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最糟糕的是,他說這話是認真的。我想給他來軟的,但同樣不奏效。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召開了一個高層會議,通知我去,但我躲著不想參加。不一會兒,一位身材小巧的女軍官非常客氣地告訴我指揮官在等我,我能否馬上去一趟。
我只好去,但盡量不參與討論。我父親向來有一種本事:即便他不是會議的主席,也有一種駕馭會議的氣度,他想聽取誰的意見就用期許的眼神看著他。這種策略很微妙,能使會議向著他希望的方向發展,與會者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每個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你,與其緘默不語,倒不如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尤其是,我發現自己還真的有意見要發表。
會議的大部分內容是一幫人在怨聲載道,根本不贊成利用九日熱來對付鼻涕蟲。他們承認這種病菌會殺死鼻涕蟲,甚至連生命力極強的金星人都會因此喪命。但它卻一定會置人類於死地,而我只不過是娶了位惟一例外的倖存者。對大多數人而言,這種病毒是致命的。受到病毒侵害七到十天之後,必然死到臨頭。
「你怎麼看?尼文斯先生?」父親這麼稱呼我是在請我發表見解。我一言不發,可他始終盯著我,等我開口。
「我覺得這次會議上許多人對此事不抱任何希望。這裡發表的不少看法都是基於假設,而這些假設也許本身就是錯的。」
「怎麼講?」
我腦子一時也舉不出什麼實例,只好信口開河:「這個……比如說——我不斷聽到有人提及九日熱,好像有個鐵的事實:這種病會持續九天。其實不然,」
一位高級軍官不耐煩地聳了聳肩,「這只是為了稱呼的方便,這種病大致會得九天嘛。」
「沒錯——可你怎麼知道這種病會持續九天?我是指,對鼻涕蟲來說。」
話音剛落,立即響起一片交頭接耳聲。看得出來,我這次又搖中了大獎。
幾分鐘后,大家請我談談為什麼我認為鼻涕蟲感染這種病後持續的時間與人不同,而且果真如此的話,它的意義何在。
我開始有些後悔不該第一個站出來發表看法,卻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說:「關於第一點,根據今天早上所看到的錄像,我們得知:鼻涕蟲確實不到九天就死了,遠遠不到九天。這段錄像也是惟一的證據。凡是看過我妻子錄像的人——我想在座諸位都看過——都很清楚,她身上的鼻涕蟲在第八日危險期之前好幾天就從她身上掉下來死掉了。雖然單獨一個數據不能畫出一條曲線,但如果這是真的,而且能通過實驗證實的話,那麼問題就截然不同了。一個感染這種病的人也許會在四天之內擺脫鼻涕蟲的控制,我們則會贏得五天的時間,抓住他,並且治好他的病。」
將軍吹了聲口哨,「這實在是個大膽的思路,尼文斯先生。你認為該怎麼治好他的病?先說怎麼抓住他吧,你有何見解?我的意思是說,假如我們真的在紅區播撒下九日熱病毒,我們的行動必須快得難以置信——別忘了,行動還會遭到敵人的頑固抵抗。我們需要在五千多萬民眾死於熱病之前找到他們,並治好他們的病。」
這是個燙手的山芋,我只好把它推了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專家」也像我這樣通過推諉責任功成名就的。
「關於第二點,這是個部署問題,戰術問題,不歸我管,這是你們要考慮的問題。至於第一點,你們有專家。」我指了指黑茲爾赫斯特博士,「問問他怎麼看。」
黑茲爾赫斯特氣鼓鼓地喘著氣。我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以前的技術不夠充分……需要做進一步研究……還要進行實驗……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說以前已經在九日熱的抗毒療法方面做了一些工作,但由於疫苗的效力實在太好了,抗毒素的工作於是沒有繼續。他想不起抗毒素是不是已經研究到很完善的地步了。反正,凡是去火星的人如今都會在離開前注射疫苗。最後,他可憐巴巴地得出結論,說對這種來自金星的病毒的研究必定仍處於不成熟的初級階段。
他快說完時將軍打斷他說:「這種抗毒素療法——你們多久才能弄清楚?」
黑短爾赫斯特說他馬上就辦,巴黎索邦大學有個人在搞這方面研究,他想給他打個電話。
「馬上就打,去吧。」指揮官說道。
第二天早飯前,黑茲爾赫斯特便按響了我的門鈴。我很生氣,但走到走廊和他見而時盡量剋制住沒有發作。
「很抱歉吵醒你,」他說,「可你在抗毒素這一問題上的看法是正確的。」
「嗯?」
「他們從巴黎給我寄來了一些抗毒素,馬上就能收到,但願還有效力。」
「如果失效了呢?」
「呃,我們有辦法複製。當然,如果實行這個方案的話,我們得製成數百萬劑。」
「謝謝你告訴我,」我說,「將軍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正要轉身走開,他攔住我。
「呃,尼文斯先生——」
「什麼?」
「關於傳病媒介這一問題——」
「傳病媒介?」此時我腦子裡亂做一團,什麼話都聽不明白。
「病毒帶菌者。我們不能用鼠類,不知你知不知道這種病毒是怎樣在金星上傳播的?足通過一種叫輪蟲的小飛蟲,金星上惟一一種昆蟲。但地球上沒有這種蟲子,而且,這是惟一的病毒攜帶方式。」
「你是說,無論你怎麼努力,都無法將這種病毒傳染給我?就算有大量活的細菌培養些也不行?」
「你說得對——當然,我可以給你注射這種病毒。但是要讓百萬名傘兵空投到紅區,抓住鼻涕蟲附體者給他們打針……我無法想像。」他無助地攤開雙手。
我的腦子總算開始慢慢轉動起來了……一次性空投一百萬人……
「為什麼問我?」我說,「這好像是個醫學問題。」
「當然。我只是覺得——嗯,對這個問題,你好像已經想出了辦法——」他打住沒往下說。
「謝謝你的信任。」我的大腦同時奮力思考兩個問題,一時間糾纏在一起,交通一片混亂。紅區有多少人口?
「是不是這麼回事,」我說,「假如你得了這種病而我沒有,我不可能從你這兒傳染上?」
他回答說:「至少不那麼容易。假如從我的喉嚨里取出一個活體黏液塗片,放到你的嗓子里,你很有可能傳染上。如果我把我的靜脈割開,將微量的血輸到你的靜脈里,你一定會感染上這種病。」
「直接接觸,對嗎?」一個傘兵能為多少人做這種事?十個?二上?三十?還是更多?「如果只有這一個困難,那就沒問題了。」
「什麼?」他問。
「鼻涕蟲遇到好久沒見面的另一隻鼻涕蟲時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結合,交換基因組分!」
「『直接會談』,我總是愛用這種說法。你覺得這種病也可以通過成對結合傳播嗎?」
「我覺得?我可以肯定!就在這兒的實驗室,我們已經演示過:生物體相互接合期間會交換活體蛋白。它們不可能躲過這種直接傳播,我們可以讓整個群落一下子感染上病毒。我自己怎麼沒想到?」
「別半生不熟就端上桌。」我說,「最好先試一下。但我想,這種方式會有效。」
「一定會,一定會!」他轉身要走,又停下來。「哦,尼文斯先生,你是否介意——我知道這麼要求有些過分——」
「什麼?快說,我還沒吃早飯呢。」
「嗯,能否請你考慮一下,由我在今天早上的報告里宣布這種傳播疾病的方式?功勞歸你,報告中一定會說明的。將軍對我的報告期望很高,有了你的意見,這份報告就完整了。」他一臉渴望,差點把我逗樂了。
「我一點兒也不介意。」我說,「這是你的專業。」
「您真寬厚,我日後一定報答您。」他滿心歡喜地轉身走了。我也很高興,開始覺得自己像個「天才」。
腦子裡把這次大規模空投的各大要素整理清楚后,我這才開門進了我們的小卧室。瑪麗睜開雙眼,向我露出天使般的微笑。我俯身理了理她的秀髮說:「你好啊,我親愛的小甜心,你知不知道你丈夫是個天才?」
「知道。」
「真的?你從來沒這麼說過。」
「你從來沒問過我呀。」
黑茲爾赫斯特真是給我面子,他在報告中使用了「尼文斯傳病媒介」這個專業術語。看來應該由我發表評論了,父親已經在朝我這個方向看了。
我開始發言:「我同意黑茲爾赫斯特博士的意見。驗證性實驗已經準備就緒。不過,博士的報告中還有些問題沒有涉及,這是他有意留給我們討論的,因為這些問題並不屬於醫學範疇。整個泰坦星人會通過接觸一次性地感染上瘟疫,但還有個時間問題。時間是非常重要的,我應該說至關重要。」
吃早飯時我已經打好了腹稿,連在哪些地方停頓都想好了。瑪麗在吃飯時沒有跟我閑聊,真是謝天謝地!
「——需要在多個人口密集的中心地帶傳播病毒。如果我們希望真正拯救紅區的所有人,就有必要儘力讓整個鼻涕蟲群落幾乎同時感染上病,這樣才能保證營救小組在鼻涕蟲不再有威脅之後進入紅區,並趕在寄主發病的危險期之前用抗毒素將他們救活。這一問題用數學分析來解決比較合適——」說到這兒,我暗想:薩姆你這個傢伙,真是個老騙子,冒充內行,你就是用電子積分器拚命算上二十年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這件事該交給分析部門來辦。下面我來簡要定義一下各因子:把傳染源的數量定為『x』,把大量的空投人員數定為『y』。會有數量不定的多種同時營救辦法,當然最佳方案取決於各因子的計算結果。目前還沒有進行過精密的數學計算——」其實我已經盡我的最大努力用計算尺算過,但我並沒有提及,「——我自己對鼻涕蟲的習性再了解不過,基於這段不幸的經歷,我的估計是一」
他們聽我繼續往下說,會場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如果在場這些赤身裸體的人身上有針的話。
我提出了對「x」的估計,這個估計有些偏低,這時將軍打斷了我的話,「尼文斯先生,我認為我們可以保證為你提供足夠的志願者來充當傳病媒介。」
我搖了搖頭,說道:「將軍,不能徵用志願者。」
「我明白你為什麼要反對。這種病在志願者身上產生作用需要一定時間,而時間對志願者本身的生命安危也是至關重要的。但我覺得我們能夠克服這一困難,在他的身體組織里嵌入抗毒素膠囊之類的藥物。我相信工作人員能研製出這種葯。」
「這一點我也相信,」但我沒說我反對的真正原因是對人類被鼻涕蟲附體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反感,「您不能用人類志願者,先生。鼻涕蟲知道寄主所有的心理活動,這樣一來他不但不可能參加直接會談,還會口頭警告其他的鼻涕蟲。」我也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但聽起來滿有道理,「不,先生,我們得用大批像猴子、狗之類的動物,這些動物不會說話,而且體形大到能容納一隻鼻涕蟲,趁著鼻涕蟲還沒明白過來就將整個紅區感染上疫病。」
我繼續迅速勾勒出最後一次空投的藍圖,而且形象地將其稱之為「解脫計劃」。「可以這麼認為:一旦確認有足夠劑量的抗毒素來供給第二次空投,第一次空投,也就是『解脫計劃』就可以開始了。不到一周的時間裡,美洲大陸上就將不會再有活著的鼻涕蟲。」
雖然沒有人鼓掌,但我還是能感到他們對我的敬意。
將軍終止了會議,又匆匆離開,給空軍上將雷克斯頓打了個電話,然後派助手邀我與他共進午餐。我捎話說如果也邀請我的妻子,我很高興赴宴,否則我不能接受邀請。
爸爸在會議室外等我。「嘿,我的發言怎麼樣?」我問他,急於知道他的反應。
他搖了搖頭說:「薩姆,你把他們擺弄得團團轉。你有政治家的素質。不,我想我會簽約雇你來拍攝二十六周立體電視。」
我竭力掩飾住內心的喜出望外。我在會議已酣暢淋漓地表達出了自己的全部看法,連個頓都沒打。我覺得自己脫胎換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