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6章
第4章
午夜1點。
斯塔基獨自一人坐在長桌邊,仔細地翻閱著一摞黃色稿紙,裡面的內容驚得他目瞪口呆。從西點軍校一名摸不著頭腦的新生直到今天,他為國家已經服務了整整36個年頭。他得到過獎章,受到過總統接見,向總統提過建議,有時他的建議還被採納。什麼樣的事情他都經歷過,可是這次……
他的心裡籠罩著一團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的恐懼感。這是一種足以使人瘋狂的感覺。
他猛地站起身,膝蓋在桌子上磕了一下,一頁稿紙輕輕從桌邊滑落,在空中慢悠悠打著旋飄到鑲嵌瓷磚的地板上,一半隱在桌下的陰影里,一半露在外面。如果留心的話,能夠看到上面寫著下面一些文字:
未經核實
似乎極有可能
品系編號為848-AB
坎皮恩(男),薩莉(女)
抗原轉型及突變。極其危險,
死亡率高,傳染比例估計可達
99.4%。亞特蘭大瘟疫中心已經了
絕密文件。(完)
P-T-222312A
牆上裝著5部監視器。斯塔基走過去,在中央的屏幕下面按了一下按鈕,忽地現出一幅畫面。這裡是加利福尼亞州沙漠區,一片荒涼,紅外攝像的淺紅色調在荒涼中平添了幾分陰森的感覺。
就是這兒,斯塔基想,藍色工程。
恐懼感再一次襲遍全身。他把手伸進衣兜,摸出一個藍色藥片,他的女兒管它叫「鎮靜劑」。叫什麼無關緊要,關鍵是看效果。他沒有用水,而是把藥片直接送到嘴裡,下咽時那張剛毅的面孔不由自主地皺動了一下。
藍色工程。
他把目光轉向另一個監視器,然後又打開了其他的幾部監視器。4號和5號監視器顯示的是試驗室。4號為物理實驗室,5號為生物病毒實驗室。生物病毒實驗室里放滿了動物籠,主要是天竺鼠、恆河猴,還有幾隻狗。這些動物似乎都還醒著。物理實驗室里,一台小型離心機仍在不停地轉來轉去。斯塔基提過這件事,而且態度十分強烈。離心機這樣起勁地轉來轉去,真給人一種見了活鬼的感覺,因為旁邊就是埃茲威克博士的屍體,四肢伸展著,就像被大風吹歪的一具稻草人。
他們解釋說,離心機和照明設備用的是同一個電路,如果關掉離心機,燈就會全部熄滅,而現場的攝像機沒有安裝紅外設備。斯塔基明白了。可能還會有一些軍界要員從華盛頓趕來看一看這位僅有1英里之遙的沙漠之下400英尺的地方命歸黃泉的諾貝爾獎得主。關掉離心機就等於讓這位教授永不見天日。道理很簡單。她的女兒大概會管這叫做「第22條軍規」。
他又吞下一片「鎮靜劑」,轉頭去看2號監視器。這幅畫面最令他感到噁心。畫面中一個男子臉泡在湯里。一個人會以這種方式了結一生真是讓人難以想象。它使人想起了餡餅摔到臉上的滑稽鏡頭,可是如果這種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那可就毫無滑稽可言了。
2號監視器是藍色工程的咖啡廳。發生事故的時候正好是在換班時間,所以咖啡廳里人並不多。他想,對於這些死者而言,不管是咖啡廳,還是卧室,或者是試驗室,在哪都沒有什麼區別,可像這樣一頭栽進湯碗里……
身穿藍色工作服的一男一女蜷縮在糖果機旁邊的地板上。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躺在投幣式自動電唱機旁邊。靠著桌子還有9個男人和14個女人,有的還緊緊握著滿滿的一杯可樂或雪碧,手掌早已僵硬。趴在鏡頭深處的一張桌子邊上的男人名叫弗蘭克·D·
布魯斯,就是他臉泡在湯里。
1號監視器只顯示了一個數字時鐘,13號之前鐘錶的全部數字均為綠色,現在已經變成了淺紅,停在06:13:90:02:37:16。
1990年6月13日2時37分16秒。
斯塔基聽到身後傳來几絲輕輕的響動。
他逐個關掉監視器,然後轉過身,看到落在地上的一頁稿紙,揀起來放回桌上。
「來。」
是克賴頓,他神情嚴肅,面色鐵青。又有壞消息了。斯塔基平靜地想。
「嗨,萊恩。」他低聲地打了個招呼。
萊恩只點了下頭。「比利。這個……天哪,我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你是軍人,我想應該開門見山。」
「那些碰過坎皮恩屍體的人正在亞特蘭大接受隔離檢查,情況不妙。」
「都是這樣嗎?」
「5個可以確診。有一個——他叫斯圖爾特·雷德曼——一直是陰性。不過據我所知,坎皮恩也是有50個小時一直是陰性。」
「坎皮恩要是沒跑就好了。」斯塔基說,「保安太差了,萊恩,太差了。」
克賴頓點點頭。
「接著說。」
「阿內特已經隔離。那裡已經發現了16個傳染性極強的A級流感病例。這些只是癥狀比較明顯的。」
「新聞界怎麼樣?」
「目前還沒有什麼問題。他們以為是炭疽。」
「還有呢?」
「還有一件很麻煩的事。有一個叫喬·鮑勃·布倫特伍德的德克薩斯州高速公路巡警。坎皮恩最後到的加油站是他表弟開的。昨天上午他路過的時候告訴哈潑·斯科姆說醫療人員就要趕來。三個小時前我們找到了他,現在正送他去亞特蘭大。當時他巡邏經過了大半個東德克薩斯,天曉得他接觸過多少個人。」
「噢,不好。」斯塔基說。忽然,他感到一陣搔癢,從大腿根一直爬到腰部,不禁毛骨悚然。傳染比例99.4%,他想。這個念頭不知為什麼在他的腦子裡轉來轉去,怎麼也擺脫不掉。就是說死亡率高達99.4%,因為人體無法生成必要抗體制止抗原病毒的不斷變異。只要人體產生對應的抗體,病毒就會變成一種新的形式。同樣,人類幾乎無法製造這種疫苗。
99.4%。
「上帝1他說,「就這些?」
「嗯……」
「接著說,說完。」
克賴頓壓低了聲音:「比利,哈默死了。是自殺。他用配發的手槍從眼睛射入頭部。藍色工程技術資料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我猜測他可能是覺得把這些材料留下來足以說明他自殺的原因。」
斯塔基閉上了眼睛。維克·哈默是——曾經是——他的女婿。這件事該怎麼對辛西婭講呢?對不起,辛迪。維克今天死了,臉泡在一碗冷湯里。來,吃一片「鎮靜劑」。是這樣的,出了點大亂子。有人弄錯了一台設備。有人忘了拉閘封閉基地。只差四十幾秒鐘,這四十幾秒足以致命。這種設備內部稱為「嗅探器」,由俄勒岡州波特蘭市製造,國防部合同號164480966。「嗅探器」由女性技術人員分工組裝,這樣做是為了防止技術人員了解自己的工作性質。其中一名工作人員可能正在一門心思想著晚飯吃些什麼,而另一名負責質檢的工作人員可能在考慮把自己的私車賣掉。總之,辛迪,最後一次巧合是4號保安崗一個名叫坎皮恩的男人及時看到數字變紅,在基地關閉之前逃離了現場,他帶著自己的家人慌忙出走。4分鐘后開始報警,我們隨即封閉了基地,就在這個時間之前,坎皮恩開車穿過了大門。誰也沒有想到找他,直到將近1個小時之後才發現問題。大家都以為他還在堅守崗位等著嗅探器劃分感染區與非感染區。這樣一來他就有了脫身的機會。坎皮恩非常聰明,知道如何利用各條小路,而且相當幸運,他走的路沒有一條把車子陷祝有關部門一直在猶豫是否通知州警察局或者是聯邦調查局,或者同時通知這兩個機構,坎皮恩利用這段時間驅車狂奔,等到總部決定處理此事的時候,這個幸運的傢伙——這個已經被感染的幸運的傢伙——已經趕到了德克薩斯,最後抓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再跑了,因為他和妻子女兒在一個名叫阿內特的可惡的小鎮上癱倒在車裡了。德克薩斯州阿內特鎮。辛迪,我的意思是,這些全都是巧合。請原諒,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的前夫沒有什麼過錯,但他是這項工程的負責人,他親眼看到了局勢失控,於是就……
「謝謝你,萊恩,」他說。
「比利,你是不是想……」
「我過10分鐘就好。過15分鐘你安排一次全體會議。如果誰還在睡覺,把他給我揪起來。」
「是,長官。」
「萊恩,還有……」
「什麼事?」
「很高興是你通知的我。」
「是,長官。」
克賴頓轉身走了。斯塔基看了看手錶,然後向牆上的監視器走去。他打開2號監視器,背起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藍色工程一片死寂的咖啡廳。
第5章
拉里·安德伍德把車開到了街角,發現消防栓和垃圾筒中間剛好有一塊地方可以停下他的三菱汽車。那隻垃圾筒不知是誰丟在排水溝里,散發出一股惡臭。拉里彷彿看見一隻已經僵硬的死貓,一隻老鼠在它白白的肚子上連啃帶咬。車燈閃了一下,老鼠忽地沒了蹤影,動作快得讓人覺得剛才只是個錯覺。那隻貓仍靜靜地泡在一窪臭水裡,一動也不動。既然貓是真的,那麼老鼠也不是錯覺了。拉里一邊關掉發動機一邊想。好像有人說過,巴黎的老鼠堪稱世界第一吧?都是那些老舊的下水管道成了它們的安樂窩。但紐約也毫不遜色。這是怎麼了,把車停在這幢褐色礫石的危樓前面,幹嘛老想著那些老鼠?
5天前,也就是6月14日,他還在陽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亞,那裡是癮君子、宗教狂的天下,那裡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搖擺舞夜總會和迪斯尼樂園。凌晨4時15分,他橫跨大陸,來到了美國東海岸,交費后通過了特里博拉夫橋。灰色的細雨一路下個不停。只有在紐約,初夏的毛毛雨才會是如此沉悶。東方的天際泛起些許白色,拉里現在可以看到雨滴聚積在車的擋風玻璃上,眼前一片模糊。
親愛的紐約:我回來了。
也許北方佬還在城裡酣睡,那可能還算不虛此行。坐地鐵到體育場,喝杯啤酒,吃幾個熱狗,然後盯著那些北方佬離開克利夫蘭和波士頓,開始他們一天的營生……
他一陣胡思亂想,略一定神,發現天已經亮了許多。儀錶板上的鐘指在6點5分上。他一直在打盹兒。那隻老鼠是真的,他看到了。老鼠又回來了。它已經在那隻死貓的肚子上開了一個大洞。拉里感到有些噁心。他想按按喇叭把老鼠徹底嚇跑,可面前沉睡的樓房和樓前森然擺放的一隻只空垃圾筒讓他泄了氣。
他向下矮了矮身子,這樣就可以看不到老鼠吃早餐了。老兄,拜託,再咬一口,就回你的下水道去吧。今晚是不是移居到北方佬體育場?或許我會看到你,老朋友。但我擔心你看不到我。
樓前的牆壁被塗抹得面目全非。父親在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那時附近的環境相當不錯。兩隻石狗守著台階,台階上去是一道雙層門。在他匆匆趕赴濱海地區的前一年,一些壞蛋就已經把右面的那隻石狗從前爪以上全部砸毀了。現在,兩隻狗蹤影全無,只有左邊的那隻留下了一隻后爪。也許成了某個波多黎各吸毒者臨時寄身處內的裝飾物。或者是那些老鼠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把它拖到了某個廢棄的地下道。說不定,它們把他的媽媽也帶走了。他想他至少應當爬上台階,看看她的名字是否仍寫在15號公寓的信箱上,但是他太疲倦了。
不,他只想坐在這兒打盹,相信他胃裡殘留的紅酒能讓他在7點左右醒來。然後,他再去看看他的媽媽是否還住在這兒。她搬走了也許最好。也許那樣他就不用擔心北方佬了。也許他就能幹脆住進比爾特摩旅館,大睡3天,然後開車返回西部的黃金海岸。天光漸亮,細雨濛濛。拉里只覺得頭痛腿麻。紐約就像一個命歸黃泉的妓女,令人厭惡,卻也有幾分魅力。
他的思緒又一次走遠了,反反覆復地琢磨最近9個星期以來發生的事,想找到一把鑰匙,解開每一個謎,弄清楚為什麼6年來一直處處碰壁,無論是在夜總會演奏,灌制示範唱片,還是開音樂會,都是小打小鬧,而在9個星期內竟然一舉成名。想把頭腦中的事情捋順,就像想吞下一隻球形門拉手一樣難。他想,一定有個答案,能夠讓他排除不祥的念頭,不去相信一切都是心血來潮,用迪倫的話說,僅是命運無常而已。
他已經昏昏欲睡了,雙臂交叉放在胸前,一遍一遍反覆琢磨,把所有的事攪在一起,彷彿是某種預感:那隻老鼠,猛吃死貓的屍體,大口大口地咀嚼,在那兒尋找更美味可口的東西。我的老好人,這就是叢林規則,如果你在叢林中,是非上吊不可……
18個月前,一切才真正開始。當時,他正在伯克利的一間夜總會與破衣爛衫倖存者樂隊合夥演奏,是一個哥倫比亞人打電話叫他來的。他不是什麼大人物,也要靠自己去苦苦掙扎。尼爾·戴蒙德想灌制一首他的歌,名叫《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
戴蒙德正在製作唱片集,收集了他自己的作品,還有冬青二人組的一首老歌——《佩吉·蘇結婚了》,可能還有這個拉里·安德伍德的曲子。問題是拉里願不願意來灌完一張示範單曲后參加音樂會?戴蒙德想再添一把低音吉他,而且他非常喜歡這首曲子。
拉里說可以。
音樂會持續了3天,效果不錯。拉里見到了尼爾·戴蒙德、羅比·羅伯遜,還有理查德·佩里。他的名字也印到了唱片套的內側,得到了一份配唱的報酬。但那首《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沒有製成唱片。因為在音樂會的第二天晚上,戴蒙德帶來了一首他的新歌,用它代替作了唱片。
你瞧,那個哥倫比亞男人說,這太糟了。告訴你——你為什麼不再制那首曲子了。我看看還有什麼我可以做的。拉里因此製作了那張唱片並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街上。在洛杉磯,日子很難過。雖然有幾場音樂會,但不是很多。
他最後在一間高級夜總會找到了一份彈吉他的活兒,低聲吟唱著一些類似《輕輕地,我離開你》和《月亮河》這樣的傷感歌曲,伴著這樂曲,一些老傢伙一邊吃著義大利麵條,一邊談生意。他嚓嚓地將歌詞記在紙上,因為,不這樣的話,他就會把歌詞弄混,或是全忘了,當他唱到「姆姆姆姆,嗒-嗒-姆姆姆姆」的時候,就彈奏和弦,文雅的樣子像托尼·貝內特在即席演奏似的,感覺像一個傻瓜。在電梯和超級市場里,他會神經兮兮地突然想起酒吧里時常不斷播放的錄音助興音樂。
9個星期前,那個哥倫比亞人突然打電話給他。他們想將他的示範曲製成一張單曲,問他是否同意並且把唱片的另一面也灌曲?拉里說沒問題。他可以做。因此,在一個星期天下午,他一頭鑽進了哥倫比亞人在洛杉磯的錄音棚,在大約一個小時內,他用自己的聲音雙槽錄製了《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然後在唱片的另一面錄上了他給破衣爛衫倖存者樂隊寫的一首歌《小小救世主》。哥倫比亞人給了他一張500美元的支票,並讓他和唱片公司簽了一份極不平等的合同。他握著拉里的手,告訴他有他加盟真是太好了,當拉里問他如何推銷這張單曲唱片時,他給了他一個憐憫的微笑,然後他就走了。去兌換支票已經太晚了,所以拉里只得揣著這張支票去參加吉諾的演出。
7個星期前,哥倫比亞人又一次打電話給他,讓他去取排行榜的複印件。拉里成名了。《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成為當周的三大熱門金曲之一。拉里給那個哥倫比亞人回了電話,哥倫比亞人問拉里願不願意與一些真正的大腕兒一起共進午餐,討論他的專輯。他們都非常喜歡那張單曲唱片,當時已經在緬因州的底特律、費城和波特蘭電台播放。這首歌像是要火爆起來,還在底特律靈魂樂電台連續4個晚上的聲樂大戰中奪魁。沒有人知道拉里·安德伍德其實是個白人。
那次午宴他喝得大醉,鮭魚的滋味他渾然不知。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已經飄飄欲仙了。一個大腕還說他看到《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摘走明年的格萊梅大獎也不會感到意外。這些話在拉里聽來都很順耳。回到寓所后,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會有一輛卡車迎面衝來,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然後發現竟是黃粱一夢。那個哥倫比亞人又簽給了他一張2500美元的支票。回到家的時候,拉里抄起了電話,一陣猛打。先是打給吉諾。拉里讓他另請高明代他在顧客吃噁心的半生不熟的義大利通心粉時演唱《黃鳥》。然後,他打電話給他能夠想到的每一個人,包括倖存者樂隊的巴里·格里格。打完電話后,他跌跌撞撞地晃到了大街上。
5個星期前,那隻單曲闖入了「百首熱門歌曲」排行榜。位居第89位。當時的洛杉磯已是春意盎然,5月的下午,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潔白的樓宇與蔚藍的大海形成鮮明的對比,顯得有些耀眼。那天,他第一次在收音機中聽到自己的排名。當時,有三四個朋友在他家,包括他的現任女朋友,他們都在心平氣和地享受可卡因。拉里正從小廚房出來,走到起居室,手裡拿著一隻巧克力果仁餅的袋子,當時正在播放熟悉的一個節目的廣告詞——新歌大……放送。然後,當喇叭里傳來他自己的聲音時,他一下子呆住了。
「上帝,是我。」他說。他把巧克力果仁餅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站著,他的朋友們鼓起掌來。
4個星期前,他的單曲躍升至排行榜的第73位。他開始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推進了一部老式無聲電影里,那裡的一切都快得不得了。電話鈴聲不斷。哥倫比亞人正在為這張唱片搖旗吶喊,希望從這首單曲的成功中大撈油水。
總是老調重彈。那些保證這會是5年來最高記錄的話源源不斷地湧入他麻木的耳朵里。經紀人沒完沒了地打電話。他們聽起來都如饑似渴。他開始服用興奮劑了,覺得似乎隨時隨地都能聽到自己的歌。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他在「靈魂列車」節目中聽到了他的歌,那一天里,他一直在使自己相信,是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忽然覺得朱莉和他難捨難分,她是自他在吉諾演奏爵士樂之後一直約會的女友。她把他介紹給各式各樣的人,有一些人他真的不想見。她的聲音開始讓他聯想到那些他從電話里聽到的未來經紀人。經歷了一次冗長、沉悶和尖刻的爭吵后,他和她分手了。她沖著他大叫著,說他的腦袋會大得連錄音間的門都過不去,還說他欠她500美元的毒品錢。她威脅要自殺。之後,拉里感覺好像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枕頭大戰,所有的枕頭都像是充滿了劣質毒氣似的。
3周前,他們開始錄製唱片集,拉里拒絕了許多「為你自己著想」的建議。他利用了合同給他的自由余地。他找到了破衣爛衫倖存者樂隊的三個成員——巴里·格里格、阿爾·斯佩爾曼和約翰尼·麥考爾——以及其他兩個過去曾和他共事的樂人,尼爾·古德曼和韋恩·斯圖基。他們在9天內製成了唱片集,顯然,這是他們能夠得到的全部製作時間。他們想,哥倫比亞人似乎需要一張能代表20周經歷的唱片集,以《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開始,以另一首歌結束。拉里的野心還不止於此。
唱片集的封面是一張拉里渾身沾滿泡沫躺在一個老式浴盆里的照片。上面寫著「小小救世主」和「拉里·安德伍德」的字樣。哥倫比亞人都想稱這張唱片為《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但拉里堅決反對,他們最後勉強同意在塑料薄膜包裝上粘貼「內有上榜單曲」的標籤。
兩個星期前,那首單曲排名47位,開始舉行招待會了。他在馬利布租下了一套海濱別墅,租期是1個月,自那以後,事情變得有點兒糊裡糊塗的。人們進進出出,而且越來越多。他認識一些人,但其餘大多數都是生面孔。他想起更多的經紀人對他大肆吹捧,他們想「進一步發展他成功的事業」,他想起一個女孩,剛剛吸過毒品,有了幻覺,在骨白色的沙灘上一路狂笑奔跑,渾身一絲不掛。他想起用鼻子吸入可卡因,再用龍舌蘭將它送入。他想起星期天早晨被搖醒,一定就是一個星期之前,去聽卡西·卡西姆報導他的排名已首次進入「美國40首金曲」的第36名。他想起他喝了很多的紅酒,迷迷糊糊地為買一輛三菱車討價還價,最後用寄來的4000美元版稅支票將它購得。
到了6月13日,也就是6天前,韋恩·斯圖基讓拉里陪他去海灘散步。雖然只是早上9點,立體聲錄音機和兩台電視聲音都開著,聽起來像是地下娛樂廳的狂歡節目不絕於耳。拉里一直坐在客廳的軟椅上,只穿著襯褲,神情嚴肅地看著《超級少年》連環漫畫。全神貫注,但書中的辭彙在他的腦中沒形成任何概念。韋格納爾的節目從四聲道喇叭里吼出,如雷灌耳,韋恩和拉里講話時總是要叫上三四遍才能讓他聽清。拉里點點頭。他覺得自己可以出去走上幾里路。
但當陽光像針一樣刺入他的瞳仁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不去散步了。他的雙眼似乎變成了放大鏡,很快太陽就會從中射過,時間一長就會點燃他的大腦。他可憐的銹住了的大腦感覺就像易燃物。
韋恩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一定要去。他們走到了海邊,踩在溫熱的細沙上,拉里終於覺得出來走走無論如何是個好主意。海浪退潮發出的低沉的聲音已逐漸平息。一隻海鷗振翅高飛,盤旋在藍天上的樣子好像一個素描的白色字母M。
韋恩緊緊地拽著他的胳膊。「快點走。」
兩人一氣走了幾里路,直到拉里感到精疲力竭。他頭痛得很厲害,脊柱感覺快成玻璃做的了。眼球陣陣跳動,腰部隱隱作痛。
「韋恩,我想回去了。」
「讓我們多溜達一會兒。」他想韋恩正在很奇怪地看著他帶著一種惱怒和憐憫的複雜表情。
「不,夥計,我只想把褲子穿上。不然會因為過分暴露而被逮起來。」
「在這邊的海灘上,即使你在腰上圍一條印花大手帕,讓你的睾丸在外面吊著,也不會因為過分暴露而被捕。來吧,夥計。」
「我累了,」拉里牢騷滿腹地說。他開始對韋恩感到十分惱火。這是韋恩報復他的方式,因為拉里一舉成名,而韋恩只在新專輯中佔有電子琴伴奏的一席之地。他跟朱莉沒什麼區別。現在每個人都恨他。每個人都把刀子掏了出來。他眼睛很快被淚水模糊了。
「來吧,夥計,」韋恩又說了一遍,他們又迅速回到了海邊。
他們也許又走了一里,突然拉里的兩條腿大肌都抽起筋兒來。他大叫著跌到了沙子上。感覺像一對短劍突然插到他的肉中。
「我抽筋了1他叫道,「啊,夥計,我抽筋了1
韋恩蹲到他身邊,把他的腿拉直,痛苦再次襲向他。然後韋恩開始給他治療,敲打著肌肉繃緊突起的部位,按摩著。終於,缺氧的組織開始放鬆。
拉里一直憋著氣,開始有點喘不上來氣了。「啊,夥計,」他說,「謝謝,太……太疼了。」
「是啊,」韋恩說,「拉里,我想肯定會這樣。現在怎麼樣了?」
「好了。嘿,我們先這樣坐一會兒,然後回去吧。」
「我想和你談談。讓你到這來是迫不得已,這樣才可以直言不諱。」
「韋恩,你想說什麼?」他想,他終於言歸正傳了。
「拉里,招待會該結束了。」
「什麼?」
「招待會。你回去的時候,拔掉所有插頭,給每個人他們的汽車鑰匙,感謝他們共渡美好時光,目送他們出門。徹底擺脫他們。」
「我不能那樣做1拉里說,他感到震驚。
「你最好能這樣。」韋恩說。
「但為什麼?夥計,這場招待會才剛剛開始1
「拉里,哥倫比亞人事先給了你多少錢?」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些?」拉里狡黠地問。
「你想我要拍你的馬屁,拉里?想想。」
拉里思索了起來,他越來越糊塗了,他意識到韋恩·斯圖基沒有理由向他伸手要錢。他還真的沒有那麼做過,他像幫拉里製作專輯的大多數人一樣為工作而大戰,但他又不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韋恩來自一個富裕家庭,與周圍的人相處得很好。韋恩的父親擁有一家全國第三大的電子遊戲公司,斯圖基一家在貝爾埃爾有一所像模像樣的宮殿式的房子,拉里意識到他目前驟富的財產在韋恩看來可能像是小香蕉。
「我想不是,」他聲音嘶啞地說。
「那有多少?」
拉里仔細地想了想。「實話實說,一共7000。」
「他們每季度支付你單曲的版稅,每半年支付專輯的?」
「是的。」
韋恩點點頭。「他們一直拿著它直到你大嚷大叫為止,這幫壞蛋。抽煙嗎?」
拉里拿了一支,點著了火。
「你知道這次招待會花了你多少錢?」
「當然知道,」拉里說。
「你租這套別墅不會少於1000塊的。」
「是的,沒錯。」目前是1200美元,外加500美元的損壞物品押金。他已經支付了押金和半個月的租金,共計1100元,還欠600元。
「興奮劑多少錢?」韋恩問。
「噢,夥計,你一定有問題。它像是樂之餅乾裡面的乾酪……」
「有錢才有可卡因。快說,多少?」
「該死的東西,」拉里生氣地說「500加500。」
「轉天就不見了。」
「簡直是地獄1拉里驚奇地說,「夥計,今天早上我們出來時我還看到有兩鍋。大部分沒有了,可是……」
「夥計,你不記得那個水手了?」韋恩突然維妙維肖地模仿起拉里拖泥帶水的聲音。「杜威,把它記到我的賬上。把鍋都填滿。」
拉里越來越恐懼地看著韋恩。他確實記得起來這個傢伙,小個子、頭髮剛硬,留著與眾不同的髮型,就是那種10年或15年前,我們稱之為吹剪式的髮型,一個留著吹剪式髮型,穿著前面印有「耶穌就要來臨,他要大發雷霆」的T恤衫的小個子男人。這傢伙似乎是個天生的癮君子。他甚至還記起曾告訴這傢伙,水手杜威,讓填滿他待客的鍋,賬就算在他身上。但那曾經是……嗯,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
韋恩說:「很久以來,這是發生在水手杜威身上最好的事,夥計。」
「他欠我多少錢?」
「錢倒沒什麼。已經貶值了。1200塊。可卡因花了8張大票。」
過了一會兒,拉里都想吐了。他一聲不吭地瞪著韋恩。他想說出來,卻只張了張嘴:9200塊?
「通貨膨脹吧,夥計,」韋恩說。「你想要剩下的?」
「樓上有台彩電。有人用椅子把它砸壞了。我想過修它需要300元。樓下的木製鑲板已經壞得不成樣子。400元。運氣不錯。朝著海邊的落地窗前天已被打碎。300元。起居室的羊毛地毯已經全部毀壞——煙頭燙、啤酒、威士忌。400元。我打電話到酒店,他們很高興他們的進賬,就像水手一樣高興。600元。
「喝酒喝了600元?」拉里小聲說。憂鬱和恐懼從頭到腳地籠罩了他。
「還要感謝他們大多數人狂飲的只是啤酒和葡萄酒。你在超市有400元的帳,大多數是比薩餅、油煎土豆片、肉末玉米卷,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但最糟的是謠言四起。很快,警察就要來了。要打破這裡的和平。你有四五個不法分子在搞海洛因。這個地方有三四盎司的『墨西哥棕』毒品。」
「這也算在我的賬上?」拉里嗓音沙啞地問。
「不。水手並沒有同海洛因搞在一起。那是一個組織的帳目,而水手並不喜歡水泥牛仔靴的主意(他會腳底抹油地溜走)。但一旦警察到來,你肯定會看到拘捕也會算在你的賬上。」
「但我不知道……」
「只是一個天真的、容易上當的人,是吧。」
「可是……」
「你為這次到目前為止還算順利的小活動已背了超過12000美元的賬,」韋恩說,「你出去買了那輛汽車……你記在賬上欠了多少錢?」
「25,」拉里說了個數,話裡帶著哭腔。
「到下次付你版稅前,你還有多少錢?2000元?」
「差不多,」拉里說,他不能告訴韋恩他沒剩那麼多:只有大約800元,一半現金,一半支票。
「拉里,你聽我說,因為你不值得說兩遍。總是有聚會等著舉行。不光在這兒,世上只有兩樣東西永恆不變,一是牛拉屎,一是聚會。這幫人跑來,就像河馬背上的小鳥。現在他們來到了這兒。把他們從你的腐屍上摘除,送他們上路。」
拉里想到別墅里還有幾十個人。他知道也許此時只有一個人在。想到要對人們說讓他們離開,不禁讓他感到喉頭髮緊。他可能會失去他們對他的好評。另一種相對立的景象又浮現出來:水手杜威又填滿了待客用的鍋,從他身後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在賬單的底部把它們全都記下來。
韋恩平靜地觀察著他在兩種畫面間抉擇。
「夥計,我會看起來像個大傻瓜,」拉里最後說,他恨這麼軟弱而粗魯的話語從自己的嘴中蹦出。
「是的,他們會對你有很多說法。他們會說你要進好萊塢了。要成大牌明星了。要忘記老朋友了。其實,拉里,他們中沒有一個是你真正的朋友。你的朋友看到3天前發生的一切,就已經撒手而去了。看到一個朋友尿了褲子而自己甚至還不知道不是那麼有趣的事兒。」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拉里突然很生氣地問。當他意識到他真正的朋友已離他而去,並回想起他們所有人的借口都是那麼牽強時,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頭。巴里·格里格曾把他拉到一邊,想跟他談談,但拉里那時真的要飄飄欲仙了,他只是點著頭,寬容地朝巴里笑著。現在,他懷疑巴里是否也一直想這樣罵他。他越想越尷尬,越想越生氣。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又問了一遍,「我覺得你也並不是他媽的那麼喜歡我。」
「是的……我確實也不喜歡你。除此之外,夥計,我不能說。我能讓你在這事上碰一鼻子灰。一次對你就夠了。」
「你什麼意思?」
「你會對他們說的。因為你身上有一種強硬的氣質。成功需要多少代價,但你畢竟成功了。你會有一段輝煌的事業。5年後沒有人會記起纏綿的流行音樂。只有高中的暴撲樂手還會收集你的唱片。你會發財的。」
拉里雙手攥著拳頭。他想把眼前這張平靜的臉敲爛。韋恩正在說的話,讓他覺得自己像停車指示牌旁邊的一小堆兒狗屎。
「回去取消招待會,」韋恩輕柔地說,「然後開車走。夥計,就走。在外面呆一陣兒,直到下一張版權稅支票在等著你。」
「可是杜威……」
「我會找人對杜威說的。我十分榮幸這樣做,夥計。他會告訴杜威等著他的錢,像個好孩子,而杜威會很高興地答應的。」他停了下來,目光追隨著兩個穿著鮮艷游泳衣的小孩在沙灘上跑。一條狗伴其左右,沖著藍天大聲歡快地叫著。
拉里站了起來,勉強道了謝。海風吹進吹出他的舊內衣。他嘴裡說出的話像一塊一塊的磚頭。
「你要轉移到別處,好好地想一想,」韋恩說,站在他身旁,兩眼仍注視著那兩個孩子。「你要想的事很多。你需要什麼樣的經紀人,什麼樣的巡迴演出,《小小救世主》一炮打響后你需要什麼樣的合同。我想就是這些。如果你給自己一點空間的話,你會把它們全部想出來的。像你這樣的人總會有這個腦子的。」
像你這樣的人總會有這個腦子的。
像你這樣的人總會有這個腦子的。
像你這樣的人……
有人在敲車窗玻璃。
拉里條件反射地一動,然後坐了起來。他脖子突然感到一陣疼痛,他畏縮著不敢動了,那兒的肌肉感覺僵僵的。他睡著了,不只是打個盹兒。似乎重新回到了加利福尼亞。但此時此地是灰色紐約的白晝,手指又敲了起來。
他痛苦而小心地轉過頭來,看到了他的媽媽,頭上披著一條網狀圍巾,正在朝車子里看。
他們隔著車窗彼此望著,拉里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赤裸裸的,像動物園裡的一隻動物一樣被人看著。然後,他笑了起來,把車窗搖了下去。
「媽媽?」
「我知道是你,」她以一種異常平靜的口吻說,「出來,讓我看看你站起來的樣子。」
兩條腿也睡著了;當他打開車門出來時,四肢麻木的感覺一直延伸到大腳趾。他從不希望以這種方式見到她,毫無思想準備,而且暴露無遺。他感覺像一個在站崗時睡著的哨兵突然被喊了立正一樣。他不知怎地希望母親看起來小一點兒,不那麼自信,這麼幾年像施了魔法一樣,他成熟了,而她還是老樣子。
但她發現他的方式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他10歲時,她總會在星期天的早晨叫醒他,認為他睡得時間太長了,她就會用一隻手指敲他卧室關著的門。14年後,她還是用這種辦法叫醒他,他睡在他的新車裡像一個疲憊的孩子,總想熬夜,卻被瞌睡蟲弄得昏昏欲睡,而且睡著時的姿態不怎麼優雅。
現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頭髮亂亂的,疲憊地咧著嘴傻笑。他的兩條腿仍感覺麻木,他不得不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他想起她曾經告訴過他如果他這樣的時候就必須去浴室,現在,他不動了,任憑麻木的感覺刺痛著他。
「你好,媽媽,」他說。
她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一種敬畏之情又回到了他的心中,像小鳥歸巢一般的感覺。擔心她會轉身離他而去,拒絕接受他,給他一個背影,或者走到拐角處的地鐵口,離開他。
她喘了口粗氣,一個人搬起一件重物前就是這樣喘粗氣。她說話的聲音是那麼的自然、輕柔——那麼恰如其分——他感到非常高興,幾乎忘了他的第一印象。
「你好,拉里,」她說,「上樓吧。我從窗戶往外面看時,就知道是你。我已經打電話請了病假。」
她轉身領著他上了原先兩隻石狗中間的台階。他跟著她上了三個台階,趕上了她,由於腿腳麻木走得還不利索。「媽媽?」
她轉過頭來,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臉上閃現出一種驚恐的表情,好像寧願被搶劫,也不願意被擁抱似的。接著,臉上的驚恐消失了,她接受了他的擁抱,也緊緊地抱住了他。她的香粉味悄悄地鑽到他的鼻孔里,不經意地勾起了鄉愁,如此強烈、甜蜜又如此苦澀。過了一會兒,他想他快要哭了,還自鳴得意地想她可能也會這樣;此時此刻十分感人。透過她傾斜的肩,他可以看那隻死貓,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躺在垃圾箱里。當他們分開時,她的眼睛乾乾的。
「來吧,我給你做點兒早飯。你是不是開了一整夜的車?」
「是的,」他說,聲音因動了感情而略微有點兒沙啞。
「那好,來吧。電梯停了,但是只有兩層。這對有關節炎的哈爾西太太來說更糟。她住五層。別忘了擦擦你的腳。如果你帶著泥進來,弗里曼先生會說我的。我發誓他能聞出來。骯髒是他的大敵,是吧?」他們現在都住在樓上。「你能吃3個雞蛋嗎?我還要做土司,如果你不介意吃粗麥麵包的話。來吧。」
他跟著她穿過原先那兩隻石狗,他有點凄涼地看著它們曾經矗立的地方,只是想確認一下它們真的不見了。她推開門,倆人走了進去。甚至那深棕色的窗帘和飯香都沒變。
艾莉絲·安德伍德給他做了三個雞蛋、鹹肉、土司、果汁、咖啡。他把飯都吃了,只剩下咖啡,他點燃了一支煙,從桌子旁向後退了退。她對香煙閃現出指責的神情,但沒說什麼。這使他恢復了一點自信——一點,並不是很多。她擅於耐心等待時機。
她把鍋放到刷碗水中,它發出了點兒嘶嘶聲。她變化不大,拉里此時正在想。有點老了——現在她可能已經51歲了——頭髮有點變灰了,但頭上仍是滿頭黑髮。
他開始往咖啡碟中彈煙灰;她把碟子突然抽走,換上了一個煙灰碟,她一直把它放在碗櫥里。碟子已經被咖啡弄髒了,似乎最適合彈煙灰進去。煙灰碟很乾凈,一點瑕疵都沒有,他往裡面彈煙灰有點於心不忍。
「你終於回來了,」艾莉絲說,「回來做什麼?」
好吧,媽,我的這個朋友開導我要認清人生——那幫成群結隊的傻瓜總是跟著我。我不知道朋友這個詞是否適合他。他在音樂上敬重我,就像我敬重1990年水果口香糖公司一樣。但他讓我穿上了旅遊鞋,羅伯特·弗羅斯特不是說過,家是那種地方,當你走到那時,你的雙腳就不由得要帶你走進?
他大聲說:「我很想你,媽媽。」
她哼了一聲。「這就是你經常給我寫信的原因?」
「我可不太愛寫信。」他慢慢地抽了口煙,吐了5個煙圈兒,慢慢地飄散了。
「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他笑著說:「我可不太愛寫信。」
「對你的媽媽還耍心眼兒。這一點沒變。」
「我很抱歉,」他說,「媽媽,你怎麼樣?」
她把鍋放好,拔掉洗滌槽的塞子,把發紅的手上的肥皂沫擦掉。「還好吧,」她說,又回到桌旁,坐下。「我的背還是痛,我吃了葯。勉強還過得去。」
「自從我走後,你沒有犯過病嗎?」
「犯過一次。但讓霍爾默斯醫生看過了。」
「媽,那些按摩療法都是……都是騙人的。」他不說話了。
「都是什麼?」
面對她的笑容,他不自然地聳了聳肩。「如果你有錢,又是白人,只有21歲。他幫你,那當然很好。」
她嘆了口氣,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丸冬青油救命丸。「我可遠不止21歲。而且我也感覺到了。要一丸嗎?」他沖著她拿的救命丸搖了搖頭。她自己吃了。
「你還是很年輕,」他開玩笑地恭維著,像以前一樣。她一直喜歡這樣,但現在,聽了這話,她的嘴角只浮現出一絲笑容。「你的生活中有新的男人嗎?」
「有幾個,」她說,「你怎麼樣?」
「沒有,」他鄭重地說,「沒有新的男人,只有一些姑娘,不是新男人。」
他希望她大笑,但這次她還是只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讓她煩惱了。」他想。那是什麼原因呢。她不知道我來這兒想要幹什麼。她畢竟為了讓我露面等了3年。
「拉里還是那個老樣子,」她說,「從來沒正經過。你沒有定婚吧?是不是一直在和人約會?」
「我和好幾個女孩約會,媽媽。」
「你總是這樣。至少你從沒回家告訴我你讓一個漂亮的天主教女孩懷孕了。你以前要麼不是小心謹慎,非常幸運,要麼就是非常有禮。」
他努力板著臉。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她直接或轉彎抹角地對他談起異性。
「不管怎樣,你要聽著,」艾莉絲說,「他們說單身漢總有樂子。不是那回事。你已經長大了,能瞎折騰了,弗里曼先生就是這樣。他要了那間挨著人行道的屋子,總是站在窗戶那兒,希望刮來一陣大風。」
拉里哼了一聲。
「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了你的歌。我告訴別人,那是我兒子。那是拉里。大多數人都不相信。」
「你聽到了?」他奇怪為什麼她一開始不說,而是先說了些不足掛齒的小事。
「是的。一直從年輕姑娘聽的搖滾樂電台聽的。羅克電台。」
「你喜歡嗎?」
「就像我喜歡聽那類音樂一樣。」她堅定地看著他,「我認為有一些歌聽來很有啟發。下流。」
他發現自己的腳總是移來移去的,他強迫自己不動。「可能只是聽起來……有些激情。就這些。」他的臉泛著紅光。他從未想過坐在媽媽的廚房裡討論激情問題。
「『激情』應該在卧室里。」她簡短地說了一句,結束了關於他的成名歌曲的藝術討論。「還有,你的嗓音變了,聽起來像個黑人。」
「現在嗎?」他打趣地問道。
「不,是在收音機里像。」
「她應該走過來。」拉里一邊壓低了嗓音模仿比爾·威瑟斯的唱法,一邊笑著。
「就像這樣,」她點點頭,「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我覺得弗蘭克·西納特拉標新立異。現在他們有了這種說唱,他們叫說唱。我看是大嚷大叫。」她用妒忌的眼神看著他。「至少你的專輯中沒有大嚷大叫。」
「我有版稅,」他說,「賣出一張專輯就抽一定百分比的稅。它分成若干部分……」
「噢,接著說,」她說,她的手作了一個轟趕的動作。「我數學考試從來沒及格過。是他們付給你錢,還是你貸款買了那輛小車?」
「他們給我的不多,」他說,差一點說漏了嘴,還好收住了。「那輛車我付了定金。其餘的那部分錢我一直在付。」
「寬鬆的貸款條件,」她悲傷地說,「你父親就是這樣破的產。醫生說他死於心臟病,其實不是。他的心已經碎了。你爸爸是因為寬鬆的貸款條件才加重的病情。」
這是陳年舊話了,拉里只想不受它的影響,在適當的時候點點頭。他父親開了一家男子服飾用品店。一家羅伯特專營店,就在不遠的地方開業,一年後,他的生意破產了。他為了尋求安慰就不停地吃,3年中長了110磅。拉里9歲時,他死在街角的一家小餐館里,當時他面前放著一盤吃半截的肉丸子三明治。在守靈時,她姐姐努力安慰一個看起來絕不需要安慰的女人——艾莉絲·安德伍德——說人死了比活著強。她說,可能是這樣。從姐姐的肩膀上,他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姐夫,他一直在喝酒。
艾莉絲後來獨自一人撫養拉里,她一直用格言和自己的看法主宰他的生活,直到他離開家。當他和魯迪·施瓦茨開著魯迪的那輛老福特車出發時,她對他說的話是:加利福尼亞也有救濟院。亞西爾,那是我媽媽。
「你要留在這兒嗎。拉里?」她溫柔地問道。
他很驚奇,反問道,「你介意嗎?」
「有地方祝後面的卧室里有活動床。我一直在後面的屋子裡儲藏東西,但你可以把一些箱子移開。」
「好的,」他慢悠悠地說,「如果你肯定你不介意的話。我只在這兒呆兩個星期。我想我還要看望一些老熟人。馬克……蓋倫……戴維
……克里斯這些人。」
她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那兒,把它打開了。
「拉里,你在這兒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也許我不善於表達自己,但我很高興看到你。以前我們從未好好地說過再見。都說的是一些刺耳的話。」她的臉對著他,仍舊很嚴肅,但充滿了令人生畏的、不太自然的愛意。「從我這方面來說,我感到後悔了。我只會說那些話,是因為我愛你。我從不知道怎樣說恰當,所以我就用別的方式表達。」
「那很正常,」他說,低頭看著桌子。那種激動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可以感覺到。「聽著,我出錢買傢具。」
「如果你想買可以買。如果你不想,也不要勉強。我有工作。你還是我的兒子。」
他想著那隻死貓,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躺在垃圾箱里,還想起了水手杜威,笑著將待客用的鍋填滿,突然他的眼淚流了出來。他用臟手去擦反而更髒了,他想這可能是她的想法,並不是他的——什麼都沒按照他想的那樣發展,什麼都沒有。她徹底變了。他也是,但不像他懷疑的那樣。一種不自然的反差出現了;她變得越來越大,而他不知怎的,越變越小了。他沒有回家看她,是因為他要去別的地方。他回了家是因為他害怕,他想要媽媽。
她站在窗前,看著他。白色的窗帘在潮濕的微風裡飄來飄去,把她的臉弄暗了,雖然沒有全遮住,卻顯得愈發嚴肅了。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傳了進來。她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條手絹,走到桌前,放在他正在摸索的手中。拉里性格堅強。她不會因此而責備他的,但結果會怎樣呢?他爸爸是個輕信他人的人,她內心非常清楚是什麼導致他病情加重;馬克思·安德伍德總是借貸多,收回少。所以是在那種情況下形成的堅強性格?拉里要感謝誰?還是要譴責誰?
他的眼淚不能改變他性格中石頭般堅強的一面,就像夏天的一場暴雨並不能改變石頭的形狀一樣。這種堅強的個性有許多好處——她知道這點,以前她在這個城市裡獨自撫養孩子時她就知道,因為這個城市對當媽媽的並不怎麼關照,對孩子則更少——只是拉里還未覺察罷了。他就是她說的那樣:拉里還是那個老樣子。他還會繼續走下去,不動腦子,給別人——也給他自己——添麻煩,當麻煩太多的時候,他還會喚起那種堅強的性格讓自己擺脫。那別人呢?他會讓他們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岩石是堅硬的,他的性格是堅強的,但他沒把它用在正道上。她能在他的眼睛里和他的一舉一動中看出他的性格……甚至從他彈香煙弄出那些煙圈的動作中也能看出。他從不讓他的這種堅強性格鋒芒畢露去傷害別人,但那種性格確實存在,但當他需要時,他仍會像孩子一樣喚醒它——它就像一根大頭棒,當他掉進自己挖的陷井中的時候再拿它開出一條路來。從前,她曾對自己說拉里會變的。她這樣說過,他會的。
但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是個長大了的男人。她恐怕他的改變期——深入徹底的改變性格,她的牧師稱之為靈魂的改變,而不是心靈的改變——已結束了。拉里的性格讓你感覺像聽到粉筆寫在黑板上時發出的尖銳刺耳的聲音一樣。深埋其中,露形於外,非拉里莫屬。他的心中只有他一個人。但她還是愛他。
「你累了,」她說,「收拾一下。我把盒子挪開,你就可以睡了。我想我畢竟今天就要忙開了。」
她穿過走廊到後面的卧室去了,他原先的卧室,拉里聽到她在一邊咕咕噥噥,一邊搬箱子。他慢慢地把眼淚擦乾。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傳了進來。他試圖回憶起他最後一次當著他媽面哭的情景,他想起了那隻死貓。她說得對。他是累了。他從未感覺這麼累過。他上了床,睡了將近18個小時。
第6章
法蘭妮從房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是下午五六點鐘的光景,看到父親正蹲在豆子地里全神貫注地拔著雜草。父親老來得子,現在年紀已經過了60,頭上總戴著一頂壘球帽,帽子下露出花白的頭髮。她的母親住在波特蘭,靠賣手套為生。法蘭妮兒時最要好的朋友埃米·勞德定在下個月初結婚。
她低頭注視著父親的背影,目光里充滿了愛意。緬因州的夏初時節,午後的陽光給人一種特別的祥和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她還記得1月的陽光,總能讓她感到一陣陣強烈的心痛。夏初的午後,天色漸暗的時候,會勾起人無數美好的回憶。她想起小里格公園的壘球場,她的父親曾經在那裡打過壘球;她還想起了甘甜的西瓜、新收的玉米、清涼的冰茶,還有她的童年時光。
法蘭妮清了清嗓子:「要幫忙嗎?」
他轉過頭,嘴角掠過一絲微笑。「來了,法蘭妮。看見我了是不是?」
「大概是看到了。」
「你媽回來了嗎?」他略一皺眉,臉上隨即恢復了喜色。「想必是沒有,她才走的。快,想幫忙就過來吧。回去別忘了把手洗乾淨。」
「看女人先看手。」法蘭妮一邊逗趣,鼻孔哼出一聲笑來。彼得努力裝出生氣的樣子,可裝得並不太像。
她在緊挨著他的一個田壠蹲下身子開始拔草。麻雀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遠處一號高速公路隱約傳來車來車往的轟鳴聲。如果到了7月,噪音簡直大得不行,而且隔三差五地還會發生一兩場嚴重車禍。
彼得打開了話匣子,跟她談自己這一天的事。法蘭妮仔細地聽著,不失時機插入幾個問題或者點點頭。他全神貫注地干著手裡活,不會注意到她在點頭,但眼角的餘光能夠看到她點頭的影子。他在桑福德公司一家大型汽車配件廠做機械工,已經64歲的年紀,再過一年就要退休。這一年並不算長,因為他還攢了4個星期的假,打算在9月份等她媽媽回家后把它休完。一想到退休他心裡就不踏實。他告訴她,他努力不把退休看成是一次休不完的長假;他退休後會有不少朋友,他們對他講退休的日子也還不錯。他覺得自己不會像哈蘭·恩德斯一樣百無聊賴,也不會像卡隆兩口子一樣窮困潦倒——就是那個可憐的保羅·卡隆,一輩子幾乎沒缺過一天工,可到頭來老兩口混得還是不成樣子,只好賣了自己的房子搬去和女兒女婿同祝
彼得·戈德史密斯對社會保障制度一向不滿,他從來沒有相信過什麼社會保障,過去也是這樣,那時社會保障制度還沒有因為經濟蕭條、通貨膨脹以及失業人數的不斷增加而走向互解。他告訴女兒,在三四十年代,緬因州民主黨還沒有什麼勢力,但她的祖父就是一個民主黨,她的祖父也把她的父親教育成了一個民主黨。在奧甘奎特的鼎盛時期,戈德史密斯一家幾乎成了社會上的賤民,但他的父親有一個雷打不動的口頭禪,和緬因州共和黨的信條不相上下:不要相信什麼精英,他們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所以要推翻他們的政府,不達目的永不罷休。
法蘭妮笑出了聲。她喜歡父親這樣講話。他不總是這樣,因為那個女人——他的妻子,她的母親——會用她那張刀子嘴把他駁得無言以對。
必須要相信自己,他接著說,要讓那些精英們儘可能地善待那些選他們上台的老百姓。通常做不到人人稱心,但這也就行了,彼此半斤八兩,誰也不欠誰的。
「關鍵是錢。」他告訴法蘭妮,「威爾·羅傑斯說過,地盤就是錢,因為地盤不會變多,金子和銀子也是這個道理。愛財如命的人是讓人討厭的壞蛋;不懂愛財的人是傻瓜,不可恨,但是可憐。」
法蘭妮猜想他大概是想到了可憐的保羅·卡隆,法蘭妮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是父親的朋友。她忍住沒問。
她不希望父親對她講自己如何在不錯的年景攢下錢來維持家計。他只是說,她從來沒有給兩人造成負擔,條件好的時候如此,條件差的時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完了學,每向朋友們講起這一點,他總是覺得非常自豪。她的母親不懂得這些。對於女人來說時代已經不同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這種變化。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蘭妮是在上學,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彼得說:「她看到人家埃米·勞德結婚了,就尋思開了,『應該是我們的法蘭妮才對。埃米長得是漂亮,但是和我們的法蘭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給比下去了。』你媽一輩子都是老腦筋,現在也改不了。所以你經常得和她有點小彆扭,說來也不奇怪。誰也沒有錯。不過你得記著,法蘭妮,她已經老了,不會再有什麼改變了,可你卻長大了,你應該能明白這些。」
彼得把話題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他說,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廠,一位同事差點給砸掉了小手指,當時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郵票底下,幸好里斯特·克羅利及時把他拉開了,可後來里斯特·克羅利走了。他嘆了口氣,彷彿回想起自己後來也離開了那裡。緊接著他的聲音里又充滿了興緻。他告訴她,自己有一個主意,可以把汽車天線隱藏到發動機罩底下。
他東拉西扯,講得十分起勁。兩人的影子越來越長,在他們身前的田壟向前移動。這種情景讓她感到心態平和。她本來是來告訴他一件事的,可從很小的時候起,每次她有事要說的時候卻總是先聽他講上一大通。她不討厭他,據她所知,沒有人嫌他嘮叨,也許她的媽媽是一個例外。他喜歡講,也很會講。
她開始注意到他已經止住了話,此時正坐在地頭的一塊石頭上,一邊磕著煙斗,一邊看她幹活。
「你在想什麼,法蘭妮?」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如何開口。她本來是要告訴他的,可現在卻不知道能不能說出口。兩個人都沒有吱聲,就這樣沉默著,她終於受不住這種沉默。
「我懷孕了。」她說得很簡單。
他填煙斗的手停了下來,兩眼打量著她。「懷孕?」他說,似乎沒有聽到過這個字眼。「噢,法蘭妮,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
「是真的,爸爸。」
「過來,坐我這兒。」
她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的身旁。她感到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胃裡隱隱覺得一陣噁心。
「真的可以肯定?」他問。
「可以肯定。」她回答,說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來。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摟在懷裡,停了很長時間。等到淚水止住的時候,她勉強著提出了一個壓在心裡的問題。
「你還愛我嗎,爸爸?」
「什麼?」他看著她,一臉迷惑。「愛,和過去一樣。」
聽了這句話,她又開始哭了起來。這次他沒有理會,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煙斗。在微風的吹動下,煙霧慢慢地在空中飄散。
「你覺得很失望是嗎?」她問。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經歷這種事,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那個叫傑西的嗎?」
她點了點頭。
「你告訴他了?」
她又點了點頭。
「他怎麼說?」
「他說娶我。或者花錢讓我打胎。」
「要麼結婚要麼打胎。」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語道,一邊吸了一口煙。「他倒不是一根筋。」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搭在牛仔褲上的手,上面沽著一些泥土。「看女人先看手。」她的腦子裡又浮起了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女兒懷孕。我必須要退出教堂了。看女人……
父親說:「我本來不太想多問別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沒有注意?」
「我吃了避孕藥,」她說,「可是沒管用。」
「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我就沒有什麼說的了。我真的不會責怪誰。人在21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到了64歲上也就想不起來了。所以咱們也不要細說了。」
她感到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你媽媽可能會嘮叨個沒完。我不能不讓她說,但我不會跟她起鬨。你明白嗎?」
她點了點頭。父親早就沒有了和母親拌嘴的心思,至少不會大吵大鬧。他有一次曾經和法蘭妮說過,母親那張嘴不饒人,她說東誰要是說西,她說出話來肯定沒了譜,等到出語傷了人再後悔也晚了。法蘭妮覺得父親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對著干,結果鬧離婚;要麼就得處處讓著她。他選擇了後者,不過他自有自己的主見。
她輕聲問:「爸爸,你肯定不會去想它嗎?」
「你是說隨著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
「打算怎麼辦?」
「對媽媽?」
「不,對你自己,法蘭妮。」
「我不知道。」
「嫁給他?兩個人過日子和一個人開銷差不多,人家都這麼說。」
「我不想嫁。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也許過去是。」
「因為孩子?」他的煙斗著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氣里散發著一陣迷人的香味。蟋蟀開始嘟嘟地叫了起來。
「不,跟孩子沒關係。反正已經有了。傑西他……」她話說了半截。她想數落傑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來有她的問題,傑西自然也脫不了干係,只是過去她從來沒有想過。匆匆忙忙結婚,早晚准得後悔。這是她媽媽的一句口頭禪。
「他這個人很軟弱。」她說,「我也說不太清楚。」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蘭妮?」
「是的。」她說。她覺得父親此時已經看到問題的根子。她確實不信任傑西。「傑西人不錯。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還可以。可是
……兩個學期之前,我們參加了一次詩歌朗誦會。讀詩的那個人叫特德·恩斯林。人很多。大家聽得非常認真,非常嚴肅。可是我……你知道我這個人……」
他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地摟著她。「法蘭妮笑開了。」
「是啊,沒錯。我就說么,你對我非常了解。」
「了解一點兒。」他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反正就笑了。我一直在想:『這個邋遢鬼,這個邋遢鬼,我們都來聽一個邋遢鬼念詩。』詩念得抑揚頓挫,就像聽收音機裡面唱歌似的。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這樣。跟恩斯林先生的詩沒有什麼關係,那詩確實不錯,他人長得也挺好。我是覺得大家那麼全神貫注地看他,樣子蠻好笑的。」
她瞥了一眼父親,想看看他的反應。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須得離開。傑西跟我大發脾氣。我知道他發脾氣有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氣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可我經常這樣。該做什麼事我一樣可以做好。」
「沒錯,你能做好。」
「可有的時候……」
「有時候金·拉夫敲門,你是不會把他拒之門外的。」彼得說。
「我想肯定不會。不過傑西就會這樣做。如果我們結了婚,他會時不時回家看看我是不是把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請進家。用不著天天請,有那麼幾次就夠他大發脾氣的了。那時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
「我想你一定會不高興。」彼得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摟住她。
「我想我會不高興的。」她說。
「那就別因為你媽而改變主意。」
她閉上眼睛,心裡越發覺得踏實了。他全能理解,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你認為我打胎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我想這才是真正要說的問題。」
她注視著他,覺得十分驚訝。
他帶著一絲看破天機似的得意的微笑,濃濃的左眉輕輕揚起。儘管這樣,她仍然覺得他還是十分嚴肅的。
「也許是這樣吧。」她慢吞吞地回答。
「聽著,」他說,可卻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話頭。她確實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耳朵充斥著麻雀、蟋蟀的叫聲,還有遠處傳來的飛機的轟鳴、汽車的喧囂。
她剛想開口,他抓住她的手,開口說道:「法蘭妮,爸爸確實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到1956年才結婚。」
他心事忡忡地注視著她。
「卡拉那時候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那時,那時起碼還年輕。等到你哥哥弗雷死後,她就變了個人。人也開始老了。弗雷死後她就再也長不大了。這話可能有點不中聽,可你別以為我是在說你媽媽的壞話。我是這樣覺得,弗雷迪死後卡拉就再也長不大了。她看人看事總是戴著厚厚的一層有色眼鏡,自己還以為不錯。」
「她那時候是什麼樣,爸爸?」
「這個……」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園子外面的遠處望著。「她和你很像,法蘭妮。愛笑。我們經常去波士頓看紅襪棒球隊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時候她總要和我出去,到小吃攤子喝上一點啤酒。」
「媽媽……會喝啤酒?」
「會喝。打到第9局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洗手間里,出來以後她就對我大吵一通,說我讓她耽誤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賽,其實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攤子喝酒的是她。」
法蘭妮努力地想象自己的母親一手拿著一杯啤酒,像一個熱戀中的女孩抬頭看著父親合不攏嘴的樣子。但她覺得怎麼也無法想象。
「她一直沒有懷孕。」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一起去看了醫生,想檢查一下兩個人誰出了問題。醫生說兩個人都很正常。後來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弗雷。你媽媽喜歡得不行。弗雷是她父親的名字,這個你知道。1965年她流了一次產,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產一個月,不過一切正常。我非常喜歡你。我們都有了自己喜歡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他不再出聲,一臉痛苦的神情。弗雷·戈德史密斯死於1973年,那時他13歲,法蘭妮4歲。開車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後駕車,曾經多次違章。弗雷7天後死了。
「我想墮胎太好聽了。」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說著,彷彿每個字都令他心痛。「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故意殺害嬰兒。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思想太僵化,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你現在必須考慮。我說過,我已經老了。」
「你不老,爸爸。」她喃喃自語。
「老了,老了。」他突然變得十分粗魯,顯得心煩意亂。「我已經老了,還一門心思地想對年輕人指指點點。一個酒後駕車的司機17年前奪去了我兒子的生命,我的妻子從此精神失常。一提墮胎我就會想到弗雷,沒有辦法,就像詩歌朗誦會上你不由自主笑出聲一樣。你的母親會一板一眼地提出反對。她會說,這是道德問題。這是一種有2000年傳統的道德。生命的權利。我們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命的權利為基礎的。我只看到了弗雷。他受了內傷,根本救不活。我看到了弗雷。他在床上躺了7天,渾身打著繃帶。人命太賤,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賤了。我看的書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讓她想得比我還要多。我們做的,我們想的——這些有時都太過武斷。這件事我怎麼也忘不了。就像喉嚨里堵了一塊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好些合乎邏輯的東西都是從荒謬中推導出來的,都是從信念中推導出來的。我是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不想打胎。」她輕聲說道,「我有我的道理。」
「什麼道理?」
「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她微微揚起下巴說道,「就算是只想自己,我也不在乎。」
「你會不會放棄?」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
「不想。我要生下它。」
他不再出聲。她彷彿感覺到他有些失望。
「你在想著我的學業,是不是?」
「沒有。」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把手叉在後腰,骨節喀喀地響了幾聲。「我在想,我們聊得挺長了。你現在還沒有必要就做決定。」
「媽媽回來了。」她說。
他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卡拉的車子在薄暮的余光中開上了車道。卡拉看到了他們,按了幾下喇叭,向他們起勁地揮動著手臂。
「我得告訴她。」法蘭妮說。
「是得告訴。不過隔一兩天再說吧,法蘭妮。」
「好吧。」
她幫他收拾好工具,然後兩人一起向車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