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比厲鬼更強悍的咒語
「連道滿法師都不能抵擋的厲鬼……」博雅想起當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是怨念極深的緣故。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詛咒他人,同歸於盡,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聲,想到這句話的含義,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睛,面孔籠罩在車簾的暗影里。
誠如所見,本篇所記述的,仍然是名為安倍晴明的陰陽師以及朝臣源博雅在平安朝的某一段經歷。以後世眼光來看,這正是個有幾分奇異的年代,暗昧不明同樣也有著風雅優美的韻味,如同古代墓穴,一旦重見天日,便只會讓人讚歎棺蓋上精緻繁複的花紋,卻忘卻了它原先的用途是盛放朽壞霉爛的屍體的。
故事暫且從這裡開始。
時值初春,沉寂了一個冬天的櫻花正在蓄勢待發,向陽的枝頭已經綴上了一兩朵初開的蓓蕾,顏色正是惹人喜愛的深粉。除此之外,院中其他植物也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連牆角不知名的細草,也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色花朵。
「看起來很著急啊……」安倍晴明如是說。此刻他正隨意不拘地倚坐在廊下,手中如往常一樣,端著白瓷的酒盞。這是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人,微微彎曲的細長眉毛,膚色白皙,偶爾從紅潤的薄唇邊露出一抹微笑。
似乎是為了印證這句話,門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突然打開了,隨即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闖了進來。
「晴明!」
來者是一位青年武士,濃眉深目,黝黑的皮膚,身材高大魁梧,與前者清秀文弱的樣貌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來了。」
從說話的語氣便可推斷出,來人與主人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武士名叫源博雅,儘管襲用了臣籍,身份還是醍醐天皇的嫡孫,是表面上地位甚高事實卻並不受重視的殿上人。套用安倍晴明自身的形容,他與源博雅之間的關係乃是同一個咒的對半之咒。
博雅在晴明對面坐了下來,這個位置在他不來的時候,總是空著的。
「出事了。」
「哦?」
「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我想,只有晴明能夠解決。」
薄唇中的微笑此刻更加明顯。這句話,絕對不是第一次從這個人嘴裡說出。
「喝酒嗎?」
「不……呃……還是先說這件事吧,是關於我的伯父的。」
「源忠信大人?」
「正是。」
「唔。」
於是博雅詳細地敘述了這件讓他煩惱的事情。
源忠信的威名在當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儘管他早已致仕,卻一直是朝廷倚重的柱石之臣。傳說中他勇武絕倫,年輕的時候曾經單槍匹馬,平定了山賊的暴亂,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姦邪之徒便會腿腳發軟,正所謂聞風喪膽。論輩分,他是源博雅的伯父,對這個侄兒甚是喜愛。源博雅自身也將他當做自己最為崇敬的長輩。辭官之後,忠信隱居在賀茂川一帶的莊園中,過著與世無爭的閑淡生活,慕名來訪者常常將他和能射碎石頭的李廣相提並論,稱之為蓋世英雄。
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春天的某夜。
也許是多年戎馬養成的習慣,忠信對於庄中的安全特別注意,每晚都需親自察看之後方才入睡。當晚源忠信與往常一樣,帶領著三個家臣,在莊園中巡視。說實話,以忠信的赫赫威名,一般宵小之徒豈敢自尋死路?因此自退隱之後,莊園一直太平無事,此夜也不例外。
正當忠信回到寢台附近,準備入睡的時候,突然大發雷霆,卻原來是因為寢台旁的三根燭火滅了。上了年紀的人常有一些可以稱為怪癖的固執,忠信也不例外。秉燭而眠就是他的習慣之一,倘若睡覺時沒有了燭光,便會認為是咄咄怪事。其時並沒有颳風,侍女也確實記得點上了蠟燭。當然,這畢竟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後來出了那樣驚人的事情,或許便不會有人記得,然而現在看來,這似乎已成了某種凶兆。
夜半時分,守在寢台之外的侍女也開始打起了瞌睡。就在此時,聽見了寢台之內的響動。
「您……」
睡眼惺忪的侍女剛想詢問主人有何需要,卻見忠信面無表情地坐起身來,目光獃滯,燭光搖曳下面色一陣紅一陣白。隨即,向枕下伸出手去,取出一把隨身的短劍,猛地向自己的左眼刺去。
「啊!」侍女駭然驚叫。鮮血從眼眶中飛濺出來,然而忠信那張扭曲了的臉上,竟然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模樣詭異至極。
從那以後,一連三天,都在發生同樣的事情。第二天,忠信割了自己的雙耳;到了第三天,他則斬斷了自己的左手。家臣們想出種種方法,徹夜守在他的身旁,將他縛在床上,不讓他自戕。但只要一到子時,忠信的臉上就會露出那種詭譎的微笑,力大無比地掙脫所有的捆縛,像對待仇敵一般對待自己的身體。現在的忠信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就要死去了。
「唔。的確是件傷腦筋的事情。」
「晴明!忠信伯父是我自小敬愛的人,即使要我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他的生命,我也願意。無論如何,請你救他!」
說到這裡,武士的聲音已經哽咽起來。外表有些粗獷的源博雅,實際上是內心相當敏感與多情的人。然而若是晴明直截了當地指出這一點,武士必然不肯承認。
「這倒不至於。」晴明用一如既往的淡淡聲調響應,隨即站起身來,「不過倘若是這樣的情況,就要儘早解決了。」
「那麼,現在就動身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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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有名的武士啊。」一踏入莊園,晴明便低聲地自語道。源忠信的住處看上去就像一個軍事要塞,莊園里密密層層地布置著鹿砦,牆壁全用堅固的巨石砌成,儘管不甚美觀,防衛功能卻是一流的,令人立刻便聯想到主人的身份與尚武精神。
「不過……」一道不易覺察的光芒從晴明細長的鳳眼中閃過。
「伯父大人現在何處?」源博雅已經心急如焚地向侍從詢問了。
「就在卧室之內。」
室內景象比想象中還要凄慘。源忠信仰面躺在床上,氣息奄奄,面頰凹陷,身上以粗索捆綁,頭部、手部都纏著白布,污血源源不斷地從傷處滲出來。
「自從那日之後,家主神志一直不清,只能將他縛住。儘管如此,一到子時,他還是會發狂,而且變得力大無比,我等拚命阻止也無效果,真是毫無辦法啊。」說到此處,侍從不由得垂頭喪氣。
「唔。」
「晴明!」
「不要說話。」
博雅立刻住了口,眼看著晴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唇邊喃喃念誦了片刻,隨後又取出數張桔梗印來,分別放置在忠信的身體各處。
「今夜就由我和博雅大人守在此處,其他人等不要靠近。」
侍從答應了,自去吩咐,而晴明則走到屋子的一角,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天色逐漸黑了,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屋中點起了蠟燭。
「博雅。」
沒有聽到回答。晴明略感意外地轉過頭去,看見正襟危坐的好友伸出手來,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晴明,一臉疑問的表情。
「啊。」晴明恍然大悟,同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可以說話了。」
「撲……」憋了很長時間的武士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對不起,剛剛讓你不要說話是不想在侍從面前透露過多,並不是有什麼禁忌。」
「不早說……」博雅埋怨道。
「嗯,是這樣。我已經在忠信大人身上下了符咒,如果是一般的妖邪,應該不會再來了。不過,這個鬼魂的怨力有點特殊,非常頑固。我擔心會禁它不住。」
「那麼……」
「一旦忠信大人被惡魔附體,他將不再是他自己,你也不能再把他當做你的伯父。這一點很重要。」
「會有危險嗎?」博雅擔心地道。
「呵呵,只是設想一種最壞的情況。」晴明不在意地笑著,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張面孔。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已經快到子時了。
突然,几上的蠟燭升騰起奇怪的光芒,隨後又暗了下去,如此反覆了三次。
「來了。」晴明坐直了身體,冷靜地道。
「呃?」沒等博雅反應過來,室內的空氣便湧起了一陣暗流,帶著詭異的呼嘯之聲撲面而來,彷彿有什麼無形無質的東西在不斷地膨脹,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就在此時,毫無知覺地躺在寢台中的源忠信忽地睜大了沒有瞎的那隻右眼,身體也隨之抖動了起來。
啪的一聲,晴明合上了扇子,開始用低而緩的聲音念誦著咒語,放置在忠信身上的桔梗印發出淡淡的光芒。
忠信的抖動更為劇烈,眼中射出駭人的冷光,牙齒格格作響,在靜夜中聽起來如同金屬劃過琉璃,分外刺耳。隨著晴明念咒的聲音越來越急促,捆縛著忠信的繩索也越綳越緊。博雅緊握著手中的武士刀,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在這一刻提到了喉嚨口。
突然,一支蠟燭倒了下來,正落在忠信右手的桔梗印上,火光一閃即逝,符印頓成飛灰。與此同時,繩索發出一聲悶響,斷成了數截,掙脫了束縛的忠信霍然坐起,喉間傳來野獸般的低吼。
晴明臉色一變,轉頭叫道:「博雅,快走!」
看來是來不及了。博雅剛剛拔出刀,忠信已經像出籠的惡虎一樣撲了過來,速度之快有如閃電,在博雅還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動作之前搶到了他手中的刀,隨後惡狠狠地向自己的腿上砍去。
當的一聲大響,是晴明扔出了手中的扇子,擊在刀刃上。刀鋒因此偏了一偏,只在腿部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源忠信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右眼已經變成血紅的顏色,看上去相當可怕。
他獃滯的目光緩緩地轉向了晴明,即使是經常與鬼物打交道的陰陽師,在看到這樣的目光之後也忍不住暗自心驚。
「膽敢阻止我……」忠信含混不清地說道,聲音充滿了怨毒,聽起來完全不似他本人,就像是另一個人借住在這個軀殼裡。
「回去吧。人世間並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哈哈……」狂笑聲幾乎震破耳膜。博雅伸手捂住了耳朵,晴明則凝視著忠信,目光中帶著不可違拗的堅定意味。
這樣的靜默持續了片刻,忠信抽搐的臉在燭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帶著十分詭異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好吧,那就先殺了你!」
猛然間,長刀向著晴明劈下,而此刻的晴明已經手無寸鐵。
「神兵利器,為我所用。」咒語聲中,牆上掛著的一柄短劍已經騰空而起,架住了忠信手中的長刀,看上去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舞動著它。與此同時,晴明已經拉起茫然不知所措的博雅,退到了簾后。
「很厲害啊……」似乎鬆了一口氣的晴明自語道。然而隨即,忠信上前一步,猛力劈了下去,手中的長刀和短劍同時斷成兩截。
事起倉促,已經來不及結印了。面目猙獰的忠信手持半截斷刀,向晴明猛撲過來。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晴明的身體重重地撞在柏木板上,帽子也掉落了。他試圖爬起來,但是忠信已經不再給他任何施法的時間,再次將他壓倒在地,右手斷刀高舉,猛地戮向晴明的咽喉。被牢牢制住的陰陽師只能騰出一隻左手,奮力攥住忠信握刀的手,以阻止斷刀的來勢,同時側過頭,意圖避開要害。但此刻的忠信,蠻力驚人,就好比一頭困獸,在他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儘管晴明那隻白皙的手上已經現出青筋,卻仍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冰冷的刀鋒向著自己一寸寸逼近。
「快住手!」慌亂之中的博雅想要伸手拔刀,卻拔了個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刀現在就在忠信的手上。他四處看了看,正好看見檀香木的几案,便沖了過去將它舉起來,但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又愣在了那裡。
「博雅!」力氣已接近用盡的晴明呼喊道,這一聲讓博雅猛然清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高舉起几案砸向忠信的頭部。隨著一聲悶響,忠信的身體終於不再動彈了。
而此刻的博雅獃獃地站在那裡,似乎還沒有從剛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中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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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晴明。」
「嗯?」
「我……差點忘了你說過的話。」
兩人此刻坐在牛車之中,晴明的臉上還帶著激斗脫力的疲憊,左頰有斷刀劃出的血痕,不過看上去心情不錯。
「什麼話?」
「就是你說,被惡魔附體的忠信大人不再是我的伯父。可是,剛剛我還是很猶豫,因為要傷害一個自己尊敬的人……」
「呵呵。可是你畢竟打昏了他,不是嗎?」
「唔。因為我覺得他會殺死你,一著急就什麼也顧不得了。」
「那就對了。」
「可是……」博雅的樣子看上去很苦惱,「那樣猶豫……是否說明我是個膽小的人?」
正在閉目養神的晴明睜開了眼。
「不是。」他乾脆地說,「弱者只會因為膽怯而退縮,而勇者卻能夠因為仁慈而自願放棄。」
「好像是這樣……」博雅想了想,如此說道。
「所以,只有內心強大的人才有資格說仁慈一類的話。」晴明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好書多haoshuduo.com)「這才是博雅啊。」
「是在誇我嗎?」博雅一臉疑惑。
「呵呵。」
「喂,又在取笑……」博雅泄氣地說道,然而此刻,牛車停了下來。
「走吧。」
「去哪裡?」茫然不覺的博雅這才想起,根本就沒有問過晴明此行的目的。
「去找一個能夠解答問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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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相當凌亂的住處。用凌亂這個詞來形容,是因為比較簡單直觀;如果要仔細加以描述,便要說到門前那些彷彿數十年都沒有人碰過的蛛網、被雷火劈過長得奇形怪狀的枯樹,以及恣肆生長直到遮住了視線的荒草。博雅曾以為,晴明的院子已經是他所見過的漫不經心的典型了,然而和此處一比較,土御門的宅第便整飭如天皇的行宮一般。
「你是說,有人住在這裡?」
不等博雅遲疑的話聲消失,另一個聽上去怪裡怪氣的聲音緊接著響起:「是啊是啊,這裡目前的主人還是人類。本來把這兒讓給鬼魂居住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那樣一來我就要無家可歸啦!」
聲音近在耳畔,好像說話的人就在身後,可是悚然回頭的時候又什麼也看不見了。
眉頭不易覺察地微蹙,再展開的時候荒草叢中已經現出了一條小徑。小徑的盡頭有一所茅屋,看上去破敗不堪。
「鬼魂么……」晴明一邊向茅屋走去,一邊淡淡地道,似乎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估計想要進來也很困難吧。」
茅屋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隨後,從屋中躥出一個龐然大物——竟然是一隻長滿花紋的老虎。
「啊!」博雅大叫了一聲,同時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晴明的衣袖。晴明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這事真有趣」的神情,從衣襟中取出一張紙片,摺成一條魚的形狀扔過去。那紙片隨即變成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香魚,而老虎也跟著撲了上去,在大嚼的同時現出原形來——原來是一隻看上去只有兩個月大的花斑狸貓。
「嘖嘖,」屋裡傳出不知是讚賞還是諷刺的聲音,「既然來了,就請進吧。」
屋中的凌亂更甚於院子。人骨和獸牙用奇怪的方式堆疊在一起;非常醜陋的盆栽植物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牆的一角靜靜地盤伏著一條全身碧綠的小蛇。這一切似乎便代表著茅屋主人的趣味,主人是個看不出年齡的邋遢傢伙,亂蓬蓬的鬍子像極了院中的那些荒草,而一雙時常眯起的眼睛則和剛剛那隻貓非常近似。此刻,他正盤坐在自己簡陋的小屋裡,那姿態卻像是一個君王高踞於寶座之上。
「呵呵,是晴明啊。很久不見了。」
「是啊。」晴明淡淡地笑著,非常自在地在一堆人骨中落座。兩個人的態度竟像是相識多年的熟人。
「晴明……」
「嗯。我來引見。這位便是道滿大人。」
「蘆屋道滿?」
「呵呵,正是在下。」望著博雅張得能塞下一個拳頭的嘴,這個名叫蘆屋道滿的人從密密叢叢的鬍鬚間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時人相傳,世上如有人能和安倍大人的陰陽術相抗衡,便只有蘆屋道滿了。與法術同樣出名的,還有他乖張的個性。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拒絕了陰陽寮的徵召,一個人自得其樂地住在這裡,倒也逍遙自在。按照世人的淺薄意見,安倍晴明與蘆屋道滿既是同行,免不了互相猜忌或妒忌,不過照此刻的情形看來,似乎未必如此;當然,只是表面看來似乎未必如此。
「一向可好?」晴明斯文地開了口。面對自己好友之外的其他人,陰陽師的表現總是守禮而矜持,甚至是令人無可奈何的慢條斯理。
「托福托福。」道滿無所顧忌地支起一條腿,將手放在膝蓋上幅度很大地搖晃著。
「不過晴明,你看上去氣色並不太好啊。」他銳利的眼光落在晴明臉頰的傷痕上,唇邊不可遏制地露出可以稱得上是幸災樂禍的笑。
「是個小問題。」晴明不在意地說,「剛去過源忠信的宅第。」
「噢。」笑容開始有點凝固。
「確實如此啰?」
「……既然你已經看出來了,我也不否認。」
「這件事你並沒有告訴源忠信,對嗎?」
「哈哈,我可沒有為人為註定要發生的事情擔心的習慣。何況,若不是我,他也活不了這麼長的時間。」
「那東西還在你這裡?」
道滿沒有答話,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來,交給了晴明。
「好。那麼告辭了。」
一拉還如墮雲里霧裡的博雅,晴明站起身來。
「晴明……」傳來了道滿略帶遲疑的聲音。
「唔?」
「凡事不可逆天而行,你我的力量畢竟有限。」
「知道。」晴明淡淡地說道,目光投向遠處,看不出神色,「多謝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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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氣真不好,讓這傢伙看笑話了……」甫一上車,晴明就開始低聲嘟噥著,像是在抱怨,臉上卻看不出懊喪的樣子。
「究竟是怎麼回事?事情跟道滿法師有關嗎?」
「忠信大人的莊園里有結界,是道滿所設。這個,我在一開始就發現了。」
「是他在背後搗的鬼?」
「那倒不是。他是在幫助抵禦厲鬼的襲擊。應該是應忠信大人之請去作法的吧。」
「你是說,伯父早已知道自己會遇上厲鬼?」
「嗯。很可能之前已有種種跡象。」
「連道滿法師都不能抵擋的厲鬼……」博雅想起當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是怨念極深的緣故。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詛咒他人,同歸於盡,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聲,想到這句話的含義,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睛,面孔籠罩在車簾的暗影里。
兩人回到了忠信的莊園,時間已是午後。忠信仍然像先前一樣,昏迷不醒。這一次晴明作了周詳的準備,以硃砂與符紙在四周布下結界,同時吩咐庄中所有人迴避。
「很危險嗎?」「那倒不至於。」問話的人憂心忡忡,答話的人語氣卻輕鬆得很。「哦……」「不過,在這種地方守候一夜可不是很有趣的事啊。早知道的話,就帶些酒和香魚來了。雖然沒有早櫻可看,深夜對飲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此刻兩人坐在忠信的寢台旁,距離比平時近了許多,甚至能夠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晴明的呼吸輕緩悠長,相比之下,武士的聲音明顯地沉重而急促。「害怕嗎?」「呃……和你在一起,感覺好多了。」「假如我不在呢?」「可能會拔腳就跑,離開這個屋子吧。」武士老老實實地說。
「我想也是。」細長的鳳眼眨了眨,唇角露出一絲微笑。「喂!」博雅泄氣地道,「就算真的這麼想,也不用說出來吧!自己說和聽別人這麼說,感覺畢竟不同。」「呵呵,很正常。逃避危險是人的本能,所以博雅的反應,非常符合常理。」「唔。可是……」博雅的聲音有點遲疑。「總覺得,對你而言,也許根本不需要我這個幫手。」「為什麼這麼想?」「你所面對的那些事情,是我不能了解的。總之,是完全無能為力的感覺……如果沒有我,晴明也可以很輕鬆地解決那些問題,不是嗎?」
「不是。」「噯?」博雅轉過頭,詫異地盯著身邊給出了如此明確回答的好友。後者卻不再解釋,望向榻上,低聲道:「開始了。」
果然,忠信的身體又像前一晚一樣,劇烈地抖動起來。這一次,陰陽師已經提前解開了他身上的繩子,所以忠信一下子便從寢台上坐了起來,搖晃著腦袋,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晴明將手指放在唇邊,室內立刻充滿了奇異的柔和聲浪,而忠信則像醉漢那樣前後晃動著。
突然,他停了下來,用混濁血紅的右眼盯著兩人。
「又是你……」從破裂的嘴唇中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那聲音蹇澀粗魯,好像是一個有很多年沒說過話的人發出的。
「是我。」
「和我作對嗎?……」
晴明直視著忠信,也許他所看的,是潛藏在忠信眼底的那個人。
「不是作對。」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只是想知道閣下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尊姓大名?」
「這麼多年……」附身在忠信身上的厲鬼狂笑起來,聲音也變得歇斯底里,「這麼多年沒有人問過我的名字,沒有人記得……當年在天皇陛下御前最英勇的武士,威風八面的松谷玉京,就是我啊!」
笑聲持續著,到了後來聽在耳中,竟然分不出到底是哭還是笑了。
「幸會,在下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晴明安靜地呼喚了一聲,同時神態恭敬地俯身行禮,並不像與厲鬼對話,而像是在和殿上的同僚相見。
「安倍晴明。」自稱名叫玉京的鬼魂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態度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樣可怕了。「陰陽寮……是陰陽師吧。」
「不錯。」晴明出奇謙恭地說,「學過一些陰陽術。」
「當年的陰陽寮,可是賀茂忠行掌管啊。」
「正是家師。」
一人一鬼竟款款地敘起舊來,博雅愣在一邊,不知該如何是好。
「十五年了……」鬼魂長嘆一聲,「距離我離開人間,也已有十五年了。想必已經人事全非了吧。」
「唔……確實是很長的時間了。那麼,為何又在此處現身呢?還請明示。」
那鬼魂突然之間,眼中又射出暴戾的光來。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忠信這個懦夫、膽小鬼、欺世盜名的騙子!」
「什麼!」聽到鬼魂如此評價自己的伯父,博雅忍不住叫了一聲,不過這一聲出口,自己也被嚇住了,立刻閉上了嘴。
「跟十五年前的事有關?」晴明用目光示意博雅不要說話,自己繼續追問。
「對。十五年前,我和忠信同為武士。適逢山賊作亂,受陛下差遣,我與他一同領兵前去平亂,不料卻中了山賊的埋伏,幾乎全軍覆沒。
「我倆拚死殺出重圍,卻遇到了山賊頭領。忠信這膽小鬼已經被嚇破了膽,居然跪在地上乞求饒命。我當時已經身負重傷,不過,嘿嘿,松谷玉京第一武士的名頭可不是嚇唬人的。我提出和那頭領決鬥,那賊人欺我傷重,又想留下親手打敗第一武士的美名,便同意了。
「那頭領確實有幾分蠻力,功夫也不錯,卻怎能和我相比?最終我一刀把他劈成了兩半,賊人驚恐之下,全都逃走了。
「我伸手拉起在地上發抖的忠信,誰知道就在這時,他一劍刺入了我的小腹。原來,這膽小鬼生怕我把他求饒的行徑張揚出去,不惜將我殺了滅口!
「我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倉皇逃躥。彌留之際我發下毒誓:無論如何,決不能讓這個殺害我的惡毒小人善終!我要親手一刀刀地將他活剮!」
玉京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最後變成了咆哮,那張屬於忠信的臉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獄里的妖魔。博雅垂下頭,身體開始抑制不住地發抖,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不得不面對真相的痛苦。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抬起頭,便看見好友的臉。通常看來清澈冷淡的目光,此刻竟帶著了解的暖意。
玉京仍然在敘述,閉上了眼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聲音開始逐漸嘶啞。
「忠信回到朝中,把殺死盜寇的功勞全部攬在自己的身上,成了人人稱誦的英雄豪傑;而此刻的我已經成了散亂的枯骨、漂泊的遊魂。
「他向朝廷謊報說我死在了山賊的手上,瞞過了眾人。唯一不能瞞過的,就是他自己。越是膽小的人越在意自己的生命,忠信心中有愧,自然也害怕我的報復。於是,他請陰陽師用法術將我的魂魄拘禁在一塊刻有我名字的靈牌上。不過,我是絕不會放棄的!時間越久,我的靈魂不但沒有消滅,相反地,因為懷著報仇的信念,變得越來越強大。現在,我終於能夠脫身出來,向他追索性命。」
說到這裡,他突然張開了血紅的眼睛,神情在這一剎那變得異常暴怒。
「該死!」
就在此刻,從屬於忠信的身體上散發出若有若無的白光,好像是另一個模糊的形體。與此同時,晴明的神色也為之一變,左手伸出,手中是取自道滿的布包。
「怨魂離體。」化暗為明的咒語聲中,白色光芒搖晃閃爍,忠信的身體也跟著搖擺不定,逐漸在幻化,皮膚變成腐屍一般的青紫,口中長出了獠牙,一隻殘餘的右手也變成了尖利的鬼爪——先前擔心的情況發生了:因為怨力的過分強大,咒語並沒能迫使玉京離開忠信的身體,相反地,卻讓他借著忠信之身現出了厲鬼之形。
「居然趁我不備,想再次將我收服?」玉京的聲音發出了狼嚎一般的狂笑。「背信棄義的人類!去死吧!」
話音未落,忠信的身體已經向著晴明猛撲過來。晴明似乎早有準備,此刻便向柱后閃避。奪的一聲響,尖利的鬼爪已經深深地沒入廊柱。
「住手!」
血紅的眼睛抬起來,然而就在此刻,陰陽師的身前已經多了一個人,一個看上去有點木訥的年輕人,赤手空拳,沒有刀劍之類的武器,臉上還帶著驚惶的神色,卻並沒有後退。
「博雅……」晴明略帶詫異地呼喚了一聲,與此同時,玉京喝道:「你是誰?」
「在下源朝臣博雅,忠信大人是我的伯父。」
「哦?是那個膽小鬼的侄兒么?」
聽到這句諷刺的話,博雅低下了頭,隨即又抬起來,幾乎語無倫次地說道:「請您……到此為止吧!」
「到此為止?!」
「……」
博雅一時不知如何介面。變成了厲鬼的玉京狂笑起來。
「到此為止嗎?……讓我放過這個害了我的性命、奪走我的聲名的仇人?」
「你的仇人是一個心懷恐懼的可憐蟲。」這回答卻出自一旁靜觀的晴明。「十五年中,每夜都要點著蠟燭才能暫時合眼,時時刻刻防備一個冤魂的報復,為此捨棄了朝廷的地位、做人的樂趣,他所遭受的,也是當年的懲罰吧。」
「不夠!那麼我呢?我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即使變作了鬼魂也要日日夜夜地受著仇恨的煎熬,這樣的仇恨只有用血……只有血才可以洗清!」
玉京大吼著,從廊柱上拔出了利爪,一張可怕的臉孔從五官中滲出血來,向著博雅逼近,撲面而來的是死屍的臭氣。就在此刻,兩行淚水從博雅的臉上落下。
「害怕了?膽小鬼!」玉京鄙夷地說,同時哈哈大笑起來,「和你的伯父一樣,是個膽小鬼!」
「不是!」
「不是?」
「是……」博雅囁嚅道,「是因為你而覺得難過……」
「因為我?」
玉京的動作硬生生地頓住了。聲音里包含著的,有疑慮、不解和驚訝。
「是在想,到底什麼樣的痛苦才能讓一個人化身為厲鬼,放棄轉生的誘惑。因為這樣想了,所以突然很難過。非常抱歉,失禮了。」武士低下頭,拿袖子狠狠擦去眼淚,同時因為覺得這是十分丟臉的行為,所以漲紅了臉。
「混賬!」玉京眉毛倒豎起來,殺氣騰騰地道,「你把我當做何等人?為我難過?哈哈,身為第一武士,難道還需要膽小鬼的眼淚么?承認吧,你是怕我殺了你,對不對?」
血紅的眼睛已經湊到了博雅的面前,利刃一樣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逼視著博雅,彷彿隨時要把他吞噬。
然而他所看到的,並不是一雙怯懦躲閃的眸子,相反,儘管眼中還有淚水,目光卻如晴空一般真誠坦然。利刃入鞘,火龍歸海,這一剎那的對視,並沒有預期的火光四濺。
「混賬!」玉京突然閉上了眼睛,又狠狠地罵了一句。與此同時,他的模樣也開始模糊起來,那個厲鬼的形象在他的身上不斷地膨脹又不斷縮小,若隱若現。
「是這樣……」晴明低聲道,臉上又露出了微笑,一直凝神戒備的捏訣的右手緩緩鬆開了。
「請您放過他!」博雅一眨不眨地盯著玉京,懇切地道,「如今的這個人已經成了殘疾老病之身,即使您不下手,他也活不了多久。可是,無論如何,他也曾經是我尊敬過的人,儘管實際上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但要我親眼看著他在我面前死去,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所以冒昧地懇求您,不要奪走他的生命!」
忠信的面貌和厲鬼的形象交替地出現著,玉京在這一刻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
「我曾推算過忠信的命盤,」晴明安靜地開口,「他已活不過三日。現在的忠信,只是一個苟延殘喘的殘疾老人。事實上,你殺他還是不殺他,並沒有很大的區別。」
「你說得不錯。」玉京默然良久,終於開口,「無論生死,我都是武士。既然我是以武士的身份而生,那麼也要以武士的身份復仇。三日之後,我來此地等他的魂魄,到那時,我將和身為鬼魂的他堂堂正正地對決。」
鏘的一聲,一道白光從忠信的身體中逸出,擊碎了牆上的銅鏡。與此同時,忠信的身體訇然倒地,從緊閉的眼中緩緩地流下了一滴混濁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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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晴明宅邸。
「那麼,忠信大人今早已經……」斟酒的蜜蟲忍不住問了一句。然而博雅此刻卻好似魂不附體一般,連問話的聲音也聽不到。
「博雅。」帶著笑的晴明喚了一聲。
「啊?」
「這酒……」
「什麼?」
「沒什麼。」
兩個人繼續這樣一語不發地喝酒。直到後來,博雅的臉漸漸變成了紅色。
「晴明……」
「嗯?」
「你早知道伯父必死?」
「嗯。」
「那麼,為什麼答應我去救他?」
「因為是博雅的要求。」晴明回答得很乾脆,「實際上,我也想試試看能不能找到挽救的方法。」
「是這樣……」
博雅望向庭中的花樹,早櫻已經盛開了,月光下滿樹都是緋色的雲霞,美得令人心悸。
「如果我有能力……我可以讓江河倒流,山川枯竭,甚至移星換月……但是,即使我能做到這一切,我依然不能夠挽回生命。」晴明的聲音里突然多了一些以往所沒有的東西。「很抱歉,博雅。」他低聲道。
「不……儘管伯父生前的所作所為玷污了武士的名聲,可是至少,他可以死得像一個武士,玉京大人給了他一個決鬥的機會。」
「呵呵,那可是博雅的功勞啊。」
「我?別開玩笑。」
「當然是。說實話,能夠說服玉京這樣的厲鬼,博雅還真是很厲害啊!」
「喂!」博雅臉紅地抱怨道,「總這樣捉弄人……玉京他可不是因為我,他應該是因為相信了你說伯父必死的話吧。」
「傷腦筋啊……」晴明拿扇子輕敲自己的下巴,「要怎麼說你才信呢?」
「呃?」
「唔。實際上,博雅的能力是我所遠遠不及的。比如庭中的花,我可以施咒讓它們不會凋謝,可是博雅不需要,他只要發自內心地說『這花真美,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麼這花就真的永遠開著了。」
「……還是不明白。而且,更加糊塗了。」
「好吧,換一種說法。記得我說過,仁慈是勇者才能做到的事嗎?」
「嗯,記得,你的確說過。」
「如果把仁慈看做一個咒語,那麼它的力量可比厲鬼要強悍多了。這樣說,你明白了么?」
「是說,和咒有關?」武士遲疑地放下了杯子。「可施咒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呵呵,不必討論了。喝酒吧。」晴明微笑著,舉起了手中的酒盞。
當夜嶺上,松風怒號,隱隱夾雜著兵器撞擊的聲響與喊殺。天明之後,有人在山谷里發現了剛剛死去的源忠信的屍首,屍首呈現跪姿,身側卻有一具白骨屹立不倒。
第二日,源朝臣博雅前來收斂二屍,並將一寫有「松谷玉京」的靈牌供奉在山下寺廟之中。後人有事相求,往往靈驗,眾口相傳,祀為山神。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