」
「是啊,她也問我,首演的時候,排練的時候,有沒有出過事情。能出什麼事呀,我實在不太明白你們的意思。」
「那麼,就是沒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
「沒有。正常的排練,正常的演出。如果說有什麼特別的,就是觀眾的反響比我想象中要熱烈得多。」周仲玉半開玩笑地說。
「這出《盛裝的女人們》主演除了您,還有誰呢?」
「這是一群女人的戲,基本上重心都集中在一個主演的身上,就是我了。」
費城和韓裳一時間也不知再問什麼好,看起來,茨威格的詛咒在周仲玉身上,真的失效了。
「你們誰寫個地址給我吧,回頭我讓快遞把東西送過來。」徐老師說。
「好。」費城給他寫了地址,同時知道,他是在暗示時間差不多了,再說下去,老太太該累了。
寫完地址,兩個人向周仲玉告辭。
「好呀,就不留你們了,謝謝你們來陪我說會兒話。碰到小夏,代我問她好,上次的事情,真是謝謝她了。」
「呃……好的。」費城含糊地應了,關於夏綺文的死訊,還是別告訴老太太了。
45
「這事情,這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夏綺文她……」還沒走出華東醫院的門口,費城就忍不住內心的困惑。雖然他知道,身邊的韓裳和他一樣滿頭霧水。
「夏綺文從來沒和你提起過,這份手稿是她送給你叔叔的嗎?」
「沒有。」費城搖頭,「從來沒有。我一直以為,她是到我叔叔家裡來拜祭,並且找我談事情的時候,才第一次看見它。」
他還記得夏綺文最初在費克群的家裡發現這本手稿時的表情:驚訝中帶著疑惑。她驚嘆著這份手稿的珍貴,向他解釋茨威格是多麼著名,所有的表情語氣行為,都不會讓人懷疑,她是第一次見到這份手稿。還有當她從茨威格的自傳《昨日的世界》里發現詛咒事件,向他求助時的慌亂,要他解釋詛咒是否真的存在,並且幾次三番要求退出。
然而另一邊的事實,是夏綺文自己從多倫路古玩市場淘到了這份手稿,並且把手稿送給了費克群。她特意找到手稿的原持有人周仲玉,就和他們兩人剛才做的一樣,拐彎抹角地向周仲玉試探,另一個劇本《盛裝的女人們》首演時,茨威格的詛咒有沒有降臨。她當然是知道這個詛咒的,在費城還懵懵懂懂時,夏綺文就知道了。
費城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夏綺文真是個偉大的演員,把他耍得團團轉。自己還按照叔叔手機通訊錄里的電話,一個個去問叔叔的朋友,是誰送了手稿。他當然沒有打給夏綺文,就算打給了夏綺文,他也能想象,會聽到電話另一頭的人以不勝驚訝的語氣回答「怎麼會是我呢,我還是在克群的家裡第一次看到這份手稿的呢,當時你就在旁邊呀」。
可是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把手稿送給你叔叔,可是卻儘力掩飾這件事?」韓裳問。
「沒錯,她幹得太漂亮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是個不錯的演員,哈,我還差得遠呢。」費城有些懊喪,更多的是不可思議。
「你沒有想到些什麼嗎?」
「噢,我現在腦子裡一團亂。你想到什麼就直說吧。」
「我是在想,當夏綺文拜訪周仲玉時,周仲玉告訴她,在演出前一個手稿劇本時,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想象一下,當聽到這樣的答案,關於詛咒她會怎麼想?」韓裳問。
「她會覺得,詛咒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茨威格空想出來的,這個作家神經太敏感了。」
「是的。」韓裳沒有立刻繼續說下去。很快,兩個人走出了華東醫院,韓裳在街頭停住腳步,看著費城的眼睛。
「你記得嗎,剛才周仲玉說,夏綺文拜訪她的時候,歸還了從古玩商手裡買到的信件,但是因為手稿已經送給了朋友,所以無法歸還。」
費城點頭。
「如果夏綺文這次沒有說謊,那麼說明了一點,她不是在確定手稿無害后,才把手稿送給你叔叔的。她是在認為詛咒可能存在的情況下,把手稿送給了你叔叔費克群!」
費城一陣毛骨悚然。
「你……你想說什麼?」
「我只是在根據邏輯進行推斷。你明白我的意思。」
費城顫動著嘴唇,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說:「夏綺文,她想害我叔叔?」
「被詛咒的人會死的,費城,如果夏綺文希望你叔叔被詛咒,那麼她就是想你叔叔死。我懷疑,你叔叔後來的死,未必真的是詛咒。」
「不是詛咒,那是什麼?是夏綺文乾的嗎?」費城急促地呼吸著,從周仲玉那兒得來的離奇線索,在韓裳抽絲剝繭般的推斷下,漸漸引出了一個可怕的東西。
「假設夏綺文因為某種原因,想置你叔叔於死地。她早就知道茨威格詛咒劇本的傳說,或許在很久以前她看過茨威格自傳,那時就發現了。她偶然從古玩市場里得到了這份手稿,立刻送給了費克群,認為靠著這份有詛咒力量的神秘手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置費克群於死地。費克群也如她所願,開始著手準備把《泰爾》搬上中國的話劇舞台了。但是夏綺文又不放心,根據和手稿在一起的信件,她知道了手稿原來屬於誰。於是她有了個借口去找周仲玉。這個時候是九月份,然後她就從周仲玉處得知,詛咒也許不存在。如果她還沒有改變要殺你叔叔的主意,那麼從這時起,她就要改變計劃了。你叔叔什麼時候死的?」
「十月二十日凌晨。」費城乾澀地說。他覺得自己的嘴唇快裂開了,喉嚨痛得要命。他的感冒癥狀好像是隨著心情而變化的。
「費城,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對叔叔的死是有懷疑的,有很多疑點。」
「是的,最初我是這麼覺得,莫明其妙用完的沙丁胺醇噴劑,還有最後一個電話。可是當我覺得一切是詛咒時,我就把這些都忽略了……哦,天哪。」費城突然記起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恍然。
「怎麼了?」韓裳問他。
「我在回憶第一次和夏綺文談論這份手稿,談論茨威格的時候。那一天的談話,最初是從我叔叔的死開始的。我向她說了一堆對叔叔真實死亡原因的懷疑,她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奇怪。之後,她從叔叔的書桌上發現了手稿,然後很主動地和我談論茨威格。她好像在一步步引導我,讓我覺得這個手稿是多麼重要,把它演成話劇會有多麼轟動。而後我邀請她擔任女主角,她也立刻就答應了,還暗示我應該多讀些茨威格的作品,和我一起去書城買書,茨威格自傳《昨日的世界》就是她從書架上拿給我的。」
「她要轉移你的視線,你要導這齣戲,看了茨威格自傳,當然就會知道詛咒。然後你對叔叔的死就不會有其他懷疑,一切都可以用詛咒來解釋了。」
「可是發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
「那些都是夏綺文自己告訴你的。」韓裳提醒他,「什麼連續兩個晚上聽見腳步聲和奇怪的聲音,什麼客廳里油畫上的人表情變了。那都是夏綺文自己告訴你的,其實可能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她要讓你相信詛咒是存在的。在你自己的身上可沒發生過任何超自然的神秘事件,除了煤氣泄漏,那只是個偶然事件。」
「我就是在想煤氣泄漏這件事。在此之前,夏綺文在我家呆到晚飯前才走,也許她趁上廁所的時間去隔壁廚房幹了些什麼,比方說用剪刀在煤氣管上剪個小口子之類的。」
「你這樣懷疑?萬一你真的煤氣中毒死了呢,她不會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吧?」
「不會,我廚房的窗始終是開著的,她應該能看見。後來我想過,實際上這點煤氣泄漏要不了命的,頂多就是煤氣味重一點。可是我真的被嚇到了,這或許就是她的目的。還有,她幾次向我表示對詛咒的擔憂,每次我都費盡口舌才能讓她安心。但現在回想,我自己心裡都怕得要命,安慰她的話連自己也騙不過,夏綺文可是個聰明的女人,怎麼會這樣簡單就被我糊弄過去。她在圈子裡這麼些年,肯定認識些懂風水識命理的人,也沒見她請來呀,這可是關係到自己性命的事情,不可能輕忽。」
費城定下心來這麼一想,疑點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看起來,夏綺文有問題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害你叔叔,又是怎麼害的。但現在,夏綺文已經死了。」韓裳皺起了眉,當所有的疑點指向夏綺文的時候,她竟然已經死了。
「昨晚我聽刑偵隊的馮隊長說,現場看起來像是自殺。可從前天夏綺文和我最後的那通電話看,完全不覺得她是個很快要自殺的人。就是在那個電話里,她問我有沒有覺得我叔叔是因為詛咒死的,我承認自己也這麼想,她聽見我這樣說,肯定鬆了口氣。可以作為證明的是,我那樣說之後,就很輕鬆地讓她打消了退出《泰爾》演出的念頭。夏綺文一定認為,她的表演已經大獲成功,她為什麼去自殺呢?」
「要是你叔叔的死實際上是一宗兇殺案,的確夏綺文的死也就值得推敲。如果可以知道夏綺文害你叔叔的動機,也許就能把這兩者串起來。」
「我叔叔在死前接了一個電話,夏綺文也是這樣。我總覺得,這一串事件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另一環……」費城忽然笑了笑,「但這對你我來說,或許是個好消息。對於詛咒,可以不那麼擔心了。」
茨威格在自己回憶錄里關於詛咒的記載,之所以會被費城當真,就是因為叔叔的死以及自己和夏綺文碰上的怪事。這些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地發生,讓原本虛無飄渺的詛咒之說,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現在「釘子」一個個被撬掉,那塊「板」立刻顯得不牢靠起來。
「也許吧……」韓裳欲言又止。
這時已經快六點半了,費城提議一起去吃頓飯。
韓裳看了看錶,說:「不了,我還有點事。」
費城有些失望,原本他還想和韓裳一起,再好好討論一下整件事情。不過既然韓裳成了他的女主角,還有大把與她接觸的機會。
和韓裳分手后,費城簡單地買了漢堡果腹,就匆匆趕到了費克群的故宅。費克群的遺物他大部分都沒有整理,詛咒的黑霧已經開始散去,但另一重霧又濃濃迷了上來,他希望能在費克群留下的遺物里找到線索。
當然,他可以把一切懷疑告訴馮宇,但關鍵人夏綺文死了,他並沒有強有力的證據支持這些推斷。
費城從書房開始整理起,這是叔叔生前最常活動的地方。這項工作很繁重,費城從電腦開始,打開每一個圖像文件和文檔文件,在搜遍了磁碟任何角落都沒有收穫之後,又開始整理書桌。看見的所有書和雜誌,費城都會翻一遍,看看叔叔有沒有在其中的某一頁寫下什麼。
夏綺文到底和叔叔是什麼關係,他們之間,肯定不會是自己原先以為的普通朋友那樣簡單。費城一邊整理著,一邊想。忽然他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該先看看叔叔的照相簿,照片常常會透露許多信息。
很快,費城就在書房的一個櫥櫃里找到了照相簿,有厚厚六本之多。
這些照相簿里,有叔叔自己的照片,也有與別人的合影,還有和費城的合影。這就像一扇通向費克群回憶的大門,屬於費克群的歲月,在這些照片中慢漫流逝。
費城看得很慢,不知不覺中,他想起了許多往事,眼眶早已經濕潤了。
五本看完了,費城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在這些照片裡面,夏綺文都沒有出現過。倒是有費克群和其他許多演藝界朋友的合影,就是不見夏綺文。
這多少有些奇怪。
費城打開最後一本照相簿,翻到第二頁的時候,他就怔住了。
第二頁就沒了,這本厚厚的照相簿里,只有第一頁上插著照片。
費城合上照相簿,端詳了一下,發現這並不是一本簇新的照相簿,至少也買了好幾年。難道最近幾年,費克群就沒再為這本照相簿里添照片?
倒也有可能,近兩年費克群開始用數碼相機,剛才他的電腦里,就有幾張數碼相機拍攝的照片,但是不多。
費城重新翻開手裡的照相簿,往後一頁頁翻去,每一頁都是空白。
翻到靠中間的一頁,費城停住了,他發現這一頁上,用來插照片的透明材質有些破損。這在照相簿中是很常見的,因為照片的四個角都比較尖,放進去取出來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會劃破嵌照片的那薄薄一層透明塑料。
這一頁上曾經放過照片嗎?費城更仔細地察看每一個空白頁,他發現了照片曾經插入的痕迹。
這本照相簿上原有的照片,上哪兒去了?
他又在柜子里好好找了一番,一件件東西拿出來堆在地上。
照相簿只有這六本。
費城抹了把頭上的汗,把堆在地上的東西再一件件放回柜子里。
突然,費城的動作停止了,他想了想,把先前放回去的一樣東西,再次取了出來。
這是一個比巴掌略大的鏡框,裡面沒有照片,嵌著的是一幅原配的風景圖。費城記得它原來塞在柜子很下面的角落裡。
一個從來沒有使用過的鏡框嗎?看上去又不值錢,放在這個柜子里,有點不搭調。
費城把鏡框打開,拿起上面印著風景的硬紙片。
下面是一張照片。
一張夏綺文的照片。
費城從來沒見過夏綺文露出這麼燦爛的笑容,就算是在她演的戲里,也沒有。
「叮咚」!
費城嚇了一跳,怎麼會有人按門鈴?
這是費克群的故宅,費克群已經死了,人人都知道,怎麼會有人按門鈴?
費城放下照片和鏡框,站起來走到客廳里。他在房門前透過貓眼往外看,一片漆黑,走道里的聲控燈並沒有亮。
「誰啊?」他問。
沒有人回答,但是門鈴又響了一聲。
費城打開門,發現外面並沒有人。
他猶豫了一下,把鐵門打開。他不記得門鈴裝在哪一側了,探出頭往左面看了看,沒有人。然後他又向右邊望去。
一個人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費城被嚇到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
那個人笑了,嘴角的疤痕立刻扭動起來。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門的正前方。
「你找誰?」費城問。
「找你。」阿古說著,又往前走了一步,和費城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得讓他無法再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