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只看一眼亦無憾
說到這裡,蔡可飢就停了下來。
他的雙頰因亢奮、激動而漾紅了一片,這使得他看來有一股少年人的英氣之外,還有一種難言的秀氣。
徐無害接下去說:「該由我說下半段了。」
「蜻蜓劍客」徐無害雖比蔡可飢年長几歲,但也很年輕。
他的身子非常瘦削。
臉也很削。
劍更削。
但他說話,很沉著。
也很清晰,很有份量。
蜻蜓點水,不費力氣,但也足可漾起一池漣漪。
可是徐無害在回憶白天的遭遇,在心湖所激起的豈是漣漪?
離開「落井竹」的時候,已過午時。
衝出楓林,已入未時。
當他們到了這晾曬藥材的院子時,早已到了申時。
這幾個時辰對徐無害而言:是一幕幕幻象、一場場夢魘,造成一次又一次的衝擊與震蕩。
——如果他們還能活著,今天的遭遇,在一生中是怎麼也忘不了的。
院子里有七八個竹筐。
竹筐里有的有藥材,有的則是空的。
竹筐都有竹編成的蓋子,竹筐里鋪有些竹葉。
他們找了三個竹筐,跳了進去,匿藏在其中,蓋上了蓋子,用竹葉封住了較大的縫隙。
以下就是徐無害在竹筐縫隙里所看到的情境:
那一輪馬隊,像擂鼓墜落山坡般的轟響著,可能因前頭曾下過雨之故,塵頭卻不算太大,但隊伍十分井然有序。
他們到了曬葯場,一齊勒馬,停了下來。
除了幾聲馬嘶,和錯落的蹄響,這百多名漢子,比一個人站在那兒更寂靜。
然後徐無害就看到有五個人下了馬。
他們就是:
千蠢和尚
八分道人
侯小周
杜園
還有一個長相十分威嚴的人。
李商一果然攔不住他們。
——然而李商一呢?他仍在「落井竹」?還是被萬人敵召回去了?
徐無害急急的自竹筐里縫隙中轉換視線的角度,又怕弄出聲響。
他亟於要看一個人。
——只看一眼也無憾。
那人當然是狄麗君。
可是,她沒有來。
姚八分、譚千蠢、杜園、侯小周還有那個威嚴的人,都走到院子里來。
他們腳踏著青石板上的藥材。
這些曬著的藥材,有的十分罕有、珍貴,但自這些人的行動看來,對這些藥材卻不屑一顧。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究竟是誰曬這些藥材?
這五人已行近。
呼息調勻。
步伐沉穩。
甚至是步步為營。
——莫不是他們已發現了竹筐中有敵人。
(該怎麼辦是好?)
(一切都應以沈大哥馬首是瞻。)
(如果沈大哥揭蓋而起,那就放手一拼!)
徐無害這樣思忖著,他的傷口劇烈的痛給他的神經知道,他的心在狂跳給他胸臆知道。
這時候,他就聽到那五人的對話。
姚八分:「他們決走不遠的。」
譚千蠢:「沈虎禪是已受了傷的老虎,再跟『黛綠嫣紅一潑風』在『秋詩林』里一戰,他已是沒牙沒爪的病貓,咱們決不能放虎歸山。」
姚八分:「問題是:他們逃到哪裡去了?」
威嚴的人:「這兒是誰看的鋪子?」
姚八分:「走投有路。」
威嚴的人:「『走投有路』?」
姚八分:「王先生看守這隘口。」
威嚴的人:「有他守著,我就放心了。侯公子。」
侯小周:「在。」
成嚴的人:「聽說你有一種本領,你聽過的聲音、你看過的人、你聞過的氣味,都不會忘記,就跟張炭一樣。」
侯小周:「嗅覺我還行,若論視力與聽覺,張炭比我高明。」
威嚴的人:「你能以持平之心評人論己,難得……不過,張炭近日已遭了毒手是吧?」
侯小周:「我曾聽沈虎禪提起:張炭已失了蹤,情形有點不大妙。」
威嚴的人:「沈虎禪的幾個兄弟,不是死了就是失了蹤跡,他的情形也不大好。」
侯小周:「他得罪了萬大人,當然不可能會好過了。」
威嚴的人:「你跟他很熟?」
侯小周:「不算太熟,曾是朋友。」
威嚴的人:「現在他跟我們為敵,你會不會有些為難?」
侯小周:「我是萬大人的部屬,沈虎禪敢於和萬大人作對,他就是我的敵人!」
威嚴的人:「不是朋友?」
侯小周:「不是朋友。」
威嚴的人:「既然不是朋友,你又曾經見過沈虎禪,一定能辨別得出他的氣味了。」
侯小周:「大概還辨認得了。」
「那麼,」威嚴的人好整以暇的道,「你認為他會往那兒逃?」
當那威嚴的人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徐無害就緊緊地握住了劍。
他知道:完了。
——侯小周一定會指認出沈虎禪匿藏之所在來。
——那個威嚴的人,到底是誰?怎麼連姚八分、譚千蠢、侯小周等對他都恭恭敬敬的?
——難道他是……?!
「我看……」侯小周沉吟了一會,才道:「他不會在這兒附近。」
「哦?」
「如果他在,我總會知道的,」侯小周居然還帶點風趣的道:「我今天鼻子沒塞著,也沒傷風。」
「就算我信不過你,」威嚴的人道,「也信得過你的鼻子,你看他會不會往『困雨溝』那兒跑?」
「不可能,」杜園搶著道:「誰不知道您老人家一出現,就風雲色變,一出手,就風雨交加,在『秋詩林』里,算姓沈的溜得快,要不然……」
「就是您老人家一出現,人人都怕下雨,有雨就沒命,見雨就流血,所以我認為沈虎禪反而會從『困雨溝』突圍,因為……」
威嚴的人點點頭,道:「因為他以為咱們斷然料不到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反其道而行?」
侯小周道:「便是。」
威嚴的人道:「好,咱們立即去困雨溝!」
後面的騎士齊發一聲同應,然後策馬住西北方向,整隊列伍,只待威嚴的人一聲號令。
威嚴的人道:「杜青衣。」
杜園緊步向前:「在。」
成嚴的人卻以商量的口吻:「不如你在這兒打點打點,待『走投有路』回來,讓他警惕一下也好。」
杜園大聲應道:「是。」
於是,這一隊人馬,忽然的來了,又忽然的退得像潮水一般,只剩下寂寞的沙灘。
這當然不是沙灘。
而是曬葯場。
杜園和留下來的兩人,已進入了屋子裡。
過得了好一會,沈虎禪那兒,仍是沒有動靜。
太陽已漸西沉。
徐無害心裡不覺有些著急。
——沈大哥莫不是等到杜園他們離開了之後,才走出竹筐來?
——其實又何必浪費時間呢?單憑杜青衣和兩個手下,只要沈大哥一出手,必能輕易解決。
——爭取時間逃走,方為上策。
徐無害已有些憋不住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忽然在他竹筐外出現,把他嚇了一大跳。
那人一現身便貼住了竹筐,以致徐無害只能看見他下半個身子。
那人低叱道:「出來!」
徐無害知道自己被發現。
他正要出劍——一劍自竹筐里刺出去。
那人卻似已感覺到殺機,飛退七尺。
徐無害終於看清楚那人的臉孔:
沈虎禪!
——沈大哥不是還在井邊的那一隻竹筐里嗎?
——他是在什麼時侯走出來的?!
徐無害揭蓋而起,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他絕對不會想到他會看到這個人的。
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除了在水邊和鏡里,他一生都不會看到這個人的。
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現在,徐無害不僅看到了他自己,還有沈虎禪,以及蔡可飢。
除此之外,兩個籮筐正慢慢掀開。
沈虎禪站了起來。
蔡可飢也冒了上來。
——看蔡可飢的樣子,可比自己更驚訝。
自籮筐里出現的沈虎禪沉聲道:「是你。」
那「突然出現」的沈虎禪道:「我這也是不得已,請原諒。」
徐無害這才發現:這「沈虎禪」要比沈大哥矮了許多、文秀許多,而且背上掛的木鞘刀,也有點怪樣兒,並且沒有那種特有的檀香味。
沈虎禪道:「我原躲在竹筐里,侯小周一定聞得出我阿難刀的氣味,他是故意把『清明時節』余分分引走的罷?」
假沈虎禪道:「我猜他也是將軍派來的人。」
徐無害現在聽出來了。
他聽出「假沈虎禪」的聲音。
杜園的聲音。
——杜園是戲子,他對易容喬裝,自然精擅。
——只是,他為何要扮成沈虎禪,甚至還著人扮自己和蔡可飢?
——無論如何,乍看可以假亂真,但細看之下,沈虎禪的氣勢,不管怎樣都一定扮不出來的。
——當然,扮成自己和蔡可飢的手法則更為粗劣了。
只聽杜園又道:「因為我也是將軍派來的。」
沈虎禪道:「他是不是你同路人,你們兩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嗎?」
杜園道:「將軍不說,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虎禪道:「那你留在這兒要幹什麼?」
杜園道:「萬人敵已派手下,傾巢而出,四處兜截你。」
忽然,這時傳來三聲黑鴉的啞嗚,極為難聽,然後,又響起三下清越的銳響。
杜園陡然住口。
他側耳聽了一會,然後在眼神里閃過一絲喜色,道:「他回來了?」
沈虎禪雙眉一軒:「他?」
這時,蓬的一聲,一人自屋內沖茅頂而出,又飄若無物的落在茅屋頂上,一站在那兒,天高雲閑,一副雲停岳峙的氣勢。
那突然出現的人向下喝道:「是誰踐污了我的藥材?」
杜園仰首向上,叫道:「王兄,是我。」
上面的人是呆了一呆,道:「青衣?」說罷冉冉飄下,像只有一襲青袍,而沒有身體,所以輕不著力。
那人一落地來,見到竟有兩個沈虎禪,兩個徐無害,兩個蔡可飢,不由得又是怔了一怔。
徐無害也看見來人眉心一顆大灰痣,滿臉胡碴子、滿臉油光、滿臉小瘡子,覺得很是熟悉,忽然記起來了,幾乎脫口呼道——
在席上的王龍溪已脫口呼道。「不從!」然後一把掀起了徐無害,一口酒氣都往徐無害臉上噴:「是不是我兒子?!」
徐無害給嚇了一跳,一時失了重心,衣衽勒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哪還答得出話來。
蔡可飢忙道:「是。正是不從兄。」
「難怪了,難怪了,我剛才聽到曬藥材,已覺得……」王龍溪喜得手舞足蹈的說:「我就知道我兒子不會無聲無息,不明不白的就死在別人手裡的。」
他的兒子王不從已派去萬人敵那裡「卧底」多時,杳無音訊,很多人都以為王不從已被發現身死,就連王龍溪自己也幾乎死了這條顧念之心了。
沒想到,在這場轉述里,王龍溪知道自己的孩子仍在活著。
——喜出望外。
——這絕對是件好事。
——對王龍溪而言,更是個大喜訊。
將軍對王龍溪說:「恭喜你。」然後對徐無害道:「你說下去。」彷佛,他有很多憂慮和隱衷,現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