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柔情濃似水
移時,霍春風迴轉,據說三人臨別時口出狂言,令人難以忍受,如非師命不準傷人,早已動手懲戒了。
廣慧大師沉吟道:「以此三人造詣,安敢跋扈至此,必有所恃,大援在後,各位可知天狼峪情況如何?」
眾人皆瞳目相對,都表示未悉個中形勢,只有陳老英雄被廣慧大師解了穴道,溫詞相慰后神智已復,搖頭嘆道:「提起天狼峪,神驚鬼也哭!老朽也只聽之傳聞,未曾去過。據說該處深居秦嶺山陰絕谷之內,形勢天險,無路可通。該處盛產青狼,繁殖越多,該峪就成為群狼主要巢穴。這種青狼毒異常狼,只被它咬了,立時毒發,神智皆迷,一個對時無救。土人相傳!這種狼乃天生異種,不敢獵殺,見之逃命不暇,以訛傳訛,被稱為『天狼』。據說其中狼群不可估計,動輒成千過路,方圓百里內無人敢涉足。這三個潑賊號有一身武功,也絕非狼群之敵,何能在內存身?必是誘使咱們不知細底,冒失入山,自投狼口膏吻,真是陰毒。老禪師勿中鬼計,最好能先探出端倪再決定下手為妙!」
大師笑道:「佛戒不打誑語,老衲既已答應鼠輩,便傾少林之眾,也必到天狼峪一行,惡狼比惡人更害人,能除去一個是一個。有勞各位遠來不易,旅途多勞,有雅興逗留者可小住數日,老衲當命門下帶路游山,一覽嵩岳之勝,有急於他往者,也可聽便,各適其所,大觀自在。」
除了幾位山林異人門下想藉此遊山玩水外,十九不願多所打擾,紛紛起立告辭,並為霍春風藝成下山祝賀。
各名門大派高足對霍春風都表欽羨,把臂相訂後會,執手依依,使霍春風大為感動。
特別是玉龍姑和縹緲兒欲說還休,滿懷深情無由訴,相對只顰間的撩人別態,更使他神馳念切,惘然如有所失。
霍春風就這樣懷著似悲、似喜、似得、似失的心情離開少林,琴劍一肩,愴然走向天涯路。
遵照師命,他先要回家看看,祭掃乃父和弱妹之墓。而後仗劍尋仇,雖人海茫茫,自有機緣處。第三個月,必須赴秦嶺天狼峪一行,屆時會派同門接應,必要時,大師可能親自趕到。
應、顏二姝的倩影不住在他腦中縈迴出現,她倆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似回味無窮。心中警告自己不能胡思亂想,總是揮之不去,兩個倩影反而越發在腦中鮮明而親切了。
他又想到天狼峪之約,按理:至少玉龍姑受了三賊之辱,必不干休,但她臨行時並無表示,不知她會應時趕去否?又想:女孩兒家畢竟膽小,聽說那裡有那多人力難敵的青狼,早已芳心欲碎,嚇壞了!不對!對方是名門俠女,武林最講究爭名爭氣,寧可身亡,也要名存,如她賈勇前去怎麼是好?一個悲慘的場面在他腦中展開了,無數的青狼前仆後繼地爭咬一白衣如雪的少女,終於,她力盡了,被群狼撲倒,爭奪美食,一轉眼間,絕代紅顏,便被狼群寸臠分屍,僅留狼藉血跡染青草,不由打心眼內冒起冷氣。一陣過雲雨灑在他頭上,才把他由幻境中回到現實。
兩滴清雨兒流在兩頰上,極似孤兒淚。他腦中浮起了乃父慘死時的情景,亡妹墜樓而四肢不全的模樣,不由銀牙咬緊,十指幾乎如亡父一般陷入掌肉,鼻中一酸,真的滾下兩行思親淚,仰天一聲長嘯,充滿著激昂,凄涼而壯烈,飛馳而去!只聞嘯聲搖曳林樾山石間,留些孝子的復仇餘音。
嵩山古稱中嶽,位處開封、鄭州、洛陽之間。少室少林寺,屬於登封縣治。
霍春風依照廣慧大師圖示出山捷徑,在萬家燈火時,竟抵密縣。
第二天過,石佛嶺,隨香爐山曲折飛馳,但見山形三尖,攢立如霞頂,眾山環之,秀色娟娟,而澗底亂石一壑,石壁宛轉,環繞如城,色甚縝潤,汪汪清流,噴珠泄黛,隱約可見水底石塊皆作紫玉色。
天色沈暗如墨,他似見前路樹最亂石中有白影一閃不見,先疑是白兔之類,且心急趕路,又看快要變天下雨,忽略過去。
經聖僧池,但見清泉一涵,中山停碧,微波不動,靜恬已極。俯視池下深澗交疊,卻不太聞水聲,恍惚瞥見澗底又是白影一幌而沒。
他不由心中一動,一個魚鷹入水式,頭下腳上,凌空下落十多丈,四周察看,闃無人影,疑是眼花,但以自己目力,絕無看錯之理,只好自認晦氣,拔身飛上,下斜坡,便是密毗鄭州的黃宗店了。
他恐白天顯露形蹤,借打尖之便,擬下楊黃宗店休息一下,以便深夜入鄭州鏢局內探望蔣、吳、甄、成等人。
在一家銘金字店招名:「嵩高」的客棧門口,被店小二攔住,因這時的霍春風穿著不俗,內穿白絹緊身內衣,百花流雲箭袖,外套白綾直裰,背上斜搭一杭綢行囊,很像當時最流行的遊方學士。這種遊方士子大多是秀才貢生之流,借尋師訪友之便,身如閑雲野鶴,到處寄情嘯傲,每到一處,先拜訪當地宿儒俊彥,作文酒之會,競誇風雅,大地方還有招妓侑酒,飛盞傳詩之盛,要看情況而定,小地方亦可寫對聯一付,或畫幾筆,隨便投贈給人,受贈者一定酌予潤筆之資。雖是鬻書賣字,那個年頭,文人吃香,普遍受到尊敬,絕無受輕視之虞。
店小二十分巴結的指手劃腳道:「相公!小店專門招待斯文人,凡是去游元岳(即嵩山,因嵩山為五嶽之祖,歷代受祀)的高人雅士,不論來去,只要走這條路,都是下榻小店的。」一指金字店招:「相公,請看小店招牌還是知縣親筆所書的,店內歷年路過的客人題的字畫詩詞,多得說不清哩!」
霍春風原是避著人多的地方走,看這個「嵩高」客棧,門面氣概不凡,且很清靜,沒有一般客店亂鬨哄的嘈雜現象,不由停了腳,再被店小二誇說一番,暗想:既有字畫詩詞,倒可清閑,便笑著走進道:「小二哥,你可走了眼了,小生可不是什麼高人雅士啊,店內住的高人雅士不少吧?」
店小二起勁道:「有!有!昨天已有十多位相公聯袂入山去啦!今天還有幾位相公上街買醉去了,哈哈,連大姑娘都不顧……啊!啊!相公請進,給你找一間頂好房間!」
迎面走出肥頭胖腦的老闆,呵呵躬腰打拱道:「相公,好久不見光臨,今朝有興游山,哈哈!夥計!好好伺候!」
霍春風先自一愕,怎麼認識的?別認錯了人吧?再一想,不由啞然失笑,北方客店,特別是北京、開封等大地方的店號不管顧客是什麼人,一律稱為老客人,不認識也當作認識,無非是稱熟人,套生意,便也笑道:「掌柜的(北方人叫老闆做掌柜的),你越發發福了,財源茂盛呀!」
店小二把他帶進一間東廂上房,便腳板朝天的跑出張羅茶水去了。
一看,果然不同於一般客棧,四壁白粉牆,貼著、掛著字、畫和詞詩集句之類。陳設也很古雅,水磨書桌,梨木太師椅,方磚砌成的鋪炕(北方人無床,只有土做的土炕,冬寒天冷,以便在炕底燒火取暖),光滑如鏡,還精工繪著山水人物的花紋圖案。
盥洗畢,用過酒飯,估計二更動身,三更可到鏢局,此時還早,還可上床靜卧養神一下子。
無奈心切父仇,身近家門,百感交集,那能睡得著,正旁徨不寧間,聽到開大門聲,大約是客人們回來了。
果然,接著有幾處房中起了醉語聲、長吟聲、大笑聲,還有酸氣衝天的掉文聲。真的如店小二所言,此間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一聲曼若龍吟的「我醉欲眠君且去!」頓使霍春風坐起,因為已聽出是一個深具內功的人發自丹田的聲音。而且,竟是毗鄰房間內,接著,輕弦響處,入耳傳來琴韻,同時發出低沉而有力的長歌: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計城東,轟飲酒墟,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
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田奈忽功,茄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清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其聲清越中帶雄渾,加以繁弦緊密間,似有勁氣暗轉,愈轉愈深,令人側耳定神,餘音繚繞不絕。
其他的聲音受了這種聲音感染,都寂然無聞,連頗近市聲都為這種聲音而好像消失,足見彈此琴,發此歌的人具有感人的潛力。
立時,便聽兩房有沙啞拍手大叫:「此曲只宜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
春風幼讀群書,博覽典籍,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雖不全精,也都懂得。
聽剛才所歌,乃宋朝大詞人賀鑄(方回)的「卞州歌頭」,而琴曲則是久已絕傳的「雁落平沙」。
琴聲剛完上半闕,將「過門」轉到下半闕也即是全曲精華所在,手法最難學的「渚雲低暗渡,關月冷相隨」的那段意思時,春風剛暗想聽此人長歌激昂,慨當以慷,襟懷豪邁頗有沖宵之志,何以彈此曲?因為這一段由繁密轉入凄涼,琴聲嗚咽,如少女低泣。琴和詩一樣,所言心聲,至少必是彈者有非常感觸,心境悲涼,古人多在疾雷迅電,風雨如晦之時感到天地之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感人生如朝露,百年之後誰管得,才彈此曲寄意,以抒鬱結,或思親想家,記念遠人,或吊亡者,也彈此曲。
而現在,歌者聲調豪壯有力,大有凌雲壯志,鵬飛九萬里,而有感暫時有鍵之慨,既彈此曲,必眼前碰到棘手的事,心有重憂,乃不覺將琴寄語。
他如此推測,心中油然生同情而想結交之念,整好衣,緩步出門,走向鄰室,為恐驚動別人和分散彈琴者的心意,所以極力提住氣,放輕腳步,且喜裡面房門未上鍵,他輕輕的推開猛聽琴音突變角昔崩的一聲,弦斷了!眼前觸目所見,更使他退步不及。
原來,當他推開半邊房門剛看出盤坐在炕上彈琴者的半邊側影時,窗外竟似有人在低低啜泣,接著,一聲幽幽長嘆未絕,琴弦恰在此時斷了,只聽彈琴者唏噓道:「多情自古空餘恨,有情爭似無情好,明是無緣,何必苦纏呢……」大約已發覺有人進門,肅然道:「承蒙過訪,想兄台亦有心人也……」
同時,窗外一聲低泣哽咽:「文郎!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嗎?你要說……個……明白……」窗鍵輕搖,似有人要穿窗進來,因春風站在房門口,窗外人又自縮退,微聞悲泣欲絕,划空而逃。
如非春風這樣內外兼修的耳目,幾疑窗外有鬼,但已聽出是一個少女的聲音。大約她熱戀苦追彈琴者,而彈琴者以琴聲代語,不願見她,她亦不敢觸惱玉郎,靜伺在窗外,直到琴弦忽彈,彈琴者語意冷漠,傷透窗外人的芳心,情急哭訴,似要破窗進來苦求,不料,自己不前不後,恰巧此時進房,彈琴者已起立致詞迎客,女的一見有男人進房,羞於見人,含悲飲泣而去。
這一下,真把這初出茅廬的霍春風弄得進退維谷,尷尬十分,一則自己不該過於小心,輕手輕腳,輕輕開人房門,原不過心有好感,怕驚擾彈琴者心神,以致輟彈,不料,琴弦忽然在此時斷了,反顯得自己沒有禮貌,對素昧平生的人冒昧造訪,又不事先出聲招呼。二則在那個年頭,男女間禮教甚嚴,雖有鑽穴相窺,踰東牆而摟處子,甚至投蘭贈芍,待月西廂,花間溪上的事,男人追女人,誘女人是常有之,一被發覺,便為人所不齒,而現在明明是有女人苦戀男人,已是反常的現象,自己偏偏在緊要關頭來撞破人家的好事,如女的因此發生短見,何以對人?所以不禁面紅耳赤,急急拱手道:「深夜趨候,實屬失禮,因聞琴昔高雅,不覺忘形耳,容待明日再肅冠拜訪吧!」便要退出,他心中還想那女的仍會再來,那裡還好停留下去。
只聽一聲清笑:「兄台差矣,我輩文人,正宜脫俗,正苦良宵岑寂,無友可作清談,所以操琴消遣,兄台來得正好,剪燭夜話,小弟願為李義山焉,這才如有所聞,兒女閑事,不值一笑,兄台萬勿介意!」
這時,他已看清彈琴者竟是一位和自己一樣的白面書生,劍眉星目,神容飛揚,大約比自己差不多年紀,穿著一身杭綢直裰,腰緊白綾繡花軟帶,粉底烏綾靴,後頸斜插一把杭竹班妃扇,因已準備安卧,未帶方巾,髮結解開,垂著尺許長烏黑光亮的細發,只在額間束了一條綢髮帶,頸間還隱露出些許銀項練兒,好個翩翩年少公子爺也。
因為對方直裰前擺上有上好料江蘇綉,乃是綉著對對文魚,簇簇黃金柳、金絲花線,浮映如活,穿這種衣服的人十足紈袴子弟,裘馬風流的少年。在燈光反映下,越顯得對方容光煥發,舉止閑逸,風度超塵,潘安重生,亦不過如此吧?其實,兩人都是美少年,無殊雙璧。
行家看行家,身體隔層紗,兩下都知道彼此是一劍十年磨在手,已識廬山真面目了。
只是,霍春風不如對方之豪邁有奇氣,而沉厚過之。大約對方因久歷江湖,經過風浪,才有洒脫不覊的風度。
兩人敍禮坐下,各展邦族,春風為對方磊落光明語氣所悅服,竟一見如故,老實把自己師承奉命下山說出。
對方哈哈大笑,連呼:「快事!快事!」撫琴道:「若非此君,何得幸晤足下,久儀風範,幾交臂失之,咱們是自己人嘛!」
霍春風倒被他說得愕住了,連說:「不敢!不敢!獨居無學,孤陋寡聞,安及閣下遊戲人間,見聞廣博耶?」
對方大笑不已,鼓掌而起,叫店家:「火速備上好酒菜!」又握住春風的手搖個不住:「咱們難得幸會,可謂有緣,不可無酒以助談興……」
春風笑道:「彼此!彼此!小弟願領清教。」
對方哈哈笑道:「咱們別再閑話啦!小弟李文奇,家師天台三老第一位上力下鈞,和令師至交好友,想已聽廣慧大師們談起矣!弟閑散江湖,已風聞傳言,盛道吾兄人中麟鳳,武林異葩,大昌少林門戶,小弟不勝奇羨,只以師命在身,竟未能及時參與此次盛會,有負廣慧大師們之期愛,只好來日再向合師請罪了……」
春風不禁大喜過望,連道:「原來是李師兄,早聽家師兄說及吾兄肝膽照人,為後起同輩中之鶴,有名的飄零書劍,宵小聞名喪膽,天台三位師伯的第二位吳師伯曾到過家師處,提及吾兄時,亦甚為欣慰得意,真使弟歆羨不已!」
李文奇拍手道:「好了,咱們慢慢說吧!既中途幸周,弟本應仍是趕到令師處謝遲到誤期之罪,既吾兄有大仇在身,小弟不才,交遊頗遠,願陪兄打聽一番,能助兄手刃父仇,再上嵩山不遲。」又正色道:「兄貴庚幾何,以便敍定年齡,長者為兄,咱們快人快語……聽兄剛才說崑崙玉龍姑也參與了盛會,居然有人敢對她叫陣?」
春風急述了年歲,倒是李文奇年長了八個月,他見李文奇一改笑容,鄭重詢問,介面道:「果是真的。對方同胞三人,姓陸,當場炫技,竟得長白、嶗山、華山三派之長,臨去大言,訂下天狼峪約會,弟回家摒擋一下俗務,便要準備沿路訪尋父仇,北上踐約。本擬今晚中宵回家,幸遇吾兄,明天請同到舍下一走如何?」
只見李文奇沉吟若有所思,半晌,才笑道:「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老弟可知三龍女之名?愚兄便……曖!不說也罷!」
這時,店小二端進酒菜來。
春風猛然想起進店時聽小二說有姑娘來住?剛才又有窗外女音,莫非是崑崙三龍女和他有糾紛瓜葛?則剛才必是三女中之一,對方武功甚高,如日後查出自己恰巧在她要破窗進房時撞進,弄得她怕羞退走以後有意搗亂,破壞好事,豈不大糟!
又想起了玉龍姑,不由耳熱面赤,急狂飲一杯作掩飾。
可是,李文奇已有所覺,笑道:「老弟亦心中有女耶,難道剛強如咱們,亦如世俗所言:英雄難過美人關乎?」霍然立起:「人生遊戲耳,煩惱何其多,綺障一腳踢開,還咱們本來面目。咱不信世上有能困住咱們的情網!」一言罷,連盡三杯。
春風忍不住問道:「弟聞聖人言,天地有至性,必有至情,情與性,與生俱來,男女閑事,聖賢所不能免,吾兄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妨說說吾兄所遇,以消良夜!」
文奇大笑道:「老弟,果然跟著廣慧大師伯學到不少禪機,可說雖幾句話道盡生老病死!所謂花香不在多,咱若不說,便是佛家所謂著相了,老弟兼通儒、釋兩家經典,應知明鏡亦非台,菩提本無樹,且聽咱告訴你」
原來,李文奇是最近崛起武林的天台三老當席高徒。他本是不第秀才,幼而後凝超然獨特,入泮后,父母相繼亡故,他敝屣功名,不喜進取,家道殷實,但揮金如土,常以當代孟嘗君自況,來者不拒,結果,雖仗天資過人,凡食客中有一技之長者,他一學即會,更是聞一知十,觸類旁通,居然多才多藝,被稱為「百家子弟」。可是,畢竟年幼,缺少處世經驗,被人明取暗偷,加上詐騙,家財日少。
最後,他竟把家財盡散貧苦,只留下一些不動產給家內人,隻身出門,無目的的浪遊,最愛遊山玩水,川資用盡,便以一字、一畫、一詩向人換食,因無一不精,索價又低,人皆樂與,他高興了,學伍子胥吳市吹簫,嚴君平街頭賣卜,什麼都隨興而作,所以被人目為「瘋子」或「怪物」!
一天,在金陵夫子廟唱大鼓書,惹惱了當地土痞,把他痛打一頓,快要斷氣了,丟在揚子江(長江)內,被天台三老中的第一老天馬行空力鈞救起,帶回天台,問明身世,見他骨骼清奇,博學多能,慨然收為弟子。
他一人而得三老之傳,自是不凡,不過五年,即奉命下山行道。因獨門武功經三老廣大發揚,更以三老數十年苦功所創成的功夫,加上他百事通,神出鬼沒,機警絕倫,不一年,聲名大噪,因他一年四季都是一襲衣,一柄七星古紋長劍,幾本書隨身,便被人叫作「飄零書劍」,因為四海飄零,每個地方如無必要之事,難得留下幾天,有時一夜間出現在三四處地方,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意。
半個月前,他奉師命赴少林盛會,他猷興發作,趁著月色溶溶,連夜展開輕功趕路,正巧在紹興府城郊碰到中條四凶用獨門暗器「五絕神灰」把崑崙三龍女第二女「黑龍姑」席素雯偷襲倒地,用苗疆「鐵線蛇」脊筋做成的套索把她捆綁后,才用解藥把她救醒,輕薄調戲一個夠,才把她背到郊外一個墳林內,準備實行輪姦,上衣都扯裂了,眼看千鈞一髮之時,她口中被塞了破布,又無法呼吸,幸得其中第三凶忽然推翻由老大到老四的輪姦方式,說是他先打出暗器,才把她擒住,否則,一擊不中,以自己四人之力,不易困住她,又怕她身上帶有專破內功毒手的武林至寶「血龍珠」,一個不好,反會為她所傷,至少可以被她逃走,言下之意,首功非他莫屬,自然要先拔頭籌,大凶霹靂手賽雷公恨他不聽話,大聲斥責,三凶不服,彼此理論,聲音不覺提高了許多,把飛馳著的李文奇引了去,月夜深林,只依稀看到地上有一女子,衣裙破碎。一聽四凶出語下流,他又知道四凶底細,不由大怒,一出手便是奔雷掌,四凶幾次吃過三老的大虧,聞聲大怒,聯手對敵,四面夾攻,幸賴獨門罡氣護身,末被「五絕神灰」所傷,但苦戰結果,雖把四凶擊退,他也元氣大傷,非靜卧調息數天不可。
當時,他強忍住傷痛,近前解開蛇筋活結,一見對方全身皆黑連半裸酥胸、大腿都是烏黑髮亮,才知是有名的「黑龍姑」,深夜荒郊,沒有行人,其勢又不能不顧而去,俠義同門也責無旁貸。
不料,黑龍姑以女孩兒家尊貴之身,受人摸弄,自是奇恥大辱,再被挾荒林,將受侮辱,平日性烈如火,嘴內塞滿了破布,連想自己碎舌而死都不可能,竟自又怒又羞之下昏絕過去。
幸而附近有個土地廟,他知道,深夜內如到人家去敲門打戶求宿,孤男寡女,不像樣子。背回城去又因自己負傷,無法飛渡城牆。又因為她中了歹毒的「五絕神灰」,傷口最忌受風,救人要緊,便把她挾進了土地廟。
經過手法解救,她悠悠醒轉,女孩兒家第一件事便是想起剛才之事,等覺得自己下體並無異樣感覺之後,才注意到周圍的一切。而李文奇給她推開「氣汝穴」和「會陰穴」后內傷發作,神倦欲眠,神智昏沉,正真氣大傷之兆,急急在角落內坐下調運內功休息。
當她發現有男人在附近的時候,急急想理好衣裙,也知是被人援救,而且看出救自己的人是一俊俏書生,只是臉色慘白,趺坐調息,明明是為了救自己受了內傷或真氣將竭之兆,不由芳心大急!
她不認得李文奇,當時也不容她仔細思量,眼看他臉上痙攣冷汗如浴,分明是極力運用本身功力,把身受內傷逼住,不讓它鬆散遊走,痛苦掙扎。不由芳心大亂,知道他一個提氣不住,便一瞑不視,至少全身麻痹,坐僵,半身不遂或全身癱瘓,情不自禁地上前把他抱住,由緊藏的裙帶內取出崑崙獨門靈丹「玉府丸」含在口內,一運全身真氣,嘴對嘴把藥丸連同香津送下他肚內。
果然,靈丹神妙無方,再加上她情急不惜拼耗本身真氣,一連度了十多口真氣,大益他元氣,不多久,他臉色漸轉,運息自如,除了全身帶軟外,總算復原了。
她才感到害羞,又捨不得撒手,因為她有生以來真正第一次和男人肌膚相接,櫻櫻相親,對方又是美男子,小妮子初識玉郎味,全身起了異樣感覺,她開始感到男人可愛了,她確實愛上了他,已決於一念之間。
她終於含羞理帶,站立一邊,一雙剪水雙瞳,柔情萬種,默默地偷瞟著他。
平日驕傲得認為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都不值一顧的黑龍姑,此時竟還了女孩兒真面目,平日的英風豪氣一點也不見了,一股對他說不出的關心,溢於眉宇,終於,她柔情款款的開口了:「你為救我而大傷真氣,請再調息一周,不要開口……你是……啊,等下再說吧!」
連她自己都感太失常態了,既不讓他開口,為何又急於問他?太情急了,使她不能控制自己,她芳心內實在急不暇待要了解個郎身世來歷呢!
當她等他起立致別的時候,曉得了他就是飄零書劍李文奇,便勇敢地露出非君不嫁,至死靡他的口氣,理由是嬌軀已為他摟抱,連酥胸都被看到,再無嫁別人之理。
至於受辱四凶,如不手雙四凶后,決不與郎同夢。她更坦白說明,她仍保持著清白,如個郎不願愛,等她手丑四凶后,一定橫劍自絕於他面前。
這在他,真是大難題,一方面,他從無家室之想,且未奉師命,也絕無擅自同人談婚嫁之理,因為那個年頭是當作苟且之事。一方面,江湖上誰不知崑崙三龍女出名的難惹,除了毒龍姑心毒手辣,鐵石心腸,無人敢於妄想外,黑、玉兩女都是人人想佔有的女人。別以為她黑,其實全身無處不美,黑,不但不是她缺憾,而且越見其美,故有「黑牡丹」之譽。
黑、玉二女都同樣自視甚高,對於男人都是深惡痛絕,如有不識相的自找霉頭,輕則被她倆折辱嘲弄一個夠,不是失去耳朵,便是丟掉鼻子,給他們留下記號,重則當場喪命。想不到她竟突然示愛,知道此女性烈,如一個應對不好,不但無以對芬如神尼,不知會弄出多大事故!
別人夢想不到的艷福降臨在身上,反使他難以消受,左右為難起來。想想剛才自己真氣將散,快要走火入魔之時,她用櫻口送葯,又嘴對嘴為自己度氣的情景,顯然是對自己情深愛重,誠摯感人,率爾拒絕,實無以對她。
總算他機智果斷,正色道:「難得承你看得起肯下嫁給一個潦倒書生。在你是出自善意,但恐別人以為咱恃恩要挾,路見不平,是咱們本色,不論任何人,都無不伸手之理,如被人誤解,咱無所謂,雙方師門名望要緊,好得今晚之事,除四凶外,別無人知,咱們何必落入世俗兒女圈套咧?」
他自以為措詞委婉得體,卻不料,她全身顫動,花容大變,終於淚落如雨,哭倒在他懷內!
「文郎,你不愛好了,不要措詞。我自慚貌丑,不顧羞恥的自薦,還有什麼面目去見人,不如請殺死我好了……」竟如杜鵑啼血,悲泣欲絕。
直把他弄得沒有了主意。心亂如蔴,竟呆住了。
「好吧!你不屑動手算了!」她抬起螓首,淚光瑩瑩,凄然一笑道:「文郎,你請走吧!前途珍重,我還要活下去,等到手雙四凶之後……」她竟一聲凄厲的乾笑,竟昏絕在他懷內。
急得這平日天倒了都不在乎的飄零書劍六神無主,急急把她放平在自己膝蓋上,為她推宮過血,好容易,她醒轉了,只是掩面低泣。
這種無聲低泣,最能感動人,如果他放手不理,棄之而去,何異狼心狗肺?他實在沒法,只得附著她耳朵,答應她待稟過師傅再決定。
她破涕為笑,熱情地勾緊他的脖子,說是為了他元氣未復,又強著要給他度幾口真氣,他只得依了,人類的本能使他也激起了反應,不但吞下她的香津,還緊含了她的香舌,一對英男俠女,變成了郎情似水,妾意如綿,那個年頭沒有「接吻」這個名詞,乾脆叫做親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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