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面的天氣越來越壞了。雨點嘩嘩地打在瀝青地面上,喬納森和埃爾伍德夫人飛快地穿過了狂風呼嘯的停車場。鑽進車子以後,他們不由鬆了口氣。兩個人什麼也不說,沉默地休息了片刻。唯一的聲音就是水從喬納森的劉海上滴落的吧嗒聲。埃爾伍德夫人的手指在車鑰匙上凝固住了,昏暗的光線並沒有湮沒她臉上的憂鬱。
喬納森並不知道這個嬌小的女人怎麼會在他的生命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他的家庭有無數的秘密和無解的答案,阿蘭-斯塔林拒絕泄漏跟此相關的任何片言隻語。喬納森只知道從自己記事以來,埃爾伍德夫人就始終以保護人的姿態出現在他的生活當中。當他在小學舞台劇中獲得了一個小角色時,坐在觀眾席上和在劇終時鼓掌的都是埃爾伍德夫人。他被控入店行竊時,把他從警察局裡弄出來的也是埃爾伍德夫人。幾年前阿蘭病的很嚴重時,又是埃爾伍德夫人意外地來到廚房裡,說她在斯塔林家住的這條街另一頭買了棟房子。她多半時間都會到家裡來,是喬納森所擁有的東西當中最接近媽媽的事物。
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情。特麗薩-斯塔林(TheresaStarling)在喬納森還沒長大到能夠記住她的臉時就消失了。阿蘭把和妻子有關的記憶埋葬在靜寂之下,對這個話題閉口不談。喬納森十歲的時候,曾經借著去鄉下的運河釣魚的機會向爸爸問起過特麗薩。痛苦的三十秒過後,阿蘭走開了,留下喬納森孤零零地和所有漁具待在一起。他還從沒見過爸爸發這麼大脾氣。從那之後他就不再費事去問這個問題了。媽媽離開了,而且不會再回來了。她留給喬納森的就只有她的名字。
「我知道這麼說很傻,」埃爾伍德夫人打斷了喬納森的思緒,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我是說,雖然我以前見過他這個樣子,但……這樣還是讓我很難受。我希望他這次不會在醫院待太長時間。」
「是啊,也許吧。」
正常情況下,阿蘭幾天之後就會痊癒,但也有好幾次花了更長的時間。喬納森十歲的時候,爸爸紋絲不動地靜靜躺了六個月,醫生們告訴埃爾伍德夫人說他永遠都不可能好轉了。在爸爸最「黑暗」的時刻,喬納森很想知道他要是沒在幾個早晨后醒來的話,是不是反而是最好的結局。大部分時間裡,阿蘭好像不想活下去。
「在他恢復期間,你想跟我待在一起嗎?」
喬納森做了個鬼臉,「我們非得再為這個吵上一架嗎?你知道我喜歡睡在我自己的床上。我在家裡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他上次病的時候這樣不是挺好的嗎,記得不?」
「我可不知道……」埃爾伍德夫人懷疑地說。
「你就在街那頭,好了——就算是爸爸沒事期間,我還是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嘆了口氣,「好吧,親愛的。我知道了。你看,今天晚上我們還是要看情形再說。一定要把你的電話開著,一有問題就給我打電話。你能答應我嗎?」
喬納森來了個童子軍(Scout)式的敬禮,「用我的名譽保證。」
埃爾伍德夫人發動了汽車,一個小時不到,他們就回到了喬納森位於倫敦(NorthLondon)北部的家。這個地區樹木繁多,宏偉的圍牆頑強地屹立在氣勢洶洶的暴雨里,花園裡帶刺的灌木叢也絲毫不為狂風號叫著發出的抗議所動。喬納森正準備鑽出車外,卻僵住了。
「謝謝你,」他終於說道。
埃爾伍德夫人微微一笑,「沒關係。你也很不容易。我知道的。但你做得很好。」
喬納森毫無幽默感地輕笑一聲,砰地關上了車門。
喬納森從記事起就住在這裡。在某個很難得的推心置腹的時刻,阿蘭說在喬納森還是個小嬰兒時,他們在一個沒有名字的北部小鎮住過。他從哪裡弄到了錢買這幢房子還真是個謎。眼下剩餘的錢當然不多了,只是勉強夠吃飯和購置校服了,更別說度假和整修房子了。喬納森注意到雜草在車道爭奪戰當中贏得了勝利,整個房子真的極度需要重新油漆和修繕排水溝。他從衣服口袋裡摸出前門的鑰匙,走進了家門。
家裡只比外面暖和了那麼一點點,但至少不用淋雨了。一股風掠過木頭地板迎面撲來,貪婪地啃嚙著他的腳踝。喬納森打了個哆嗦,啪嗒一下摁開了門廊的開關,電燈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閃爍幾下,亮了起來。昏暗的光線下,平時熟悉的東西蒙上了不詳而陌生的色彩。豪華的樓梯上面,漆黑的平台上好像隱藏著無數秘密和危險。喬納森心裡湧起了打破這種靜寂的慾望。「喂喂?」他叫了一聲。
沒有任何反應。
他聳聳肩膀。真是太荒謬了,這裡畢竟是他的家。他又不是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喬納森以前有好多次單獨過夜的經歷,他不知道阿蘭在不在家,要麼爸爸就把自己鎖在書房裡,要麼就是在外面的什麼地方。那時他並沒有害怕——要說的話,他還很享受獨處的時光。大多數孩子都喜歡自由。現在這麼一驚一乍的還真有點兒可悲。
他朝廚房走去,邊走邊把燈全都打開。待在整個家裡最乾淨和最現代化的地方感覺要好多了。電冰箱發出柔和的嗡嗡聲。喬納森給自己倒了杯橙汁,尋思著弄點東西吃。自從午飯後他就沒吃過東西,而且時間已經很晚了。另一方面,他也不是太餓,不想去費事搞得那麼複雜。他折中了一下,拿了一包薯片和一個蘋果。
外面,一輛黑色麵包車慢吞吞地駛進街道,停在了斯塔林家外面。司機關上了前燈,但沒人下車。
喬納森坐在桌子邊若有所思地嚼著蘋果。埃爾伍德夫人答應明天給學校打電話,所以他一直到周末都是自由的。今天晚上沒必要那麼早睡覺。他翻閱著電視節目單,但沒找到什麼好看的。他第一百次詛咒起阿蘭不願意付錢開通衛星電視。喬納森曾經花了好幾個星期試圖說服爸爸,但最後才發現他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肯定有事情可以做。喬納森並不介意在自己身上花時間——他經常喜歡這樣——但今天晚上除了躺在床上做白日夢以外,他還想做點兒別的事情。他沒有電腦,不過埃爾伍德夫人承諾說會送給他一個遊戲機(PlayStation)作為聖誕節(Christmas)禮物。阿蘭反對電腦。他對喬納森說人們應該把時間花在讀書上。在斯塔林家,所有的房間基本上都塞滿了書;大部分都是標題很長的大部頭,它們破破爛爛的,散發著奇怪的霉味,而且好多書頁都不見了。阿蘭最高興的就是把腿搭在扶手椅的一側,聚精會神地讀著某一本書。他以前似乎是某個科目的大學老師,但他現在不教書了。相反,他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喬納森不知道他在幹什麼。爸爸從來不讓他進去,這是整幢房子里唯一一個門上的鎖還能用的房間。
風改變了方向,吹著雨點拍打在廚房的窗戶上。喬納森站起來拉上了百葉窗。就在這時,他好像看到了花園裡有東西在動,但隔著亂七八糟的灌木叢很難看清楚。也許只是隔壁家的貓,喬納森安慰自己。沒什麼好害怕的。儘管如此,離開廚房前他還是檢查了好幾遍後門的鎖。
他決定到自己的房間里去,躺在床上看電視。雖然只有幾個無聊的紀錄片頻道,或者房子改裝秀,也總比沒精打采地在下面閑晃蕩強。他在一樓所有的房間里轉了一圈,檢查所有的窗戶是不是都關好了,再把窗帘拉上。外面的天氣仍舊很惡劣,他沒再看到任何動靜。當確認一切都很安全以後,喬納森走上了樓梯。
樓梯平台上很亂,地板上的小地毯皺巴巴的,有幅畫也被撞歪了。他猛地想起爸爸今天是在這裡發病的。這一團糟應該是護理人員想要把爸爸弄出去的時候搞的。他扶正那幅畫,又把地毯抻平,努力不去想象當時的場景。
他正在刷牙的時候,聽到後門那邊傳來了砰的一聲輕響。不管是什麼東西,但絕對不是貓。盥洗室的窗戶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確定外面有什麼東西,有個影子在房子旁邊移動。他們是不是想把後門弄開?
喬納森拿起手機,撥通了埃爾伍德夫人的號碼。
「喬納森?一切都還好吧?」
「我知道這麼說有點兒傻,但是……我覺得有人在外面晃悠。我應該打電話叫警察嗎?」
「別慌。應該沒事。待在原地不要動。我儘快趕過去。」
她掛斷了電話。喬納森在二樓跑來跑去,檢查了所有的窗戶。此刻,每一聲響動,每一下地板發出的嘎吱聲,每一滴雨點拍打在窗戶上的啪嗒聲,都帶著危險的氣息。樓下傳來咔噠一響,讓喬納森停下了腳步。好像是一扇門被悄悄地關上了。是前門!他忘記鎖前門了!有人進來了。
喬納森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起來。他需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等著埃爾伍德夫人過來。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卧室里的某個地方,但只有小孩子才躲到床底下。喬納森往樓梯平台的另一頭走去。他正琢磨著從爸爸的卧室窗戶爬到房頂上去,忽然看到書房的門半掩著。那裡肯定是阿蘭經歷「黑暗」的地方!這可是他第一次有機會進到書房裡去。
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小心地轉動著鎖孔里的鑰匙,直到聽到了咔噠一響。房子里百分之百地有別的人。雖然他們竭力不想被發現,但喬納森還是聽到樓梯上傳來了謹慎的腳步聲。他坐在地板上,用背抵著門,等待著。門很結實,但它能擋住想要進來的人嗎?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沉浸在黑暗裡。儘管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下,但腦海里依然有個聲音在輕聲提醒他打開燈,查探一番書房。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腳步聲在二樓上響了起來,並且在喬納森的卧室里停留了幾分鐘。然後是一片寂靜。喬納森趴在地板上,透過門下的縫隙往外看去。最開始他就只看到了盥洗室的門,猛然間一雙黑鞋子闖入了他的視野。喬納森靜靜地趴著,連呼吸都屏住了,他被自己狂亂的心跳聲嚇壞了。
在他的腦袋上方,門把手徐徐轉動起來,但被鎖給卡住了。喬納森熱切地盼望著這扇鎖住的門能把入侵者擋在外面,但把手又開始轉動了,而且這次要有力得多。樓梯平台上傳來了刺耳的哀號聲,聽起來完全不像是人,更像是動物。門劇烈地晃動著,他全身都僵住了。喬納森不再指望能躲起來,他跑過房間,沖向了書桌,繃緊身體,使儘力氣把它往門邊推去。樓梯平台上的哀號聲更大了,有什麼東西惡狠狠地撓起了書房門。尖銳的抓撓木頭聲聽得他牙根發酸。
喬納森沒頭沒腦地往書桌上堆著東西:一把椅子,沉甸甸的廢紙簍,任何能製造障礙的東西。入侵者重重地敲打著,門已經開始晃蕩了。喬納森跑到窗戶邊往下看去,想知道如果跳到花園裡去能不能活下來。正在這時,撞擊和抓撓戛然而止。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他在寂靜中屏住了呼吸。
「沒事了,喬納森。是我!」
是埃爾伍德夫人。她的聲音從沒讓喬納森這麼安心過。喬納森把門口的東西拖開,打開了門。埃爾伍德夫人穿著睡袍和拖鞋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根高爾夫球棍。喬納森眼睛里的恐懼嚇了她一跳。
「我的上帝!出什麼事情了?」
「有個賊!」喬納森喘息著說,「有個人闖進來了……」
埃爾伍德夫人猶疑地看了看他。「我沒看到什麼人啊。你確定不是你產生錯覺了?」
「千真萬確!剛才真的有個人在這裡,」喬納森驚惶地說,「我沒說謊!你看看門!」
埃爾伍德夫人端詳著木製的門。塗著油漆的門面上,長長的白色抓痕縱橫交錯。她繃緊了下巴,「我看到了。太險了。來吧,今天晚上你可以待在我的客房裡。」
她溫柔地挽起了喬納森的胳膊,喬納森鎖上身後的書房門,順從地跟著她離開了。也許這個動作沒什麼作用,但他只能做到這些了。目前,他必須得把書房和書房裡的秘密原封不動地封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