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奇異的陣勢
這確是偌大的一座古屋。
古屋裡層層疊疊,要經過幾進院落,才到正廳,要走過幾處廳堂,才到內間。
內間處,還有一個四周都有門的議堂,無疑這便是這座屋子的核心,同時也是這兒最易守難攻之處。
呼哨與古怪的叫聲仍在外面傳來,依稀可聞。
十一名將軍麾下的新銳高手和沐利華、沈虎禪、楚杏兒等一到廳中,沐浪花便急看道:「怎麼會弄成這樣子?……不是明明看見你們殺了齊九恨了嗎?」
「我們要挫傷萬人敵的元氣,他也計劃要把我們一網打盡,所以「蛇鼠一窩」早已埋伏在附近,因而來得特別快;」沈虎禪眼睛望著廳側一座四扇古屏風,屏風上繪著分別表達出春、夏、秋、冬的季節里四位花神美人的繪像,手勢、神情,甚至背景的秋月春花,冬雪夏荷,都十分細膩典雅,邊鑲的黑色檀木,更散發出縷縷沁人心脾的香氣:「萬人敵也沒算到我會出手,也沒料到連齊九恨也死在我手上……不過,這也惹怒了他,他這次是決不甘休的——何況,『蛇鼠一窩』一旦出動,向來都是殘殺殆盡、屍骨不存的。」
沐浪花忽問道:「剛才你一路上,跟『蛇鼠一窩』發生過衝突了?」
沈虎禪拍拍刀柄:「刀也飲了血。」
沐浪花道:「幾個人的血?」
沈虎禪道:「十三個人。」
沐浪花道:「有沒有一個年約三十的眼波可以釀醇酒的女子、還有一個手持金匙作為武器的小胖子、還有一個風度翩翩高大俊美的俗世公子……這三個人?」
沈虎禪道:「婦人我都不殺。那金匙胖子曾閃現了一下,但並沒有動手,那佳公子……我沒有見到。」
沐浪花看了楚杏兒一眼:「杏兒,你看……事到如今,該不該說……?」
楚杏兒咬了咬下唇,那紅唇便呈現出一片驚心的白來,她的神色更柔和了。只略一沉吟便道:「這時候,自然要告訴他的。」
沐浪花掃了掃沈虎禪一眼,猶豫地道:「可是……」
楚杏兒道:「什麼可是不可是的!我信得過他,如果出事,我承擔就是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那極柔和的神情突然綻出一縷殺氣來,這殺氣一閃即沒,但出現在這樣柔和而又美麗的玉靨上,雖只瞬間但也教人永難忘記。
如果留心,便會發覺沈虎禪正在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通常,這是他在應付大敵要出手前才會發生的動作。
沐浪花垂首道:「是。」隨即向沈虎禪道:「剛才我提到的那三個人,其中至少有兩位,是將軍派過去的人,你要手下留情。」
「哦?」沈虎禪知道沐浪花本來就想說出來的,不然就不會先透露那三人的形象特徵,只是在正式道破前還是要找人來承擔責任而已,這是個道地的老狐狸,不過可能是因上次對他有助之恩,所以此人對自己也似無敵意,當下便道:「你說的第三人,是不是侯小周?
沐浪花怔了一怔,道:「你們認識?」
「我有兩個兄弟般的好朋友,一個叫唐寶牛,一個叫做方恨少;」沈虎禪眼睛黑而亮的閃著火炬的光芒,「他們有個朋友,就是侯小周。」
沐浪花道:「你朋友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通常都是的。」沈虎禪道:「但敵人的敵人也可能是我的敵人,所以我相交遍天下,敵人滿江湖。」
他悠悠接道:「我以前有一個一向都很尊重的敵手,叫做大笑將軍李三聲,他是一個很好的敵手……」沈虎禪的眼神充滿了敬意:「他對他的敵人,比對自己還仁慈……別人輸給了他,他千方百計,把那人扶植起來,栽培起來,甚至不惜把武功傳授於對方,還用激將法,把那人的鬥志激發起來,把他自己作為對方奮鬥的目標……」
「誰當他的敵人,都是幸福的,更不要說當他的朋友了;」沈虎禪緩緩而冷峻地道:「不過,他終於,還是死在他信任的朋友手上,這兩個人,男的名杜園,女的叫狄麗君……如果我沒有弄錯,就是那亮麗婦人和金匙男子」
沐浪花有些吃驚道:「這麼說來,沈兄跟他倆有段宿仇了?」
沈虎禪:「可是,他們看來卻是將軍的朋友。」
沐浪花道:「將軍也是你的朋友。」
沈虎禪頷首,忽又搖首。
「將軍不是我的朋友;」沈虎禪道:「他現在是我的主人,主人說的話,手下一定要聽從。」
外面唿哨怪異之聲更急促頻密,而且更逼近了。
沐浪花急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他一向不是沒有主意的人,但而今得悉萬人敵一向親率的「蛇鼠一窩」來攻,想到「蛇鼠一窩」一向以詭異殘忍的暗殺手法成名,而且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覺為之心寒。
沐利華道:「我們衝出去……」
沐浪花叱道:「住口!沈兄還沒有說話,怎輪到你這豎子拿意見!」
沐利華退身垂首道:「是……」返到司馬發和司馬不可之前,三人交換了一個不服氣的神色。
他們三人雖不直屬於將軍麾下,武功也不比那十一名將軍親自調教的高手強,但這兒一切本由沐浪花調度的,他們是沐浪花的親率家將,一向作威作福,實在不願意聽命於人。
沈虎禪道:「蛇鼠一窩已經包圍了我們,這樣衝出去,成算不大,傷亡必多,萬一搞個不好,全軍覆沒,而且,楚姑娘在這裡,我們保護她要緊……」
語音一頓,目光一掃,忽問:「怎麼還有兩人……?」他發現扣除了司馬不可與司馬發,名屬將軍麾下的十一高手實只有九人在議堂內,故作此問。
沐浪花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猶豫之色,終於道:「沈兄,我們困於此處。外面全不加設防,只怕不大妥當……」他的語氣期艾裡帶有一些教訓的意味,彷彿他要是一口氣沒有保留的說出來聽者就會感到非常汗顏慚疚似的。
沈虎禪不管他的語氣,振聲疾道:「你把那兩人叫去把守廳外?」
沐浪花給沈虎禪的聲威唬了回去:「是……一個人在前,一個在後……」
沈虎禪怒喝道:「快叫他們進來!」
沐浪花一時為之茫然:「為什麼……?」
沈虎禪叱道:「快!」
沐浪花不及細慮,已撮唇發出了訊號。
訊號非常特殊,就像木屐敲在古琴上一般,發出一排排單調而又有迴響的怪聲。
但只有兩三聲鼠叫,一二聲貓叫在回應。
沐浪花變了臉色。
他知道將軍這次派來跟他一同「監視沈虎禪,保護杏姑娘,對付萬人敵」的屬下高手,紀律如山,反應如豹,膽氣如虹,就算真要有人剁下他們一條臂膀,只要沒有命令他們也不後退一步。
同樣的,就算有人武功高到一出手就切下他們一條腿子,他們就算爬也會爬回來報訊的。
可是沐浪花卻聽不到任何反應。
「別再叫了!」沈虎禪郁雷似的喝了一聲,楚杏兒看去,只見他兩道刀眉幾乎已結鎖在一起,令人感到劇烈的焦燥與沉鬱:「敵人已在堂外包圍!」
沐浪花只覺心驚:「這麼快……」
突然之間,大堂內的地面裂了一個大洞。
這驟變倏然而起,就裂在眾人的腳下,沈虎禪目光一瞥,叱道,「小心……」但一名高手已失足掉了進去。
那名高手平日訓練有素,一腳踏空,半空已掣劍在手,人往下落,劍花朵朵,已護住全身!
誰都可以看得得出,憑這青年高手的武功,只要有一罅縫的契機,他就可以殺出重圍,轉危為安,掠回原地。
只是他落下后,洞穴里沒有交手的兵刃之聲,只有一種類似竊竊私語,又似用手生生捏斃一隻老鼠掙動悶響,然後緊接著,便是切肉的聲音。
這種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跟著從洞口裡拋上來一些東西:人手、耳朵、人腳、鼻子,跟著就是殘缺不全的人頭。
看見這情景的人,如果不是極其堅忍壯碩,平日訓練嚴格,加上面臨強敵,都無法不當場嘔吐。
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一霎間竟給人拆成一塊塊血肉淋漓的廢件。
沈虎禪目中射出怒火寒光,驀地向一名濃眉的青年高手叱道:「注意」
這濃眉青年心中一栗,不知沈虎禪何所指,突覺腳下一空,但他及時吸了半口氣,借力一躍,飛騰而上。
他腳下雖裂了個大洞,卻並沒有墜下。
濃眉青年半空一旋,正要找一處安全地落腳,倏然之間,地洞里飛出一條像灰鱗點雪似的蟒索,閃電般捲住濃眉青年的左足踝,往下一扯!
濃眉青年慘叫一聲,便沒下地洞里去,眾人著見他的一隻手揮舞著劍、一隻手張合著,一下子便沒入在地洞里。
突然,「嘯」地一聲,一條黑影黑電似的射入地洞里!
黑條中隱帶一線極銳利的白光,森冷而凌厲地射入地洞去——楚杏兒嚇了一跳,只見身旁已不見了沈虎禪!
地洞里傳來一陣奇異的聲響,跟前次的聲響又完全不同,這次像一張鼓滿了風的帆,正在一個卻似空洞卻又擠塞的空間里大力地揮舞著!
剩下的七名青年高手紛紛搶出,要躍下黑洞謀救,沐浪花喝道:「不可!」
楚杏兒氣寒了臉:「你阻止什麼!」
沐浪花道:「沈虎禪還不是我們的人,這樣為他……徒亂了自己的陣腳!」
楚杏兒道:「可是,他是為救我們的人才跳下去的。」
沐浪花道:「但這樣下去也沒把握能救他……」
就這麼幾句對話間,一人自洞穴里飛拔而起,眾人定睛看去,只見那大鳥一般的人已霍然落定,正是沈虎禪。他右手扶著那名濃眉青年,早已嚇得臉無人色、三十二顆牙齒不住地交磨打顫。
這時才聽到「嗆」的一槍,刀已入鞘。
眾人這才想去看沈虎禪的刀,但刀已回到了古木鞘中。地上染了一攤鮮血,濃眉青年和沈虎禪身上都不見有傷口,倒是木鞘吞口略染著血痕,可見是刀身曾染上了大量的人血才回鞘里的。
眾人見沈虎禪這等神威,救回同僚,忍不住想要歡呼,忽然喀勒一聲,沈虎禪立足之處,又乍然裂開一個大洞!
沈虎禪猝地一拔而起,手上還抱著那濃眉青年!
突然啪的一響,屋頂又裂開了一個洞口,剎那間,七八條像蛇一般的事物閃了下來,直噬沈虎禪臉頰。
就在這時,沈虎禪的背頸驟然炸起一束極炫烈的光芒。
光芒一現,颼颼連響,那些鑽下來的事物,全斷落於地,兀自在地上蠕動著,竟都是十分猙獰特異的蛇首。
接著屋頂上幾聲慘叫,眾人只覺頂上有人分幾頭急促走動的聲響,血水也沿著幾處滴落下來,其中有兩處才走了沒幾步,就「啪」地倒了下來,震得屋瓦一陣響,血滴得越急,不一會使刮喇刮喇地滾落屋檐邊,大概是仆落到院子里去了。
刀芒在沈虎禪背脊一現即滅。
沈虎禪落地,把那濃眉青年交給兩名青年高手,只見他深吸一口氣,揚聲道:「鬼鬼祟祟的,算什麼英雄!叫萬人敵出來!」
忽聽一個聲音陰惻惻的道:「就憑你們,也配讓萬大人出手?!」
沈虎禪聽得出是譚千蠢的聲音:「敗軍之將,也來言勇?」
譚千蠢自喉頭逼出了咆哮:「姓沈的,你是自找死路!這是萬大人與楚將軍的怨仇,關你什麼屁事,你就是要來蹚這趟渾水!」
沈虎禪沉聲道:「將軍的事,就是我的事。」
譚千蠢怒叱:「好,你死也是你的事!」
沈虎禪忽道:「你在拖延時間。」
譚千蠢的聲音靜默了半晌。沈虎禪接道:「萬人敵還沒有到。」
譚千蠢在幽森的黑夜只發出兩聲陰笑。
沈虎禪道:「所以你不敢發動全面的攻勢。」
譚千蠢嘿嘿乾笑兩聲:「但至少可以把你們困死在這裡。」
沈虎禪冷冷地道:「我們是被困,但不是死了。」
沐浪花趨前一步,向沈虎禪道:「我們衝出去!」
沈虎禪道:「也只有這條路了。我們總不能等萬人敵來了束手待斃,而且,他們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
語至此忽然一頓,雙眉一皺,暗自忖道:既然一把火就可以把自己等人逼出來,為啥譚千蠢一直只在外面施暗襲手段,而不用這一著呢?
——以譚千蠢的智力而言,不可能不省悟到這點。
——譚千蠢顯然不想把他們逼出來。
——譚千蠢為什麼不想把他們逼出來一一幹掉?
——理由似乎只有兩個:譚千蠢所率領的「蛇鼠一窩」還不想逼虎跳牆,因為沒有把握製得住這一群拚死殺出重圍的人;同樣的,譚千蠢很可能是要等萬人敵趕到才敢全力發動攻擊。
這兩項理由都很明顯地勾勒出:「蛇鼠一窩」的力量似乎還未足夠。
但沈虎禪卻想到另一點。
放火是殺敵的好辦法,「火」是最不費力而致敵死命的武器。
「蛇鼠一窩」一直不放火。
他們自己怕的也是「火」!
完稿於一九八三年「塵埃落定,方興未艾」期間重校於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台返港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