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南首惡
汴京富麗天下無。夷門自古帝王州。
開封,位於黃河邊上,金龍鎖匙,古城崔巍,畫樓櫛比,極盡繁華。城西北部,一座龍亭園,荷花擎碧,柳絲搖翠,波光粼粼。
龍亭湖中分為二,傳說為北寧重臣潘、楊舊宅,東邊名為潘家湖,湖水渾濁,藕蓮不生;西邊名為楊家湖,湖水清澈,魚花竟美,忠邪之分,十分分明。
兩湖北端,聳立著一通四方巨石,上面雲龍盤繞,飛風旋翔,是先朝遺物,喚作「龍墩」。「龍墩」上鑼聲陣陣,一老一少兩個江湖藝人正在打把式賣藝。
老者膚色黧黑,白須齊胸,手中一把金刀上下翻滾,看客中兩名青年,持一葫蘆瓢,舀水向老者潑去,只見水花四濺,老者收刀。衣衫上滴水未沾。
「好!」人群里響起一片彩聲。老者作一羅圈揖,口中道:「小老兒落難開封,沒奈何練幾手把式,練得不地道,三老四少,大爺少爺,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小老兒湊夠了盤資,回得鄉去,忘不了各位再生之德。這就讓小兒練來,各位上眼。」
那少年跳人墩上,輕若柳絮,星目一閃,好個俊俏男兒!當下並不說話,擰動手中爛銀槍,點扎挑壓,身手不凡。
人群中,封龍飆偕宮公子、燕姑娘並肩而立,他們是被彩聲引來。
燕姑娘低聲說道:「這少年使得竟是楊家六合槍,雖不得真髓,卻也有二、三成火侯。」封龍飆點頭。
少年一路槍法使完,又是一陣彩聲,銅板、碎銀紛紛向圈內扔去。封龍飆見這父子二人滿臉正氣,遂生憐憫之心,於懷中掏出一錠十兩赤金拋去。
老者一怔,慌忙道:「這位爺,小者兒只求湊足川資,如此厚賜,愧不敢當,還請爺台收回。」說罷,彎腰去捧拾那錠金子。
一隻牛皮快靴,連手帶金一齊踩住。人群大亂,有人嚷道:「潘衙內!」
開封城中十大公子,只此子敢稱衙內。衙內者,官衙內官長之子也。開封府最大官衙乃知府衙門,此衙內乃欽命五品知府潘忠悌之了,開封人稱「穢城太歲」潘孝節是也。
提起潘孝節,開封城百姓恨之入骨,這位「穢城太歲」果然日穢三戶,夜穢八家,看見誰家的姑娘媳婦,也不管白天黑夜,指揮一幫惡奴便搶,順從者,送回,件逆者,打死!老者抬頭一看,見是「穢城太歲」,便忍聲吞氣,想抽手回來,哪裡還來得及,五指已經鮮血汩汩。
少年憤憤,搶上前來,伸手一撐,「叭」地一聲,打得「穢城太歲」黃頰紫紅。「穢城太歲」伸手向少年頭上抓去,只見個帽飛開,一團如瀑秀髮流淌出來,竟是一少女。「穢城太歲」哈哈大笑。道:「姓楊的,你逃不出本衙內的手心去。相好的,認命吧,跟大爺回府,作弄舒服了大爺,說不定賞一弔銅錢。」說著,拉住姑娘便要硬搶。
眾惡奴一見,齊齊上前,把楊家父女圍在當中。
「穢城太歲」——雙色迷迷的眼睛,覷定姑娘的胸膛,伸手「嘶啦」一把,姑娘上衣撕襲,露出裡面粉紅兜肚。「哈哈!粉嫩豆腐,太爺吃定你啦!」
姑娘臉頰一紅,擰身挫步,抬手拾起銀槍,一招「怪蟒出洞」分心便刺。「穢城太歲」
扭軀一閃,正扎在軟肋上,疼得他「嗷嗷」怪叫道:「反了!反了!快給他亂刃分屍。」
楊老者也橫刀在胸,大喝道:「姓潘的,若再不識抬舉,休怪楊某刀下無情。」爺倆用力,將惡奴打得匐鋪在地,卻無一人喪命。
封龍飆點點頭。
楊氏父女正待要走,忽聽一聲喝喊,三名惡奴撲將上來。楊老者認識,此三奴乃知府衙門教頭。「汴梁三猛」,使盾牌者號稱「天衣無縫」林巴冬,使藤棍者乃是「龍門怪蟒」蔡炎修,使金鎖者正是「豫南病蟲」蘇辛木,因作惡多端,為江湖不容,投到開封知府門下躲避。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楊老心頭一凜,喝道:「孩兒快走!」
楊姑娘已經知道爹爹的心意,當下朗聲叫道:「爹爹快走。莫忘了給孩兒報仇。」擰槍便進,與三猛打到一處。
「穢城太歲」裹好傷口,見「三猛」到來,頓時大吼道:「與我拿下,老的打死,小的帶回。」便加入群毆,一招「仁美跳澗」,踹向楊老者後背,功夫好生了得。楊老者正專心禦敵,招呼愛女脫身,聽得風響,便要轉身,一腳卻已踹中。楊老者一個踉蹌,「哇」得吐出一口鮮血,強自掙扎著沒有摔倒,已是面如金紙。
楊姑娘見爹爹受傷,急欲過來解救,無奈「三猛」纏身,分身不得,心神一亂,「天衣無縫」林巴冬一塊熟銅盾片迅猛砸來。姑娘正在懵怔中,忽聽耳邊響起如蟻細聲:「走六合、轉社門,銀龍出水。」楊姑娘知是高人以「傳聲人密」之絕頂內功指點自己,當下依言而行,「銀龍出水」堪堪從「天衣無縫」的盾牌下邊扎了過去,在林巴冬腿上扎了個三寸血窟窿,林巴冬栽倒在地。
楊姑娘喘得一口氣,「划刁怪蟒」蔡炎修的藤棍「玉帶圍腰」便掃了過來。「搶直位,入驚門,神龍擺尾。」
姑娘蓮足一頓,搶得先機,反身摶腰,銀槍出手;蔡炎修一條胳膊便已告廢。不待「豫甫病蟲」蘇辛木的金鎖砸下,「轉藤蛇,立傷門,舉火燒天」,把個病大蟲的蒜頭鼻子一分為二,從下巴到額頭一道血槽。
楊老者正自喘息,「穢城太歲」的「潘家拳」便打了過來。楊老者猛然覺得身後一隻手貼在「京門」穴上,傷疼立時全無,腹中真氣鼓盪,挺胸而起,連環三招:「令公捧日」、「六郎摘星」、「宗保射月」,把個潘衙內的前胸後背砍得橫七豎八,刀花錯亂:「穢城太歲」的污血當真污穢了一塊凈土,躺在地上,哼叫不停。楊氏父女當胸抱拳,叫道:「哪位高人相救,請恩公來見。」
封龍飆急忙喝道:「楊老者,此時不走,難道等吃官司么?」
楊老者四下一望,只見隊隊官兵已經圍攏過來,把腳一頓拽住女兒,喝道:「走!」。
霎時便竄出園外。
封龍飆望望燕姑娘、宮公子,三人會心一笑,也自走開。
官兵過來,虛張聲勢,捉拿了幾個遊園的百姓,便抬著潘衙內、「三猛」回街去了。
琪樹明霞。
圓月凝魄。
風搖著開封鐵塔的角,悠揚悅耳。封龍飆、燕飛飛、宮連大公子詩興大發,月夜遊塔,邊走邊吟。這座鐵塔高十八支,八角十三層、飛檐挑角,拱門花窗,層層月光灑落非常幽雅。
沿階梯盤旋而上,一走到第十三層時,聽得「咚咚」兩響,響起人聲:「恩公在上,請受小老兒一拜!」正是白日勇斗惡奴的楊氏父女。
封龍飆擰身閃開,道:「楊老者請起。不敢動問,老者為何落到這般境地?」
楊老者嘆道:「說來辱沒了先人。我本是山西火塘寨人氏,祖上乃金刀令公諱上繼下業是也。」
封龍飆三人齊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忠烈後裔,久仰!久仰!」
楊老者道:「小寵兒雖得祖上刀槍相傳,卻恪守五世—祖文!」家訓,世世代代不得為官,非是楊門不忠,乃是朝廷無義,寒了極家忠心。小老兒膝下只有一女,閑來無事,便攜女來這祖宗舊地弔祭,沒想到節外生枝,讓那『穢城太歲』撞見,硬要搶小女入府,小老兒苦戰得以脫身,無奈銀兩盡在苦戰中失落,這才令小女喬裝,掙幾文路費也好轉回山西。這『穢城太歲』姓潘,乃知府潘忠偉之子,自稱是潘美後人,倒也不失家風,奸詐陰損,無惡不作,今日若非恩公相救,小老兒又不便放手施為,恐怕難脫干係了。」
燕飛飛聞言忙問道:「你說那知府名叫潘忠悌?」
楊老者道:「正是,欺君害民,殺兄霸嫂,何忠何悌!令人齒冷。」
它連大公子笑道:「如此便好。」
好!好什麼?
封龍飆點頭。
三更三點。
萬籟俱寂。
宮大公子說好便是好,今天是好日子。
喝酒的好日子。
宿柳的好日子。
也是殺人的好日子。
當然也是挨殺的好日子。知府衙門。更鼓頻敲。更夫的眼睛一花,便覺有三條黑影飛過眼前,一縷夜風,吹到臉上。更夫嘟囔道:「飛了一天,還不累嗎……」竟然以為是三隻小鳥飛過
二門處,兩名兵丁兀自打盹,忽覺身上一攬,困意湧上頭來,睡了個黑死。「落英樓」
幔帳斜掩。兩條人影毒蛇般扭在一起,女的徐娘半老,男的年方二十,玩得好不開心。
女的浪道:「小衙內,偷香竊玉,那許多搶來的妞還供你不夠,又賴在老娘身上,平白給你爹戴一頂綠帽子咯咯咯……」
男的喘息著道:「上樑……不正下樑歪,小親親比不上……老親親功夫高,消魂還是老的美……哎呀!」嗓子眼一甜,便不動了。
「藏嬌堂」熏香如雲,衣架上,掛著五品官服,那頂烏紗滾在牆腳,床外小衣,短褲橫飛,白須老叟正與一個二八嬌娃練那床上功夫。
老叟山羊鬍須亂抖,樂得眉開眼笑。嬌娃叫道:「爹,賞我那串珍珠項鏈一準算數。」
老叟道:「紅兒,那是貢品,焉能貪心。」
「不!不嗎!我要……」「咕咚」一聲把老叟推下床來。
老叟一樂:「好!我給!只要讓老夫高興,月亮也給。」說罷,又爬將起來,鑽進帳去。
「老扒灰」一進去便再也沒有出來。
第二天,開封府衙亂作一團,知府大人與兒媳死在床上,衙內與八娘亡於帳中。
經仵作驗明,乃極樂而死!知府大人眉心那朵杏花便是見證,據名醫稱,此乃床笫間罕見之症,非欲仙欲死者不能顯現。
知府衙門具結上奏,稱開封知府,五品正堂,賜進土出身潘忠悌暴病身亡,請龍筆另點賢能接任。
家人查點,府內一應金銀珠寶,古玩玉器乃至草木粉帚一件不少。
不!少了一樣東西,只不過家人不知道罷了。
蔡知府那把「白天黑日門」白字門下開封分舵的五星「白天黑日匕」已告不見。
相國寺金頂八角塔,連日來香火大盛,男女不避,爭相膜拜。那八瓣蓮台上和整棵大白果樹雕成的千手千眼、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四副笑臉,笑意盎然,千手千眼佛光普照。每年一度的金城大祭,便從此流傳了下來。
人家盡枕河。
水港小橋多。
上有天堂,天堂不是凡人的去處。
下有蘇杭,蘇字在前,便是人間第一天堂。
天堂效外,五十里的地方,有座鎮子——角直鎮。
角直鎮北倚吳淞江,西枕甫里塘,澱山湖、澄湖、陽澄湖、瀆墅湖、金雞湖五湖環抱;吳松江、清小江、東大江三江拱衛,湖、盪、潭、池星羅棋布。七十二橋長虹卧波,說不盡水鄉嬌美。
鎮外船隊雁行,鎮上碼頭羅列,南北奇珍;東西名產,無不過鎮而行,加上土肥水美,白米豐盈,引得八方客商來投。
鎮中「保聖寺」斜對門,是一座花園式莊院,門檻上兩行紅字:
上聯:書香門第春常在。
下聯:積善人家慶有餘。
橫批:福澤八方。
院內住著一位老員外,六旬開外,慈眉善目;逢人便笑,不作揖不開口說話,不見禮不邁步走路,福體福相,樂施好善。前些年從外地搬來,說是祖上幾代為宮,積了些家產,看中了角直鎮的風土,遷來這裡安度晚年,是遠近公認的「江南第一善人」。
惡鬼好做。
善人難當。
尤其是「江南第一善人」,倘若有—點不善,豈不自砸了招牌!
這位「江南第一大善人」和合翁和老員外,竟把個善名做到無可挑剔。上至白蒼蒼,下至開褲襠,無人能說半個「不」字。
盡善也!
至善也!
和老員外無子無女,老伴也不曾有一個,有人提起,和老員外只是點頭:「吾輩志在鄉里。活一飢兒便有一兒,濟一難女便得一女,何必計較。」
高風亮節,說得鄉人連連稱是。
和老員外的乾兒乾女頗為不少,每日出出進進,據稱都是受了員外恩惠,拜在膝下承歡盡教的熱心青年。
外鄉人初來角直鎮,聽到和老員外的善名難免不信。鎮上人們便信誓旦旦地訴說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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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龍九年,從南洋載珠寶進京的商船,突然船艙破裂。珠寶盡沉湖中,落難水手正要投繩自盡,和老員外慌得赤一雙腳,抱著十錠大銀趕到船邊,扔過銀子便背過氣去,眾人捶打了半日方自醒來,活了商船九條人人命。
天慶三年,告老還鄉的徐州太守帶著五十年官途積蓄,住進角直鎮「望湖樓」,夜半被強人慾死,掠去全部金銀,老夫人,小姐正待自盡,寶劍也已架在脖上,和老員外從夢中驚醒,連滾帶爬,赤著上身,撞了進去,把五百兩黃金擲於床頭,扭身便回,夾氣傷寒,鬧了足足半個月才見康復。萬隆元年,一書生上州求官,攜帶祖傳奇珍「九龍八寶七彩扇」通過門路。於鎮外桔林失竊,哭昏於地。和老員外扶進家裡,好言勸慰,早晨一錠金,晚上一錠銀。甚至倒地學那三歲孩童過家家,直把個書生哄得愁捎雲散,跪辭而去。
龍寶二年……登隆四年……鎮上人如數家珍,如不信,還可以領你去偷偷瞧一瞧這位「江南第一善人」。
和老員外碎銀不離身,銅錢不離手,遇到那外鄉乞兒,街鄰孤寡,隨手便是一串。和老員外還口中念道:「可憐!可憐!怎不讓老夫配這無用之身替了這些苦人,善有善報,多行善吧,跳出苦海,便是天堂。」眼裡還時時垂下兩行辛酸的老淚。
眼見為實。
和大善人的善名隨著車船舟馬,越播越遠、越傳越響。
現下,便又有了了和大善人行善的機會。
角直鎮中央那座朝陽橋上,人頭攢動,一位妙齡少女髮髻散亂,秀目無神,鴛轉泣血,杏腮帶淚,雨打梨花般的面容更是好看。這個天仙似的美女竟要跳下橋去。兩個年輕公子緊扯衣苦苦勸解,怎奈言語笨拙,話不動心。
聽了半晌,鎮上的人聽明白了,原來這位姑娘隨父母赴尾山任上,於湖中座舟沉沒,二者盡歿,只留下一隻家貓和兩個家丁,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便要隨父母去那黃泉路上作伴。
美人落難,慘不忍睹。
鎮上的老嫗、大嬸們哭了個嗚嗚咽咽,那些哥兒們也自淚花滾動,恨不得替了這美人投河。「江南第一善人」和合翁和老員外跌跌撞撞搶了進來,衣冠雜亂,鞋襪脫落,嘴角上白沫濡染,急急喊道:「且慢!」照例擲下好大一塊銀子。
投河美女見了銀子非但不笑,反而哭得更凶了:「爹呀,娘呀,萬貫家產兒不要,只要您二老回來,兒再也不撒嬌、不淘氣啦,睡覺兒來捶背,喝茶兒來燒水。爹!娘!等等兒啊!」
哭著,兩位家丁拽住,一條如蔥玉腿已然蹬出橋外。·「啊!」鎮上人閉上了眼睛,半晌睜開眼時,見姑娘並沒有落水,哭暈了過去,斜倚在和老員外的肩頭。
「可憐啊!可憐啊!」和老員外淚流滿面,讓那兩位家丁扶起姑娘,向善人莊院走去。
橋上那錠大角,竟然不曾拾起,棄如蔽履。
重人不重金。
十足善人之風。
第二天,善人莊園里抽抽咽咽,角直鎮一半人沒睡,男青年居多。
第三天,善人莊園里無聲無息,角直鎮幾百男女屏息靜氣,厭耳細聽。
第四天,善人莊園里竟有了銀鈴似的笑聲,一清早,善人莊園懸燈結綵,鞭炮齊鳴。
兩閏家丁告訴鎮上人:和老員外已認下小姐為義女,收留在家,百年之後許以全部家產,小姐喪父得父,父女天性,已自滿心歡喜。連隨從二人也蒙老員外收留,充為家丁,侍侯小姐。
此刻,和小姐正承歡膝下,蓮子羹、紫米粥、洞庭桔用罷,泡上一盞香茶,親親地遞於和老員外面前,櫻唇半張,試了試涼熱,脆生生喊了一聲「爹」,把個和老員外喜得渾身亂抖,甜甜地泡酥了骨節。和老員外好不容易才止住歡笑,和和氣氣地說道:「兒啊,你也該梳妝梳妝,去答謝鄉里父老相救之恩才是。」
行善不攬善。
善行歸眾人。
和小姐一聲「孩兒遵命」,把個和老員外又惹得五臟舒泰。
片刻,和小姐從爹爹為指定的綉樓下來,連這位和大善人也不由得心旌搖蕩。
八幅裙,龍風襖,珠花簪,烏雲如瀑,膩膚似雪,不笑自嬌,不媚自艷,分明秋香又生,玉女轉世。
和小姐挽著和大善人走至門口,盈盈一福,道:「多謝各位救命之恩!」
門口眾人只覺眼前一亮,耳朵早已失去了作用,只有眼睛拚命往外鼓,如果不是眼眶眶住,和小姐身上怕不落滿了眼睛。
父女連心,無話不談。和小姐撫著和大善人的肩頭,嬌問道:「爹爹,你的肩頭寬厚結實,年輕時們是練過武功吧。」
和大員外聽著聲音,便覺有一和嬌媚入骨的魔力,說道:「豈只練過,就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強過爹爹。」
和大小姐捏捏和大善人的癢筋,又道:「孩兒既蒙爹爹疼愛,爹爹就該教孩兒個三招五式,爹爹不是說給我全部家產吧?難道武功不是家產?孩兒要,孩兒要的。」
和大善人一迭應道:「爹爹教,爹爹教你,只是爹爹不願讓人知道,孩兒要學便悄悄學,連你那兩個家丁也不可讓其知道。」
和大善人閉門課子,夜靜更深。
初時,和大善人先教了些馬步、蹲襠之類的扎底粗活,看著和小姐那毛手毛腳,嬌羞無力的樣子,樂得嬉笑不止。
幾天後,和大善人望著和小姐練功。月映杏腮,柳眉流波,那雙眼睛一瞥,和大員外便覺得心飛九天。
和大善人忍不住,喘著粗氣說道:「孩兒,爹爹有一套拳,從未在人前施露,今日爹爹高興,演來你看。」
和小姐玉手亂拍,連聲叫了七、八遍「親爹爹!好爹爹!」
和大善人除去外衣。將一套拳施開,只見似醉非醉,似酣非酣,掌如飛蝶採花蕊,腳如亂蜂勾暗芳,看得和小姐滿臉通紅。
和大善人一邊練,一邊指點和小姐:「這拳名為亂芳奪香拳,看拳之人,周身舒泰,如火中燒,欲仙欲死,孩兒,可有這種感覺?」
和小姐迷迷怔怔,亂答道:「嗯!羞死人了。」
和大善人大喜,道:「孩兒,此拳最宜男女雙修,來,孩兒,待爹爹人房去先傳你些內氣,方好與你同練。」說罷,就上前。
和小姐於掌風一收,便自清醒,正色道:」爹爹,方才你打拳時,孩兒有些暈迷,—盡想些非禮之事,想是孩兒定力不夠。不像爹爹德高望重,名播四海。想來爹爹不會有什麼雜念吧?」
和大善人面色一緊,忙道:「孩兒,哪裡話來,爹爹專心習武,怎會分心。」
和小姐笑聲又起,道:「爹爹。你是真疼孩兒還是假疼孩兒呢?是疼孩兒一時,還是疼孩兒一輩子呢?」
和大善人恢復了員外尊嚴,沉聲道:「此話怎講?」
和小姐道:「若是疼孩兒一時也就罷了,倘若爹爹真疼孩兒,便擇吉日為孩兒選一如意郎君,待爹爹百年之後,也好支撐門戶,繼起和家家風。」
和大善人語塞。
晴空萬里。「保聖寺」經幢上和小姐亭亭玉立,她要拋繡球擇婿。
和大小姐人繼善人莊園,已使很多人拍胸頓足,早知道能到這個善名昭彰的金銀窩裡打滾,自己何不早尋個理由,假死上一回,然後和大善人一來,納頭便拜。恨不得有人摑自己嘴巴,摑碎了門牙的也有。
和小姐擇婿,又使許多人頓足暗忖,有小姐,難道能少了姑爺,早些想到,薦上門去,不也是一份分沾富貴。
鎮外的小樹林一夜之間伐光,據說是做了夾板、假腿、拐杖什麼的一類用品。
經幢下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人人爭先,個個奮勇,爹娘為兒孫加油,姐妹替兄弟們使力,甚至有的妻子還給丈夫鼓勁。
兩個家丁緊緊護住臨時搭起的木梯,不讓人們靠前,被亢奮的人群扯住,夾在人群中東倒西晃。
「唰!」天搖地動。
和大小姐的繡球紅日般升起。「嘩!」人頭像潮水般涌動。
念著活菩薩,喊著老祖宗,人群雀躍。
不偏不倚,繡球打在一個被人們扯進來的家丁身上,滾動人懷,竟像落地生根,十幾隻大手扯也扯不出來。
和大善人轉憂為喜,當場宣布:「姻緣天定,婚姻有效。明日為小女成婚,敬請鄉鄰賞光!」
失望的人群,升起一股無名怒火:「去,去吃這下三爛的挨千刀的不長眼的臭家丁,吃窮了他,嚼幹了他,看他小子還怎麼臭美!」
這二天,天還未到辰時,善人莊園外便湧來密密麻麻的人群。
書香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餘。
福澤八方的「江南第一善人」,和合翁和大員外的善門大開,院內燈火通明,龍鳳蠟、五彩燈串串生輝。
人呢?
人在高竿上。
院中直立起一支高竿,高竿上倒掛著一人。善目不改,福相猶存,眉心一朵杏花,長長的白布上用血寫著—行大字:「江南第一惡人下場」。
和大員外死了!被當做「江南第一惡人」弔死了!
人們正在怔忡,猛聽一片:「爹!」「娘!」哭喊,幾十名披頭散髮的姑娘撲了來,面黃肌瘦,形容萎頓,目澀無光,欲哭無淚。
人群向後一閃,旋即便有許多人撲了過去,這群姑娘竟是連年來農戶、船家、商客、鋪戶無端失蹤的女兒,姐妹、妻子。
姑娘們哭訴著打開莊園佛堂的暗道,裡面白骨累累,新屍具具。
—園中明燈下擺著的東西,人們也辨認出來了:
南洋珍珠。
徐州官印。
「九龍八寶七彩扇」。角直鎮外,一條樓船上。燕飛飛正捶打著封龍飆:「都是你,胡亂聽宮弟所言,害得小妹認賊作父,我不來了。」
封龍飆只是憨笑。
宮連大公子嘴不饒人,笑道:「燕姐姐,美人除大惡,積善之舉,可敬可佩!如果姐姐認為吃虧,不妨此時多叫他幾聲兒子。」
燕姑娘臉一紅,啐道:「憑他也配!」
封龍飆拈著手中那把「白天黑日幫」黑字門下蘇杭分舵舵主的五星短匕,朗聲大笑。
燕姑娘羞得抬不起頭來。
宮連大公子也沒抬頭,後頸上隱約可見一層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