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0節
46
這兒是上海市區地圖上西南角的邊緣,地鐵一號線在這裡已經到了盡頭。
韓裳走出地鐵,過了檢票口,看見車站裡開著一家麥當勞。她還沒吃晚飯,站在燈火通明的快餐店前,立刻感到餓了。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近半小時,韓裳推門進去,叫了一份鱈魚漢堡套餐。
剛才坐地鐵的時候,她一直在回想這六天來發生的事。
只是六天而已。從那個在達利畫展暈倒的上午到現在,她被捲入這場詛咒事件還不滿一周。在這段日子裡她一步步淪陷,從旁觀者到如今直接參与,這場神秘事件動搖了她的信仰、她的世界觀甚至她人生的某些軌跡。
現在,原本的神秘現象開始變得像謀殺案。傍晚,當自己說出那些分析之後,費城似乎得到了解脫。可諷刺的是,最初堅決否定神秘主義的自己,卻因為這次事件改變了看法。即便證實費克群和夏綺文的死和詛咒無關,或許在這個世界上,在人的心底里,依然存在著超然於科學和理性之外的神秘。
把最後一根薯條送進嘴裡,韓裳起身離開。地鐵站外並沒有等候著的空計程車,倒有幾輛摩托在招攬生意。
「小姐去哪裡?上我的車吧。」一個戴著頭盔的騎士主動上來問韓裳。
韓裳說了地方。
「五塊錢。」他把頭盔遞給韓裳。
韓裳接過頭盔,坐上摩托後座。她看看內層黑乎乎的頭盔,皺起了眉,這傢伙肯定從來不清洗這頂頭盔。她把頭盔放在頭上,沒有全都套進去,用手按在頂上,讓頭盔不至於掉下來。
摩托車發動了,無視地鐵站前的紅燈,轟著油門衝過十字路口。撲面而來的風吹得露在頭盔外的頭髮向後飄成一條直線。韓裳縮了縮脖子,轉眼之間,摩托車又穿過了第二個紅燈,她開始後悔了。
摩托車在下一個路口拐進了一條小道,整條路上沒有車,也幾乎沒有人。只有那名騎士載著她,「突突突」向前開。
韓裳有些不妙的預感,她大聲問騎士:「還有多遠?」
騎士的回答從頭盔里含混地透出來,呼嘯的風聲中聽不明白。
車又拐進了另一條路,在韓裳的不安感越發重的時候,停在了一個居民區前。
「幾號?」騎士問。
「十六號。」
摩托車開進小區,轉了幾個彎,在一幢樓前停住。
韓裳付了五塊錢,看著摩托一溜煙離去,自嘲地一笑。
她要拜訪的是一位外語學院通曉希伯來語的教授,門開了,教授把她迎進去。
「袁老師,謝謝你願意幫我這個忙。」
「哪兒的話,這算得了什麼。」袁教授笑起來,「東西帶來了吧,給我瞧瞧。」
韓裳從包里取出威爾頓壓在箱底的簿子,遞給袁教授。
袁教授接過來翻了翻,問:「我就這麼一邊看一邊翻出來嗎?」
「您把大概意思告訴我就行了,我帶了錄音筆。」
袁教授點頭,「我先大略看一遍,心裡有個數,再翻給你聽。」
威爾頓在簿子上寫了五頁多,他的字體很大,看一遍應該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可是袁教授卻看了很久,而且翻來覆去地看。他的神情越來越嚴肅,常常皺起眉頭,彷彿看到什麼令他難以理解的事情。
過了將近半小時,袁教授才重新抬起頭。
「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這……是個文學作品嗎,還是裡面寫的是真的?」
「是我祖上傳下來的,至於裡面寫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韓裳回答。
「寫的內容……怎麼說呢,很奇怪,而且寫得很亂。有許多重複雷同的段落,表達意思的時候不是那麼順暢的下來,東一塊西一塊。有點像意識流的小說,看起來很累,許多記憶片段拼在一起,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文學作品。」
「嗯……」韓裳想起威爾頓在不久之後就發了神經病,看來他在寫這份東西的時候,就已經有點不正常了。
「你的錄音筆打開了嗎,我現在就組織一下,翻給你聽。」
「好了,您說。」
「首先,這個人說明了他為什麼要寫下這些東西。出於對一些威脅的恐懼,他藏起了很多財物,這個威脅他後來提到,是指日本人的迫害。他擔心無法活到重新取回財物的那一天,所以,他寫下這些,表示如果被另一個人得到了,」說到這裡,袁教授看著韓裳笑了笑,「要是被另一個人得到了,就歸她所有。可是和這本本子在一起的某件東西,他希望得到的人要慎重對待。然後他說的,就是關於這件東西的事情。」
「他提到的這件東西,你祖上傳下來了嗎?」袁教授問。
韓裳從口袋裡取出青銅梅丹佐浮雕牌,遞過去。
袁教授仔細地看著這塊銅牌,嘴裡「嘖嘖」有聲。看了一會兒。他還給韓裳,說:「真是件讓人震撼的藝術品,關於它,有一個很奇怪的故事。」
韓裳長長吸了口氣,關於將要聽到的故事,她有些期待,又有點害怕。
「這個人提到了一場實驗,聽起來,這是一場持續時間非常長的實驗。當他在一九二六年加入到這場實驗中的時候,這場實驗已經開始十五年了。主持這場實驗的人非常有名,是弗洛伊德。實驗的內容,實驗的內容……」
韓裳有些緊張地盯著袁教授。
「他沒有說得很明白,他前後用了許多的形容,但都模糊不清。總結下來,似乎涉及到人內心深處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或者說,隱藏於潛意識裡,哦不,是比潛意識更深入更核心的,通向宇宙中冥冥間的某種神秘。對不起我說得比較亂,可是他寫得更混亂,我猜想他自己都未必清楚地明白那是什麼。」
「沒關係,您接著說吧。」實際上,韓裳有些明白,威爾頓指的是什麼,那一定是在弗洛伊德晚年促使他改變對神秘主義的態度的東西。
「弗洛伊德試圖通過這場實驗,最終徹底證實,或者徹底否定這種神秘的力量。他選擇了一些有天賦的人,以他設計的某種方式來進行這場實驗。弗洛伊德認為,如果人的內心存在著那些東西,用這種方式再加上合適的人選,就能把那些東西引導出來。他設定了一個很長的實驗時間,陸續吸收他認為合適的人自願參加。到底這個實驗時間有多長,這個人沒有說。」
「那麼有哪些人參加實驗他說了嗎?」韓裳問。
「他沒有過多的提及其他參與者,連人數也沒說。除了一個人——茨威格。讓弗洛伊德最初產生進行這場實驗的念頭,好像茨威格起了很大的作用。同時他也提到,茨威格是第一個參加實驗的人。而你手裡的這件青銅浮雕作品,是進行這場實驗的關鍵道具。」
茨威格是弗洛伊德第一個找到的有「天賦」的實驗者,或許,是茨威格找到了弗洛伊德。這場實驗開始於一九一一年,這個時候,馬特考夫斯基和凱恩茨的死已經讓茨威格惶恐不安。韓裳可以想象到,當茨威格向他的精神導師弗洛伊德求助,希望弗洛伊德幫助他解決心理問題時,已經開始懷疑精神分析並不能解決所有神秘現象的弗洛伊德,以此為契機開始籌謀進行一場實驗。
韓裳低頭看著手裡的銅牌,梅丹佐的無數隻眼睛也在看著她。
「這樣的銅牌,每個參加弗洛伊德實驗的人都應該有一塊。它是卡蜜兒根據弗洛伊德的要求創作的,卡蜜爾,你知道她是誰嗎?」袁教授問韓裳。
韓裳搖搖頭。
「他提到的另兩個人,弗洛伊德和茨威格都非常有名,這個卡蜜兒,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她創作的這件作品,弗洛伊德非常滿意。這個實驗,是每個參加者,每天對著這塊銅牌進行某種心靈儀式。弗洛伊德相信這種儀式能夠深入到內心深處,觸及到那個可能存在也可能虛妄的神秘核心。」
「可惜,他沒有詳細描述這個神奇的儀式。」袁教授攤開手遺憾地說,「所有的成員承諾每天進行這樣的儀式,並且在實驗得出決定性結論之前,不對外透露實驗的內容。每隔幾個月,所有的實驗成員都會聚會,聚會上,他們把這段時間實驗的感覺,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特殊的事件告訴弗洛伊德,由他進行指引。」
韓裳聽到這裡,立刻想起了她的那些幻覺:在一幢歐式的大房間里,弗洛伊德睡在躺椅上,屋子裡有一些人在說著些什麼。這些幻覺可能和她的夢境一樣,也有相當程度的真實成分,那就是威爾頓在這本簿子里所說的,實驗成員每隔數月進行的聚會吧。
「您剛才說,寫下這些的人提到天賦,參加實驗的人是有天賦的,這個人說了他自己的天賦是什麼嗎?」韓裳問。
「哦,天賦,我不知道這樣翻譯是否準確。他是指,弗洛伊德認為每個人的心裡或許都有所謂神秘核心,但一些人更容易觸及。這個人被邀請加入實驗,主要因為他是神職人員,但不知道是什麼宗教的神職人員。可能弗洛伊德覺得,神職人員的心靈更平靜,原本就和神明打交道,更容易觸及心靈的本源吧。」
「這個人每天對著銅牌進行特定的儀式,日久天長,確實慢慢覺得,這件青銅作品里,有著一些難以言喻的東西,和他的內心共鳴著。可是他卻始終沒有表現出徵兆,因為弗洛伊德說,如果實驗成功,會有某些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徵兆出現在實驗者的身上。後來,他離開歐洲來到了中國,沒辦法定期參加弗洛伊德主持的聚會,但仍然堅持每天進行儀式。徵兆還是沒有出現,但他的精神狀態卻越來越差,爾後還出現了頭痛癥狀。」
「到他寫下這些的時候,弗洛伊德早已經死去,但聚會還在進行。他知道弗洛伊德選擇了繼任者把實驗繼續下去,可是自己的糟糕狀況讓他對每天的儀式越來越害怕。趁著這樣一個契機,他決定把這塊儀式用的關鍵物品和財物一起封存。如果他沒有機會重新拿回這些東西,希望獲得他財物並看到這些文字的人,有機會能把他的狀況告訴弗洛伊德。嗯,我猜這裡他寫錯了,應該是指那位繼任者。告訴他,他相信那個神秘的核心真的存在,可是請原諒他違背了諾言,無法繼續每天的儀式。最後他希望弗洛伊德的實驗最終可以獲得成功,那會是比他的潛意識理論更深入並且更重要的偉大發現。」
袁教授合上簿子。
「大致就是這樣。」他說,「一個奇妙的故事,一個奇妙的實驗。如果它是真的,那麼直到今天,弗洛伊德的繼任者也沒有公布這個『更重要的偉大發現』,看來這個實驗是失敗了。你在讀心理學,好像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到今天也有很多被認為是錯誤的,是嗎?」
「是的,科學總是在進步。」韓裳回答。可心裡,她卻知道,恐怕這個實驗在威爾頓身上並沒有完全失敗。徵兆出現了,威爾頓把屬於自己的一部分記憶,隔了幾十年後,傳到了她這個擁有他八分之一血脈的後代身上,這難道不屬於「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徵兆」嗎?
「不過,這倒是個絕佳的小說題材。」袁教授笑道。
47
「你可以叫我阿古。」阿古說。
他從費城退開的空隙間走進屋裡,自在得好像他才是這兒的主人。
「喂!」費城跟在他後面喊。他從來沒見過這樣怪異的陌生拜訪者,見這個自稱阿古的人還不停下來,伸手去拽他。
阿古側過臉,長長的傷疤只一跳,就讓費城沒敢把手真的搭上去。
「不把門關上嗎?」阿古的頭朝敞開的大門偏了偏。
費城擰著眉頭,走到門邊,卻沒有立刻關門。
「你到底是誰,找我幹什麼?我好像不記得有你這樣一位朋友。」費城說。他的聲音讓走廊上的感應燈一下子亮了起來。
「我是個講信用的人,收了錢,總要干點事情。」阿古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說。
費城放在門把上的手頓時收緊了。
「難道你是殺手?」費城本來就有點感冒癥狀,一緊張聲音馬上就啞了。
阿古笑了起來,「不要以貌取人,我是偵探,私家偵探。」
「偵探?」費城打量了他幾眼,把門關上了。
「對不起,我有點過度緊張了。」費城說。
「出來以後,臉上這道疤的確添了些麻煩,不過也無所謂。」
「出來?」
「從牢里出來啊,老實說,臉上掛這道疤,在裡面還是有點用處的。」
「啊,可你不是說,是偵探嗎?」費城又有點緊張起來。
阿古在沙發上坐下來,沖他咧了咧嘴,「這很矛盾嗎,要知道私人偵探目前在中國也是一項非法職業。而且,個人認為,從裡面出來的人,相當適合成為私人偵探。」
費城在阿古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那麼,私人偵探阿古先生,你這麼晚上這兒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情呢?」
說到這裡,費城忽然意識到,自己此時並不是在自己家裡,他盯著對面的疤面人,問:「你怎麼知道這個時候我在這裡?」
「對一個私人偵探來說,知道這一點很困難嗎?」阿古反問。
「你跟蹤我?」
「這並不重要,費城先生。」阿古說。
費城點點頭,「好的,那麼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為什麼來找我?」
阿古舉起手指了指,「你在看你叔叔的照相簿?」
費城順著他指的方向轉頭一看,書房的門開著,那六大本照相簿堆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放回柜子里。
「注意到上面的留白了嗎?」阿古問他。
「你看過我叔叔的相冊?那些照片是你取走的?」費城覺得面前這個叫阿古的人既神秘又危險。
阿古無聲地鼓了鼓掌,「很不錯的觀察力,但那些照片不是我拿走的。我今天來找你的原因,和被拿走的這些照片有點關係。」
他站起來,走進書房。這時,他看見了那個鏡框。
「你竟然發現了這個。」他有些驚訝地說,「看來你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一無所知。」
費城也走了進來,彎腰撿起鏡框。
「我剛開始知道一些。」費城說,「有人雇了你在追查案子嗎?是我叔叔死的案子,還是夏綺文死的案子?」
「有人雇我在查費克群的案子。」
「誰?」
「你不想知道你叔叔是怎麼死的嗎?還是你已經猜到一些了?」阿古沒有回答費城的問題。
「是夏綺文嗎?」
阿古的眉毛揚了揚,「你真的讓我驚訝,怎麼會懷疑到她?」
「我發現她隱瞞了一些事情。但我依然不知道,我叔叔是怎麼死的。」
「你叔叔是哮喘發作死的。」阿古說。
「哮喘發作?呵,這個說法和警察一樣,難道不是和夏綺文有關嗎?」費城搞不懂這個私人偵探在玩什麼花樣。
「的確是哮喘發作死的,但卻是夏綺文讓他哮喘發作的。你應該知道費克群的那個網友吧,凌。」
「你是說,那個隱藏身份,從不在攝像頭前露出臉的凌就是夏綺文?可就那樣的一次……挑逗,就會使我叔叔哮喘突然發作嗎?」費城懷疑地問。
「那可不是挑逗。」阿古笑了,「先回答你前一個問題,我在夏綺文的手提電腦里看到了她的聊天記錄,她就是凌。夏綺文在市裡有另一套很少去的房子,在那套房子里,她可以利用附近鄰居的wI—FI發射器無線上網,這樣警方就無法根據『凌』的IP地址查到她。至於后一個問題,當然,單單這種程度的刺激肯定不行,夏綺文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設計了一個幾乎完美的謀殺方案,這僅僅是其中的一環。」
費城等著阿古說下去,阿古卻舔了舔嘴唇,說:「不幫我倒點喝的嗎?」
費城手一攤,「這裡什麼都沒有,如果你願意等,我可以去燒一壺熱水。」
「那算了。」阿古悻悻地說。
費城嘴角翹了翹,這是他今天第一次讓這個古怪的偵探稍稍吃癟。
「我猜你一定不知道,你叔叔對某些東西過敏。」
費城「啊」地叫了一聲,說:「過敏?」
「是的,我想應該是這樣,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對哪種東西過敏,但是我的僱主顯然清楚這一點。基於案發時現場的情形,如果以他殺為前提進行分析,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你知道當時,在電腦旁邊有什麼東西嗎?」阿古問。
費城回憶了一下,說:「燭台?你是說蠟燭?」
阿古點頭,「我在夏綺文的家裡發現了幾根同一種規格的蠟燭,我拿了一根給我的僱主去做化驗。雖然我不知道結果,但顯然,那裡面含有些其他成分。它能讓你叔叔過敏,而在蠟燭燃盡之後,從殘留物中肯定很難化驗出來。了無痕迹,不是嗎?」
阿古指了指費城手裡的鏡框說:「看到這張照片,你應該可以想象到,你叔叔和夏綺文曾經是什麼關係。不得不說,演藝圈的人關於這方面,保密功夫還真做得不錯。夏綺文有這裡的房門鑰匙就不奇怪了,先在網上化名和費克群勾搭上,憑她對費克群的了解,做到這點輕而易舉;再選個沒人的時候用鑰匙開進費克群的家,給燭台換上特製的蠟燭,把急救藥耗光,然後……」
「然後在十月十九日深夜誘惑我叔叔,讓他點燃蠟燭,因為過敏而導致哮喘猛烈發作。」費城喃喃地說,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可是她怎麼能夠保證,我叔叔來不及打求救電話呢?」
阿古打了個響指。
「一個小技巧,」他說,「你還記得那個最後的電話記錄吧?」
費城點頭。
「算準時間,用一個查不出身份的手機號碼打給費克群,告訴他,你等著,馬上就來救你了。」
費城吸了口冷氣。他終於知道那個電話是怎麼回事了,他叔叔在準備撥打120求救之前,就接到了夏綺文的電話,他當然放心地等待夏綺文叫人來救他,可等來的只有死亡。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費城把這宗謀殺的所有程序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真是毫無破綻,沒有一條線索可以追查到兇手身上。就連有問題的蠟燭,在警方到來的時候,也早已經燃盡了。
費城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他問阿古:「那你是怎麼查到夏綺文的呢,好像她沒留下任何痕迹呀?」
「我的僱主懷疑費克群的死不那麼簡單,可能與夏綺文有關係,但也僅是懷疑,他請了我,就是要證實他的猜測。我用了個很笨但是很有效的辦法,如果是夏綺文乾的,那麼她就要挑選一個費克群不在家的時間,跑到這裡來換蠟燭,清空藥瓶。這個時間一定是費克群死之前幾天,不會太長。我搞來了這個小區的監控錄像,呵呵,當然我想夏綺文不會正大光明地走進來。」
阿古向費城詳細解說著他在一周前乾的那些事情,對此他很有點得意。
「她會想辦法改頭換面,讓別人認不出大明星夏綺文曾經來過。但她穿的衣服褲子,如果不是在那天之後立刻扔掉,就還在她家裡。特別是她穿的鞋子,肯定還在。於是我跑到她家裡,把她當季的衣服褲子鞋子全都拍下來,拍了一兩百張照片。結果很幸運,衣服褲子鞋子,我全都在監控錄像里某個女人的身上看到了。」
「你就這樣偷偷潛進她家裡?」
「有點危險的工作,不是嗎?所以我說,從裡面出來的人,會比較勝任。」
「雇你查案子的人,和我叔叔很熟嗎?」費城感到非常好奇,是什麼人比他這個侄子更熟悉費克群呢?起碼他就不知道叔叔對某種物質過敏的事情,普通朋友更不會知道。而在費克群死後,他竟然能立刻將懷疑的矛頭指向夏綺文,並且雇了私家偵探追查。
「抱歉,我不能透露這一點。」
「你是需要報酬嗎?你想要多少?」
「與此無關,我是個有職業操守的人。其實也不能完全這麼講,如果有足夠強大的誘惑,比如一千萬美金,或許操守就不再是個問題。」阿古疊起雙腿,伸出左手食指搖晃著說。
一千萬美金……費城只好放棄,也許以後在整理叔叔遺物的時候,會再有什麼發現吧。
「其實你真的給我一千萬我也沒有辦法告訴你。」阿古笑了笑,「我的僱主並沒有和我直接聯繫,他用了很多手段來維持他身份的神秘性。」
「那麼,夏綺文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費城暫時壓下對這位神秘僱主的疑問。
「我不知道。」
「可是既然你的僱主能想到夏綺文就是兇手,他一定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我叔叔。」
「也許他知道,但我不知道。他沒有對我透露太多,我想我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就可以了。」
費城盯著阿古,想看出他究竟有沒有說真話。
費城的眼神對阿古完全不能造成壓力,他依然一臉輕鬆自在。
「好吧,那麼你今晚到這裡來,是因為你的僱主想讓我這個死者的侄子知道,自己叔叔究竟是怎麼死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阿古的表情卻略略改變了,不像先前那樣自如。
「這個……可以這麼說,但和你想象的有些不同。」
「哦?」
「事實上,讓我到這裡來告訴你這些的人,是夏綺文。」
費城驚訝到極點。整個晚上,哦不,是今天整整一天,集中了太多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阿古自嘲地一笑,「我在夏綺文的家裡裝了些小玩意兒,結果被發現了。可是夏綺文沒有報警,因為她猜到了我是為什麼調查她。於是她約我見面,就在昨天中午。」
「昨天中午?可是她晚上就被殺了呀!」
「是的,就在她死之前幾小時。」
費城點點頭,「果然,夏綺文是被殺的,不是自殺。」
阿古愣了一下,沒想到費城在套他的話。但是他沒有再多說什麼。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沒有告訴我。那麼,夏綺文約你幹什麼呢?」
「她雇了我。」
「她雇你?雇你對我說這些?雇你來告訴我,是她殺了我叔叔?」
「她說,如果她死了,就讓我把這些告訴你。」
「夏綺文知道有人要殺她?她發現你在調查她之後,開始有了這樣的預感?這麼說,夏綺文的死,和雇你對她進行調查的那個人有關係?」
阿古笑笑。
「把這些告訴我算什麼,懺悔嗎?」費城冷笑。
「這只是她委託的一部分。如果她死了,她希望你能知道這一切,而不是始終被蒙在鼓裡。她對之前對你的欺騙深表歉意。」
「我能接受她對我欺騙的道歉,但不可能原諒她殺了我叔叔。」
「其實我昨天中午見到夏綺文時,她比我想象中要慌亂得多。她覺得死亡已經離得很近了,她知道是誰想殺她,而要殺她的那個人,和她為什麼要殺死費克群有著直接的關係。如果她真的被殺,她也要讓兇手被抓住。她在家裡留了點東西,如果你拿到了交給警方,並且配合調查的話,很容易就能把兇手找出來。」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費城反問,「殺死夏綺文的就是你的另一位僱主,不是嗎?而他在為我叔叔復仇,我為什麼要讓他被警察抓住?」
「或許夏綺文期望,你有一顆公正的心,不讓任何一個犯罪者逍遙法外吧。」阿古嘿嘿嘿地笑了幾聲,又說:「我說過了,我是個講信用的人,夏綺文昨天給了我一筆錢,所以現在我到這裡來,算是完成了委託。況且,夏綺文肯定不會想到,她的家裡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即使我現在告訴你,她留給你的東西放在哪個地方,也什麼都剩不下來了。」
「那麼,你的任務完成了。」費城可沒有繼續留客的意思。
阿古卻彷彿沒聽懂費城的意思,繼續坐著沒有動。
「你知道『窮人的羔羊』是什麼意思嗎?」阿古問。
「《窮人的羔羊》?你是說茨威格的一齣戲?」費城把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關於詛咒的那幾頁文字,看了不知多少遍。他當然記得,茨威格寫道,他於一九三一年寫了一部新劇《窮人的羔羊》,他的朋友,著名演員莫伊西想演這齣戲,但是被他拒絕了。然而莫伊西還是沒有最終逃過詛咒,一九三五年在演出由茨威格翻譯的皮蘭德婁新劇之前死去了。
「沒錯,我想她指的就是這齣戲。」阿古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紙在費城面前晃了晃。
這是一張工商銀行的定期存單,費城沒看清上面的金額,似乎很多。
「這是什麼意思。」
阿古把存單放回口袋,說:「這是一張三百萬的定存,我從夏綺文那兒拿來的。」
「傭金?」費城驚嘆於夏綺文的大方。
「哦不,剛才我對你說的這些,值五萬塊,昨天夏綺文直接用現金預付給我了。而這是另一筆。夏綺文給了我存單,卻沒有告訴我密碼。密碼在你這裡。」
「在我這兒?」費城莫明其妙。
「密碼就在《窮人的羔羊》里,她說你一定能破解的。反正我自己查了半天,連這齣戲首演日期都試過了,還是不對。我想,應該和什麼詛咒有關係吧。」
密碼在《窮人的羔羊》里?定存的密碼是一串數字,而且必然是他能破解出來,阿古卻不行的一串數字。阿古猜得沒錯,肯定和詛咒有關係。費城大概能猜到,密碼離不開本來要演這齣戲,最後還是沒逃過一劫的莫伊西。不是他的死亡日期,就是他的出生日期。
「怎麼?我把密碼破解出來,你會分我一半嗎?」費城不明白阿古是什麼意思。
「當然不會。夏綺文猜到你未必願意幫助警方把殺死她的兇手找出來,她的打算是這樣的。這三百萬,是支付給我,用來說服你配合警方調查她真實死亡原因的。而我,也需要在必要的時候站出來作證。你看,她對我的職業素養給予了充分信任。」
「你來說服我,你怎麼說服我?」
「她準備了另一件東西。」阿古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費城。
信封里是一封信的複印件。
信是用英文寫的,左上角的那個名字如雷貫耳,是好萊塢一位頂級的大導演。費城早就聽說夏綺文和這位大導演的關係很不錯。
信的內容居然是對《泰爾》的推薦,還有對費城才華的稱讚。
「你看,夏綺文在這封信里說了,《泰爾》的劇情天生適合好萊塢。大場面,著名歷史事件,敵對者之間產生的愛情。所有的元素都具備了,而且劇本是茨威格寫的,來歷又是這樣傳奇。一位中國著名女演員傾力推薦,而這位女演員在寫完這封信,還沒有來得及寄出就死了。沒有哪個導演會拒絕這樣一個劇本,現在劇本在你的手裡。你只需要把話劇的演出向後延,把劇本先賣給好萊塢,就可以得到遠比我這三百萬多得多的錢。而且,夏綺文的推薦會讓你在這部國際大片的製作過程中謀得一個位置,想一想,和這樣一位導演合作,能讓你有怎樣的未來?」
費城心動了。阿古說的沒錯,有這樣一封信,賣劇本得的錢還是其次,他在事業上就真可以說一飛衝天了。
「我有這封信,而你有三百萬存單的密碼。本來,我有很大的機會說服你的,畢竟你要做的,只是協助警方抓住一個兇手。而現在……」阿古笑了起來,「其實,現在的情況是,夏綺文留在她家裡的線索已經被火燒光了,構成她委託的條件已經不成立。我完全可以對你說,你給我密碼,我給你信,僅此而已。不過……這樣吧,你告訴我密碼,我給你信,然後,我把我所知道,關於夏綺文死亡的線索告訴警察,正如你所判斷的,我也懷疑這宗死亡和我那個藏頭縮腦的僱主有點關係。我對把他揪出來有點興趣,同時這樣也算對得起夏綺文的委託。」
「你的確是個講信用的人。」費城說。
阿古笑笑,「我一進門就對你說過了。另外,可以讓你略略安心的是,我所掌握的線索並不多,即使告訴了警察,他們也非常可能抓不到那個人。你應該對我的話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了吧。」
費城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讓我考慮一段時間。」
「沒問題,只希望這段時間不要太長。畢竟夏綺文寫的這封信,要比較快拿出來,才會有更好的效果。」
阿古把自己的手機號寫給費城后離開了。
十五分鐘后,四〇二室的燈光熄滅了。費城從樓里走出來.被冷風一吹,他的頭昏昏沉沉,有點痛。
腦袋裡短時間內被灌入了太多的東西,一時之間消化不了。
不可否認,阿古的條件對他來說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想自己在認真考慮之後,多半會答應的。如果那個人最終不會被抓住,那麼他就不會有良心上太大的壓力。而且,他也殺了夏綺文,不論怎樣,這是個法治的現代社會,而不是古時快意恩仇的江湖。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費城被保安喊住了。
「你是費老師的侄子吧?」保安問他。
「是的。」
「有一封國外寄給費老師的信,下午剛到的。費老師去世了,這封信也只有你收一下了。」
「哦,好的。」費城跟著這名保安,到保安室拿了信。
這是一個白色的大信封,加拿大寄來的。信封上還印著加拿大安大略省省政府的字樣。
費城滿腹疑惑,一邊走,一邊把信拆開。
信封里是薄薄一疊文件,借著路燈的光,費城看到了第一頁上的內容。
他立刻傻了,今天那麼多的意外,加起來都不及這封信給他的震撼。
突然之間,他全都明白了。
48
卡蜜兒——CamilleClaudel。韓裳查到了這個女人是誰。
這是一個受到不公正對待,被另一個天才蠻橫地奪去光芒的雕塑家。
一八八三年,卡蜜兒和羅丹相識,成為羅丹第一個女助手。那年羅丹四十三歲,卡蜜兒十九歲。網上能查到的所有資料,幾乎都在談論卡蜜兒和羅丹的愛情,即使這樣,還是能看到許多對卡蜜兒藝術天分的稱讚。
早在卡蜜兒和羅丹認識之前,她已經有了很傑出的雕塑作品。一八八二年她十八歲時的作品《老婦胸像》就入選了巴黎沙龍。在她和羅丹的共同工作中,她的天才讓羅丹也為之震懾,甚至認為是對他的極大威脅。然而作為羅丹的助手,她的創作反而遭遇了阻力,許多作品被認為「剽竊羅丹創意」、「模仿羅丹」甚至「羅丹替她捉刀」。並且身為助手,她需要協助羅丹做很多工作,極大影響了自己的創作。
卡蜜兒與羅丹的愛情也不順利,最終在痛苦中和羅丹分手,此後再沒有從羅丹的陰影中走出來,她的作品也沒有得到主流藝術界的承認。卡蜜兒的精神狀況逐漸異常,一九一三年三月,她被送人精神病院,在那兒度過了三十年,然後死去。
從威爾頓的回憶看,弗洛伊德的實驗開始於一九一一年。也就是說,卡蜜兒在完成梅丹佐銅牌后不久,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這也許是她最後的作品。
威爾頓最終也是精神錯亂;茨威格失去了精神支撐而自殺,並且可能長年服用精神類藥品;達利則一生都在天才與瘋子邊緣徘徊。和弗洛伊德實驗有關的人,精神上都有問題,這是觸及內心神秘核心的代價嗎?
關於達利,韓裳主觀地判定他也加入了弗洛伊德的實驗。達利的作品讓她有這樣大的反應,肯定不會是偶然,她延續自威爾頓的血脈,和達利傾注在作品中的心血相互呼應著。當茨威格把達利引見給弗洛伊德的時候,弗洛伊德絕不會放過這樣一位天生精神怪誕的年輕藝術家,對弗洛伊德來說,達利絕對算得上有「天賦」的實驗者。
韓裳已經明白,為什麼在自己后一次參觀達利畫展,產生弗洛伊德和他的實驗者們聚會的幻覺時,先看見了達利,而後他又消失了。
達利在一九三八年才第一次見到弗洛伊德,他要加入實驗,也是這一年的事情。而在這之前,韓裳的外曾祖父威爾頓早就離開歐洲來到了中國,他不可能在聚會中碰見過達利。所以,如果韓裳的幻覺完全來自於威爾頓記憶的真實呈現,就不會看見達利。可是和她的那些真假摻半的夢境一樣,幻覺中看見的也不全是真的,特別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在達利的畫展上因為達利作品的刺激而看見幻象,達利的身影在其間若隱若現,就不難理解了。
弗洛伊德到底在實驗中試用了怎樣的方法,實驗最終持續了多少年,結果怎麼樣……韓裳不止一次地琢磨這些問題。她是一名實驗者的後代,甚至可以說,如果威爾頓沒有參加實驗,他就不會患精神病,不會頭痛不會酗酒不會在路邊找妓女買春,韓裳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和這場實驗聯繫在一起的。
當費城告訴她,夏綺文突然死去,女主角空缺時,韓裳已經決心不再借著心理學逃避真正的自我。她一直害怕過於投人角色在心理上無法承受,所以才放棄了表演。勇敢走入摩西會堂之後,韓裳覺得從前的逃避愚蠢又可笑,在舊時猶太人聚居區受到的心靈衝擊,讓她獲得新生的同時,覺得可以面對任何挑戰。怪夢也好幻覺也好,就算是詛咒也不能讓她再度逃跑——她對從前的懦弱行為深深厭惡。
這實際上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有些矯枉過正,可人往往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真實情感。就是這樣的心態,才讓韓裳在電活里立刻向費城表示,想接夏綺文出演《泰爾》的女主角。這個決定作出是在沒搞清楚詛咒到底是不是存在之前,未免有點輕率。但現在,韓裳能想到的只有兩個字——命運。
她是弗洛伊德神秘實驗的孩子。她的血脈中流淌著這場實驗的神秘因子。而茨威格的劇本,也帶著神秘實驗的烙印,她能感覺到。
當她在讀劇本時能感覺到:當她在背台詞時能感覺到;當她在琢磨女主角柯麗的時候,甚至每個呼吸間,內心都彷彿有某種東西在生長。
儘管這是費城用中文改寫過的劇本,可有一種神秘,冥冥間穿透了重重的阻隔,把她和近百年前開始的這場實驗連在了一起。
威爾頓在本子里寫道,希望看到這些的人可以把他的實驗情況告訴弗洛伊德的繼任者,韓裳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這名未知的繼任者,但她以這樣一種方式,替威爾頓延續了這場實驗。
如果有可能,韓裳真的希望可以找到這場實驗後來的主持者?她相信實驗並沒有失敗,就她所知道的實驗參與者,每個人的身上都產生了難以解釋的神秘徵兆。
威爾頓的神秘事件發生在她自己的身上;達利則在參加實驗的幾年之後——如果真如她所猜測的於一九三八年加入實驗的話,不僅畫風大變,而且皈依基督,相信神的存在,這在他年輕時幾乎不可想象。他的有些畫作,比如一九五一年畫出的《聖約翰十字架上的基督》,任何人站在這幅畫前,都能感受到極端強烈的神秘氣息,從內心深處生出敬畏。況且,達利在一九二八年未加入實驗時寫的電影劇本就讓主演自殺,他此後畫了這麼多的畫,究竟還有沒有人像大衛綜合症那樣,看了他的畫而自殺,誰都不知道。
還有就是茨威格。雖然在《盛裝的女人們》這齣劇首演時詛咒沒有發生,但畢竟不是每部他的戲沮咒都會產生。平均下來,每兩部戲里有一部會發生詛咒。《泰爾》這齣戲,儘管看起來費克群和夏綺義的死亡都可能是謀殺,但事實上死亡還是發生了。在首演之前,死了兩個和這齣戲直接相關的重要人物。
這樣看來,神秘實驗不是真的奏效了嗎?到底實驗者進行的是怎樣的儀式,居然能產生這樣神秘的效果。弗洛伊德肯定是根據他的某種假設、某個理論設計了儀式,儀式的有效證明弗洛伊德這個從未公布的神秘主義理論也是正確的,他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偉大的天才!弗洛伊德的繼任者要是公布這個理論,毫不誇張地說,這將是人類的又一次進化!
想到這裡,韓裳有些激動起來。要不要用威爾頓留下的這筆財富,來追查這場實驗的真相呢,找到那個繼任者!
興奮了一會兒,韓裳平靜下來。無論怎樣,要先把柯麗這個角色演好。她坐在沙發上,拿著列印出來的劇本,直看到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
她已經洗完了澡,這時再洗一把冷水臉,把房間的燈關了,躺到了床上。黑暗裡.她又想起先前的那點念頭。
突然之間,她反問自己,這個理論公布的話,真的會讓人類進化嗎?為什麼不是毀滅呢?這把打開內心神秘內核的鑰匙,實際上是個潘多拉之盒吧。達利、茨威格、威爾頓這三個實驗者中,有兩個人都自我毀滅了,茨威格更把毀滅帶給了別人。要是弗洛伊德驚人的理論公諸於世,會產生多麼可怕的後果呢?
韓裳縮在被子里打了個冷顫。
也許,弗洛伊德的繼任者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有公布弗洛伊德的理論,讓這場實驗在歷史中無聲無息地湮滅,就是在守護著這個潘多拉之盒吧。
49
「好。」當韓裳把她最後一段獨白台詞念完,費城鼓起掌來。
現在才剛開始排練,大家還在坐排階段。也就是說,不需要穿好服裝,不需要道具和燈光,也不需要特定的場地,大家坐在一起,連站起來走位都還不用。這樣坐著念台詞只是幫大家熟悉劇本,找到感覺。可是,就是在這樣的坐排中,韓裳的表現簡直讓所有人驚艷。
她的語氣,她的神情,儘管只是坐著,卻好像穿上了最合適的服裝,站在舞台的中央演出一樣。費城有時甚至覺得,有幾個瞬間的韓裳,彷彿和他相隔了兩千多年,真的化身為泰爾城下,那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虛構人物柯麗。有時韓裳說出的台詞和劇本上有所不同,卻叫費城覺得,那才是這個角色在此時此境最該說的話。
有一個狀態這麼好的演員在,其他的演員也被帶著迅速入戲,可以說,這是費城見過的水準最高的坐排。不過相比別人,他這個男主角狀態卻不怎麼樣,頭痛鼻塞,好在嗓子還沒全啞。感冒癥狀不算太嚴重,讓他有點擔心的是,葯並沒起什麼作用,感覺這次感冒還在上升期。他考慮要不要索性把感冒藥停了,讓病快點發出來,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至於影響後期排練。
「那麼今天就到這裡,明天老時間,上午九點繼續。」費城宣布了今天排練的結束。
劇組的成員們互道再見,陸續走出這幢曾經是個車間的空曠房子。這兒是蘇州河邊,沿河全都是舊廠房,而今被改造成了一個個藝術基地,許多畫廊和個人工作室在這裡租下或大或小的空間。費城在這兒臨時租了個地方,正式進入劇院之前的排練,都放在這裡。
「韓裳,你演得太棒了,這個角色就像是專門為你打造的,我敢打賭你絕對比夏綺文更適合演柯麗。」費城對韓裳說。
「謝謝你的誇獎,大概是很久沒有演戲了,積累的能量大爆發吧。」韓裳笑著說。其實她當然知道,並不是這個原因。
「大爆發嗎?那豈不是說很快就會把能量噴光。」費城開了個玩笑。
「嗯,晚上有空嗎?請你吃飯。」費城向她發出邀請。
「請我吃飯?」
「是啊,男導演和女演員,」費城向她笑了笑。
「哦,這兩個詞現在只要放在一起,就會讓人想起三個字。」
「傳緋聞?」
「比這可糟糕多了,是『潛規則』。」韓裳說著笑起來。
「呃,那換成男主角和女主角好了。還是傳緋聞聽起來順耳一點。」費城看著韓裳,不知她會不會急著撇清。
「其實等會兒吃飯的時候,有份東西你也許有興趣看一下。」費城在韓裳開口之前轉開了話題,「昨晚徐老師讓人送來了肖特曼的哥哥附在茨威格手稿里的回憶,是翻譯稿的複印件。」
「哎呀,他們還真記得這件事情呢。得打個電話給周老師和徐老師道謝才行。」
「我打了,不過徐老師說…」費城的臉上露出了歉意,「周老師現在身體又不太好了。」
「怎麼了,上次去的時候不是氣色還不錯嗎?這才沒幾天呀。」韓裳奇怪地說。
「徐老師說,周老師有點感冒癥狀。」說到這兒費城實在是不好意思,周仲玉的感冒如果不是他傳的,那還有第二個人嗎?
韓裳看著他搖了搖頭,「這樣年紀的人,得什麼都是大病呀。恩,待會兒我得要求分食制。」
「隨你隨你,不過,要傳的話你早就被傳上了。」費城悻悻地說。
「東西呢?」
「什麼?」
韓裳笑了,「你還真等到吃飯的時候才給我看呀,請我吃飯不需要這樣的借口。」
費城有點尷尬地把複印件從包里拿出來,只有薄薄兩頁紙。
其他人這時都已經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
兩頁紙,韓裳站著幾分鐘就看完了。這是份像日記一樣隨手寫下的記錄,韓裳猜想這位收藏家可能對他每一件藏品的來歷都有這樣的簡單說明。這樣的記錄能幫助收藏家在多年之後回憶起關於藏品的點滴往事,收藏的樂趣正在於此。現在,韓裳也能據此,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個夜晚的大致線條。大約在凌晨兩點鐘,收藏家在睡夢中被敲門聲吵醒。他很驚訝有人在這個時間來訪,打開門,卻是他的老同學——大作家茨威格。收藏家和茨威格經常見面,但這一次,他覺得茨威格比幾個月前見到時,要憔悴許多。
收藏家給茨威格倒了杯熱水,請他坐下來。他觀察到,這位作家此刻臉上流露出來的,是一種混雜了恐懼和興奮的複雜情緒。
茨威格取出兩疊稿紙放在桌子上。他告訴收藏家,最近幾個月里,他一口氣寫了兩個劇本。他在寫這兩個劇本的時候,感到異常的暢快,可是在放肆宣瀉情感的同時,他又深感恐懼。在寫完這兩個劇本之後,他一直在和內心作鬥爭,既想讓自己寫的作品在舞台上演出,又害怕會導致可怕的後果。現在他終於決定,把這兩個劇本送給這位同學作為他的收藏,永遠不要搬上舞台。
「這是否意味著你更能把握人的內心了呢?」收藏家問。
「我不知道,或許是這樣,但我並不喜歡,這給我的壓力太大了。」茨威格回答。
「原來這兩個劇本是茨威格親手送出的。不過,你好像並沒有因為看到這份回憶而特別擔心。」
「擔心?你是說詛咒?」
韓裳點點頭,「茨威格因為害怕而選擇封存自己的創作,把這兩份手稿當作收藏品送給了他的同學。讓他害怕的是什麼呢?」
費城笑了,「不管他害怕什麼,都和我無關。事實證明你是對的,根本沒什麼可怕的詛咒。偉大的作家通常神經衰弱,茨威格只是遭遇了幾次巧合而已。事實上,讓他害怕得不敢公布的兩個劇本,《盛裝的女人們》什麼事情都沒有出,而《泰爾》嘛,我叔叔和夏綺文的死也和詛咒扯不上關係。」
韓裳覺得,關於費克群和夏綺文,費城似乎隱瞞了些什麼。他彷彿已經完全了解他們的死亡原因,正因為這樣,才讓他對詛咒之說完全不擔心了。
雖然決定重新回歸表演,韓裳的思考方式卻已被心理學深刻影響了。就像她明白地知道,自己對於「逃避」的態度,一度有點矯枉過正,費城對神秘主義態度的徹底改變,從心理學角度看,也有幾分畸型。其實這幾天排練時,她從費城的言行和整個人的狀態,已經看出來了,剛才的回答只是進一步確認。
費城在剛遭遇詛咒事件的時候,面對未知的神秘,人有著本能的恐懼,再加上死亡的直接威脅,讓他始終處於極度惶恐不安中,就連整個人的思考判斷能力,都下降了一截。這和她此前的逃避心態是一樣的。一旦在某個機會下,走出了原先的陰影,就像繃緊的橡皮筋,鬆手之後會彈到另一側去。在一段時間裡,人會覺得在從前那種負面情緒下的一切都是可笑而錯誤的,會全盤否定從前的自己。
費城就是因從前被詛咒折磨得太厲害,現在反而對一切神秘現象都持否認和嘲笑的態度。這種時候和他說什麼都聽不進去。好在這種狀態不會一直持續,過度反應會逐漸緩解的。有些事情,那個時候再和他討論或許更容易被接受。
剛才看到的這份收藏家的回憶,證實了韓裳的一個猜想。她早就在奇怪,為什麼這位收藏家會有一塊梅丹佐銅牌作為收藏品,因為只有參加弗洛伊德神秘實驗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銅牌,作為進行儀式的道具。這份回憶里有許多的描述都含混不清,而最後他和茨威格的問答,讓韓裳可以肯定,收藏家也是實驗者之一。
最後的問答在中文的翻譯上有些問題。韓裳不用看德語原文也可以肯定,實際上收藏家問茨威格的是,他對自己的作品產生了這樣強烈的不祥預感,是否意味著他觸及了自己內心的神秘內核。不過對一個不知情的譯者來說,翻成「把握人的內心」對一個作家來說顯然更合情理。
讓韓裳無法釋懷的,恰恰就是茨威格自己的不祥預感。作為一個促使弗洛伊德進行神秘實驗的最早實驗者,茨威格對自己的作品感到恐懼,以至於最後選擇送給了朋友當收藏品,這不能不讓韓裳重視。
茨威格可以說是最接近人內心神秘存在的實驗者,難道說他這樣強烈的感覺也會出錯?
這兩部劇本的寫作時間,一定在馬特考夫斯基、凱恩茨、貝格爾死亡事件發生之後,莫伊西死亡事件發生之前。莫伊西因為演了茨威格為皮蘭德婁翻譯的新劇而死,這表明茨威格對他後來的這部翻譯稿,還沒有很強烈的不祥預感,否則他是不會讓自己的朋友去演的。那豈不是說,《盛裝的女人們》和《泰爾》這兩部劇的詛咒威力,更要強於茨威格後來翻譯的那部劇嗎?
但實實在在的,《盛裝的女人們》什麼詛咒都沒有發生呀。這又如何解釋?
韓裳心裡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把在自己身上證實的神秘事件,和弗洛伊德的神秘實驗告訴費城。她不知道關於費克群和夏綺文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在她看來,怎麼死並不能作為否定詛咒存在的依據。而且以茨威格對這兩部戲的恐懼,降臨在上面的詛咒嚴重到比以往一個人在首演前死亡更厲害的程度,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說了有什麼用呢,她是知道的,費城現在一定聽不進任何和詛咒有關的話。到時候只能自討無趣而已。再說,他要是用《盛裝的女人們》的例子來問她,該怎麼回答?
韓裳拿著兩頁複印紙,低著頭心裡轉過許多念頭,卻忽然聽費城叫她。
「韓裳。」
韓裳抬起頭,發現費城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她很近很近了。她只來得及眨一下眼睛,費城的臉就迎了上來。
過了幾秒鐘,韓裳把唇移開,盯著費城恨恨地說:「你親女孩子難道都是這樣,正正地湊上去嗎,你的鼻子把我的鼻子擠得好痛。」
「那是你的鼻子太挺……」費城一句話沒說完,韓裳已經微微側過臉,向他示範了正確的姿勢。
過了幾十秒鐘,韓裳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推開費城,沖他嚷道:「你這個感冒病人,剛才還和我說要分食制!」
50
陰沉的天突然下起雨來,費城沒有帶傘,只能加快腳步。冷冷的牛毛細雨飄在額頭、面頰和脖子上,推開咖啡館彈簧門的時候,越來越密的雨已經讓全身都淺淺濕了一層。
費城的鼻子暢通了一些,聲音也比前兩天響亮,可是嗓子眼卻火燒一樣,吞口唾沫都痛極了。他想自己的感冒更嚴重了,這場雨一淋,從骨頭縫裡一陣陣地冷出來,也許回去就要發燒。
這是一家生意冷清的咖啡連鎖店,在這個下著雨的上午,店裡空空蕩蕩。
費城知道,他要見的那個人,已經在咖啡店唯一的包間里等著了。
他走進包間,反手把門帶上。從包里取出一個大信封,放在桌上。
「馮隊長,這些天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件東西給你。」費城坐在馮宇的對面,他的眉梢依然沾著幾點水珠,臉色凝重。今天,他終於作出了決定,約馮宇見面。要下這個決定並不容易。
馮宇看著桌上的信封,這就是那天晚上,費城從小區保安處拿到的信,來自加拿大安大略省省政府。
「你不看看裡面是什麼嗎?」
「我知道裡面是什麼,因為我也有這樣一封信。」馮宇說著,打開信封把裡面的文件抽了出來。
看到裡面的東西,馮宇愣了一下,他抬起頭問費城:「你把原件給我了?」
「我留著這份東西,並沒有什麼用處。」
「謝謝。」馮宇默然半晌,說。
這是一疊結婚證明文件,還有一張加拿大安大略省省政府頒發的結婚證書。
結婚證書上的一方是費城的叔叔費克群,而另一方,是另一個尾隨費克群離開人世的男人——馮榭,就是坐在他面前的馮宇的父親。
加拿大的「世俗婚姻法」(MARRIAGEFORCIVILPURPOSEACT)於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一日生效,加拿大也隨之成為當今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承認同性婚姻的國家。而且,加拿大「世俗婚姻法」規定,非加拿大公民也可在加登記結婚,只需持有簽證和本國身份證明就可。
費城知道叔叔在今年夏天,曾經去過一次加拿大,可他沒想到,費克群竟然是去加拿大結婚。這樣的婚姻在中國當然既得不到承認,也得不到保護,費克群也肯定不會公開,但對當事者而言,這個儀式顯然有著重要的意義。
在加拿大完成結婚儀式后,主持婚禮的牧師會把結婚申請表寄到省政府的註冊辦公室註冊,然後才可獲得結婚證書,寄回中國。這其中需要十二至十六周時間,當費克群和馮榭辦理這項手續時,誰都不會想到,幾個月後費克群將永遠不會收到這份結婚證書。而費城卻因此知道了真相。
「我父親這份寄達的那天,我在局裡通宵加班,第二天才收到。我把這件事情算漏了,因為我壓根就不知道會有這樣一份東西。等我趕到你叔叔那兒,小區的保安告訴我,他已經把信交給了你。之後我一直在等,今天才等到你找我。」馮宇點了根煙。
「你抽嗎?」他問費城。
費城搖頭。
「我叔叔那幾本照相簿里的照片,是你拿走的嗎?」費城問。
「我的確取走了一些照片。你叔叔和我父親去世之後,除了我之外,就沒有人再知道他們的這種關係。我本想把這樣一段感情遮蓋起來,沒想到最終還是被你發現了。」馮宇吐出一團煙霧說。
「你只是想掩蓋我叔叔和你父親的這段同性戀情嗎?我想你從那幾本照相簿里取走的,除了我叔叔和馮榭老師的合影外,還有些夏綺文的照片吧。可惜還差一個鏡框沒有扔掉。不過我猜你可能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鏡框,那裡面有一幅我叔叔和夏綺文的合影。當我看見合影時就想,難道會是情殺?可我怎麼都不會想到,這個情殺里的情字,竟然代表一個男人。」
「我想你看到這封結婚證明的時候,一定很震驚吧。我剛知道的時候也是,不過,作為他的養子,我們的生活中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異性存在,這或許有助於我理解父親的這種感情。」
「你是養子?」費城意外地問。
馮宇點頭,「父親一生未婚,在我們的家庭生活中,從沒有女人存在。所以當我知道費克群在父親生活中的位置時,我讓自己學著尊重他們的選擇。我想,對於你叔叔的感情,你可能知道得沒我多。」
「在看到那個鏡框和信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叔叔曾經有一段時間,同時和我父親和夏綺文保持關係。後來他逐漸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在哪裡,換而言之,他從一個雙性戀變成了同性戀。」
「可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直到他死的那個晚上,化名為『凌』的夏綺文還能誘惑他?」費城問。
馮宇皺起眉,似乎這個問題也讓他困擾,「剛知道的時候我也很驚訝,我以為他和我父親的感情是真實的,而且很深厚。但人性是很複雜的,一個人在網上表現出來的情感,和他在正常狀態時是不一樣的。我想他只是被一時誘惑了,這和他真正的感情,是兩回事。」
他吸了口煙,繼續說:「我父親年初時,因為擴張性心肌病做了心臟移植手術,雖然順利挺過了術后三十天的最危險期,可是心律一直不齊。醫生說這樣的情況,可能最多只有三年的時間了。因為這樣的原因,你叔叔才堅持要和我父親去加拿大結婚,這實際上是父親藏在心底里的心愿。本來,等費克群導完一個新話劇,他們就會移民去加拿大生活,沒想到……」馮宇垂下眼皮,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才流露出一點真實的情緒。
「夏綺文和你叔叔的戀情也是不公開的,他們不想成為緋聞主角。可這時你叔叔因為準備移居加拿大了,需要和已經漸漸疏遠的夏綺文攤牌。他用了很魯莽的方式,直接對夏綺文說他現在只喜歡男人,並且準備和那個人去國外定居。你叔叔和我父親的關係很隱秘,除了他們本人,恐怕就只有我知道了。夏綺文怎麼都問不出來這個人是誰,她當時和你叔叔吵得很兇。她覺得自己受到了背叛,而且竟然是被另一個男人搶走了愛情。她是個佔有慾極強的人,特別是得抑鬱症之後,感情更加極端。」
「所以你在我叔叔死的時候,立刻就懷疑到了夏綺文?」
「是的,我偶然聽父親提起過你叔叔的過敏症。」
「你父親就是因為聽見我叔叔的死訊才心臟病發作的嗎?」
「那段時間,媒體的報道太厲害,我又沒辦法整天守著他,他很快就知道了。心臟的排異反應突然之間加重,送到醫院之後,最終還是沒能搶救過來。」馮宇說到這裡,語氣變得沉痛哀傷。
「如果是夏綺文殺了我叔叔,那麼她實際上間接害死了你的父親。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她一次殺死了兩個人。」馮宇靜靜地說。
「所以你開始了你的復仇?可是你為什麼選擇自己動手?難道你覺得以一個警察的身份把她抓住,會判得不夠重?」費城問。
「請注意你的措辭。法律是制裁不了夏綺文的。你還記得我問過你,知不知道夏綺文的精神有問題吧?法醫在她血液中檢測出了巴比妥。而現在警方對她死亡原因的認定,就是抑鬱症發作自殺。所以,就算把案子破了抓住她,她也有足夠的錢請到好律師以精神問題來脫罪。不過,現在她因為抑鬱自殺,也算一報還一報。」
「她是自殺的嗎?」費城看著馮宇。
「當然,我想警方的調查結果已經通過媒體公布得很清楚了。」
「可這個調查同樣是由你主持的。」
「是的。」馮宇點頭。
「我仔細看了報紙上的夏綺文死亡報道,上面提到從夏綺文血液中檢測出了巴比妥。」費城盯著馮宇的眼睛,慢慢說,「我現在已經養成了一個好習慣,通過網路查一些我感興趣的東西。網上能找到許多東西,比如巴比妥。」
馮宇把煙頭掐滅,又點起了一支。他聽費城說著,並不接話。
「巴比妥應用於精神類疾病的控制和治療已經有很長的歷史,發展到現在,巴比妥類藥物也有許多種。這類藥物有一個共同點,由於巴比妥是有劇毒的,所以服用不能過量,過量會死。如果服用的量超過了正常身體能接受的程度,卻又沒有達到致死的劑量,會引發服藥者的驚恐發作。我知道你雇了一個私家偵探調查夏綺文,同時也知道這個偵探的調查既深入又細緻。所以,我猜想你應該能知道夏綺文服用的是哪一類巴比妥,每天服的量是多少。既然那個偵探,他是叫阿古吧,他能偷偷潛入夏綺文的家裡,我想你這個刑偵隊長也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那麼把她日常服用的巴比妥,換成外觀相似,實際含量加大的藥片,應該不難做到吧。」
馮宇只是吸煙,吸得快而猛,一會兒的工夫,新點的那支煙已經燃了小半。
「所以,夏綺文最後一次服藥后,身體是無法立刻適應新增藥量的。如果這個時候,你以知情人,甚至冒充你父親,以奪走夏綺文愛情那個人的身份,約她見面,把她叫到頂樓……我想夏綺文最後那通電話是你打的吧,在電話里把一個原本就驚恐發作,情緒極端不穩定的抑鬱症患者逼得跳樓,並不是一項高難度的事情吧。」
馮宇終於再次開口:「你很熱衷推理嘛。你是不是還想說,我一邊和樓頂的夏綺文通電話,一邊進入她家裡,做好放火的準備,然後一把火燒了所有痕迹。以我的經驗,又是我自己負責的調查,當然能保證對火場的調查不會把自己扯出來……可是,證據能支持你的推理嗎?」
費城注視著那雙冷靜的眼睛,「我是沒有什麼證據來證明我說的一切。」
馮宇笑了笑,「無論如何,謝謝你把這份證書原件送給我。」
「我是為了叔叔的聲譽,這才是最重要的。」費城站了起來。
馮宇吐出煙圈,「我會把兩份證書在父親的靈堂前燒掉,和他的骨灰一起,撒進長江里。」
費城點頭,「這樣最好,那麼再見了,馮隊長。」他轉身走出咖啡店,闖入外面的雨霧裡。
無論真相如何,無論他內心的感受如何,揭開逝者的隱秘都會讓叔叔聲名狼藉。
費城付不起這個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