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平安京上空的怨靈
「我是說,我看過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樣的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會是惡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稱得上惡鬼的東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惡是無處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見的平安京上空的怨靈。
「真是春宵苦短啊……」陶醉在一派絲竹管弦之聲中的太政大臣眯著眼,這樣感嘆道。大臣今年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剛強幹練,精通政務,最近女兒麗景殿女御又誕育了皇子,即將被冊封為皇后。朝野上下無不對他寄予厚望,太政大臣隱然有獨攬朝綱的氣勢,連炙手可熱驕橫成性的藤原兼家,怕也要對他退避三分。
這是大臣家私人的管弦之會。說是私人聚會,當時有名望的王公貴戚、風雅子弟也差不多到齊了。一方面,在這樣的春夜聽賞樂曲,的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能和權勢正如日中天的太政大臣親近的機會,也是不容錯過的。至於這兩方面到底孰輕孰重,答案便存在各人心中了。
「安倍晴明為何不來?」太政大臣望向坐在一旁,正無意識地往嘴裡塞著果物的殿上人源博雅。這是個有著一張誠樸面孔和明亮眼睛的青年,儘管是醍醐天皇之孫,但由於他謙和木訥與世無爭的個性,倒是甚少聽見他與朝廷政務有什麼瓜葛。
「啊……那個……」好不容易從和琴聲中回過神來的源博雅慌亂地應了一聲。「因為要做祈雨前的準備,所以不能來了,還請大人見諒。」
「遺憾啊,本來還想向他面謝。說起來,皇子降生的時候,晴明大人可是出了不少力呢。」二人口中的安倍晴明正是號稱平安朝第一人的陰陽師,傳說此人擁有過人法力。麗景殿女御生產的時候遭遇怨靈纏繞,是安倍晴明主持的安產儀式。
博雅低低地吁了口氣,臉上露出點尷尬的紅色。「真是拿那傢伙沒辦法,」他苦惱地想,「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這個,還要我代他撒謊。」無論如何,要他向太政大臣描述陰陽師是如何從薄唇里斬釘截鐵地蹦出「不想去」三個字,那是一件更加困難的事了。不過,也許正是因為知道這個好友不管怎樣都會替自己圓謊,晴明才會如此任性吧。
好在接下來的舞蹈很快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舞姬身著白色唐裳,袖略短,面上覆著珠串,站立在一方小小的紅氆氌上旋轉。隨著琵琶音節越來越繁複,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到後來整個人就如同籠罩在煙霧之中,連人影都看不清了。
「哦——哦——」座中發出了吸冷氣的聲音,看得目瞪口呆的藏人少將率先拍起手來。「啊呀呀,『此舞只應天上有』啊!想來當日天宇受賣命在天岩戶那一舞,也不過如此吧。說起來也是託了太政大臣的福,我等才能觀賞到如此精妙絕倫的技藝。」
被如此這般誇讚的太政大臣自然心中甚喜,臉上卻還是做出了謙遜的表情。「哪裡哪裡,說起來還要謝謝大納言,是他將舞姬送給了我。可惜他今日身體抱恙,不能前來。此女自幼在唐國學習舞技,這正是西域的胡旋舞,據說即使在唐國也已失傳多時了。」
「大納言嗎……」藏人少將有意無意地望向博雅,臉上現出嫉羨之色。他曾經追求過大納言家的四女公子,未能成功,最近卻聽說博雅與她往來頗為密切,心中難免妒恨。「這樣說來,博雅大人一定已經看過了?似乎大納言接待博雅大人甚是親切呢。」
「啊?」沒有想到話題被扯到自己身上的博雅愣了一下。
「哈哈,不必隱瞞,看到博雅大人這麼專註的眼光,就知道早已對這位舞姬留情了。以大人的風流倜儻,即使有什麼特別接觸也是一樁很自然的韻事啊。」
藏人少將的言語中強調了「風流倜儻」四個字,一眾子弟臉上便都顯出揶揄的笑容。眾所周知,殿上人源博雅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儘管雅樂之技聞名於世,卻木訥忠厚,從不輕易與女子調笑。以風流倜儻來形容他,不啻是一種惡意的奚落。
博雅果然漲紅了臉,似乎想說話,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正色道:「請不要開這樣過分的玩笑!」
「過分?呵呵,博雅大人是怕心上人聽到風言風語吧?」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博雅竟從席間霍然站起。
「高超的技藝應該得到敬重,如果只是用色情之心來貪戀舞姬的美貌,而不去關注舞蹈的本身,是非常失禮的行為。您是在褻瀆這支舞蹈!」
說完這句話,博雅便匆匆地拂袖而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眾人面面相覷。跳胡旋舞的女子此刻也停了下來,珠串的面紗內,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博雅遠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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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郊外,一切都還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之中。露水在草尖上晶瑩閃爍,不知不覺間沾濕了衣裳。遠處有非常清晰的婉轉鳥鳴,儘管有風,卻不覺得寒冷。空氣中有青草混合著野花的芳香,隨著朝陽的光線升騰瀰漫,令人心懷舒暢。
白衣人坐在山頂的一塊青石上,姿態看上去悠閑舒適。他微微仰著頭,眯起一雙長長的鳳目,看著天邊變幻莫測的絢麗朝霞。
「晴明……」
「嗯?」
「……」
晴明轉過頭,微笑著看自己的朋友。
「唔……不知道為什麼,和那些人在一起,就是有渾身不舒服的感覺。」博雅苦惱地說。
「呵呵。」
「幸好你沒去,那種宴會……」博雅繼續發著牢騷,「那些自命風雅的人,根本就是俗不可耐。」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晴明淡淡地說道,「實際上人心的貴賤與身份的貴賤無關。」
「可是有的時候……真覺得很茫然啊……」
「嗯。」
沉默了一會兒,晴明伸出手來,指著下方。
「看。」
從這個角度看去,整個平安京盡收眼底,宛如一個巨大的棋盤。朱雀大道貫穿南北,將整個京城分成了兩半。看得見層層疊疊的宮闕,在朝陽下勾勒出秀麗的飛檐;也看得見低矮的貧民居所,為生計所迫的婦人一大早便起身匆匆忙忙地奔走,佝僂的背上馱著熟睡中的孩子。
「看到什麼了嗎?」晴明含笑問道。
「是平安京……不過站在這裡看,好像有和以往不同的感覺。」
「不錯。這些是你能看到的,」晴明悠然地開口,「也有一些,藏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是說鬼怪?」
「呵呵,也可以說是吧。」晴明不在意地轉過了頭。
「想看嗎?」
「呃……」
沒等博雅反映過來,兩根手指帶著沁涼的感覺拂過自己的眼瞼,隨即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原先看上去祥和平靜的平安京上方黑雲滾滾,無數道奇形怪狀的灰黑色煙霧到處攢動,顏色有深有淺,忽分忽合,升騰並糾結著,形成一副詭異駭人的畫面。
「啊!」博雅倒退了兩步,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哈哈,」晴明縱聲而笑,「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呢!」
「這……這是什麼?」博雅定了定神,囁嚅道。
「唔,這就是平安京中的怨靈啊,人鬼共存的世界。」晴明看著他,笑容可掬地說。
「太可怕了,它們從哪兒來?」
「從人心中來。」
說完這一句,晴明就從容地站起身來。
「回去吧,博雅。一起喝一杯。」
「……唔。」
兩人緩緩地向山下走去,其中一個不停地回頭張望,直到那片黑霧消失在他的視野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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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二人坐在晴明家的廊檐下喝著酒的時候,晴明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什麼?」
「今天有稀客。」晴明似笑非笑地看著博雅,「這可是你招來的。」
「我?」
話音剛落,門口已經傳來了牛車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慘叫,一旁的蜜蟲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又是一個被安倍家自動門嚇著的可憐人啊。
來人終於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一張保養得很是體面的臉帶著餘悸未消的慘白,出乎意料地,正是那位大納言本人。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晴明安然地說道,禮數周全地請對方入室坐下,「您到這裡來,是找我還是找博雅?」
「啊,」大納言一邊伸手拭著額上的冷汗一邊說,「來得冒昧了。實在是有些事情,想請教閣下。」
「請儘管直言,如有能夠效力之處,不勝榮幸。」
陰陽師彬彬有禮的態度打消了大納言的顧慮,他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副哭喪相,先前保留著的那一點鎮靜完全土崩瓦解了。
「這件事您務必要幫忙啊,晴明閣下!下官的身家性命在此一搏了!」
「哦?出了什麼大事了?」晴明感興趣地挑起了眉。
於是大納言先是左右看了看,確定並無旁人,才臉色鄭重地對晴明與博雅用幾乎聽不見的耳語說道:「太政大臣大人……被鬼怪附體了!」
「鬼怪……」晴明的眼中掠過一道閃光,「那麼,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那鬼怪……」大納言吞吞吐吐地說道,儘管是初春的天氣,他的汗珠卻順著面頰直往下淌。
「那鬼怪……是我帶到他的府上的!」
啊的一聲,博雅張大了嘴,晴明卻連眉頭也不動一下。
「事情是這樣的,」大納言定了定神,「半個月前有人帶了一個舞姬到我的府中,說是想讓我幫助引薦給太政大臣。那舞姬的舞藝的確非同凡響,人也長得花容月貌,我心想這可是一件好事,於是就收留了她。不曾料想,她竟是鬼怪所化!」
「舞姬……」博雅突然想到了昨夜宴席上的那個女子,「是會跳胡旋舞的那位嗎?」
「正是。如此看來,博雅大人也見過她了,唉,這可如何是好?太政大臣如有不測,他那一族定會遷怒於我,我這一次只怕是必受連累了!」大納言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些話來,其狀甚是沮喪。
「可是那人……那人是很美貌的女子,並不像鬼怪……」
「博雅。」一直在一旁帶著微笑靜靜傾聽的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斷了博雅的話,隨後轉向大納言,「您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有異常人的?」
「這……」大納言吞吞吐吐地,臉上顯出猶豫的神色。
「事已如此,如果想要我來解決問題,必須原原本本地將事情經過告知。否則的話,恕我愛莫能助。」晴明的語氣客氣而冷淡,含有不容動搖的權威。
大納言此刻已無風度可言,伸手猛擦了一把額上的汗。
「呃……是這樣……」在前程、性命與顏面之間權衡,畢竟還是前者更重要。「其實是我起了私心,想把舞姬佔為己有。話又說回來,那女子的確美貌,能抵禦鬼怪的誘惑的,可不是下官這種尋常人啊。」
「明白了。」晴明不動聲色地說。而博雅卻突然想起了藏人少將略帶貪婪的目光。
「某天晚上,我特意遣散了侍女,來到她的住處。那天月色很好,我想偷窺一下她隨意不拘的樣子,就悄悄地走了過去,掀開帷屏。誰知道……」大納言突然打了個寒顫,臉上的五官也扭曲起來,「誰知道那女人……那女人竟摘下了自己的頭!」
「什麼!」博雅頓時毛骨悚然。大納言回想起那日情景,連說話的時候嘴唇都在打顫。
「千真萬確。當時我看到的,是一個沒有頭的女人坐在那裡,一隻手捧著自己的頭顱,另一隻手拿著梳子,那長發從頭顱上披散下來。我當時一定是被嚇呆了,腦子裡一片空白,連逃跑也忘記了。也可能是我驚叫了一聲,總之,做了什麼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楚了。那女人大約是發現了我,將手上的頭顱一轉,頭顱上一雙眼睛正對著我所在的方向,嚇得我立刻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從那天起我就病倒了,幾天不曾過問事情。昨天才略好一點,問起那個女子,結果家臣們已經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將她送到太政大臣家了!真是冤孽啊,為什麼讓我遇到了這樣可怕的事!」
說到此處,大納言幾乎是捶胸頓足,頹唐不堪,一副聽天由命的可憐樣。
「沒有頭的女人……」晴明感興趣地翹起了嘴角,「唔……相當有意思的一件事。」
「您還等什麼?」大納言叫道。「此刻那女鬼就在太政大臣府上,也許這就要吃人哩。請您務必幫忙,拜託了!」
「好吧。」晴明道,「既然是大人的請託,晴明自當從命。」
晴明轉過身含笑看了看博雅。
「那麼,一起走?」
「啊?」還沒從女鬼事件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博雅慌亂地應了一聲。
「走吧。」
「好,走。」
太政大臣並不在府中,他們卻在門口遇到了大臣的侄兒頭中將。
「真不巧,叔父大人去了六條的別墅,三日之後才會回來。」
聽到了這句話,大納言鬆了一口氣,「那麼,前日送來的那位舞姬,可還在府中?」
「舞姬……是您送來的那一位嗎?」
「對對,就是她。」
「哈哈,」頭中將曖昧地笑了笑,「您可真是情長的人啊,該不會捨不得了吧?」
「大人取笑了。」大納言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
「她自然隨行。叔父大人的為人您也知道,憐香惜玉的風流稟性可一點不輸給少年人呢。話又說回來,美人香巢度春宵,這般旖旎風光還真是令我輩小子羨慕呀……噯,這位不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大人嗎?一向少見,什麼風把您吹到此地了?」
大納言早已呆若木雞,求救似地望向晴明。晴明卻並不在意,禮貌地接語道:「一點小事罷了。既然大人不在,那就改日再來登門拜訪。」隨手扯了一下博雅的衣袖,轉身離開了太政大臣的府第。
「這該如何是好!」大納言拉長著臉,看上去好像隨時要哭出來,樣子著實難看。「太政大臣此刻正跟那女鬼在一起!」
「看來是命中注定了的事情啊。」晴明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什……什麼?您是說您不管了嗎?這可不行啊,您明明答應過的!」
「晴明……」看看大納言急得額上青筋暴起的狼狽相,再看看好整以暇眯起了眼睛的晴明,博雅遲疑地叫了一聲。
「唔,不必擔心,既然說過要幫忙的話,這件事就由我和博雅來處理吧。」晴明從懷中取出一張畫有五芒星的符咒,交給了一臉疑惑的大納言,「把這個貼在卧室門上,三天之內不要出門。如果驅鬼不成,鬼怪可能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哦。」
「啊……啊!明白了!」
目送大納言慌張離去的背影,晴明臉上浮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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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大納言那裡會有危險嗎?」此刻,晴明和博雅正在去六條別墅的路上。博雅想起了方才的事情,憂心忡忡地問道。
「那個啊……」晴明不在意地微笑著,「不會有危險的。我那樣做只是不願他跟著礙事。」
「噯?」
「呵呵,不過籠閉三天也算是對他的色心的小小懲罰吧。」眨了眨細長的鳳眼,陰陽師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惡作劇神色。
「……可是那女子……」
「嗯?」
「……並不像女鬼。」博雅好不容易說出了心裡的話。
「也許吧。」晴明隨便地說道。
「我是說,我看過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樣的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會是惡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稱得上惡鬼的東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惡是無處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見的平安京上空的怨靈。
「比如說大納言,他一直是藤原大人的親信,此番卻一反常態,拚命地投靠起太政大臣來了。由此看來,這個人也並不可信賴呢。」
「嗯。」
「這樣的人,也許會做出一些不可預料、不擇手段的事情,類似於找一位皇族,利用聯姻來提升自己的地位……」
「晴明!」
博雅突如其來的大叫聲打斷了晴明的話,晴明靜默了半晌,然後以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態度說道:「對不起,博雅。我並非有意忽視你和那位四女公子的感情。」
博雅的臉色有點發紅,他轉過頭來,呼出了一口長氣。
「不……不用道歉。」博雅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知道你在擔心,可是晴明,我覺得你對人的想法過於灰暗。」
「是么?」
「嗯。那天,你讓我看到了平安京上的怨靈,從那時起我就在想,如果在晴明的眼裡,世界是這樣的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是我的話,寧可閉上眼睛,或者換個方向,看那些樹,那些鳥,那些花。所以,我也希望晴明有的時候能夠閉上眼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這樣嗎……」笑意漸漸漫過晴明的唇邊。
「又在笑我。」博雅懊惱地說。
「呵呵,不是在笑你。」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
「博雅。」
「噯?」
「如果我覺得眼前的一切令我厭煩,我不會閉上眼睛。我會轉個方向看你。」陰陽師笑容可掬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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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六條別墅里竟然也沒有太政大臣的影子。
「大人要觀賞春天郊外的景色,所以出門去了。」守門的閽者如此說道。
「是他一個人去的嗎?」
「噢,是兩位一起走的,還有一個是府中的舞姬。說來也怪,已經過了晚飯時間,還沒有回來。」
「糟了。」晴明脫口而出。
「什麼?」
沒等博雅反應過來,晴明袍袖一拂,轉身奔去。
「喂,等等我!」
博雅在後面追趕得上氣不接下氣。儘管表面上看來柔弱的陰陽師並沒有多少體力,但此刻他靈活優雅的縱躍卻令武士都望塵莫及。
「快點,博雅。」
白色的衣袖在幽暗茂密的灌木叢中翻飛。這一帶已經是相當偏僻的地方,看不到人家。只有一條荒涼的小徑,有青草被踏平之後的新鮮痕迹。暮雲四合,漸漸連這點痕迹也分辨不清了。
「明燈照夜。」晴明低低念誦了一句,眼前便現出一條淡淡的光路,隨著他的腳步蜿蜒向前。
「是這裡了。」晴明突然停下了腳步,後面的博雅因為煞不住腳,幾乎撞到他的身上。
「這裡?」博雅氣喘吁吁地道。
晴明將手放在唇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就在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茅屋,看上去破敗不堪,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然而此刻那屋裡卻隱隱地投射出燭光來。
「還好,」晴明長吁了一口氣,笑意重新浮現在他的臉上,「總算沒有太遲……」
兩人緩慢而謹慎地向小屋走去,隨後聽到了屋內人說話的聲音。
「求你放了我吧……」這聲音乍一入耳,令人覺得好生熟悉,仔細一聽正是太政大臣的。不過這聲音早已失去了往日里趾高氣揚的語調,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哀求,所以聽起來有點不像了。
「呃……你想要什麼都可以,錢啊珠寶啊,我的財產隨便拿。只是不要殺我……」顫抖的聲音在繼續。
接下來,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清脆冷肅,彷彿薄冰撞擊地面:「你忘了,我是鬼魂,你的財寶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啊……是是是。那麼,就看在以往的恩愛份上,饒了我……不瞞你說,那件事之後我特意為你做過追薦法事呢……」
「以往的恩愛?」女子冷笑起來,「居然說出這種話,真是無恥的男人!」
隨即傳來嗆啷一聲脆響,似乎是刀劍碰撞的聲音,然後便是太政大臣殺豬似的嚎叫。
「不好!」博雅沒有顧得上多想,拔出手中的武士刀便沖了進去。就在踢開門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一個女子,身穿舞衣,面上覆著珠串編織的面紗,正拿著一把匕首,逼近癱倒在地上的太政大臣。緊接著,那女子從面紗的縫隙里對自己投來寒冰似的眼光,那眼光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迷迷糊糊之中,喉部覺得一陣刺骨的涼意,匕首已經壓在了自己的頸中。
「是你——」女子的聲音有一絲驚詫,或許還有失落。她的裝束和眼神都明白地告訴博雅,這正是那天宴席上跳著胡旋舞的舞姬。
空氣一時凝結住了。太政大臣想趁機溜走,無奈腿腳都已經軟了,嘗試了幾次,都沒能站得起來,只好匍匐著向門口爬去,樣子滑稽而又狼狽。
「放下吧。」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是晴明,他用一種隨便的姿態站在門口,白皙的臉上神色安詳寧靜,好像對眼前這一切混亂熟視無睹。
女子看看晴明,又看看被自己制住的博雅。
「你是誰?」
晴明不理會她充滿疑惑的目光,隨意地走進了室內。女子一邊戒備地後退,一邊將手中的博雅抓得更緊。
「請不要過來!」女子叫道,「否則的話,這裡馬上就會有人喪命!」
「是嗎?」晴明紅唇邊浮起一絲微笑。
「當然!難道你以為這把匕首殺不死人么?」
「唔……能殺死人的是懷有惡意的心,匕首本身,只是工具而已。」晴明慢條斯理地說道。
「胡說八道!你到底是誰?」
「在下安倍晴明,這位是我的朋友源博雅。」
「安倍晴明……」女子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你就是那位有名的陰陽師?」
「不錯。」
博雅此刻剛剛從適才的慌亂和震驚中回過神來。
「晴明……」他叫了一聲。
「還是那麼莽撞啊。」陰陽師皺著眉,不滿意地嘟噥著。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呵呵。」晴明不在意地笑著,好像那女子根本就不存在。
「那麼,」晴明轉過了頭,溫和地對早已看呆了的女子說道,「可以放下匕首了吧?你並無意傷害博雅大人,對嗎?」
「……」女子的身體向後縮了縮,博雅突然覺得拿著匕首的那隻手在顫抖。
「噯……傷腦筋。」陰陽師的語氣聽上去很愉快,絲毫沒有傷腦筋的樣子。他走到仍然在瑟瑟發抖的太政大臣身邊,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他的額頭之上,大臣立刻閉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你在幹什麼?」女子忍不住發問道。
「你想要的是他吧?現在,他是你的了。殺也好,剮也好,我不再過問。」
「什麼?你……」
「告辭了。博雅,走吧。」晴明招呼道。女子下意識地放開了手中的匕首,而晴明竟真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屋,把那女子和太政大臣兩人單獨留在了室內。
「喂,晴明!」
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博雅大聲叫道。
「嗯?」
「這算什麼?怎麼可以扔下太政大臣大人不管?」
「呵呵。你不是說過,那女人不可能是惡鬼嗎?既然如此,讓她和太政大臣待在一起,也沒什麼不妥吧?」
「可是……」
「放心吧。」晴明的嘴角掠過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總有些關係,是刀子割不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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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太政大臣的六條別墅,晴明叫來了大臣府上的人,說大臣在某處茅屋中,被鬼迷住了,自己已經將鬼驅逐,要他們速速前去搭救,然後和博雅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到底怎麼回事?那女子並不是鬼魂,對吧?」
路上憋了一肚子話,卻被晴明以一句「到家再說」搪塞過去的博雅,在剛一落座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問題。
「為什麼這麼說?」晴明感興趣地挑起了眉。
「呃……她用刀逼著我的時候,我感覺到那是一個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哈哈,很敏銳的感覺啊,博雅。」
「別開玩笑。」臉色有點發紅的博雅吞下了一大口酒,「總之,是有溫度的柔軟的身體,還帶著淡淡的香氣……不像是鬼魂。」
「嗯。說對了。」
「那麼,究竟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傷害太政大臣?」
晴明將臉轉向了庭院。
「你可以親自問她的,博雅。」
「呃?」
牆角的山石後走出一個裊娜的人影。
「您早知道我跟在後面?」
「啊?」博雅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吃驚的表情。那女子珠串蒙面,步履輕盈,正是方才那神秘的舞姬。
「如果不知道,你也進不了這個院子。」晴明笑容可掬地道,「願意解釋博雅大人的疑惑嗎?」
女子在長廊的另一端跪坐了下來,低垂著頭,深深地施了一禮。
「剛剛的事情,實在是很對不起。希望博雅君不要見怪。」
博雅啊了一聲,連忙還禮,卻不知說什麼好。女子接著說道:「既然晴明大人都知道了,那就不再隱瞞了。事實上,我是太政大臣的女兒。不過,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件事。而我,今生今世也絕不可能叫他一聲父親。」
這句出人意料的話說出之後,本來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博雅更是如墮雲里霧裡。只有晴明,臉上沒有絲毫詫異之色,彷彿這一切他早已瞭然於胸。
「我母親是一名舞姬,年輕的時候與太政大臣邂逅,並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生下了我。可是他的妻子十分善妒,他擔心這段戀情被妻子知曉,便把母親悄悄地藏在山中。
「那一年正好京中鬧起瘟疫,死了很多人,都說有鬼怪作亂,到處都人心惶惶。有幾個砍柴的樵夫發現山上的屋子裡住著奇怪的女人,就胡說什麼山中有女鬼。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信以為真。
「於是有一天,附近的村民拿著火把氣勢洶洶地圍住了我母親的屋子,說是要燒死女鬼。當時他正在我母親那裡,只要他出面說清楚我母親的身份,事情就可以解決。可是這個膽小懦弱的男人一來害怕村民的憤怒,二來又擔心說出之後被妻子知曉,竟然一聲不吭地偷偷溜走了。
「那些人放火點燃了屋子,而我母親就在屋子裡。僥倖的是當時屋裡正好有一個大水缸,於是母親抱著我跳進了水缸中,雖然保住了性命,臉卻被燒壞了,變成很可怕的樣子。
「因為母親面貌已毀,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被村民發現,也許會被當做真的鬼怪打死。她只好帶著我躲躲藏藏地度日,有的時候裝鬼嚇唬行人,搶奪一些乾糧行李。直到我十歲那年,母親死去,我被過路的歌舞姬收養。」
「所以,你一直想替母親報這個仇?」晴明溫和地問道。
「是的……」儘管隔著面紗,仍然可以看到那女子悲傷的神色,「母親一生的慘劇全是這個負心男人造成的,能夠把全心依賴自己的女人棄於火中而不顧,這樣的人比起扔火把的人來說更加不可原諒。所以我一心籌劃報仇的事,一邊學著舞技,一邊學一些必要的劍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替母親討一個公道。」
「原來是這樣……」博雅恍然大悟地點著頭,「可是,為什麼大納言說你是鬼怪?」
面紗里溫柔的眼光投向博雅:「那是因為,他剛好看到了這個。」
女子從懷中取出一個面具,上頭還粘著長長的頭髮。
「這是母親的遺物。因為燒壞了臉,也燒掉了頭髮,她害怕嚇著我,所以在我的面前,她從來都帶著面具。直到她死去的時候,我從她的臉上取下面具,才第一次看到她真實的面貌。可惜的是,我永遠不能告訴她了,即使容顏被毀,在我的心目中,她還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
纖柔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面具,滿含著珍惜與依戀,就好像在撫摸母親慈愛的臉。
「為了設法接近太政大臣,我託人向大納言自薦。他對我意圖不軌,我也知道,所以處處提防。沒有料到的是,那天他突然潛入我的房間,正好我手裡拿著這個面具,屋中光線又暗,他就當真以為我是能把頭取下的女鬼,還因此生了一場大病。說起來,大概是母親的靈魂在保佑著我吧。」
聽到此處,博雅突然想到了晴明有關疑心生暗鬼的話,不由得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晴明端正地坐著,凝神傾聽,臉上帶著慣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終於如願以償地接近了太政大臣……可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幾乎喪失了復仇的勇氣。畢竟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父親。在宴席前跳著胡旋舞的我,心中的感受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可是……不知內情的他對我,也起了色心。我很憤怒,也很傷心。這就是男人的本質嗎?像追逐玩物一樣地追逐女人,也像拋棄玩物一樣地拋棄她們。從那時起,復仇的念頭又回來了。我要為母親討回公道,我要讓負心懦弱的人得到應得的懲罰。
「於是我虛與委蛇,把他騙到了郊外。在那裡我第一次讓他看清了我的臉,本想揭穿自己的身份,沒想到他一看見我就叫出了母親的名字——原來我和我的母親長得實在是太相似了,而他一直以為我們倆都已葬身在那場大火之中了,所以,他竟然以為我是前來索命的母親的冤魂。
「我將計就計,逼著他來到母親生前和我居住的小屋裡,那裡放著母親的靈位和骨灰。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看見了。」女子結束了講述,長長地吐了口氣,轉過了頭,將臉藏在暗影里。
「唔……明白了。」一片沉默里響起了晴明平靜的聲音。
「您是知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手的,對嗎?」
「……」晴明沒有答話,卻微笑著說明了一切。
「恕我直言,」一直在傾聽著的博雅臉色漲得通紅地說,「太政大臣他……不配有你這樣的女兒。」
女子笑了笑,下垂的視線看著地面。
「無論如何,要謝謝博雅大人。」
「謝我?」博雅怔怔地道。
「嗯。正是博雅大人在宴席上的一句話,讓我覺得男人並不都是那麼壞。世上也有像博雅大人這樣耿直的好人啊!」
「呃……」被突如其來的讚揚弄得不知所措的博雅臉色更紅了。他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晴明,而晴明此刻卻默不作聲地微笑著望著兩人。
「那麼,您現在打算如何?」博雅終於想到了一句話。
「我嗎,既然放棄了報仇的打算,這裡就沒什麼值得牽挂的了。我要跟隨師傅去唐國學習舞蹈,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女子站起身來,幽幽地看了一眼博雅。
「所以,也許今後都不會再相見了吧。」女子的言語中透出淡淡的惆悵。
「請等一下。」晴明突然說道。女子有點愕然,但是還是停住了準備離開的腳步。
晴明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轉過頭對博雅說道:「吹支曲子吧。」
「唔?」被那回眸一瞥弄得心神不寧的博雅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嗯……很想看一看您的舞姿,既然分別在即,能否為我和博雅試演一出?」
「遵命。」女子欣然答道。
笛聲響起,月光下有幾分惜別的惆悵。女子頓首,凝神,旋舞,衫袖紛飛,好像一朵盛開在輕綃薄霧中的花。
此夜一過,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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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的黃昏。
葉二的聲音依稀是當日的曲調,只是不見了曼舞中的人。天空中有一隻離群的孤雁掠過,發出短促的叫聲,而枝頭的早櫻蓓蕾紅綻,眼看就要開了。
「令人思念哪……」
「是啊。」
「哈哈。」
晴明的笑聲令純粹無心作出應答的武士猛然驚醒。
「喂!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哪樣?」
「呃……」
「的確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啊。」晴明用輕描淡寫的一句為不知如何形容的博雅解了圍。
「太政大臣那邊,知道了嗎?」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
「哦。」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晴明……」
「唔?」
「我在想,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比如,去仇恨一個來歷不明的無辜女子,非要把她燒成灰燼。」
「這樣的事經常發生,」晴明淡淡地說道。「很多時候,恨是沒有原因的,僅僅因為別的事物與自己不同,或者不了解,就可以產生恨意。人與人之間,人與妖物之間,都懷著戒備與憎恨的心。這樣循環往複,世界上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怨靈。」
「真可怕。」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沒有解救的方法嗎?」
「認真說起來的話,也是有的。」
「是什麼?」
陰陽師帶著笑的眼睛望著因為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而把身子湊過來的好友,然後說道:「你。」
「我?開什麼玩笑!」博雅坐了回去,一臉受了愚弄之後的悻悻然。
「這可不是玩笑。你忘了,正是你的一句話,讓她重新相信人心中的美好。所以,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夠解脫怨恨,也許就只有一顆善於了解的心。」
「嗯……」
「不過,博雅。你可真是一個受歡迎的人呢。」
「我?」
「是啊。那姑娘即使在唐國,也不會忘記那夜的笛聲吧。」
說完這句話,晴明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微笑著喝下。
「就像博雅也不會忘記那一夜的舞一樣。」他補充道。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