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片山微雨
樂之揚一聽這話,如夢方醒,暗罵自己糊塗。西城與鹽幫交惡,幾次提到昆崙山,席應真也曾提起梁思禽遠在崑崙,自己一時疏忽,竟未聯繫二者。西城奇人神通,罕見罕聞,除了梁思禽,誰又能調教出八部之主?但如此一來再好不過,西城八部已到京城,梁思禽也一定就在附近,只需請他出手,「逆陽指」必能應手而解。想到這兒,樂之揚一掃愁悶,大為振奮。忽聽席應真說道:「梁思禽避世不出,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此人活著一日,總是心腹大患……」朱元璋忽地住口,直勾勾盯著席應真,「牛鼻子,你當真沒有他的消息?」
「當真。」席應真淡然說道,「老道不見此人,快有二十年了。」朱元璋目光冷冽,看了老道一陣,忽而微微冷笑,目光一轉,落在樂之揚身上,上下打量一陣,悠然說道:「牛鼻子,這是你新收的徒弟么?」
席應真笑了笑:「也算是吧!」「你我年紀相仿,也該想一想後事了!」朱元璋手拈長須,白眉聳動,「道衍那小承,不肯做道士,偏要做和尚,半僧半道,不倫不類;道清是個馬屁精,只是「條看門的狗兒,成不了什麼大器。朕這幾個兒女又是塵世中人,你若一旦羽化,總得有個徒弟繼承法統,為朕看守天下道宗。」
「聖上過譽了。」席應真說道,「這孩子資歷太淺,擔不起如此大任。」
「迂腐之見。」朱元璋慨然說道,「說到資歷,你我當年起事,又有什麼資歷?這小道士朕是用不上了,但我太孫年少,大可留給他用。」
席應真嘆道:「貧道又沒說話,陛下何以認定他是我的衣缽傳人?」
「你這牛鼻子,向來不爽快。」朱元璋點著席應真的鼻子笑道,「不是你認定的傳人,怎麼會帶他入宮來見我?」又看樂之揚一眼,漫不經意地問道,「小道士,你叫什麼?」
樂之揚壓低嗓子,澀聲說道:「小的法號道靈。」朱元璋一點頭,說道:「你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樂之揚面無人色,心子突突狂跳,似要掙破胸膛。可是皇命難違,只好慢慢抬頭,朱元璋看他一眼,皺眉道:「小道士長得不壞,就是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兒見過。」樂之揚雙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但見朱元璋皺起白眉,冥思苦想,一時之間,但覺天地俱寂,接下來必是風雷驟雨。
過了片刻,朱元璋抬起頭來,幽幽說道:「奇怪,想不起來。那個人……唔……似乎已經死了。」
樂之揚鬆一口氣,但覺渾身虛脫,道袍已被汗水浸透。朱元璋天威赫赫,多少朝廷重臣,見了他也是戰戰兢兢,汗流浹背。樂之揚首次面聖,朱元璋見他惶恐流汗,也不十分在意,目光一轉,又見他腰間別著竹笛,登時笑道:「你會吹笛么?妙極。你是牛鼻子的關門弟子,微兒是你的師姐,你倆不妨合奏一曲,也讓朕瞧一瞧,你有沒有道法自然的靈氣。」
樂之揚嘴裡發苦,心知一吹笛子,必定露出馬腳,回頭看向席應真,眼裡透出求助之意。老道也覺無奈,朱元璋分明生出了誤會,但他金口玉牙、獨斷專行,樂之揚縱然不是席應真的弟子,只憑這幾句話,也要弄假成真,非做這個關門弟子不可。席應真無法可想,只好默默點頭,示意樂之揚隨機應變。
樂之揚硬起頭皮,低聲問道:「小道愚昧,不知公主要彈什麼曲子?」
朱微別有心事,神思不屬,應聲淡淡說道:「隨意好了,你起調子,我來應和就是。」樂之揚說:「那就《春江花月夜》吧。」朱微默不作聲,眸子清如水晶,定定注視琴弦。
樂之揚見她凄楚神情,心中一陣翻騰:「她方才還好好的,一說到親事,就一直悶悶不樂,看她的樣子,似乎不願意嫁給姓耿的小子。」想到這兒,情由心生,橫笛於口,一縷清音在大殿中幽幽升起。
這笛聲如有魔力,朱微應聲一顫,指尖掃過琴弦,盪起一片雜音,腿地抬頭,直勾勾望著樂之揚。後者若無所覺,兩眼朝天,縱情吹笛。朱微渾身發抖,熱血涌到臉上,雙頰凝白蘊紅,彷彿霞映澄波,眉宇悄然舒展,儼然雨洗春山,就在不久之前,她還獃獃柯柯,一如泥金龍鳳,就在笛聲響起的一刻,朱微忽地活轉性靈貫注身心,變得神采飛揚。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席應真忽地擊掌長吟,聲音朗朗入耳,朱微陡然驚覺,她匆匆轉眼一掃,父親為樂之揚的笛聲所吸引,並未留意自身窘態,冷玄低眉垂目,也是若無所覺。席應真口念詩句,兩眼卻在她的身上,眼底深處,透出深深的擔憂。
朱微恍然有悟,自覺失態,努力按捺心,按宮引商,鼓起瑤琴。「飛瀑流珠」乃曠代奇琴,琴聲圓潤如珠,寥寥撥動兩下,便似洪波萬里,托出一輪皎月。
樂之揚知音會意,笛聲略略一轉,立刻融入琴韻,極盡輕靈變幻,一如浮雲飛逝,縈繞明月四周,又如孤鴻西來,回顧汪洋大海。
自從當年一別,兩人一琴一笛再次協奏,依舊默契無比,能靜能動,可輕可重,大如天海,渺如微塵,有一江流瀉之暢快,也有離婦悲吟之凄冷,洶湧處如風吹海立,幽寂處似月照花林,笛聲飄浮婉轉,好似人生之無常,琴聲雋永流轉,又如天⑽永恆。兩人心思相合,音律也是如魚得水,奏到得意之處,朱微挑捻隨心,勝過六七人同時彈奏,琴聲繁音匯響,直如萬壑松濤鼓盪而來。樂之揚一口中氣不泄,笛聲悠悠向上,直如無形繩索,直要高入雲端,挽住虛空中那一隻冰魄銀蟾。
朱元璋、席應真均是七旬老人,嘗遍世事,飽經憂患,但置身這一支曲子之中,仍是心懷激蕩、感慨無限,回首生平功業,當真如夢如幻,一切金戈鐵馬,盡都化作驚濤冷月,直到一曲奏罷,琴與笛雙雙停下,兩人耳邊心上,仍有餘音迴響。
大殿中寂靜無聲,殿中之人各懷心事、沉思默想。過了良久,朱元璋方才嘆一口氣,徐徐說道:「牛鼻子,令徒吹得一手好笛子。」
樂之揚心驚肉跳,朱元璋心性難測,也不知這一句話是正是反。憂慮之際,但聽席應真笑著說道:「不敢當,這吹笛子的本事可不是貧道教的。」朱元璋笑道:「自然,你也教不出來。聽其音,知其意,足見此子非俗。牛鼻子,算你眼光不壞。」
席應真一笑,樂之揚兀自呆立,冷玄驀地張開眼,銳聲叫道:「兀那道士,陛下誇讚你呢!還不趕快謝恩?」樂之揚―傍,慌忙屈膝跪倒,說道:「謝過陛下。」
朱元璋抬手說道:「免禮了吧,你今年多大了?」樂之揚暗暗鬆一口氣,低聲說:「快十八了。」
「十八?」朱元璋拈鬚沉吟,「微兒,剛才吹笛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了。還記得兩年前那個小太監么?無怪我覺得小道士面善,原來他倆長得真有些相似。」
樂之揚只覺兩眼發黑,快要昏了過去,朱微也是臉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聽朱元璋慢慢說道:「微兒,我知道,小太監對你有救命之恩,他被張天意殺死,你心裡一直難過。宮裡宮外的笛手,大都配不上你的琴聲,這兩年你落落寡歡,想必也是少了知音的緣故。如今可好,照我看來,小道士的笛子比那小太監高明一倍,以後我若有閑,必當招他入宮,與你琴笛和鳴……」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大石終於落地,剛要鬆一口氣,忽聽冷玄說道:「聖上明斷,道士不是太監,怎可在宮裡行走?若要他為公主伴奏,頂好將他一刀閹了。」
樂之揚又驚又怒,朱微也白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怎麼行?女兒寧可不要人伴奏……」朱元璋揮了揮手,笑道:「冷玄說的不無道理……」樂之揚只覺一股冷氣從背脊躥起,頭皮陣陣發麻,但聽朱元璋又說:「但那只是尋常之理,太醫也不是閹人,照樣在宮裡行走。道靈是牛鼻子的徒弟,偶爾往來宮中,也不違宮禁。」
冷玄幽幽一嘆,說道:「陛下如此說,奴才不敢多言。但宮禁大事,還是謹慎為妙。」朱元璋淡淡說道:「宮中護衛由你負責,―切你去安排好了。」冷玄點一點頭,閉目縮身,有如一道暗影,徐徐退回到老皇帝身後。
樂之揚心中大罵:「老閹雞好不歹毒,居然想要閹了老子,他自己做不成男人,就指望天下人跟他一樣。」想到這兒,又生疑惑,「老閹雞的眼光歹毒,也不知他看出破綻沒有?」想著凝目看去,冷玄神色木然,凝立不動,看上去生氣全無,就像是一尊白紙糊成的假人。
忽聽朱元璋又說:「牛鼻子,今天來了就別走了,陪我下兩局棋,說幾句陳年古話。而今打天下的老人越發少了,除了你,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
朱微笑道:「父皇和師父下棋說話,我在一邊彈琴烹茶。」朱元璋笑了笑,揮手道:「冷玄,你帶小道士去歇息,不要慢待了他,也別讓他宮裡面亂跑。」
「遵旨。」冷玄看了看樂之揚,慢悠悠說道,「請吧!」樂之揚縱然不舍朱微,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跟在冷玄身後。
老太監當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蕭索,恍若鬼魅,走了數百步,到了一處迴廊。冷玄左右看看,但見無人,陡然腳步一頓,向後掠出。樂之揚眼前一花,便覺疾風襲來。他欲要躲閃,卻快不過冷玄鬼魅幻形似的身手,只覺脖子一緊,彷彿加了一道鐵箍,整個人騰空而起,砰地撞在了一根廊柱上面。
樂之揚後腦劇痛,背脊欲裂,脖子似要斷成兩截,定眼看去,冷玄一手拎著拂塵,一手捏著他的脖子,臉上枯槁無光,兩隻眼睛冷如冰雪,直勾勾盯著樂之揚,眼底深處,湧出一狠意。
「小子。」冷玄的聲音又輕又冷,「你好大膽子!」
「謬讚……謬讚……」樂之揚從嗓子眼裡迸出字兒,「冷公公……你……認錯人了吧……」
「屁!」冷玄啐了一口唾沫,「你瞞過得陛下,瞞得過我嗎?陛下認不出你,那是他先入為主,當你已經死了。你想瞞過冷某,那是白日做夢!」
樂之揚擠出笑意:「我要白日……咳……做夢,一定……咳……夢見冷公公腦袋搬家……」
「笑話?」冷玄目光更冷,「憑你這點兒貓狗功夫,也能讓我腦袋搬家?」
「怎麼不能?」樂之揚慢悠悠說道,「當初是你把我帶出皇城,我要穿了幫,你也一樣完蛋。朱元璋對你信任有加,如果知道此事,一定惱羞成怒,別說腦袋搬家,沒準兒將你五馬分屍。」
冷玄的麵皮抽動一下,森然道:「小子,我生平最討厭被人要挾。我與陛下以信義相交,我只要護他周全,別的如何,他從不多問。但憑你隻言片語,豈能離間我君臣之義?」
「好個君臣之義。」樂之揚笑了笑,「但不知這個君是元順帝呢,還是洪武帝呢?」
剎那間,冷玄的臉上布滿紫氣,瞪了樂之揚片刻,忽而撇嘴冷笑:「小子,你別當我不敢殺你。我護衛禁宮,有生殺之權,只要找個借口,就能要你的小命兒,比方說殺個把宮女,嫁禍給你,說你逼奸不成,殺人滅口,被我撞見,將你擊斃。陛下信任於我,不會起疑,席應真縱有懷疑,也無奈我何。」
樂之揚將信將疑,想這老太監歹毒陰狠,如果逼急了,沒準兒真會狗急跳牆,想到這兒,笑著說:「冷公公,你不想要『靈道石魚』了嗎?」
冷玄聽了這話,神色稍緩,轉了兩下眼珠,徐徐說道:「石魚在哪兒?」樂之揚笑道:「沒了。」
「什麼?」冷玄白眉怒挑,「沒了?」
「是啊。」樂之揚說道,「我拿到石魚,一頓鐵鎚砸得粉碎,結果裡面只有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四個大字。」
冷玄忙問:「什麼大字?」樂之揚笑道:「你是白痴!」
冷玄—愣,登時明白受了戲弄,大怒之下,手指加勁,捏得樂之揚吐舌瞪眼,幾乎斷氣。冷玄待他吃足了苦頭,方才鬆手冷笑,說道:「臭小子,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隻螞蟻差不多。」
樂之揚緩過氣來,笑道:「老閹雞,你捨得殺我?」冷玄說:「你交出『靈道石魚』,我就饒你不死。」樂之揚道:「不是說了嗎?裡面一張白紙,四個大字。」
冷玄自然不信,冷冷道:「你不說也行,如今你落到我手裡,我總有法子叫你開口。」樂之揚笑道:「那也得看小爺高興。」心裡卻明白,自家的小命兒是保住了,冷玄為了「靈道石魚」,下手之時必有遲疑,但憑此一點,大可與他好好周旋。
兩人怒目相向,冷玄的心中天人交戰,到底還是捨不得石魚。他見樂之揚武功平平,必然還沒有解開石魚之謎,只要恩威並用,不怕他不吐露實情,當下怒哼一聲,放開樂之揚:「小子,總而言之,你離寶輝公主遠一些。公主萬金之軀,你又算是什麼東西?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嫁人,你這小狗,可不要壞了她的清譽。」
樂之揚聽到「嫁人」二人,胸中一陣剌痛,咬牙說道:「老閹雞,你廢話真多,她嫁不嫁人,跟我什麼關係?」
冷玄瞪著他,神色狐疑,半晌方道:「小子,你少弄鬼,隨你什麼把戲,老夫一眼就能看穿。」說完轉身向前,帶著樂之揚走了二十來步,來到一個清幽宮院,院中宮室卑小,吃穿用度卻一應俱全。冷玄召來兩個小太監跟隨樂之揚,明為服侍,實則監視,
他自己不能久離朱元境,安排妥當,便即離開。
小太監送來御膳,樂之揚飽餐一頓,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朱微已經許配他人,儘管在他意料之中,可是當真聽到,仍如五雷轟頂。事到如今,除了將她忘掉,實在別無他法,可要當真忘了少女,比起斷手挖心還要痛苦十倍。
樂之揚只要閉上雙眼,就會看見一張白蓮似的俏臉,一想到她就要嫁給耿璇,便覺心如刀割,恨不得就此死了。
他躺在床上,既不想起身,也無法入睡,望著天窗光亮暗去,日落月升,又是夜晚。席應真仍無消息,看樣子,要在這深宮待足一晚了。
樂之揚半昏半睡,過了一陣,忽聽遠處傳來腳步之聲,似乎有人踏著快靴走來。樂之揚不能行功,可內力仍在,耳目聰靈遠勝常人,數丈之內,風吹草動均能聽見。
有人叫了一聲,腳步陡然停下,跟著傳來一陣低語。正疑惑,「嘎吱」一聲,中門大開,兩個小太監推開門戶,走進來一個年長太監,手持拂塵,臉色陰沉。樂之揚越發驚訝,起身問道:「幹什麼?」
「公主有請。」大太監尖聲說道,「仙長跟我們走一趟。」
樂之揚聽見「公主」二字,登時熱血貫頂,心子一陣狂跳,可是稍一冷靜,又覺蹊蹺:朱微公然召見,就不怕惹起他人的猜疑么?
猶豫未決,大太監不耐道:「仙長,請動身。」
聽到這一句,樂之揚疑念頓消,只覺臉熱心跳,答應一聲,快步上前。挑著燈籠在前引路,穿廊繞樹,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到了一處宮殿外面,太監忽地停下,說聲:「到了。」
宮殿幽深,燈火也無,宮外荒煙蔓草,凄涼不勝,不似活人所居,倒有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太監推開宮門,又說:「請進。」樂之揚望著門洞,心中火熱起來,不顧一切,跨過門檻。
出乎意料,室內空蕩蕩一無所有,樂之揚正覺驚疑,忽聽砰的一聲,門從後面關上。
樂之揚吃了一驚,正想轉身破門,忽聽咯的一笑,甚是清脆悅耳。樂之揚不覺心血上涌,應聲望去,但見月光穿過天窗,映照出一個修長窈窕的影子。
笑聲咯咯不斷,柱子後面走出來一個女子,勁裝裹體,胸挺腰細,隨她移步向前,宮髻上的鳳釵搖來盪去。
樂之揚望著女子,心跳如雷,口唇發乾,一張口,「朱」字到了嘴邊,還沒叫出,忽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上。
女子走到月光之下,出乎樂之揚意料,她不是朱微,而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面孔秀麗白嫩,十足的美人坯子,可惜眼角向下、翠眉斜飛,透出一股子刁悍凌厲。她的體態與朱微有七八分相似,樂之揚情令智昏,認驢為馬,不由大為羞慚,悻悻問道:「你是誰?」
少女嘻嘻一笑,說道:「你猜我是誰?」樂之揚沒好氣道:「你是個鬼。」
「你說什麼?」少女臉色大變,目涌怒意,「你敢罵我?」
「你若不是鬼,夜半三更跑來幹什麼?」少女怒氣更甚,厲聲道:「你才是鬼,哼,我知道的,你是席應真的徒弟。」
樂之揚笑道:「誰說我是席應真的徒弟,我臉上又沒刻字。」少女瞪著他驚疑不定,忽又喝道:「你不是席應真的徒弟么?」樂之揚笑道:「那可不一定。」少女更加糊塗,一跌腳,怒道:「什麼叫不一定?」
「不一定就是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少女叫他繞得糊塗,轉了幾個念頭才醒悟過來,咬牙道「好哇,你又戲弄我。哼,你不認也不行,紫禁城裡,除了你和席應真,還有誰穿道士袍子?」
「聰明。」樂之揚拍了拍手,伸個懶腰,「可惜道爺困了,沒空陪你聊天。」說著轉身要走,冷不防身後疾風掃來,樂之揚慌忙閃身,忽見一條長鞭從身邊掠過,刷地抖直,又如靈蛇一般卷了回來。樂之揚躲閃不開,頓被纏住左腳,一股大力涌至,拖得他橫空飛起。
樂之揚內力不再,身法卻沒撂下,身在半空,右腳向下,腰身急擰,逆著長鞭的纏繞之勢,凌空轉了兩匝,落地之時,左腳已經擺脫了長鞭,身如龍蛇,滾地而出。
少女不意他奇招脫身,「咦」了一聲,長鞭貼地掃出。樂之揚剛剛起身,眼前黑影一閃,左臉啪地挨了一鞭,從額頭到嘴角,似有火焰流過一樣。
少女一照面就連下毒手,樂之揚又驚又怒,抽出腰間竹笛,大聲道:「你幹嗎打人?」
「打你又怎樣?」少女一手按腰,冷笑說道,「你真的是席應真的徒弟嗎?照我看來,你的功夫稀鬆平常,比起寶輝差得遠了。」
樂之揚的臉上火辣辣生痛,原本正要發怒,聽到「寶輝」兩字,忍不住問道:「你也認識朱微?」
「放肆!」少女厲聲喝道,「朱微兩個字也是你叫的么?」樂之揚沒好氣道:「不叫朱微叫什麼?」
「當然是叫殿下、叫公主。」少女大不耐煩,「你這個人,一點兒也不懂規矩么?」
「就算我不懂規矩!」樂之揚眼珠一轉,「你是誰?你又怎麼汄識朱微?」
少女冷笑道「你別管我是誰,你是寶輝的同門,一定學過『奕星劍』吧?」
「學過又如何?」樂之揚說道。
「好啊!「少女目透喜色,「你將劍法從頭到尾演示一遍。」
樂之揚啞然失笑,說道:「你又不是皇后公主,我幹嗎要給你演示?「
少女臉色一冷,說道:「誰說我不是公主?」樂之揚一呆,猛可想起,太監相邀之時,說過「公主有請」,難道說這個刁蠻女子真是什麼公主?想到這裡,大覺不可思議。
少女心中不耐,喝道:「小道士,你到底演不演示?」樂之揚笑道:「不演示又如何?」
「不演示?」少女目光一寒,忽地厲聲喝道,「先吃我一頓鞭子。」長鞭一抖,刷地繞向樂之揚的脖子。
樂之揚使出靈舞,仰身躲閃,不意那鞭子看似向左,忽而向右,帶起一股疾風,啪地抽中了他的左肩。樂之揚又痛又怒,向後猛地一跳,從腰間摘下竹笛,那鞭子像是一條飛蛇,凌空扭動,逶迤飛來。他尋思斬蛇斬頭,看準鞭梢,使一招「月出滄海」,舉起笛子橫挑而出。
「啪」,鞭梢擊中笛子,樂之揚虎口發熱,笛子幾乎脫手,長鞭稍稍一縮,忽如毒蛇昂首,閃電一鞭,正中樂之揚右邊大腿。
少女的武功並非極高,放在東島也不過二流。樂之揚內力如在,勝她並非太難。現如今,分明看清長鞭的來勢,也知道如何拆解,偏偏心有餘而力不足,縱然挑中鞭身,也無力使其退縮。少女的鞭上有一股奇妙的潛勁,伸縮如電,勢大力沉,樂之揚左遮右擋,均是無用,只聽啪啪連聲。他連挨數鞭,肌膚欲裂,痛得叫出聲來。
少女本可將他一舉擊倒,但恨他出言不遜,存了貓玩老鼠的心思,故意加以羞辱,當下站著不動,左一鞭,右一鞭,打得樂之揚雙腳亂跳。她心中快意,笑嘻嘻說道:「臭小子,知道厲害了嗎?跪下來求饒,我讓你少挨兩鞭。」
樂之揚怒道:「求饒?求鬼還差不多。」少女臉一冷,手腕陡然一抖,長鞭向前繞出,刷地纏住了他的左腳,用力一拽,樂之揚手忙腳亂,向前摔倒,只覺鼻孔一熱,兩股鮮血涌了出來。
樂之揚憤怒欲狂,一股屈辱充滿胸膛,恨不得跳起來跟她拚命。可是對方武功既高,手段也狠,此處又是深宮荒園,叫她活活打死,怕也無人知道,當下按捺怒氣,極力思索應對之法。
少女見他趴在地上不動,喝道:「裝死么,快起來。」手起鞭落,接連兩鞭,抽中樂之揚的頭臉後背。樂之揚本想趴著不動,誘她上前,再用「捕鯨手」的擒拿功夫將她制服。不想長鞭可以及遠,少女不用靠近,也能狠下毒手,一時挨了兩鞭,痛得連聲哼哼,只好爬身來,還沒站穩,手臂又被纏住,橫著拖出丈余,砰地撞上了—根柱子。
樂之揚兩眼發黑,差點兒昏了過去,只聽少女冷笑道:「怎麼樣,服不服?哼,沒用的傢伙,就憑你,也配做席應真的徒弟?」她有意逞威風,一面說話,一面揮舞長鞭,鞭身忽伸忽縮,忽曲忽直,忽而挽成朵朵鞭花,凌空振動,異響連連。
樂之揚聽見聲響,心頭忽地一動。他經脈受阻,「靈曲真氣」運轉不了,連帶「靈舞身法」也不能曲盡其妙,唯獨在風穴前練成的「靈感」,非但不曾消退,反而與日精進,無論何等細微、嘈雜的聲響,令旦落入耳內,均能辨析入微、自成條理。
聽著長鞭振動,樂之揚分明感覺,這聲音嗖嗖來去、節奏井然,當成一支樂曲也無不可。雖說音符間的起承轉合,遠不如「風穴」變化無方,但只要把握住其中節奏,不難從前面的揮鞭之聲,判斷出長鞭下一招的走向。
突然間,樂之揚靈光閃動,一行字句從腦海中浮現出來:「天地有節,動靜有方,弛驟之道,一以貫之,知其前而制其後,應節而發,舉無不中……」
這一段經文出自《妙樂靈飛經》的《靈飛篇》,意即是:天地萬物均有其節奏,這節奏包括動靜、快慢等變化。這些變化一以貫之,好比一首曲子,須有獨特的節奏,方能成其為曲調,節奏貫穿首尾,不可前後相悖,如不然,演奏出的曲子一定不倫不類。天地有節,動靜有方,樂曲有節奏,武功亦有節奏。音樂越動聽,節奏越獨特,武功越高明,節奏也越微妙。面對一路武功,只要把握住其中的「節」,就能由前面一招,推斷出後來的變化。
「鰲頭論劍」中,樂之揚和陽景交手,曾將「碧海驚濤掌」當作一支曲子,看出掌法的後續變化,但當時內力充沛、進退如神,打敗陽景,靠的多是「靈曲真氣」,縱然一時感知,也沒有十分放在心上。而今內力盡失,只有「靈感」。樂之揚凝神聽去,但覺少女的長鞭大可當成一件樂器,所用的鞭法,也可看成一支曲子,其中節奏獨特,也算一流武功,可惜少女火候不到,施展起來未見高明。
正想著,少女深感不耐,又是兩鞭落在樂之揚背上。鞭上蘊含奇勁,直透肺腑,所過儼如火燒刀割一般。少女舉鞭,還要再打,樂之揚驀地跳了起來,大喝一聲:「慢著。」
少女微微一愣,冷笑說:「服了么?快把『奕星劍』演示一遍,要不然,我打得你渾身開花。」樂之揚笑道:「你要我演示『奕星劍』,莫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少女目光一寒,銳聲道:「這個不用你管,要命的話,馬上演給我看。」
樂之揚見她神氣焦急,心中大為奇怪,眼珠一轉,嘆氣說道:「可惜啊,我演示不了。」
「為什麼?」少女一愣。樂之揚哈哈大笑,說道:「因為我壓根兒不會。「少女瞪著他臉色發白,衝口道:「你、你剛才怎麼不說?「樂之揚笑道:「你沒問我,我怎麼說?」
少女目光一寒,銀牙緊咬,其中迸出字兒來:「你找死。」長鞭一抖,鞭未至,風已來,割面生痛,不同以往。
樂之揚聽其風聲,便知少女受了激怒,這一鞭全力掃出,落在身上不死即傷。想到這兒,他吸一口氣,聆聽風聲,非但不閃不避,反而迎著鞭子跨出一步。
這一步有意無意、左旋右挪,儼然江東獨步,大得《靈舞》法意。只聽耳邊風響,鞭子一擊落空,少女驚覺之時,鞭子已經落在外門。樂之揚跨入長鞭圈內,看似自投羅網,實則闖入了這一鞭的空門,若是內外兼修的一流高手,趁勢緊逼,少女必敗無疑。
少女師承高人,見識不凡,不容樂之揚近前,清叱一聲,向後跳開,鞭子凌空舒捲,形如一條盤蛇,刷地纏向樂之揚的脖子。樂之揚頭也不回,只是聆聽鞭風,心裡就已勾畫出長鞭的走向。若以音律作比,少女前一招好比羽聲,慷慨激烈,清越壯懷,后一招則是商調,欲說還休,大有纏綿悱惻之意。這兩個調子一揚一抑,迥然有異,為免變化突兀,必要相應的調子加以過度,高明的樂師,前後銜接,瞭然無痕,但若能耐稍弱,兩招一來一去,必然生出破綻。
這破綻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樂之揚沒有內力可以依仗,專註兩耳之間,靈覺更加敏銳。當下也不轉身,使一招「梵惑守心」,舉起長笛,反手向後一挑。這是「天元劍」的妙招,不偏不倚,正中長鞭勁力的斷續之處。少女的內勁傳到該處,陡然遇上阻礙,無法傳到鞭梢,半條鞭子登時泄氣,活像一條死蛇,輕飄飄掃過樂之揚的後背,有氣沒力,全無殺傷。
少女大為吃驚,收回鞭子,想要變招。樂之揚聽其節奏,猜到後面一招應該近似於音律中的「變徵」乏調,當下使出「紫微斗步」,旋身而上,使一招「彗星掃廷」,竹笛繞過少女的鞭勢,刷地抽向她的左頰。
這一招蓄勢而發,少女遮擋不住,急急向後仰身,可仍是遲了一步,笛子掃過些許,面頰隱隱作痛。她又驚又怒,只怕容貌受損,只好放棄了反擊的心思,縱身向後跳開,同時不忘叫道:「這一招是突星劍么?」
「是啊。」樂之揚一面回答,一面移步轉身。少女怒道:「這—招叫什麼?」說著揮鞭橫掃,鞭勢凌厲,聲如裂帛。
「這一招么?」樂之揚邊說邊笑,「叫做『打爛狗頭』!」忽地左一搖,右一晃,看似漫不經心,卻躲過了少女勢在必得的一鞭。
少女又驚又怒,破口罵道:「你才是狗,狗道士,看我打爛你的狗頭。」說話聲中,刷刷刷連抽數鞭,鞭勢縱橫,密如織網。但樂之揚已經看破了這一路鞭法的節奏,動靜快慢,進退曲直,各種變化均已瞭然於胸。少女的鞭法固然精奇,本人卻未能曲盡其妙,加之天性驕縱,接連數鞭沒有打中敵人,登時怒滿胸膛、心浮氣躁廠樂之揚每次出手,又直指她前後兩招的破綻,幾招下來,攪得她荒音竄板、章法大亂,破綻越來越多,漸漸無法收拾。
又拆數招,少女轉身之際,腰間"五樞穴」暴露出來。樂之揚見機,揮笛點出,少女覺出風聲,極力擰身躲閃,她內力既強,舉動神速,樂之揚儘管洞悉先機,出手仍是慢了一步,笛子攻到之時,少女已經轉身。樂之揚看見便宜,順勢揮笛,啪的一聲,正中少女豐滿多肉的臀部。
少女尖叫一聲,像是踩了尾巴的貓兒,捂著身後,跳開數尺,瞪著樂之揚兩眼出火。樂之揚收起笛子,笑嘻嘻道:「這招也出自『奕星劍』,你猜叫什麼名字?」
少女雖在盛怒之中,也忍不住問道:「叫什麼?」樂之揚見她漫無心機,登時哈哈大笑,說道:「這招叫做『竹筍子炒肉』!」
「竹筍子炒肉?」少女一轉念頭,忽又明白受了戲弄,怒不可遏,厲聲叫道,「狗道士,有你無我。」揮舞長鞭,惡狠狠抽來。樂之揚看破了她的鞭法,縱然閉上雙眼,也能聽風辨位,當下舉步轉身,「紫微斗步」融合「靈舞身法」,長鞭掠身而過,樂之揚欺身而進,逼到少女身前,揚起笛子,點向她心口「膻中穴。」
此時長鞭均在外門,收鞭回擊也是不能,少女一咬牙、左手—翻,多了一把亮汪汪的匕首,挽起一抹刀光,剌向樂之揚的面門。樂之揚只看穿了鞭法的節奏,忽然多了一把匕首,鞭匕齊出,節奏大大生變。他的「靈感」之術不過初窺門徑,遇上如此變故,登時應對不及。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險」,長鞭適於遠攻,匕首適於近守,正好彌補上鞭法破綻,樂之揚躲閃不及,但覺手臂一涼,登時血染衣袖。
少女一招得手,喜不自勝,但見樂之揚手忙腳亂,當即匕首虛晃,右手長鞭一抖,刷地纏繞回來。樂之揚防了匕首,忘了長鞭,顧此失彼,忽覺渾身一緊,已被鞭子纏了,兩圈。他欲要掙扎,鞭上奇勁湧來,深深陷入皮肉,少女嬌叱一聲,陡然發力,樂之揚身不由己,登時摔倒在地。
少女看著對手,嬌喘微微,香汗淋漓,想到方才所受屈辱,不由惡向膽邊生,狠踢了兩腳,封住樂之揚的穴道,俯下身子,咬牙說:「狗道士,你想怎麼死?」
樂之揚心知這一次難逃劫數,索性笑道:「我想吃西瓜撐死。」少女一愣,啐道:「如今是深秋,哪兒來的西瓜……」忽又明白對方的詭計,冷笑說,「狗道士,死到臨頭,還敢胡說八道?」
「誰不會死?」樂之揚說道,「總有一天,你死得比我還慘。」
少女道:「怎麼?我宰了你,誰還能替你報仇不成?」
「有啊。」樂之揚笑嘻嘻說道,「老天爺替我報仇。」
「呸!」少女啐道,「你是什麼東西,也能勞動老天爺?」
「你不信么?」樂之揚慢條斯理地說,「你殺我用匕首,老天爺殺你,用的是時光。」
「時光?」少女原本一腔殺意,恨不得在樂之揚身上捅幾十個透明窟窿,聽了這話,只覺新奇有趣,竟不忍心立刻下手,喝道,「盡胡說,時光也能殺人?」
「怎麼不能?樂之揚關笑容不變,婉婉道來」天下最凄慘的死法,莫過於慢慢老死!你若活到八九十歲,頭髮掉光,皺紋滿面,牙齒一顆不剩,看上去就像是風乾了的橘子皮。那時節,你想打人罵人,偏偏有氣無力,躺在床上,也會屎尿齊流。大家看到你,都會遠遠躲開,剩下你一個人,獨孤軟弱,無可奈何……」
「夠了,夠了……」少女渾身汗毛直豎,禁不住捂著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才不會老,更不會死……」
樂之揚笑道:「自古皇帝老兒也難逃一死,難道你比皇帝還厲害?我今天死了,死得青春年少,等你死的那天,卻是又老又丑。咱們陰曹地府相見,那情形—定有趣極了。」
少女一聽,猶豫起來,沉吟道:「這麼說,我殺了你倒是便宜你了?」樂之揚忙說:「對呀,最好讓我也慢慢老死,這樣才算公平合理」
少女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想得美,哼,我不殺你,讓你陪我慢慢老死……」
「陪你老死?」樂之揚還沒還過神來,少女匕首向下,抵住他的下身:「狗道士,我閹了你,把你變成一個太監,守在宮裡跟我作伴。」
樂之揚不料弄巧成拙,一時目定口呆,但覺匕首冷冰冰掠來掠去,登覺下身酥麻,渾身發軟。
見他恐懼,少女越發快意,笑道:「怎麼?害怕了?哼,你敢用那招、那招『竹筍子炒肉』,這就是你的下場。」
「也罷!」樂之揚嘆一口氣,「還望下手之前,告知你的名號,讓我知道栽在誰的手裡。」.
少女見他至此地步,依舊神氣自若,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正要自報名號,忽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軟的聲音:「她是含山公主,也是我的妹妹。」
樂之揚聽出是朱微的聲音,歡喜得幾乎叫出聲來。含山公主臉色大變,應聲跳起,死死盯著門外,目光變幻數次,忽地咯咯笑道:「寶輝,你來的真巧,再遲一步,這紫禁城裡怕又要多一個太監了。「
殿門吱呀洞開,朱微走了進來,衣淡如水,人淡如菊,手挽一支帶鞘長劍,面容恬靜自若,映照淡淡月華。
樂之揚心跳加劇,望著小公主張口要叫,可是一團熱氣堵住噪子,只覺鼻酸眼熱,險些流下淚來。朱微也看了他一眼,眼中也是悲喜雜糅,雙頰浮起一抹紅雲,口中卻冷冷說:「道靈,你受苦了。」
"道靈」二字入耳,樂之揚猛可念及身份,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忽聽朱微又說:「含山,有什麼你沖著我來,不要為難道靈。」
「我偏要為難他。」含山冷冷一笑,「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含山。」朱微輕輕皺眉,「別忘了,道靈和師父一樣,都是父皇的客人。」
「父皇,哼,又是父皇。」含山緊咬嘴唇,眼裡透出一股不甘,「從小到大,父皇就會疼你,從不把我放在眼裡。哼,你又哪一點兒比我強?我媽是妃子,你媽也不是什麼皇后;你哥哥是寧王,我哥哥也是遼王。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把你捧上天,三哥、四哥、大姐、二姐,個個都說你好。父皇生了病,不要妃子相陪,偏要你這小丫頭去服侍。哼,人家都討好你,我偏偏就不服氣。照我看來,你就是個又虛偽、又狡猾的小賤人。」
朱薇天性和善,不喜與人鬥嘴,聽了這話,面紅耳赤,不知如何反擊。樂之揚大為不忿,揚聲說:「她是小賤人,你就是小淫婦。」
含山勃然大怒,厲聲道:「你罵誰?」樂之揚道:「你不是淫婦,怎麼深更半夜把一個大男人騙到這兒來?」
含山氣得跺腳:「狗道士,我找你來,是要你演示一遍『奕星劍』,找出劍法破綻,再打敗這個小賤人,哼,狗道士,聽懂了嗎?」
樂之揚笑嘻嘻說道:「我是狗道士,你就是豬公主。」含山一愣,驀地聽出他一語雙關,登時目光森寒,厲聲說:「好桂,你這話大逆不道,我要砍掉你的狗頭。」
朱薇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又怕樂之揚性子一起,強項到底,當下說道:「含山,你約我來這兒比武,我來了。道靈無辜,你把他放了。」
「不行。」含山怒道,「這小子一再冒犯我,我非閹了他不可。」朱微目有怒色,沉聲說:「含山,你一意孤行,就不怕父皇震怒么?」
「震怒又如何?」含山揚起臉冷冷說道,「父皇再不疼我,我也是他女兒。我才不信,為一個狗道士,他會要我的命?」
朱微秀眉鄒起,耐著性子說:「含山,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含山把玩長鞭,眼珠轉動,「寶輝,你勝了我,我任他離開,你輸了,我送你一個小太監如何?」
朱微臉色發白,看了樂之揚一眼,咬牙說:「含山,我這一次來,本不想跟你動手,不論你怎麼看我,你我都是姊妹。對於父皇,我只是恪盡孝道,從未想過跟你爭寵,哥哥姐姐疼愛我,那是我的造化,不是我設計騙來的。你若因此恨我,那也由得你去,只不過,道靈他,我必須帶走。」
「好哇。」含山冷笑道,「那就試試看。」說著一抖長鞭,月光下鞭花亂滾,恍若飛魔幻影,發出咻咻怪鳴。
朱微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抽出長劍,敝不動,劍尖斜指下方。
樂之揚看這情形,大為羞慚,本想兩年苦練,此次返回中土,縱不能揚名立萬,也能讓朱微刮目相看,誰知道甫一見面,便要小公主出手相救。他越想越是沮喪,恨不得一頭撞死才好。
兩方一動一靜,僵持時許,嗚的一聲,長鞭抖直,凌空掃出。朱微身形略偏,斜斜跨出一步,身子隨之轉動,鞭影幾乎貼身掠過,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四方青磚之上,多了一道淺淺的凹痕。
樂之揚看得心頭一凜,暗想長鞭上的力道著實驚人,含山先前出手,似乎未盡全力。好在朱微的「紫微斗步」嫻熟自如,她見長鞭將要回縮,低頭向前,腳下滑動,一如凌虛御風,向含山逼近數尺。含山飄然轉身,長鞭帶起一股尖嘯,勢如蛟龍擺尾,向著朱微欄腰捲來。
朱微一晃身,不退反進,涌身沖入鞭花,手中創左一挑,右一撥,長鞭靠近,就被挑開。嗡嗡一連數聲,鞭花漬散,門戶大開,兩人相距不足五尺。
含山暗叫「不好」,催動勁力,長鞭一縮一伸,落向朱微的頭頂。朱微身子一偏,避開長鞭,長劍向右一送,陡然停在半空。長鞭收勢不住,正正掃中劍刃,嗤,古劍鋒利,鞭子斷成兩截。
這一劍料敵在先、舉重若輕,樂之揚一邊看見,禁不住叫了一聲「好」,心想當年戲園之中,朱微就能與張天意有攻有守,而今一過兩年,劍法分明又有精進,當年只見其快,如今更見巧妙。
含山原本自信滿滿,不想兩招不到就斷了鞭子,又聽樂之揚叫好,更是羞怒交進,惡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臉上湧出一股煞氣。她厲聲疾喝,手一翻,掣出匕首,欺近朱微身前,刺向她的面門。
朱微一晃身子,翩翩向後掠出,含山的匕首隻在她身前弄影,可又始終挽不著她的身子。含山心中焦躁,左手使匕,右手長鞭縱橫,狀如瘋魔。朱微不慌不忙,手中長劍左一挑、右一攔,總是對準長鞭薄弱之處。含山唯恐鞭子再斷,鞭子一發便收,不敢當真抽落。
呼吸之間,兩人拆了二十餘招,樂之揚心繫朱微,見她屢遇險招,不由嗓子發乾,呼吸發緊,一顆心高高懸起。他用「靈感」之術感知二人武功,但覺朱微劍法的中正大雅,快慢得宜,放之音樂,好比彈奏古琴,長劍一揮一送』均是恰到好處。含山公主的鞭法卻是亂中有序、快中有慢,有如撥弄琵琶,輪指一揮,銀瓶乍破,當心一劃,便有風雨大至之勢。
從場面上看,朱微落了下風,裹在鞭花之中。仔細看來,她出劍暗合奕道,每一劍攻其必救,逼得含山變招自守。反覆多次,含山攻勢漸弱,出鞭也越來越慢,朱微的劍法卻是越來越快。兩人一個變慢,一個變快,出招之速漸漸不相上下,鞭來劍往,若合符節,只不過,朱微的神情越發從容,含山的臉上卻透出一股焦躁不耐。
樂之揚看得驚訝,之前他憑藉靈感之術,攪亂了鞭法的節奏。如今的朱微更勝一籌,逼迫含山隨著長劍出鞭,不知不覺落入了朱微的節奏,好比一頭狂突亂撞的蠻牛,叫人穿了鼻孔,牽之隨之,亦步亦趨。含山身在局中,也覺十分彆扭,但為劍法所迫,無法變回原來的節奏,乍一看去,兩人翩翩轉轉,身姿曼妙,儼然相對起舞,當真殺氣全無。
樂之揚看得佩服,心中大有所悟:我之前一心打亂敵方的節奏,卻忘了自身也有節奏,不知不覺自亂陣腳,落入了對方的節奏之中,所以含山取出匕首,節奏一變,我便無所適從。若要克敵制勝,還得以我為主,自身的節奏決不能亂,而後迫使對手落入我的節奏。如能做到這一點,天下任何武功都不足為懼。又想,靈舞的法訣里說「旁若無人,天下獨步」,也是這個意思,制人而不制於人,才是《靈飛篇》的法意。
想到這兒,他索性閉上雙眼,只以靈感之術感知雙方的變化,儘管目不能見,可雙方一招一式、進退攻守均是歷歷如畫,但覺朱微的節奏越來越快,含山的節奏越來越亂,漸漸破綻百出,她竭力變招,似要彌補破淀,可是拆東補西、顧此失彼,朱微的劍風卻如水銀瀉地,漸漸將她的—充滿。
「含山輸了。」這念頭方才閃過,便聽一聲尖叫。樂之揚張眼看去,含山公主反被長鞭纏住了身子,朱微左手挽住鞭梢,右手長劍指定她的咽喉。
含山的臉色慘白,眼裡淚花亂轉,驀地揚起臉來,大聲說:「小賤人,你殺了我好啦!「
朱微盯了她時許,垂下劍尖,淡淡地說:「我殺你幹什麼?你已經輸了。」含山的雙頰忽又漲紅,掙脫鞭子,咬牙道:「你別得意,哼,總有一天,我會勝過你。」
朱微輕輕一笑,回劍入銷,漫不經意地說:「隨你好了,我半點兒也不在乎。」她越是淡定,含山越是惱怒,驀地一跺腳,丟下鞭子,一陣風衝出宮門。
朱微望她背影,嘆一口氣,走到樂之揚身邊,解開他的穴道。樂之揚一跳而起,笑道:「厲害,厲害,兩年不見,叫人刮目相看。」朱微望著他,眼神複雜難明,忽地幽幽說道:「真的、真的是你么?」樂之揚一愣,反問道:「不是我,又是誰?」
少女望著他,神情似哭似笑:「好像是一場夢呀,我、我只當你已經死了。」說到這兒,眼淚驀地流了下來。
「沒聽說禍害遺千年么?」樂之揚微微一笑,伸手為她拭去淚水,「別哭,我這樣的撒謊精,老天爺才捨不得讓我死呢。」
朱微定定地看了他時許,忽地含淚而笑:「真是你呀!唉,樂之揚啊樂之揚,你個子高了,皮膚黑了,可是笛聲也好,說話也罷,還是—點兒也沒變,
「誰是樂之揚?」樂之揚笑嘻嘻說道,「公主殿下,你該叫我道靈仙長。」朱微白他一眼:「我叫你撒謊精才對呢。」說到這兒,兩人互望一眼,均是忍俊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才笑兩聲,朱微忽地伸手,將樂之揚的輸住,輕聲詵「別笑,這兒不是笑的地方。」
樂之揚怪道:「為何?」朱微環顧四周,幽幽地說:「這兒是冷宮,囚禁犯事妃子的地方。」
樂之揚訝然道:「這就是冷宮?」朱微點頭說「打入冷宮的女子,大多活不長的。」樂之揚看了看周圍,只覺陰氣逼人,忙說:「小公主,.這兒太冷清,我送你回寶輝宮吧。」
朱微瞥他一眼,搖頭說:「你還叫我小公主么?可惜,我已經長大了……」說到這兒,她低下頭去,聲音又輕又細,「已經可以嫁人了。」
樂之揚像是挨了一拳,心中苦澀萬分。朱微站在月光之下,螓首低垂,身影伶仃,樂之揚恨不得衝上俞去,將她摟入懷裡,盡情安慰憐惜。他的心情如此迫切,雙腳卻是動彈不得,樂之揚忽地感覺,他與朱微之間多了一道無形的高牆。這道牆打不破,也翻不過,終其一生,也只能如此罷了。
二人默默兩對,四周光移影轉,一如幽死妃子的精魂,門外的草叢裡傳出寒蛩的吟唱,婉轉低回,更添凄涼。
「樂之揚!」朱微抬起頭,眉眼微微泛紅,腮邊還有淚痕,她輕輕地笑了笑,「說點兒髙興的吧?你、你怎麼認識師父,又怎麼扮成逍士進入宮裡的?」
樂之揚打起精神,說起這兩年的經歷。朱微聽到驚險處,不覺高挑秀眉,神氣緊張,聽到樂之揚受辱,氣憤之色又溢於言表,聽到糞潑飛鯨閣,又覺詼諧解氣,忍不住咯咯發笑,再聽說席應真身受「逆陽指」之禍,頓又緊蹙眉頭,深深憂愁起來。
花了一個時辰,樂之揚方才說完,朱微望著門外夜色,獃獃地出了一會兒神,忽道:「無怪師父看上去那麼睏倦,原來是中了『逆陽指』。嗯,他的棋力一向高過父皇,今天卻是屢下屢敗,下到後來,連眼睛都睜不開。父皇起初歡喜,後來見他如此,心裡也很凄然……」說到這兒,她咬了咬下唇,冷不丁說道,「那位葉姑娘,你喜歡她么?」
樂之揚一愣:「你說這個幹嗎?」朱微漫不經意地說:「聽起來,她是個很好的女子,你若錯過了她,未免有些可惜。」
樂之揚胸中大痛,多年來的思念、委屈乃至於聽到朱微婚事以後的傷心憤怒,驀然之間,化為一股怨恨衝口而出:「好啊,我去找她!」說完轉身就走。
走到門前,他忽又心軟,回頭望去,朱微定定地望著他,臉色蒼白,雙眼無神,口唇微微顫抖,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
兩人四目相對,樂之揚只覺一股熱血直衝而上。剎那間,什麼皇權貴賤、宮禁森嚴,統統拋之腦後。他猛地沖了上去,將少女一把摟入懷裡。嬌軀溫軟如綿,鬢髮間傳來淡淡的馨香,少女的淚水冰冰涼涼,彷彿化為了一團迷霧,將兩人輕輕地包圍起來。
朱微閉上雙眼,一股巨大的歡悅從心底湧起,沖淡了憂鬱與悲傷,化為一股洪流,注入四肢百骸。她身心俱軟,飄飄欲飛恨不得化為一泓春水,永遠融化在樂之揚的懷抱之向。
「朱微!」樂之揚的腦子裡似有一團火,湊近朱微的耳輪,輕輕地說,「跟我走吧。」
「走?」朱微不勝迷亂,「去哪兒?」
「海外,無雙島。」樂之揚喃喃說道,「那兒沒有別人,只有你我,誰也找不到我們,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
「那兒美不美?」朱微幽幽地問。「美啊,在那兒,我們可以坐在大樹上眺望日出,太陽升起之時,就像大海睜開了眼睛。海是藍的,太陽是紅的,雲霞是紫色的,紫色的雲朵飛出白色的海鷗。在那兒,我可以整天整天地抱著你,永絲遠也不放開:朱微閉眼想象,也覺快美,過了一會兒,輕輕嘆道:「樂之揚,我真傻,總會相信你的鬼話。」「你答應我了臂」樂之揚心涌狂喜,「你肯跟我走?」宮殿里一陣沉默,樂之揚的心陡然下沉,他低頭看去,少女雙眼微合,朱唇流光,俏臉吹彈得破,烏黑的秀眉微微顫動,過了良久,朱微張開雙目,輕輕地說:「不行……」她頓了一頓,揚起臉來,秀目里忽然充滿了淚水,「我不能跟你去。"樂之揚的心陡然一沉,朱微注視著他,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柔聲說:「你也知道的,我們,哪兒也去不了。」「我不知道。」樂之揚低下頭,咬牙說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你知道。」朱微神情木然,「我們走了,父皇和師父怎麼辦?父皇來日無多,無論如何,我也要留在他身邊。」樂之揚望著少女,只覺手足冰冷,驟然間,他只覺一陣虛脫,絕望如夜色一樣瀰漫四周。耳邊傳來朱微的聲音,縹緲如絲,若有若無:「樂之揚,對不住,全都怪我……」
樂之揚沉默一時,放開女子,垂下雙手,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怪你做什麼?只怪我自己糊塗。」他沉默一下,又問,「寶輝公主,你見過耿炳文的兒子么?」朱微聽他以封號相稱,心中深深一痛,沉默時許,方才點了點頭。:「你願意嫁給他么?」樂之揚抬起頭來,直視少女。朱微避開他的目光,幽幽說道:「生在帝王家,許多事情,都是不由自主的。」樂之揚精神一振,急切道:「這麼說,你不想嫁給他?」朱微嘆了口氣,沒有作聲。樂之揚的心跳忽又加快,驀地伸出手來,緊緊握住少女的縴手,盯著她目不轉睛,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你嫁給不愛的人。」朱微迎上了他的目光,胸口沸水一樣滾熱起來,思緒紛亂如麻,更有一股說不出的甜美。明知樂之揚所說的全是虛妄,可又不願徹底死心,她望著眼前的男子,只盼光陰就此凝固,兩人把手而立,直到地老天荒。「大言不慚。」一個聲音冷冷傳來,殿中兩人大吃一驚,匆匆分開雙手,轉眼看去,冷玄如鬼如魅,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老眼利如刀劍,默默望著二人。樂之揚忘了內力已失,橫身攔在朱微之前,大聲說:「冷玄,都是我的不對,你不要為難寶輝公主……」
話沒說完,含山公主嘻地一笑,從冷玄身後跳了出來,拍手說:「你怎麼不對了?」樂之揚看見她,只覺兩眼發黑。若是冷玄一人,還可與之周旋,但若含山公主目睹剛才一切,可說大勢去矣。剎那間,他打定主意,即使千刀萬剮,受盡世間酷刑,也決計不會承汄與朱微的私情。這麼一想,反覺釋然,忽見朱微欲言又止,急忙搶著說:「沒什麼不對,剛才我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含山儘管刁蠻,也沒見過這樣無賴的手段,登時怒上心頭,厲聲說道:「還敢狡辯,我親眼看見你拉她的手,又說『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嫁給不愛的人』,哼,我要一字不漏地稟告父皇,看他的乖女兒乾的好事。」樂之揚聽了這話,如釋重負,尋思原來冷玄、含山才到,只聽到了最後一句。當下眼珠一轉,笑嘻嘻說道:「拉手算什麼?含山公主,你還脫過小可的褲子呢!」「我脫你的皮。」含山公主氣得面紅耳赤,「下灘鬼,你敢血口噴人?」「誰胡說了?」樂之揚攤開雙手,一臉委屈:』「你是不是說過要閹了小可,把我變成一個太監?」「是又如何?」含山不假思索,張口而出,「你這種下流鬼,活該做太監!」「這就是了。」樂之揚笑看冷玄,「冷公公,你也是過來人,若要閹割某人,是不是該先脫褲子?」冷玄臉色發青,閉嘴不答。要知道,對於閹割之事,太監無不引為至痛,聽了樂之揚的話,老太監恨不得將他一巴掌拍死。
樂之揚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接著笑道:「那時節,含山公主說到做到,正脫小可的褲子,寶輝公主忽地天降神兵,救區區於水火,自然了,含山公主的所作所為,她都是看在眼裡的。」含山公主說出那些話,不過是嚇一嚇樂之揚,並沒有當真動手的意思,更何況當時只用匕首比劃,並未動手去解他的褲帶。
樂之揚這一番話半真半假,不無污衊之嫌。含山氣急敗壞,衝口叫道:「狗道士,你胡說,我、我才沒有脫你的褲子……」「事關重大,我有人證。」樂之揚轉向朱微,「寶輝公主,含山公主動手之時,你可是親眼看見的。」一面說,一面大使眼色。朱微明白樂之揚心思,他東拉西扯,廂轉是想堵住含山的嘴,以免她向朱元璋告狀。
倘若朱元璋知道此事,她倒沒什麼,樂之揚卻是必死無疑。朱微縱然不願撒謊,也只好違心點頭。含山氣得淚花亂轉,扯著冷玄的衣袖道:「師父,他們合著伙兒來誣陷我。你可親眼看見的,他們手拉著手,一定暗藏私情。」冷玄沉默時許,忽地冷冷道:「我什麼也沒看見。」含山一愣,忽見冷玄注目看來,說道:「寶輝的事先不說,你夜半三更與男子私會,聖上知道,又該如何?拉手之事,寶輝公主還可說是小道士冒犯,小道士若是一口咬定『脫褲』之舉,只怕污損了含山公主的女德。
小道士死不足惜,皇家清譽卻難以挽回。故而以老朽之見,大事化了,寶輝的事你我沒看見,你和樂之揚的事情,老朽也一無所知。」
含山聽了這話,無言以對,心中一時怒火亂竄,惡狠狠看向樂之揚,但見他一臉歡喜,越發惱羞成怒,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塊肉來。她越想越氣,忍不住大聲說:「師父,都怪你不教我『陰魔指』,若不然,我一定打得這小賤人落花流水。」
冷玄正是含山武學上的恩師。他心繫「靈道石魚」,朱元璋歇息以後,便趕到樂之揚的住處,逼他交出石魚。誰知到了一看,人去屋空,盤問兩個小太監,才知道是含山公主搗鬼。於是找到含山宮,正巧遇上含山大敗而回。
問明朱、樂二人身在冷宮,冷玄大吃一驚,唯恐二人意亂情迷,急匆匆趕了過來。含山敗得不服,也想借他的威勢壓一壓朱微,故而死乞白賴地非要跟來。她貴為公主,冷玄雖有授藝之德,也不便拂逆她意,只好任她跟隨。兩人趕到冷宮。正巧看見樂之揚和朱微挽手交談。冷玄大感頭痛,不知如何善後,好在樂之揚使出無賴本領,堵得含山有口難言。
冷玄正好借坡下驢,了斷此事。這時又聽含山抱怨,當下說道:「好啊,你的『冰河玄功』練到幾成了?」含山一呆,扁起小嘴,悻恃道:「四成。」「哦。」冷玄不動聲色,「那麼,『掃彗功』又練到幾成?」含山鼓起兩腮,紅著臉說:「三成。」
冷玄淡淡說道:「陰魔指是我『瑤池』鎮派絕藝,能破天下內功。要練『陰魔指』,冰河玄功需有九成火候,『掃彗功,的火候也要八成以上。以你如今的修為,我教了你也是白費。」
含山躲腳道:「這樣下去,要練到什麼時候?「冷玄冷冷道:「似你這麼心浮氣躁,練一輩子也不行。順道說一句,太昊谷的『拂影手』有捕風捉影之能,你練不成『陰魔指』,下次遇上寶輝照樣是輸。」
含山緊咬嘴唇,臉色陣紅陣白。朱微看得不忍,說道:「含山,別比了,算我輸給你好么?」含山看著她,眼裡淚光閃閃,忽地大聲說:「我才不要你可憐,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打敗你,叫你跪著求我……「說到這兒,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不願仇敵看見,使勁伸袖抹淚,飛也似的跑了。」
樂之揚望她背影,笑道:「冷玄,你好悠閑,竟然收了個公主當徒弟。」「你懂什麼?」冷玄兩眼望天,「我天山瑤池,本就女子居多。本派武功,也更合女子修鍊。冷某混跡其中,愧對袓師,含山入我門牆,才算得其所哉。」
說到這兒,他看向朱微,漫不經意地說,「寶輝公主,你勝過含山公主用的是什麼功夫?」朱微如實道:「我用『拂影手』捉住了她的鞭梢,再用『天元式』里的『星漢無極』逼她轉身,從而用鞭子將她纏住。」「好!」冷玄點一點頭,「你用『星漢無極』來刺我試試。」
朱微一怔,忙說:「不敢。」冷玄揚―來,冷冷道:「你若不敢,我就請席應真來刺如何?」-朱微心頭一跳,尋思席應真內力盡失,遇上冷玄挑戰,必然無法應付,當下拔劍出鞘,說遒「好,請冷公公賜教。」舉劍斜指,注視對手。
冷玄躬身而立,足下不丁不八,左手下垂,右手拂塵斜搭在小臂之上,但見朱微猶豫不決,不耐道:「公主殿下,還等什麼?」朱微微微咬牙,劍身一圈,抖手刺出。冷玄不閃不避,剎那間,劍尖距他胸騰不過兩寸。
朱微暗暗吃驚,方要收劍,忽然銀光閃動,拂塵后發先至,落在劍身之上。朱微頓覺虎口一熱,長劍化為一道流光,嗡地剌入了上方的屋樑,劍刃直沒至半,蔽蔽抖動不已。朱微一招受挫,臉上失去血色,只聽冷玄聲如―,胡聲說道「老奴此舉,不過告訴公主,含山之敗,只是火候不足,絕非『掃彗功』不如『奕星劍』。」
忽地伸手如電,抓起樂之揚轉身就走,頃刻之間,已在數丈之外。樂之揚回頭望去,朱微形影寥落,―閃而沒,冷宮荒蕪,轉眼消失在黑暗之中。兩人走了一陣,來到先前小院。冷玄將樂之揚帶到房裡,喝退兩個小太監,冷笑說:「小子,如今只有你我,乖乖說出石魚下落,免得多吃苦頭。」
樂之揚笑道:「石魚不在我手裡,,張天意拿去了。」「撒謊!「冷玄目透怒意,「你這小子,自從見面以來,從無一句真話。別當我不知道,方才你污衊含山,壞她清譽,以便掩飾你和寶輝的姦情。」「放你娘的屁。」冷玄辱及朱微,樂之揚莫名惱怒,破口罵道,「你一個無卵太監,又懂什麼姦情?」冷玄大怒,舉起手掌將要拍下,可掌到半途,忽又停下,臉上怒氣退去,露出一絲譏笑:「小子,我知道了,你敢頂撞我,乃是有恃無恐。我若傷了你,落到聖上和席應真眼裡,追問起來,冷某難辭其咎。」
樂之揚被他說破心機,只好笑道:「你知道就好。」
冷玄哼了一聲,說道:「你信不信,我有一個法子,既讓你吃盡苦頭,又叫席應真看不出毛病。」
樂之揚心中「咯噔」一下,忙說:「冷玄,你別胡來,席真人法眼如炬,隨你用什麼法子折磨我,事後他都能看出痕迹。」「妙得很!」冷玄陰森森一笑,「你這麼一說,冷某的興緻更高了。
咱們來打個賭,席應真若能看出我的方法,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找你的麻煩。」樂之揚見他神氣,只覺頭皮發炸,猛地跳起身來,拔腿跑向門外。
冷玄端坐不動,哼了一聲,樂之揚便覺一道冷風射來,右腿登時軟麻。他單腳又跳,冷玄一指揮出,又點中了他的左腿。樂之揚「撲通」,聲跪倒在地,無論如何也掙扎不起。
「下面的法子叫做『太陰煉魂』」冷玄品了口茶,悠然起身,「我用『陰魔指』點你的奇經八脈,指力所及,有搜魂盪魄之苦,但又不傷五臟六腑,不損四肢百骸。點中時痛不欲生,事後卻似秋水無痕。」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小子,你若害怕,就乖乖說出石魚下落。」
樂之揚憤怒至極,大聲說道:「魚沒有,雞倒有一隻。」「雞?」冷玄一傍。「對呀,一隻姓冷名玄的死閹雞……」冷玄身為太監,生平最恨這一個「閹」字,應聲大怒,揮手一指,點中樂之揚的「氣舍穴」。
樂之揚嗓子一堵,出聲不得,只好在肚皮里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