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倒行逆施
奇經八脈分別是任脈、督脈、沖脈、帶脈、陰維脈、陽維脈、陰蹺脈、陽蹺脈,不同十二正經,也不通五臟六腑,無有定質,別道奇行。
冷玄運起「陰魔指」,指力循「照海穴」進入陰蹺脈,樂之揚只覺一股冷流鑽入經脈,起初還算平和,走到一半,忽然變得奇寒徹骨,所過有如千百細針剌扎。更難過的是,那指力蠕蠕而動,彷彿一隻冰寒多剌的蜈蚣,循著足舟骨爬入會陰,盤桓一陣,又上行至頸窩,穿過琵琶骨進至顴骨,再由顴骨而入眼窩,圍繞眼窩徐徐爬行。
只是這種感覺,已然叫人發狂。樂之揚難受至極,可又受制穴道,不能大叫大喊,但因太過痛苦,肌膚村村扭曲,斷咧嘴,看上去十足猙獰。
冷玄木無表情,過了片刻,撤去「陰蹺脈"的指力,又從「申脈穴」進入陽蹺脈。樂之揚只覺蜈蚣又由頸部爬進嘴裡,又從嘴裡鑽進眼窩,在腦子裡轉了一圈,再從太陽穴里鑽了出來。
樂之揚求生不得,求死也難,如果可以出聲,必定馬上求饒,將《妙樂靈飛經》和盤托出。誰知老太監恨他譏諷自身殘疾,存心要他吃足苦頭,故而不緊不慢地一一點去,非要將八條奇經折磨不可。點完第五條帶脈,樂之揚早已虛脫,氣息有進無出,兩眼盯著冷玄,滿含哀求之意。
冷玄見他痛苦模樣,心中大為快意,運起指力又點「沖脈」。樂之揚此時此刻,生念全無,但求一死,可又偏偏不能如願,望著冷玄落指,只有閉上雙眼,靜待痛苦來臨。
正想著,冷流已經深入經脈,一如過往,行走一半,忽又變為奇寒。樂之揚渾身戰慄,待要叫苦,忽覺一股熱流從會陰升起,鑽入小腹,迎上了那一股奇寒冷流。冷熱二流相互交融,冷流為之一緩,熱流卻如冬眠大蛇,受了狠狠一擊,陡然蘇醒過來,漸粗漸熱,矯健有力。
冷玄指力受阻,心中大為怪訝,當下催動指力,欲要衝開阻礙。樂之揚頓覺冷流變強,忽又壓過了那一股熱流,熱流不甘示弱,稍一後退,忽又反擊,灼熱之甚,有如烈火,指力與之一交,威勢敗減弱。
樂之揚不受煉魂之苦,緩過一口氣來,神志也清醒了許多,略一感知,就發現那一股熱流正是堵在沖脈和任督二脈之間的少陽逆氣,只因自己許久不用內力,幾乎將之遺忘。這一股逆氣頑固異常,這些日子樂之揚雖未管它,逆氣卻在不斷積聚,好比地底熔岩,積聚到一定地步,勢必噴薄而出,將宿主置於死地。
若是其他真氣還罷,偏偏「陰魔指」屬於太陰之氣。太陰、少陽相生相剋,兩股真氣在沖脈里相遇,好比冰炭同爐,勢必相互克制。「陰魔指」強龍過江,少陽逆氣起初大受挫折,但它根植於樂之揚體內,後續源源不斷,縱然一時受挫,立刻就有補充,因此敗而復戰,遇強愈強,與「陰魔指」斗得旗鼓相當。
冷玄天性倔強,當年三次刺殺朱元璋,明知一死,也義無反顧。此刻遇上對手,想也不想,催動真氣大力壓制。少陽逆氣一受挫折,反擊更甚,樂之揚兩年中苦練的「靈曲真氣」也被激發出來,源源不斷地化為少陽逆氣。
雙方來回攻守,有如一冰一火兩條大蛇相互爭鬥。起初戰場不離「沖脈」,但隨真力變強,溢出沖脈之外,漸次流入帶脈、陰維脈、陽維脈、陰蹺脈、陽蹺脈。相持半晌,六條奇經先後充滿,可是任督二脈有如天塹,逆氣衝突不開,到處尋覓出路。
冷玄越斗越驚,深感樂之揚的體內大有古怪,再看那小子,臉色陣青陣紅,雙目半掙半閉,眉頭緊蹙成一團,但遠不如之前的掙狩扭曲。
冷玄大惑不解,驀地撤了指力,厲聲喝道:「小子,你搗什麼鬼?「說完這話,想起樂之揚不能說話,當下拍開他的啞穴,質問,「你服不服?」
「陰魔指」一去,逆氣佔了上風。灼熱滾燙,有如熔化的鐵汁。
這感覺也不好受,但比起「太陰煉魂"之苦,卻又不啻於極樂世界。樂之揚屈服之心消滅,倔強之性又起,大聲說道:「不服又如何?」冷玄大怒,揮指又點「任脈」,指力盤繞如蛇,由「會陰穴」直抵「承槳穴」。少陽逆氣止於沖脈,任脈中並無逆氣盤踞,故而之前的痛苦頓又回來,饒是樂之揚心志過人,也禁不住嘶聲大叫。冷玄微微冷笑,說道:「小子,這一下滋味如何?」
樂之揚正想開口認輸,忽覺「沖脈」里的熱氣滾沸起來。任脈中的冷氣受了某種牽引,徐徐向下流動,兩股真氣有如兩塊磁石,相互吸引,越來越近。突然間,任督二脈,豁然而開,冷熱二氣上衝下突,剎那之間,冰火交融。樂之揚痛苦煙消,到嘴的求饒之詞又咽了回去。
冷玄正在得意,忽覺指下空虛,真氣消失無蹤。樂之揚的體內生出了一股吸力,源源不斷地吸走他指力。冷玄不勝驚訝,又見對方的臉色變得平和,頓時惱羞成怒,沉喝一聲,指上加力,誰知樂之揚的奇經之中似有無底深洞,無論注入多少指力,均被吸入其中,化為少陽逆氣。
當此情形,冷、樂二人心中困惑,可又不明所以。要知道,天地之間,物極必反,有道是「冬至一陽生」,「老陰生少陽」。樂之揚修鍊《靈飛經》,正練為陽,反練為陰,故而他反吹「周天靈飛曲」,在奇經之中生出了一股老陰之氣,老陰之氣進至「沖脈」,陰柔之至,反為少陽,久而久之,化為少陽逆氣。少陽之氣力量不足,無法沖開任督二脈,故而盤踞沖脈,勢如一把大鎖,將樂之揚一身內力牢牢鎖住。
冷玄的「陰魔指」屬於太陰之氣,一入沖脈,頓為「少陽逆氣」所吸引。老陰生少陽,倏爾化為少陽之氣,不但不能傷人,反而大有裨益。
老太監內力之強,絕非樂之揚可比,「陰魔指」的指力也遠遠勝過樂之揚自練的老陰之氣。少陽逆氣得了滋養,聲勢大壯。任脈中雖無逆氣,但沖、任二脈不過一穴之隔,陰陽相吸,少陽之氣吸引陰魔指力,上下同時發力,竟爾一舉沖開了任督二脈的禁制。
到了這個地步,冷玄騎虎難下。「太陰煉魂」之妙,在於控制指力,既可折磨對手,又不使其受傷。他若增加指力,固然可以擊潰那股少陽之氣,但也會重傷樂之揚,無法對朱元璋交代,但若撤去指力,豈不又便宜了樂之揚?這小子狡猾倔強,若不一口氣將他制服,「靈道石魚」永無到手之日。
他心中矛盾,只好硬著頭皮催動指力,與「少陽逆氣」的吸力相抗。逆氣如魚得水,不斷呑噬指力,化為己有。樂之揚身當其鋒,只覺沖脈之內如吹皮球,漸漸鼓脹起來,可是低頭看去,身子一切如常,膨脹之感似又出於幻覺。
「陰魔指」甚耗真氣,冷玄縱然內力深厚,時間一長,也覺丹田空虛。樂之揚體內的吸力卻是愈戰愈強,像是紡紗卷線,源源不斷地抽走他的指力。冷玄忍無可忍,沉喝一聲,驀地撒去指力。
「少陽逆氣」本與「陰魔指」相持,忽然失去對手,登時化為一股洪流,沖入了任督二脈。
樂之揚渾身大震,體內閘閥頓開,真氣像是蓄滿了的湖水,沖開了堤壩,經過任督二脈,以逆流之勢注入了十二正經。頃刻間,渾身精氣逆轉,有如錢塘江潮,由海入江,狂奔疾行,快如奔馬,濁浪滔天。
冷玄一邊瞧著,但見樂之揚雙眼緊閉、神情痛苦,肌膚之下似有火焰流動,一股灼熱之氣從他體內發出,遠隔數尺,也能感知。老太監只覺不妙,伸出手來為他把脈,剛剛握住手腕,便覺肌膚之下之下傳來一股潛力,火熱強勁,幾乎將他的手指震開。冷玄略微加力,方才制服這一股潛流,稍一探査,不禁駭然。心想:「真氣逆脈而行,只有當年『西崑崙』梁蕭的『轉陰易陽術』可以辦到。莫非這小子練成了這一門奇功?轉陰易陽,顛倒乾坤,無怪能夠抗衡太陰煉魂。」一念及此,心中稍稍釋然,「也罷,敗給了西崑崙的蓋世神功,冷某也不算十分丟臉。」
正想著,忽見樂之揚張開嘴巴,發出「啊啊」之聲,口中所噴之氣灼熱似火,眼耳口鼻均滲出血水。
冷玄大皺眉頭,再把脈門,但覺樂之揚真氣亂沖,大有陽亢絕脈之象。原來,真氣逆行無阻,少陽之氣失去遏止,漸漸化為了老陽之相。所謂「亢龍有悔」,如果沒有「老陽化少陰」的手段,陽亢至極,必定精血焦枯而死。
樂之揚如果死在此間,朱元璋過間起來,冷玄無以塞責,儘管十分不願,他也必須救人。也是樂之揚命大,換了他人,面對如此陽氣,必定無法可施,冷玄的「陰魔指」至陰至柔,正是老陽之氣的剋星。
情勢危急,冷玄不敢怠慢,運指如風,點向樂之揚后心的「至陽穴」。這是全身陽氣所鍾,一旦點中,老陽之氣必受挫折。冷玄只怕傷人,故而只聚起了五成指力,誰知才中穴位,便覺指尖一熱,從樂之揚體內湧出一股灼熱之氣,循著他的指尖鑽入了「手太陰肺經」,幾乎沖亂了他的內息。
冷玄吃了一驚,不及縮手,忽見樂之揚張開雙眼,其間血水充溢,眼神迷亂之中透出一股癲狂,突然一跳而起,向著冷玄一掌拍來。
樂之揚氣血逆行,收束不住,身心至為緊繃,已經到了一羽不能加的地步,指力加身,頓生反擊。他的體內真氣洪勁,早已沖開了冷玄所點的穴道,故此縱身出掌,一股真氣湧向右手,誰料剛到肘間,真氣突然向後一縮,神速如電,勁道十足。樂之揚還沒明白髮生了何事,真氣反衝己身,五臟六腑也似翻轉了過來。這就好比他蓄滿勁力,向冷玄打出一掌,結果不知為何,這一掌絲不落,全都打在他自己身上。
冷玄見樂之揚跳起出掌,縱身跳開,暗暗戒備。不料樂之揚掌力方出,忽然如受重鎚,腦袋向後一仰,身子橫空飛出,只聽卡啦啦一陣響,將身後一張八仙桌壓得粉碎。冷玄不勝驚異,上前一看,但見少年閉眼咬牙、臉色青紫,鼻息有進無出,早已昏了過去。
樂之揚昏昏沉沉、如處蒸籠,渾身酷熱難當,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這感覺難受如死,好在有一股真氣不時注入體內,宛如一道冷泉,澆滅身上的煩熱。
過了不知多久,他漸漸有了知覺,但聽耳邊有人說話。一個聲音尖銳刺耳,正是冷玄;另一個噪音蒼勁渾厚,卻是席應真。
但聽冷玄說道:「他陽氣太盛,衝突不禁。督脈為『陽氣之海』,好比陽氣之帥,只有制服其帥,其餘的陽氣才會屈服。」
「不然!」席應真說道,「他全身真氣逆轉,陰反為陽,陽反為陰,他人的督脈統領陽氣,他的陽氣卻流入了任脈。任脈本為陰氣所系,如今變為陽氣之宗,所以你方才點他督脈諸穴,收效甚賺,不妨試一試任脈。」
樂之揚聽到這兒,想要張眼去看,可是眼皮重過千鈞,說什麼也無法張開,不由心想:「席道長怎麼也在……我在哪兒……我究竟怎麼了?」
「不對……」冷玄又說:「任脈為陰氣之淵,任脈受阻,必然陰氣暗弱。他的陽氣本就亢奮難制,如此一定走火入魔。他五臟有傷,倘若二疾齊發,沒準兒要了他的小命兒。哼,席應真,我按你說的出手也行,若有三長兩短,全與冷某無關……」
「你休想推卸塞責!」席應真聲音冷峻,「他之前雖有真氣逆流之患,但卻受阻於沖脈,任督二脈有如雄關大鎖,擋住逆行之氣,使其不至於泛濫傷身。你我都是行家,理應明白,若無極厲害的外力相助,不可能一夜之間打通任督二脈……罷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說,但你若不將他治好,陛下那裡我自有話說「…冷玄略一沉默,忽地怒哼一聲,說道:「也罷,我雙指齊下,就走督脈。哼,這小子一身經脈亂七糟,找到穴位也不容易,我儘力而為,若有錯漏,老道你也不要窮追猛打。」
「冷公公。」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也許你的指力不足……」樂之揚聽到這兒,精神大振:「她也來了……」想要掙紮起來,可是渾身癱軟如綿,連一根小指頭也無力抬起。
「我已用上了六成指力,提至七成,我怕他經受不起……」冷玄說到這兒,沉默半晌,忽又慢慢說道,「公主你說的也有道理,這小子通身潛力無窮,有如罡氣密布,我每出一指,就有潛力抵消我的指勁,七損八折,真正入體的不過四成。也罷,我用七成指力,點他的任脈試試……」
說到這兒,樂之揚忽覺心口一痛,跟著一股冷流注入體內,猛可迸散開來,奇寒徹骨,如墜冰窟,緊跟渾身熱氣聚攏,驟然反撲。冷熱之氣勢如狂龍糾纏,樂之揚的耳邊轟轟隆隆,彷彿數十個炸雷響過,驀然間,他雙眼一黑,再一次失去知覺。
又不知過了多久,樂之揚再次蘇醒,但覺高熱退去,身子輕快許多。―開雙目,只覺又酸又脹,光亮入眼,腦子一陣暈眩。「醒了么?」席應真的聲音傳來,樂之揚一挺身,發現已能動彈。他坐了起來,轉眼看去,只見錦帳奢華,絲被輕軟,周圍珠玉生輝,寶鼎異香流轉,席應真坐在一邊,注目望來,手拈長須,眼裡透出一絲關切。
樂之揚默察體內,但覺真氣如流,無所不至,只是逆流反行,叫人十分不慣。如此察看一遍,似乎全無異樣,樂之揚忍不住叫道:「席道長,我全好了么?」
席應真點了點頭,徐徐說道:「你能活著,多虧冷玄。『陰魔指』乃天下絕學,既可殺人,也可救人,冷玄使出渾身解數,花了三晝夜的工夫,不惜損傷元氣,方才暫且化解了你的陽充絕脈之劫。」
「暫且?」樂之揚一愣,「還會複發么?」
「我也說不明白。」席應真手拈長須,面有憂色,「你體情形之奇,老道我也從未見過。」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你將真氣逼出體外試試,但記住,不要太過用力。」
樂之揚莫名其妙,當下動念運氣,真氣剛到肩膊,忽然閃電回縮,勢如一記重拳,筆直衝向胸口。樂之揚血氣翻騰,險些兒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夠,茫然問道:「席道長,這是怎麼回事?」
席應真看著他苦笑道:「你逆行真氣,打亂了周身的經脈。現如今,你的內氣固然充沛,卻出了幾件怪事,輔頓一頓,說道:「第一件,穴道隨氣而走,並不固定一處……」
「這可好。」樂之揚大喜過望,「人要點我穴道,豈無從下手?」
席應真略略點頭,臉上卻無喜色:「第二件事可就不太妙了。你的真氣只能留在體內,一旦向外逼出,就會反衝臟腑,傷人不成,反而自傷。好比你打冷玄那一掌,你想用多少真氣打他,就有多少真氣反過來傷你,
樂之揚聽了這話,呆若木雞,過了半晌才說:「這麼說起來,我不能再用內功了?」
「也不盡然。」席應真說,「只在體內運行,倒也無關緊要。況且你打人,真氣傷你,別人打你,真氣也會傷人,這是第三件事。」
「別人打我,真氣傷人?」樂之揚莫名其妙,撓頭說,「這是什麼意思?」
「逆行之氣佈於全身,一如我道門先天罡氣,有人打你一拳一掌,真氣也必相應反擊。冷玄將『陰魔指』指力提至七成,方才壓制住你體內的逆氣。而今你陰陽調和,內息較之陽充之時更加渾厚,若遇外力,反擊之勢也更為驚人。」
樂之揚越聽越糊塗:「席道長,這麼說起來,我到底強了還是弱了?」
「我也不知道。」席應真緩緩搖頭,「你不能用真氣傷人,遇上等閑之輩,要用真氣傷你也不容易,守強攻弱,禍福難枓。但有一件事最為糟糕,先代鍊氣之士,譬如『轉陰易陽術』,逆轉真氣只是權宜之計,事後必定變逆為順、回歸常態。你的情形卻不同,真氣只可逆行,不能順行,大大違背了天道。眼下縱無大礙,久而久之,臟腑和經脈必定受損。」
樂之揚聽得發獃,半晌又問:「席道長,用我的法子,你也能逆轉氣血么?」
「難!」席應真搖了搖頭,「你一身真鋪自『靈道石魚』,與我『凝霞神功』路子不同。此番逆轉更是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就會送命。我年事已高,氣血已衰,折騰到一半,只怕就會送命。」樂之揚聽到這兒,大為失望,他甘冒奇險,全為治好席應真,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治不好老道不說,反而將自己逼入了一個古怪境地。
換了他人,遇上此事一定愁煩至死,但樂之揚天性樂觀,無法可想,也就聽之任之,想了想,笑著說:「席道長,其實你的病有救了。」說著將巧遇西城八部的事情說了一遍。
席應真大為驚訝,說道:「西城八部很少離開昆崙山,如今齊聚京城,莫非出了什麼大事?他們和鹽幫結怨,朱元璋聽了一定高興。
樂之揚見他神情,忍不住問:「席道長,朱元璋和梁思禽之間,你到底更贊同誰呢?」
「他兩人難說對錯。」席應真想了想,嘆一口氣說,「今時今世,朱元璋的法子更管用一些。但再過數百年,還得用到梁思禽的法子。
「他們之間究竟有何分歧?」
「說來話長。」席應真苦笑一下,「起初不過爭論治國之道,鬧到後來,也不過爭權奪利罷了。」他看了少年一眼,淡淡說道,「樂之揚,這些事情,你離得越遠,活得越長。」
樂之揚默默點頭,看了看四周,又問:「我們還在宮裡么?」席應真道:「不錯。」樂之揚又問:「我昏迷了三天嗎?」
「救治花了三天,後來又昏迷了六天。合算起來,我們在宮裡已經呆了九天,朱元璋縱不趕我出宮,老道我也呆不下去了。」樂之揚遲疑道:「朱元璋也知道我的事?」
「他日理萬機,哪兒有工夫理會這些小事?」席應真微微—笑,「再說了,冷玄害怕穿幫,百計幫你遮掩,說你感染風寒。微兒又為之附和,朱元璋問過一次,也就罷了。」
樂之揚心口一熱,忙伺:「席道長,朱微也來看過我嗎?」席應真點頭說:「你病重之時,她每晚都來看你,這兩日情形好轉,方才來得少了……」他稍稍遲疑,又說,「她毎次守在床邊,都會偷偷流淚。」說著連連搖頭,似乎不以為然。
樂之揚伸手撫摸枕畔,但覺余潤尚在、溫香猶存,想象少女在枕邊流淚的情形,心中不勝悵然,一時獃獃出神。席應真見他神情,正色說道:「小子,你不要胡思亂想,她是皇家公主,又已經許配耿家,於理於法,你都不該再有痴念。」
這話不說還罷,樂之揚一聽之下,登時心生憤激,大聲說:「什麼於理於法,統統都是狗屁。於法,朱元璋做過乞丐,不照樣當了皇帝嗎?他能做天子,我為什麼就不能娶公主?於理,朱微壓根兒不喜歡姓耿的小子,嫁給不愛的男子,難道就有道理了?」
他一口氣說完,瞪著雙眼,大喘粗氣。席應真盯著他,眼裡不勝憂慮,半晌說道:「我答應帶你入宮,如今已經踐約,你也見過微兒,理應就此死心。我們再歇一晚,明天就出宮吧。」心想一旦出宮,禁城懸絕,也許可以斷掉這段孽緣。
樂之揚儘管不願,也無他法。席應真一去,他因勢利導,果如老道士所說,氣血只能逆行,不能順行,臟腑之氣沉滯鬱結,難以流轉自如。樂之揚又嘗試逼出內力,可是屢遭反衝,五臟經脈均是隱隱作痛,只好悶悶躺下,想到朱微的婚約,更是心如刀割,難以入眠。
—夜無話,次日席應真上奏請辭。不久馮太監回報,朱元璋在太嫌訓導群孫,命席應真前往殿中當面道別,又知他身體虛弱,特賜了一頂轎子代步。
席應真入轎,馮太監偷偷告訴樂之揚,放眼貴戚大臣,能在宮中乘轎的也只有老道士一個,皇恩浩蕩,當真羨煞旁人。樂之揚不以為然,心想:「朱元璋在皇覺寺出家的時候,連轎子也坐不上。這世上強者為尊,一旦大權在握,就自以為高人一等,皇帝也好,公主也罷,都要吃喝拉撒,都有生老病死,同是血肉之軀,又比老百姓高到哪兒去?」只因朱微之事,他小小年紀,變得憤世嫉俗,一眼望去,但覺皇宮中一切人事,全都虛偽矯情,惹人厭惡。
不久到了太極殿,皇孫們左右侍立,小的只有十歲,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個個屏息低頭,聆聽朱元璋和太孫朱允炆談論政事。
梅殷站在左側,與一個中年官兒並肩而立。冷玄仍在朱元璋身後,佝僂無神,一如往時.因是皇孫聚會,殿上並無女眷,樂之揚沒有看見朱微,心中老大失落,一眼掃去,忽見朱高煦也在隊列之中。這小子頑劣慣了,站無站相,左腳磨蹭右腳,兩眼東張西望,雙手不時抓撓胸背,他直覺有注視,掉頭看來,見是樂之揚,先是一愣,跟著面涌怒意,惡狠狠瞪眼望來。
樂之揚想起他被山、澤二主戲弄的情形,心中暗自好笑。此時拜見已畢,朱元璋下令賜座,朱允炆也上前說道:「老神仙安好,這幾日忙於政務,未能參見,心中著實不安。好在今日得見,聊慰孺慕之情。」
席應真起身還禮,笑道:「太孫國之儲君,當以國事為先,貧道不過方外朽木,不敢勞煩太孫挂念。」
朱允炆未及答話,忽聽朱元璋冷冷說道:「牛鼻子,你先別跟他客氣,哼,這國事么,他也辦得不怎麼樣。」
朱允炆一聽,臉色發白,神氣尷尬,忽聽有人恭聲說:「陛下息怒,太孫殿下初涉政務,尚未嫻熟,不免有一些錯漏之處。陛下天縱神武,雄圖萬里,自古明君均不能及。太孫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故而日夜操勞,不敢懈怠,只盼勤能補拙,能得陛下首肯。」
說話的正是梅殷身邊的官兒,他年約四旬,眉眼疏朗,彬彬儒雅,氣度頗為可觀。朱元璋聽了他的話,臉色稍稍緩和,點頭說:「黃子澄,你這個東宮伴讀,別的本事不怎麼樣,這拍馬屁的本事倒是馬馬虎虎。」
那官兒臉皮甚厚,聽了這話,神情自若,恭聲道:「小臣實話實說,不敢有一字虛言。」朱允墳看他一眼,眼裡大有感激之意。
朱元璋面沉如水,又拿起一封奏章,冷冷說:「雲南沐春上奏,麓川土酋刀干孟反叛,逐我使臣,殺我吏民。你給的什麼批複?」朱允墳遲疑一下,說道:「臨之以兵,示之以威,派人招撫,以慰其心。」
「派人招撫,以慰其心?」朱元璋將奏章桌上一丟,「這就是你的批複嗎?」
朱允墳哆哆嗦嗦,不知如何回答,黃子澄見勢不妙,忙說:「陛下明斷,雲南蠻夷之地,叛亂多起,平復不易。自古平南者,無過於諸葛孔明,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七擒孟獲,深得蠻夷之心。天子四境,滇南為荒服,荒服者,當以道德化之,示之以威,宣之以德,刀干孟自可不戰而降。太孫上法先賢,諳熟古義,臣以為並無不妥之處。」
朱元璋掃他一眼,冷笑說:「黃子澄,這主意是你出的吧?上法先賢,諳熟古義,哼,我看是不知權變,食古不化。"
黃子澄臉色慘變,不敢抬頭。朱元璋揚起臉來,掃視殿中群孫:「照我看,這個刀干孟不是孟獲,諸葛亮的法子行不通,你們說該怎麼辦?」
眾人均怕得罪太孫,猶豫未答,朱高煦正嫌無聊,一聽這話,大聲嚷道:「怎麼辦?自然是派出大軍,殺他娘個雞犬不留。」
朱元璋一見是他,臉色難看,說道:「你這小子,就知道打打殺殺?那我問你,為什麼要殺他個雞犬不留?」朱高煦一呆,撓頭道:「這個么,當然是這刀干孟欠他娘的揍。」
朱元璋哈哈大笑。朱高煦見他發笑,自以為答對,登時眉飛色舞,也跟著憨笑。他身邊一個二十齣頭、體形微胖的男子麵皮漲紅,伸出一手狠扯他的衣袖,朱高煦大是不耐,甩開他手,怒目相向。
朱元璋笑了幾聲,忽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欠他娘的揍?哼,我看是放你娘的屁!」朱高煦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說:「爺爺,我、我說錯了嗎?」
「錯得離譜。」朱元璋瞪起兩眼,「你這小子,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什麼都愛蠻幹。哼,打仗么,有時倉猝而發,還可不講道理。治大國如烹小鮮,不講道理萬萬不行。雲南蠻夷聚居之地,牽一髮而動全身,該戰則戰,該撫則撫,因事設計,並無並定之規。你主戰沒錯,但何以要戰,總得有個道理。」他頓了一頓,又掃視群孫,「你們誰能說出其中的道理?」
眾皇孫面面相對,朱高煦身邊的微胖青年欲言又止,囁嚅兩下,終歸低下頭去。朱元璋眼看無人應答,臉色漸漸難看,目光—轉,忽見樂之揚站在席應真身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登時更添怒氣,厲聲道:「道靈,你笑什麼?」
樂之揚見這些皇孫變成一群呆鵝,心中鄙夷,故而發笑,不想被朱元璋看見,登時微微心慌,忙說:「小道見識淺薄,不知道皇上也會罵娘,想來想去,忍不住就笑了。」
朱元璋本也疑心樂之揚嘲笑諸孫,心裡殺機大動,但聽他這麼一說,怒氣稍減,點頭說:「罵娘算什麼?更難聽的話朕也罵過。但你當庭發笑,藐視朕躬,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哼,好哇,你就來說說,為什麼要戰不要撫,答得上來就罷,答不上來,朕要打你的棍子。」一揮手,兩個太監手持廷杖,走上殿來。
樂之揚久聞這老皇帝喜怒無常,沒想到笑一笑也成罪名,猜測他的心思,多半是惱恨孫輩無能,可又不能一—責罰,故而找一個外來人出氣。
看那廷杖,又粗又沉,民間傳說,這一頓棍子下面,打死過許多名將大臣。樂之揚雖然不怕,但也不願受這個冤枉,當下把心一橫,笑著說道:「小道愚昧,私心揣摩陛下的深意。孟獲與刀干孟確有不同,孟獲當年威震群蠻,是南方蠻夷的首領,素為蠻夷所信服。諸葛亮收服一個孟獲,也就收服了所有的蠻夷,服一人則服一方,乃是大大的便宜事,故而不惜七擒七縱,定要孟獲臣服為止。倘若殺了孟獲,群蠻無首,一定冒出來許多李獲、王獲、趙獲、張獲,前仆後繼,遍地開花,諸葛亮連年征討,又如何還能揮軍北伐,收服中原……」
說到這兒,席應真咳嗽一聲,忽道:「罷了,到此為止……」樂之揚正要住口,朱元璋卻白眉一揚,擺手道:「不,讓他接著說。」席應真微微皺眉,臉上閃過一絲愁容。
樂之揚只好硬起頭皮,接著說道:「小道不知刀干孟是誰,但聽陛下稱呼他為『麓川土酋刀干孟』,想必只是一方之雄,並非雲南百蠻過。雲南境內,如他一般的酋長勢必眾多,不相統屬』不服王化。刀干孟驅逐使臣,殺戮吏民,倘若只受安撫,不受懲罰,其他的酋長也會爭相效尤,彼此煽動,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必要加以征討,誅其首惡,殺雞駭猴,使後來人不敢心存僥倖。這就叫做殺一人則平一方,與諸葛孔明手段不同,但結果一樣。」
他一口氣說完,太極殿中一片寂然,數十雙眼睛盯著他,驚訝、妒恨各不相同。朱元璋盯著奏章,拈鬚不語,過了半晌,點頭說:「好個殺一人則平一方,就用這個做批複吧。」援起紫毫,飽蘸烏墨,刷刷刷地在奏章上寫了一行,隨轉在一邊,也不說廷肢事,徑自拿起第二份奏章,掃了兩眼說道:「這一份是寧海知府的奏摺,近日以來,倭人屢次犯海疆。允墳,你又是怎麼批複的?」
朱允墳躬身道:「孫兒之法,乃是增設堡壘崗哨,原本六十里一堡,三十里一哨,如此網羅太疏,倭寇乘虛而入,待到官兵趕到,倭人早已劫掠得手,乘船遠遁。故而改為十五里一哨,三十里一堡,網羅既嚴,倭寇也沒了可乘之機。」
「增加堡壘不失為一法。」朱元璋微微皺眉,「但如此一來,堡壘守軍都要加倍,修堡壘、養兵員,費用可是不菲。這些錢又從何而來?」
朱允墳一愣,想了想,說道:「可向沿海的富戶增加賦稅。」朱元璋冷笑道:「增加賦稅,必生民怨,民怨則為賊,你這就叫做前門驅寇、後門進賊,除一害,添一害,也不見得如何高明。」
朱允墳面紅耳赤,說道:「向內陸各縣徵稅如何?」朱元璋道:「沿海、內地都是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內陸各縣未受倭人荼毒,無故繳稅,怨氣更重。」他想了想,忽又轉向樂之揚,「小子,你怎麼看?」
大殿上起了一陣騷動,皇孫們忍不住交頭接耳,彼此打聽樂之揚的來歷。樂之揚存心跟這些皇族叫板,當下朗聲答道:「以我之見,與其增設堡壘,不如多造船隻。
「朱元璋拈鬚笑道:」有何道理?」
「堡壘是死的,船隻是活的,活勝於死,這是其一;其二,之費,遠比築堡養兵便宜;其三,本朝海疆萬里,倭寇乘船而來,見縫插針,堡壘中官兵趕到,若無船隻,也只能望敵興嘆。不如以船制船,大造戰艦,裝設弩炮,將堡壘中的官兵練成水軍,接到警訊,船先入海,截斷倭人歸路,而後水陸並進,前後夾擊。倭寇一旦漏網,也可窮追猛打,使其殞命海上,不能返回老巢。久而久之,倭人必定不敢來犯。」
朱元璋微微一笑,說道:「這法子有點兒意思,較之前策,算是中策,至於上策么,朕還要仔細想想。」他言下之意,朱允墳的法子竟是下策。皇太孫麵皮漲紫,瞪了樂之揚一眼,眼裡滿是怒氣。
席應真見勢不妙,又咳一聲,說道「陛下,貧道該告辭了。」
「慢來。」朱元璋又拿起一份奏章,「這件事更為棘手,元人進犯大同,允墳批複,谷、燕二王兩路進兵,谷王正面應敵,燕王斷其後路,小道士,你又以為如何?」
樂之揚隨口答道:「小道不懂兵法,卻知兵凶戰危,莫如不戰而勝。」朱元璋雙目精光暴漲,沉聲道:「怎麼個不戰而勝?」
樂之揚笑道:「給他唱一出空城計。」朱元璋奇道:「怎麼個唱法?」
「燕王、谷王大可合兵一處、耀武揚威,同時對外宣稱,陛下將要巡視北方。元人先見兵威,再聽謠言,一定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樂之揚話沒說完,黃子澄厲聲喝道:「大膽,這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身份?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詞、污濁聖聽。」
樂之揚一時忘形,聽了這話,也不由面紅心跳,朱元璋卻擺了擺手,淡淡說道:「不就是屎尿屁么?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是當了皇帝,照樣也要拉屎放屁。道靈,朕問你,為何你贊同攻打刀干孟,卻不贊同征討元人?」
樂之揚訕訕道:「小道只是感覺,元人比刀干孟厲害。」這話頗出朱元璋意料,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厲害就不打了嗎?真是孩子話!只不過,『兵凶戰危』這四個字確是至理名言,所謂『大勇若怯』,為將之人,當有怯弱之時。老是猛衝猛打,總會馬失前蹄。」說到這兒,他注目朱高煦,厲聲道,「高煦,你聽到了嗎?」
朱高煦正在胡思亂想,應聲一驚,忙道「聽到了,聽到了。」朱元璋臉一沉:「聽到什麼?」
「這個,那個……」朱高煦頭上冒出汗來,一邊的微胖青年湊近他耳邊小聲咕噥,朱高煦面露喜色,忙說,
「啊,對了,為將之人,當有切肉之時。爺爺你放心,孫兒刀法精熟,一刀下去,別說是肉,連骨頭也一切下來呢!」
—時間,殿上眾人的模樣好有一看,既想放聲大笑,又怕遭到斥責,―個個鼓腮瞪眼,憋得萬分辛苦。
朱元璋卻不動聲色,說道:「高熾啊,你可真是個好哥哥,當著寡人幫弟弟作弊。」
微胖青年正是朱高煦的兄長,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熾,聞言面紅耳赤,低頭作禮:「高熾大膽悖逆,還請陛下責罰。」
朱元璋看他時許,忽而點頭說道:「你們兩兄弟,還真是老四的兒子。高煦得了老四之勇,但失之無賴,高熾得了老四之智,但稍嫌文弱。兩個人合在一起,倒是跟老四一個模子。所以說,你們兄弟二人,須得相親相愛、取長補短,老四倘若不在,你們要為寡人看守北方邊境。」
兩兄弟聽了這話,齊聲應道:「孫兒一定不負重託。」朱元璋一揮手,又轉向樂之揚:「道靈,你讀書么?」樂之揚道:「粗略讀過幾本。」
「粗略也好。」朱元璋笑了笑,「你是道士,不是書生,讀書得其大意就好,不用牽制於文義。這樣么,我命你為東宮伴讀,從今曰起,三日一次,入東宮陪太孫讀書。」
這話十分突兀,眾人無不吃驚。席應真忍不住說:「陛下……」朱元璋—擺手:「朕意已決,不必多說了。允墳……」
朱允墳、還沒回過味兒來,應聲道:「陛下有何吩咐?」朱元璋指了指席應真:「你也看到我和牛鼻子的交情。自從濠州一會,歷經萬死,至今不改。小道士見事通脫,正可彌補你的不足,你若能盡其所長,他就是你的席應真了。」
朱允墳還沒說話,黃子澄首先按捺不住:「陛下,他只是一個道士,怎能做儲君的伴讀……」
「道士又如何?」朱元璋冷冷說道,「朕也當過和尚,不照樣做了皇帝?和尚能當皇帝,道士怎麼就不能陪伴太孫?」
黃子澄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朱元璋正眼也不瞧他,又向席應真說道:「宮中禁衛森嚴,不如宮外自在。你出宮休養幾天也好。下個月是朕的生日,十七兒提了個奇特法子,辦一個『樂道大會』為朕慶生,屆時諸王進京,天下樂師也要齊聚京城。故而你也不走啦,留在京城,湊一湊熱鬧。」
席應真點頭稱是。朱元璋勞碌半日,不勝睏倦,便命眾人退下,自己擺駕回宮。
馮太監早已安排轎子,候在殿前,樂之揚扶著老道上轎,正要入內,梅殷趕來,握住他手笑道:「道靈仙長,恭喜恭喜。」樂之揚回禮道:「不敢當,叫梅駙馬見笑了。」
「何出此言?」梅殷笑道,「今日東宮伴讀,明日就是帝王師友,出將入相,大有其份。」
樂之揚忙說:「駙馬笑話了,小道出家之人,說什麼出將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壓低噪音說:「過幾曰,我請你來駙馬府—敘,說完告辭去了。
樂之揚上了轎子,但見席應真閉合雙眼,彷彿入睡。轎子行了一程,不久到了陽明觀。樂之揚心中有鬼,抉席應真進入雲房,便要退出,忽聽老道開口說道:「先別走,把門關上。」
樂之揚只好關門,席應真張眼說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讓你入宮。而今你越陷越深,不但拋不下與微兒的孽緣,更加陷入了皇權之爭。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無過於東宮,最難侍侯無過於太子。」
「我有什麼法子?」樂之揚苦著臉說,「若不回答,就要挨一頓棍子。」
「換了是我,寧可挨一頓棍子。」席應真白他一眼,「總比進了東宮掉腦袋強。」
樂之揚說:「我看這個太孫不像是兇惡之人。」
「太孫倒沒什麼,朱元璋的官兒可不好當。這些年多少人抄家滅族,李善長、胡惟庸、藍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奶。我謹守道家沖退之道,一不插足權位之爭,二不交通貴戚勛臣,方能苟延殘命,存活至今。你這孩子,聰明有餘,謹慎不足,落到這是非場中,可又如何是好?」
樂之揚心想:席道長平時還算洒脫,怎麼一遇上朱元璋,立刻變得畏畏縮縮,一點兒也不爽快。當下笑嘻嘻說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識人嗎?他讓我做太孫的伴讀,可見他很有眼光。」
席應真看著他,白眉連連挑動,冷笑說:「別當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兒,你以為進了東宮,就有機會見到寶輝,對不對?」
樂之揚叫他揭穿心思,麵皮微微發熱。只聽席應真又說.「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聰明,但憑這點兒小聰明,你還做不了東宮的伴讀。太孫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長。
朱元璋時日無多,求全責備,當眾教訓太孫,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見識勝過太孫,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你賣弄聰明,對策壓倒太孫,大大折損了太孫的皇威,其他皇孫見了,一定心生輕視。朱元璋連提三條奏章,本想你對答失策,借故嚴懲,好為太孫立威,但你運氣太好,前後均無大錯。事不過三,朱元璋再如糾纏,未免無趣,索性把你送到東宮,一旦成為太孫的臣屬,你
的聰明就成了太孫的聰明。哼,黃子澄迂腐書生,哪兒又明白這樣的道理?」
樂之揚聽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談笑之間,竟有這麼多心機,自己只顧胡說八道,壓根兒不知道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想到這兒,遲疑道:「我得罪了太孫,進了東宮,他會不會找我的麻煩?」
「太孫有容人之量,縱然留難,也不要命。」席應真頓了頓,「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見,借故向你發難,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樂之揚聽得心驚,可轉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無用,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朱元璋縱有惡意,自己也不會坐以待斃。
想到這兒,樂之揚面露笑意。席應真見他全無憂懼之色,心知他少年輕狂,聽不進自己的規諫,只好搖頭說道:「這些事先不說,你真氣逆行,大大不妙,想來想去,或許只有『轉陰易陽術』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濤有交情,不妨透過她求見梁思禽。」說著又取出一串白玉數珠,「這數珠是當年梁思禽所贈,你見到他時,如有不順,可以數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義,睹物思人,應當不會見死不救。」
樂之揚收下數珠,辭別席應真,回到房裡,取出真剛劍、空碧笛,又到後山吹起《周天靈飛曲》。入宮之前,他將飛雪留在蔣山,多日來,白隼遨遊山中,搏兔獵狐,養得油光水、神采逼人,聽到笛聲召喚,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歡喜不盡,須臾不肯離開。
樂之揚又到秦淮河邊,找了一間成衣鋪子,脫去道裝,換上―身青綢水紋織錦袍,踏一雙黑緞白底履雲靴,背負越王斷玉真剛劍,頭戴北斗抱月烏紗帽,腰纏一條墨綠紋蟒嵌玉帶,左掛樂韶鳳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贈的裴翠笛,穿戴完畢,對鏡照影,當真風搖玉樹、雲掩冰輪,翩翩佳公子,逍遙世上仙。
當下攜鷹入城,他華服古劍,鷹隼雄奇,走在長街之上,格外惹人注目。不多時來到玄武湖邊,問明「千秋閣」的所在。走了數百步,遙見一座酒樓,上下兩層,掩映湖光,看上去很是通透軒敞。
正要入閣,忽聽遠處傳來咿咿呀呀的胡琴聲,哀怨悱惻,斷人肝腸。樂之揚是知音之人,但覺琴聲精妙,曲調陌生,不覺為之留步。誰知聽了幾聲,忽然想起了許多往事,回想自幼無父無母,飽嘗人間冷暖,好容易年紀稍長,義父又橫遭橫禍。但因無家可歸,只好流落江湖,現如今,心愛的女子又要嫁給他人,自己身為七尺男兒,卻只能袖手旁觀、無所作為。
他越想越是難過,心酸眼熱、悲不可抑,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長街之上,洒然走來一個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驚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兩眼朝天,旁若無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隻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過之處,無論商賈士人,還是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媽一樣,神色凄慘,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樂之揚聽得入神,不由心想:「義父常說,音樂之妙,哀感頑艷,但我生平所見,唯有這個老者當得起『哀感頑艷』這四個字。」
老者走到千秋閣前,停下步子,面對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來回,琴聲越發凄切。樂之揚一邊聽著,竟然忘了自身的來意。
突然間,兩個夥計從閣中沖了出來,其中一人指著老者大罵:「兀那老狗,滾一邊兒去,拉這樣的哭喪調子,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一邊叫罵,一邊捋起袖子想要動粗。
樂之揚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這了俗人的欺辱,當下攔住夥計,厲聲道:「你罵誰?這位老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
夥計見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賠笑:「公子見諒,老頭兒琴聲太苦,惹得閣上的主顧不高興。」
這時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來,望著湖水獃獃出神。樂之揚趁勢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賞臉,上樓喝一杯薄酒?」
老者掃樂之揚一眼,點頭說:「卻之不恭。」樂之揚見他氣度狷介、不同俗流,原本怕他回絕,一聽這話,喜不自勝。
上了千秋閣,兩人臨湖迎風、倚窗而坐。夥計上來招呼:「二位客官,有何吩咐?」樂之揚笑道:「敢問一句,貴樓的掌柜姓什麼?」
夥計一愣,答道:「姓方。」樂之揚又問:「可在閣里么?」夥計連聲說:「在,在!」樂之揚伸手入袖,取出秋濤所贈的白泥貓兒,輕輕放在桌上。
夥計看見泥貓,臉色登時一變,轉身蹬蹬蹬下樓。不過片刻,—個中年男子快步上樓,便服小帽,滿臉是笑,看見泥貓,含笑說道:「鄙人方少傑,乃是此間掌柜,但不知這隻泥貓公子從何得來?」
「一位老太太送的。」樂之揚笑了笑,「她說若要找她,可憑此物來見方掌柜。」
「好說,好說。」方掌柜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這就派人去請。二位不妨先用酒菜,稍等一會兒。」
「有勞了。」樂之揚笑嘻嘻說道,「什麼拿手好菜、陳年佳釀,儘管將上來吧!」方掌柜含笑去了,不久夥計將來肥雞鹵鵝,另有幾樣時鮮佳肴,一壺陳年女兒紅。
樂之揚含笑舉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乾,也不推辭,他衣衫破舊,形容枯朽,可是舉手投足,自有一番氣度,儼然孤高遺世,偌大酒樓只他一人。
樂之揚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問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凋落之落,羽毛之羽。」
樂之揚心中納悶:這名字當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脫毛的意思么?有道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看這老者的氣度,莫非以前也是一位貴人,而今窮愁潦倒,只能拉琴為生?想到這兒,微微感慨,又問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極妙,但這一支曲子,區區從未聽過,但不知出自哪一本曲譜?」
「貽笑大方。」落羽生一臉淡漠,「曲子並無出處,老朽無聊之餘,自個兒胡編的。」
樂之揚驚訝道:「可有名號么?」
「有一個。」落羽生漫不經意地說,「叫做《終成灰土之曲》」
「終成灰土之曲?」樂之揚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卻喪氣得很」
「千秋功業,終成灰土。」落羽生抉起胡琴,扯動弓弦,長聲吟唱起來,「傾城傾國恨有餘,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吳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宮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
老者的嗓音蒼涼沙啞,唱腔更是哀婉絕倫,樂之揚一邊聽著,彷彿看見傾國美人變成一杯黃土,瓊樓玉宇化為了殘垣冷湖,滄海桑田,過眼雲煙,一揮一送,全在老者弓弦之間。
落羽生唱罷,樓中一陣寂然,樂之揚心有所感,忍不住橫起玉笛,吹起一支《終成灰土之曲》。
這曲子他只聽了一次,但過耳不忘,吹得一絲不差,儘管悲苦不及胡琴,柔和婉轉卻猶有過之。落羽生聽了,目透訝色,忽也拉起胡琴,慨然與應和。
笛聲清婉,胡琴喑啞,纏纏綿綿,繞樑飄飛。待到一曲奏完,樂之揚忽覺面頰冰涼,伸手一抹,全是淚水。他放下笛子,微感羞赧,說道:「老先生,晚生失態了。「落羽生瞥他一眼,點頭說:「你小小年紀,竟有許多解不開的心事。情深不壽,愁多難久。」
他一語道破樂之揚的心病,樂之揚不覺氣悶,隨口反駁「老先生又何嘗沒有心事?哀慟山河,杞人憂天。」
「好一個杞人憂天。」落羽生注視杯中酒水,木然呆了片刻,忽地舉杯道,「來,憑這四字斷語,老朽敬你一杯。」
樂之揚大笑,―一飲而盡,拈起一塊雞肉,反手丟給飛雪。白隼一口呑下,蹙眉昂首,顧盼生威。落羽生看著白隼,若有所思,忽道:「奇怪了,女真天隼,還在孑遺留在人間么?」
「女真天隼?」樂之揚怪道,「你說的是海東青?」
落羽生漫不經意地說:「這隻海東青不是凡鳥,體魄之壯,氣勢之雄,彷彿當年大金國的鎮國之隼。金人因此鳥立國,金亡之時,女真天隼也隨之滅絕了。」
樂之揚一直很好奇「飛雪」的來歷,忙問:「敢問詳細。」
「自古海東青分為五品,第一品玉爪,第二品火羽,第三品青眼,第四品蘆花,第五品十三黃。但有一種海東青,不入這五品之中,那就是女真天隼。若說海東青是『萬鷹之神』,天隼就是『神中之王』,女真人傳說,天隼起源北海(按,今之貝加爾湖),乃是異種白雕與一品玉爪雜交所生,體格比海東青為大,神速猛銳卻遠遠過之,能擊大雕,可斃虎豹,級橫林莽,所向無敵。
「天隼出現以後,女真人秘而不宣,百餘年間少有人知。但沒有不透風的牆,後來遼國天祚帝聽到消息,派出使臣向女真酋長完顏阿骨打討要。阿骨打為了保住天隼,先提出進貢人蔘萬支,但為使者拒絕;又提出進貢駿馬千匹,使者還是不肯;阿骨打不得已,請求奉獻美女百名,其中包括他的新婚妻子。
「使臣不敢自專,回稟天祚帝,天祚帝卻說,「萬個女真婦女也不抵不上一隻天隼。阿骨打一聽,勃然大怒,殺掉使臣,起兵抗遼,結果屢戰屢勝,竟以一千鐵騎,先滅遼國,再亡汴宋,若非遇上岳武穆天縱神武,臨安半壁江山也要落入其手。自此以後,女真人認為大金的氣運由天隼而來,為了紀念金太袓阿骨打,此鷹也被稱為『阿骨打隼』。大金立國以後,天隼不離皇家,有如漢人的傳國玉璽,若非皇族中人,絕難見其真容。後來蒙古大興,成吉思汗攻破金國中都,金宣宗帶著天隼逃到開封,開封淪陷,金哀宗又將天隼帶到蔡州,後來宋、蒙兩國攻蔡,金哀宗窮途末路,先將天隼殺光,而後在幽蘭軒上吊自盡。這一戰,宋軍比蒙軍先入蔡州,蒙古窩闊台汗懷疑天隼落入宋人之手,故而懷恨在心,借故攻宋,發動了端平之役。」
說到這兒,落羽生長嘆了一口氣。樂之揚聽得入神,看了飛雪一眼,遲疑道:「老先生,你說的都是真的么?」
「真又如何,敗如何?」落羽生漫不經意得4道,「天隼也好,地隼也好,再過十年,還不是一堆白骨。」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說,「承蒙此待,就此別過。」
樂之揚忍不住問:「老先生,你也要參加『樂道大會』么?」落羽生也不回答,拉著胡琴,飄然下樓,人已走出老遠,《終成灰土之曲》仍是悠悠傳來。
老者忽然而去,樂之揚有些失落。再看白隼,心想它若是女真天隼,為何流落到無雙島上?釋印神去世之時,女真還沒有立國,天隼到底是女真得自釋家,還是釋家後人取自大金,其中秘辛,不可稽考。但若落羽生所言是實,天隼種族盪盡,飛雪再無同類,無雙島上無雙鳥,想一想,當真凄涼。
想到這兒,樂之揚伸出手來,輕輕撫摸飛雪的羽毛。白隼低頭斂翅、乖順異常』樂之揚瞧在眼裡,更生憐惜:「飛雪若無同類,它又如何繁衍後代,難道真要孤獨終老么?唉,倘若朱微嫁人,我也不會再娶。孤鷹鰥夫,倒也是一對,可惜鷹隼壽命不過十年,十年之後,又有誰來陪伴我呢?」
一念及此,自憐自傷,眼前佳看美酒,全都失去了滋味。
正想著,湖上飄來一葉扁舟,船家頭戴箬笠、身披蓑衣,雙槳起落,劃過一湖碧水,箭也似向千秋閣駛來。
不一會兒,方掌柜匆匆上樓,笑道:「道爺,人來了。」樂之揚起身下樓,隨方掌柜走到湖邊,但見扁舟抵岸,船家低頭。他正覺納悶,忽聽方掌柜又說:「還請上船。」
樂之揚縱身上船,船家回篙一撐,船離岸邊,跟著槳葉划水,向前駛去。樂之揚忍不住問道:「船家,這是去哪兒?」
「蘅荇水榭。」船家嗓音嬌嫩,竟是女聲。樂之揚吃驚,定眼望去,那船家也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白裡透紅的圓臉,眉如弦月,眼似流星,朱紅小嘴翹起,透出一股子嬌憨。
樂之揚驚訝道:「呀,你是女的。」女子笑道:「你眼光不壞。」樂之揚聽出她語中譏諷,笑道:「姑娘這一身裝束,讓我想到端午節的一件事兒。」
「划龍船么?」女子笑問。
「不對。」樂之揚大笑道,「是吃粽子,外面瞧著難看,剝開粽葉,裡面卻是白玉生香……」話沒說完,忽見少女怒目相向,喝道:「你說什麼?誰是粽子?你敢剝我的衣服試試?」樂之揚自覺失言,忙說:「我打個比方,姑娘誤會了。」
少女瞪他一眼,說道:「你這人油腔滑調的,一點兒也不像好人。哼,要不是看地母娘娘的面子,我劈頭一槳,把你打到湖裡去餵魚。」
「好,好。」樂之揚苦笑說,「我現在閉上嘴,一句話也不說。」
少女輕哼一聲,—面划槳,一面瞧著飛雪,忽又忍不住問道:「這隻鷹是你的?生得好俊。」樂之揚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少女按擦不住,叫道:「喂,我問你話呢!」
樂之揚指了指嘴巴,連連搖頭,少女又好氣又好笑,說道:「好了,我許你說話。」樂之揚這才開口笑道:「那你還拿不拿我餵魚?」少女臉一紅,白他一眼說:「你這張嘴下了水連魚也臭死了,所以留在船上也好,不要禍害了魚。」
樂之揚大笑,少女又問:「先別笑,這隻鷹真是你的?」
「是啊。」樂之揚摸了摸飛雪的毛羽,「它是我的親親好兄弟。」少女看得羨慕:「我也能摸一摸嗎?」
「你有膽來摸摸看。」樂之揚盯著少女,似笑非笑,女子受他目光所逼,好勝心起,丟開船槳,伸手摸來,樂之揚悄悄做個手勢,女子還沒摸到,飛雪閃電探頭,狠狠一嘴啄下,少女倉皇縮手,已是不及,但覺鷹嘴從手背上輕輕劃過,一時汗毛倒豎,渾身僵直,一張俏臉血色也無。她呆了一下,忽見樂之揚一臉笑意,登時又氣又急,掄起木槳要打,忽見樂之揚笑嘻嘻不閃不避,頓又自覺失態,悻悻收起木槳,低頭只生悶氣。
不久望見一座水榭,水中白蓮紅菱,榭間精舍儼然。少女停舟靠岸,頗喝道:「到了,還不滾下船去?」
樂之揚笑道:「多有得罪,還請見諒,敢問姑娘芳名?」少女冷冷道:「我幹嗎說給你聽?」樂之揚道:「不說么?唉,那我只好叫你粽子姑娘了。」
「誰是粽子?」少女又氣又急,衝口而出,「我叫蓮航。」說到這兒,猛可悟及中了樂之揚的激將法,氣得鼓起兩腮,恨不得一槳獎把這小子打落湖裡。
「蓮航?」樂之揚笑道,「蓮渡慈航,真是好名兒。」蓮航聽他說出自己名字的含義,心中微微一亂,不及回答,樂之揚縱身—跳,飄然上了岸。
繞過水榭,忽見一個園圃,其中花木繁盛、蜂蝶紛飛,園中一個青衣少女,左手挽著紫竹籃,右手拎著鶴嘴鋤,正在園中鋤草。樂之揚當下招呼:「姑娘請了,敢問地母娘娘何在?」
少女轉過身來,肌膚白膩,眉眼清秀,小嘴巧如紅菱,微微一笑,綻露貝齒,問道:「你是誰啊?」樂之揚笑道:「區區樂之揚,方掌柜引薦我來的。」
少女「唔」了一聲,起身說道:「是你么,跟我來。」說著荷鋤在肩,手提竹籃,裊裊繞繞,走在前面。樂之揚跟隨其後,笑道:「敢問姑娘芳名?」
「不敢當。」青衣少女說道,「我是這兒的婢女,名叫嵐耘,嵐靄之嵐,耕転之耘。
「霧耕嵐耘,好意境。」樂之揚口中說笑,心中卻很納悶:「蓮航、嵐耘,倒像是一對兒,莫非蓮航也是秋濤的婢女?老太婆有舍不居住,有丫頭不使喚,偏偏去賣泥人,真是大大的古怪。」
嵐転走了一段,忽到水榭盡頭,但見蓮航后發先至,脫了箬笠蓑衣,露出一身藕色衣裙,看見樂之揚,眉間透出怒氣。在她左邊不遠,一個女子斜倚朱欄,正向湖中投食,水中游鱗往來、百魚爭食,惹得粉蓮搖曳、碧荷蕩漾。
嵐耘走上前去,行了一禮,柔聲說:「小姐,這位樂之揚,是方掌柜引薦來的。」
女子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均是吃了一驚。這女子並非他人,正是樂韶鳳墳前見過的柔弱小姐。上一次相見是夜間,燈火依稀,面目模糊,而今雲白天青,湖光瀲灧,女子名花倚欄,膚若嫩玉,面如凝脂,身段天然婀娜,眉眼流盼動人,不但嬌弱堪憐,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傭懶。
「是你?」女子皺眉看來。樂之揚與她目光一對,登時心如湖水、蕩漾生波,慌忙避開那目光,欠身說:「敢問秋老前輩何在?」
「你問地母?」女子亭亭站起,「她不在這兒。」
樂之揚大失所望』又問:「她去哪兒了?,」
「我也不知。」女子搖頭說:「家師昨晚出去,至今未回。」
「家師?」樂之揚打量女子,心中驚訝,「你是秋前輩的弟子?」女子微微一笑:「忝為劣徒,有辱師門。」
樂之揚心中嘀咕,這女子柔弱至斯,絲毫不像習武之人。相比起來,若說蓮航是地母的徒弟,倒是更加可信一些,一邊尋思,―邊問道:「不知地母何時回來?」
「那可說不準。」女子漫不經意地說,「家師一向行蹤不定,要麼片刻就回,要麼三五天也說不定。」樂之揚大感泄氣,可是事關重大,關係他和席應真的生死,只好說道:「既如此,我在這兒等她回來。」
「你找家師有事么?」女子問道。
樂之揚對她一無所知,自然不肯直言相告,隨口答道:「些許小事,不足掛齒。小姐只管餵魚,不用理睬區區。」
女子打量他一眼,忽而笑道:「你姓樂,叫樂之揚?」樂之揚點頭。女子道:「我姓水,名憐影,也算是此間主人。留你在此,不是待客之道,還請隨我入室,―奉香茗。
樂之揚見水榭中都是女子,正想婉拒,忽聽飛雪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跟著拍翅而起,竄到半空。樂之揚轉眼看去,遠處朱欄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白色的波斯貓兒(北落師門終於出現了),藍眼幽幽,如珠如寶。
樂之揚不及轉念,飛雪一收翅膀,向白貓猛撲下去。
樂之揚大吃一驚,喝止不及,這時間,白貓忽地失去蹤跡,飛雪一撲落空,轉眼看去,白貓不知如何,已經鑽入了水憐影懷裡。
白隼向來百發百中,忽然失手,登時大怒,轉身又向水憐影衝去。樂之揚阻攔不及,跳到水憐影身前,張臂護住少女。白隼見狀,閃身飛起,樂之揚忙發「鷹語」,飛雪盤旋兩圈,不情不願地落在他的肩上,鷹目兀自盯著白貓。那—只波斯貓兒仍是懶洋洋的,呆在主人懷裡若無其事。樂之揚幾乎不敢相信,這樣一隻懶貓兒,竟然躲開了天隼雷霆電發的一擊。
「北落師門!」水憐憐影撫摸波斯貓的頸毛,微笑嘆氣道,「你又擰淘氣了,若叫大鳥兒抓去,我可不管你呢。」貓兒閉著兩眼,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了一樣。
這一邊樂乏揚也教訓飛雪:「說了多少次,沒有我的吩咐,不許亂抓獵物。哼,長了這麼大,一點兒志氣也沒有,這貓兒有什麼好抓的,抓老虎豹子才算本事。」飛雪挨了一頓呵斥,耷拉腦袋,灰心喪氣,偶爾偷瞟一眼,那樣子就像是剛犯了錯的孩子。三個女子看得有趣,蓮航捂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水憐影也是莞爾,說道:「一個巴掌拍不響,我這貓兒也有不是之處。」樂之揚怪道:「什麼不是之處?「水憐影笑而未答,蓮航嘴快,搶先說:「老虎豹子算什麼?我們這隻貓兒,比起老虎豹子厲害多了。」
水憐影輕皺眉頭,低喝道:「蓮航,又說大話。」蓮航撅起小嘴,不服道:「怎麼說大話了?北落師門它……」
「你還說?」水憐影柳眉高挑,眼凝寒霜,陡然一掃柔弱,彷彿變了一人。蓮航花容失色,住口不語。水憐影也恢復了柔弱神氣,回頭笑道,「樂公子,請!」
樂之揚盛情難卻,只好跟著她來到一座水廳,廳堂窗開八面,微風徐來,窗外柳影綽約,隨風來幽幽的荷花香氣。
水憐影抱著貓兒相陪,不多久,蓮航、嵐耘奉上茶點,茶是太湖碧螺春,杯子是宋定窯的白瓷,剔透如羊脂白玉,杯中茶水青碧,宛如嵌在杯中的一塊翡翠。點心是千層桂花糕,用水晶蓮花盤盛放,咬上一口,每一層的滋味都有不同。另有天青色汝窯瓷盤,盛放若干果子,黃植綠橘,石榴勝火,嵐耘用小銀刀剖開―只西域胡瓜,其間黃白糅雜,儼然藏金納玉。
如此美食美器,皇宮大內也不多見,樂之揚讚不絕口,吃了半隻胡瓜,又將一盤桂花糕一掃而光。蓮航在一邊掩口直笑,說道:「貪吃鬼』一輩子沒吃過桂花糕么?」樂之揚笑道:「桂花糕吃過,這種滋味的卻沒吃過。」
水憐影笑道:「若是喜歡,再取一些來。」樂之揚忙說:「飽了,飽了。」水憐影笑了笑,又說:「時日長閑,不如奏樂消遣。」
樂之揚笑道:「再好不過了,如今美食美器,還有三位美人,若是再有美樂相伴,正如古人所說,『四美兼得,夫復何求』了。」
「盡胡說!」蓮航啐道,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才算是四美,你這又算哪門子四美?」
「蓮航。」水憐影輕聲呵斥,「我說了多少遍,對客人禮貌一點。」
「對別人我有禮貌,對他么?」蓮航撅起小嘴,白了樂之揚一眼,「小姐,你不知道他多可惡?說我是粽子姑娘,又讓他的臭鳥來啄我。」
水憐影笑著搖頭:「樂公子,我這小鬟性子頑劣,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哪兒話?」樂之揚擺手笑道,「蓮航姑娘快人快語,好比三伏天里吃冰,冷中有熱,熱中有冷,冷熱交煎,卻叫人打心眼裡痛快。」
三個女子都笑了起來,蓮航笑罵:「真真賤骨頭,挨了罵還這麼高興。」水憐影卻說:「蓮航,你不懂的,樂公子這是天生的瀟洒,學也學不來的。」頓了頓又說,「嵐耘,拿我的琵琶來。」
嵐耘取來一面琵琶,水憐影笑道:「讓公子見笑了。」把弦輪指,彈起一支《十面埋伏》,音繁弦急,大有金戈鐵馬,氣呑萬里之勢,窗外柳枝上的鳥兒也為琵琶所驚,撲腿飛上天去。
樂之揚一手捧茶,默默聽完,水憐影放下琵琶,笑道:「樂公子是雅人』但不知小女子這曲報過得去么?」
樂之揚想了想,說道:「恕在下冒昧,小姐的手法是極好的,可聽來聽去,卻似乎少了一點兒東西。」
水憐影「哦」了一聲,說道:「還請指教。」
「照我看來,琴聲中少了一個『情』字。白樂天《琵琶行》里曾說:『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無論何種樂器,奏樂之前,先要有情,倘若無情,技巧再高妙,也如鏡中摘花、水中撈月,空洞虛幻得很。」
水憐影微微一笑,漫不經意地說:「可劉禹錫也說過:『天邊曰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情在方寸之間,但為自身所有,無情有情,誰又說得明白?或許我之有情便如你之無情,你之有情又如我之無情。」
「是呀,是呀。」蓮航一邊幫腔,「你大言炎炎,不知所謂,哼,你帶了這麼長一支笛子,一定很會吹笛了,你吹來聽聽,我倒要看看,你有情還是無情。」
樂之揚笑道:「姑娘有命,豈敢不從……」摘下笛子,湊到嘴邊,眼角餘光所及,忽見水憐影凝目望來,神情頗為急切,眼底深處,更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樂之揚一愣,只覺這女子神氣古怪,猶豫之際,忽聽窗外傳來一個粗莽的男子聲音:「他媽的,屋裡的人,全給老子滾出來。」樂之揚應聲吃驚,湊近窗戶一瞧,還沒看清,疾風掩來,他急忙縮頭,篤的一聲,一產支箭顫巍巍釘在窗欞上面。
樂之揚又驚又怒,抓起一張椅子擋在身前,探頭再瞧,嗖嗖嗖又飛來三箭。他一揚手,羽箭全都釘在椅子上面。樂之揚一面提防來箭,一面偷眼看去,水榭之外多了七八隻小船,船上人面透煞氣紛紛棄舟登岸,提著刀槍向水廳奔來。
樂之揚放下椅子,剛剛拔劍在手,對頭已經蜂擁而進,密匝匝有四十多人,個個形容剽悍,神完氣足,一看就是內外兼修的好手。
「什麼人?」蓮航銳聲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膽敢擅闖民宅?」樂之揚回頭看去,蓮航手持一支八艦長,青碧如玉的竹篙,揚眉瞪眼,攔在水憐影身前;嵐耘也將紫竹籃、鶴嘴鋤提在手裡,站在二人身邊,神情頗為緊張。
闖入者面面相對,其中一人叫道:「怎麼只見幾個雛兒?秋濤那賊婆娘呢?」
樂之揚猜到對方來歷,不待三女答話,搶先詵「誰是秋濤?這兒是私家水榭,品茶賞湖的地方,你們擅自闖入,作何道理?」對方一聽這話,均是面露遲疑,先前說話的那人又道:「別聽小畜生鬼話,老子早就探聽明白了。這座『蘅荇水榭』是西城在京師的老巢之一,秋濤那賊婆娘常年龜縮在此。綁架錢長老她也有份兒,鬧得不好,錢長老就被關在這兒,秋濤那賊婆娘……」
樂之揚聽得眉頭,細看說話之人,卻是一個四旬男子,手持一柄魚叉,麵皮棗紅,頭頂半秀,正說得帶勁,忽地慘哼一聲,伸手捂嘴,指縫間流出血來。旁人大吃一驚,均叫:「濮陽兄,怎麼了?」
那人放開手,撲地吐出一口鮮血,血水中躺著兩顆牙齒,還有一顆亮晶晶的圓珠,仔細一瞧,竟是一顆精鋼鍛造的蓮子。群豪一時嘩然,沖著嵐耘怒目而視,為首一個高大老者厲聲說道:「小丫頭,你暗器傷人?」
嵐耘冷笑說:「誰叫他血口噴人?」
紅臉禿頂汶子怒不可遏,高叫:「臭丫頭,我濮陽釗跟你拼了。」手中魚叉一抖,大踏步奔向嵐転。蓮航冷笑一聲,青竹篙伸出,欄住他的去路。濮陽釗挺叉便剌,魚叉與竹篙相接,嗡的一聲,濮陽釗只覺一股奇勁順著竹篙湧來,登時雙臂發麻,連退三步。
其他人一片嘩然,呼啦一下向前湧來。蓮航一聲嬌叱,竹篙嗚地抖圓,篙影重重,化為斗大一團。兩個漢子奔得太急,首當其衝,但見滿目青碧,慌忙止步後退,冷不防膝蓋一痛,腿腳乏力,竹篙乘虛而入,刷刷兩聲,將兩人挑得橫飛出去,落入人群之中,響起一片痛呼怒叫。
「慢著!「高大老者厲聲發令,「全都退下!「眾人應聲後撤,定眼看去,地上兩顆鐵蓮子滴溜溜亂轉,登時恍然大悟,方才那兩人必是先遭蓮子打中,再被竹篙挑飛,兩個小丫頭遠―守,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念及此,眾人心中凜然,輕敵的念頭煙消雲散,各自手握兵刃,流露肅然之色。
高大老者踏主—步,沉聲道:「你們這兒,誰在管事?」
「我!」水憐影冉冉起身,笑吟吟說道,「足下虎面燕頷,又是江浙口音,想是鹽幫應天分堂的趙見淮堂主吧。」老者一愣,點頭道:「你認得我?」
「略有耳聞。」水憐影淡淡說道。
趙見淮盯著女子,沉聲說道:「我看你是個千金小姐,怎麼一言不合,就出手傷人?」
「你說他么?」水憐影指了指濮陽釗,「這位濮陽先生,乃是浙江分堂的副堂主,一把『降龍叉』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為何話語俗不堪,連下三流的痞子也不如?」
「你罵誰?」濮陽釗躁腳大怒,「你要不是個娘兒們,我這把叉子,從你嘴巴里進去,後腦勺出來…,「」話沒說完,忽見嵐耘左手微動,跟著銳風襲來,慌忙豎起鋼叉,只聽當的一聲,鐵蓮子正中叉身,震得濮陽釗虎口發麻。
「姓濮陽的,」蓮航冷笑說,「你牙齒長得太多了吧?這兒可是蘅荇水榭,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嗎?」
濮陽釗大怒,正要回罵,趙見淮一擺手,向水憐影說道:「地母秋濤是你什麼人?」
「那是家師。」水憐影淡淡說道。
來人應聲一驚,呼啦一下,紛紛後退數尺,面上透出驚懼神氣。
趙見淮微微駛眉,忽又笑道:「好,好,我正擔心你們關係不深,既是師分,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水憐影笑道:「此話怎講?」趙見淮哼了一聲,森然說:「昨天晚上,西城欄道偷襲,劫走了本幫的井長老。來而不往非禮也,今天我也拿下地母秋濤的徒弟,一個換一個,看誰過誰?」
樂之揚一邊聽著,暗暗心驚,不想一過十天,鹽幫和西城不但冤讎未消,而且越結越深。鹽幫眾人聽了趙見淮的話,紛紛大聲起鬨:「沒錯,抓住這個小娘兒們,用她來換錢長老!」
「不止是她,這兒四個人一個都別想走!」
「我說,這油頭粉面的男人是哪兒的?」
「還,這還不明白嗎?這幾個小淫婦兒耐不住寂寞,這是她們豢養的面首。」
「呵,這小子一看就是個銀樣鍛槍頭,要找漢子,還得找爺爺我這樣的,「你可別說,西城的娘兒們長得還真俊,待會兒落到手裡,老子定要好好疼疼她們!」
鹽幫弟子多是市井出身,良莠不齊,口無遮攔,漸漸瘋言瘋語,越說越是不堪。蓮航、嵐耘何曾受過這種羞辱,氣得面紅耳赤,倒是水憐影不動聲色,待到對方鬧完,方才徐徐說道:「鹽幫首腦,不離三大長老、五大鹽使、十五分堂之主。三大長老裡面,海長老孫正芳掌管東南五堂,五省海鹽由此而出;土長老高奇掌管北方五堂,除了私鹽流通,西北的土鹽也由他經手;井長老錢思掌管南方五堂,西南的井鹽都在他手中流通。三大長老天南地北各領一方,井長老常在成都,何時到京城來了?」
「你西城欺人太甚。」趙見淮洪聲說道,「五鹽使者發出『十方水精鋒』,天下鹽幫精銳,都向京城趕來。錢長老五天跑死六匹快馬,就是為了趕到京城,為齊幫主報仇雪恨。」
樂之揚聽得心驚,水憐影卻是笑笑,漫不經意地說:「趙堂主,恕我斗膽直言。貴幫幫主未立,群龍無首,各方首領齊集京城,只怕禍起蕭牆,還沒打敗我西城,先為幫主之位大打出手。」
「胡說八道。」趙見淮冷笑道,「我鹽幫的家事不用你管。小丫頭,你是自己束手就擒,還是逼老爺們動手?」
話音未落,忽聽有人叫道:「趙堂主,跟她們啰嗦什麼?管他女人男人,先拿下再說,
眾人齊聲稱是,紛紛衝上前來。蓮航見狀,抖動竹篙,正要向前挑剌,忽聽一聲大喝,一個虯髯壯漢手—錘衝上前來,鐵鎚賊而落,默篙影之中。
嗡的一聲,蓮航虎口大震,竹篙幾乎脫手。嵐耘見勢不妙,抖手射出三枚鐵蓮子,分打壯漢上下三路,那漢子也甚了得,收回鐵鎚,遮攔不定,叮叮叮擋開三枚蓮子,冷不防第四枚鐵蓮子飛來,篤地打中他腿上「跳環穴」。漢子一瘸一拐,狼狽後退,蓮航卻不容—走,挽起竹篙,直剌他的心口。
這時一個褐衣男子空手跳出,右手一招,接下一枚鐵蓮子,左手突出,將竹篙一把攥住。
蓮航大吃一驚,正想奪回,男子發聲大喝,左手儘力一抖,蓮航如受雷擊,四肢百骸幾乎散架,禁不住放開竹篙,連連後退。
嵐耘見狀,扣住一把鐵蓮子,正想救援蓮航,不料嗖嗖連聲,數枚冷箭破空射來。她不及多想,素手一揮,蓮子撞上箭矢,雙雙落了一地,箭鏃藍汪汪的,分明淬有劇毒。嵐耘心中大凜,掃眼看去,一個黃衫青年舉起連弩,揚手射來。她不敢怠慢,從竹籃中抓起鐵蓮子奮力擲出,只聽嗤嗤連聲,弩箭準頭頓失,一支箭穿過胡瓜,將果盤射得四分五裂。
蓮航丟了竹篙,赤手空拳,褐衣男子一篙在手,更不遲疑,大喝一聲,反篙疾剌,勢如奔雷掣電,直奔少女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