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時候
王不從的驀然出現,徐無害終於還是忍住了,沒叫出聲來,但蔡可飢可真的叫了出來了。「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王不從橫了他一眼,眼光便轉而落在沈虎禪身上。
他先看見沈虎禪的刀。
——應該說是刀柄。
刀柄總是高沈虎禪一個頭。
然後他再去看沈虎禪的眉。
之後他向杜園道:「他是沈虎禪?」
杜園點頭。
王不從道:「萬人敵正要這個人的命。」
杜園嘆了口不帶聲息的氣:「今晨我接到密令,將軍也正要保護這個人。」
王不從這回是打量杜園:「所以你就扮成沈虎禪?」
「若非必要,將軍絕不輕易向我們下令;」杜園似乎嘆了口氣:「你知道的,將軍叫我做的事,我一定全力去做。」
王不從加上一句:「而且從來不問為什麼。」
杜園又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王不從道:「他們已快逃入將軍的地頭了。」
杜園道:「只還差那麼一點。」
王不從道:「所以我們要完成這一點。」
「你也沒有選擇,」杜園道,「這兩人已認出你來了,要是他們給逮著了,難保不會把你在這兒卧底的事供出來,那你就……」
蔡可飢怒道:「我們才不會作這種出賣兄弟的事!」
杜園偏著頭反問他;「生死當前,你也不會?」
蔡可飢道:「死就死,出賣兄弟的人,還活來幹什麼?!」
杜園道:「可是你還有榮華富貴、父母妻子,沒有兄弟,一樣可活。」
徐無害插口道:「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決不能棄義於不顧;有史以來,不論帝王將相、市井走卒,無人敢藐視於義。無義之人,父母恥以為子,妻妾恥以為夫,兒女恥以為親,是故將軍門下,無人敢不重義氣。」
杜園呸然道:「你現在嘴硬,可是到了生死關頭,骨頭只怕只跟舌頭一樣硬了。」
蔡可飢光火了:「你那麼喜歡出賣兄弟,你幹嗎不糾眾來把我們出賣掉算了!。」
杜園冷笑道:「你值幾個錢?要賣,我賣沈虎禪。」
王不從也道:「我也只有兩條路。」
杜園道:「一條是跟我一樣?」
王不從道:「設法讓他們安全逃掉。」
杜園問:「另一條呢?」
王不從道:「就是在孟頂頂等人逮著他們之前,先殺了他們。」
沈虎禪怒道:「路不應由你們來選。」
王不從笑道:「難道由路來選我們?」
「都一樣。我們選刀,其實就是刀選我們。你在眾多的刀里選擇了這一把,其實也是刀選擇了你。你選一條路來走,換一個說法,也是這條路選擇了你的腳步。」
杜園道:「有趣,有趣。」
王不從沉住氣說:「你這番話的意思是什麼?」
沈虎禪道:「很簡單。你們要是選擇殺人滅口,問題是在殺不殺得了我們?如果要出賣將軍,你們早已做了,用不著在這兒廢話一籮筐。」
他下結論地道:「所以,你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由杜園三人化裝成我們,引開追兵,王不從則帶我們往最可能逃走的地方逃走。」
「你說的對;」杜園苦著臉道:「要不是這樣打算,我也不必打扮成這個樣子了。」
「我要殺你,只怕不易,「王不從沉吟一陣,道:「不過我也不能帶你們一道走,至多只能告訴你應該從哪裡走;徐望望和張看看也快兜截過來了,單是青衣一人,未必能應付得了。」
於是,他們分頭。
沈虎禪等三人直撲海棠溪。
——過了海棠溪,就是將軍的地盤。
將軍在那兒屯下重兵,布下陷阱,萬人敵若無充份準備,也決不敢貿然輕犯。
將軍的部下,早已接到命令,在「邊界」上守候沈虎禪。
——只要沈虎禪一過「邊界」,他們就會全力匡護!
可是他們也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他們一旦越界,萬人敵部屬的埋伏也會發動,這不但是難有全身而退之機,而且必定會觸發一場大戰。
沒有必要,沒有必勝的把握,誰也不想開戰——萬人敵和將軍都是同一個想法。
杜園則反掠往困雨溝。
他的目的志在引走追兵。
王不從去協助他。
大家分道揚鑣之際,蔡可飢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是已經死了嗎?連王總堂主都以為你——」
王不從返首,淡然的道:「如果『天命難違』不死,今天在萬人敵手上,又怎會有個『走投有路』?」
杜園接道:「因為在這兒有個『走投有路』,你們才能真的走投有路。」
海棠溪。
日已夕。
晚風送爽,寒鴉急掠,在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時候,兩岸的燈火都點起各自的燈籠,悠悠遊游長袍古袖而時正中秋……
——這像不像是個壯麗的朝代?
渡過河,彼岸就是將軍的地盤。
沈虎禪、蔡可飢、徐無害走到這裡,都已近筋疲力倦。
日西沉,他們正要快速渡河。
可是他們反而停了下來。
因為河中有石。
石上有人。
這一漠清溪,猶似玉帶一般,洄然而下,曲折地勾出了許多神清骨秀的遠山近景,像一場詩經里的纏綿。
人,到了一個地步,就會看開、看淡、看破、看化。
人生到了一個境界,就會高情忘情。
再俗氣的人,如果到了靈山秀水的天然絕景,亦會生起出世的情懷。
海棠溪,比海棠更美。
何況西風冷、夕陽斜,白鷺行,昏鴉數點,這如夢的乳河一般的海棠溪,溪彎如刀,真比夢還不真實,比失戀還幽怨……
在水之涯的是沈虎禪、徐無害、蔡可飢。
只要再過一條河,他們就到了安全地。
日偏西,他們面對這樣美麗的河彎,難免都有些感慨:江湖秋水多,是不是已到了該撒手的時候了?
他們卻沒有馬上渡河。
因為河上的石。
石上的人。
那個人肥大得就像一座彌陀佛,一對火燒眉,背後一把刀。
大刀。
刀大石小。
他所坐的石塊很小。
他整個人坐在那塊小石子上,就像一個大象一屁股坐在一堆糞上一般。
那美麗的風景給他這般一坐,全給破壞無遺。
沈虎禪猛然止步。
手攔住徐無害與蔡可飢。
然後踏前一步,護在他們身前。
他的手已搭住刀柄。
徐無害隱約聽到一種不易辨別的聲音。
直到後來,他回想的時候,才能斷定是沈虎禪在說話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蔡可飢卻沒有聽見。
他的內力還遠不如徐無害。
接著他們都聽到沈虎禪問:
「大名鼎鼎?」
那「彌陀佛」沒有應,他只拔出了刀。
徐徐地抽出了刀。
就算在這將暮的殘輝映彩里,這刀一旦拔了出來,連溪水也為之失色。
人人都只看見他手上的刀。
眼中已無流水。
這條河的生命,似都被他手上的刀吸去。
那人在反覆的看他的刀,然後火燒也似的眉毛一聳,向沈虎禪笑眯眯的道:「你在叫我?」
沈虎禪點頭。
那人笑得像拾到元寶一般開心:「你錯了。」
他手一掣,橫刀撫鋒,道:「這把刀的大名就叫『鼎鼎』,我不是,我是孟頂頂。」
他又笑道:「所以你剛才是叫我的刀,不是叫我,我不需要應你。」
他和氣生財的補充道:「正如我不能叫你為阿難刀,而應該喚你作沈虎禪。」
然後徵詢似的問:「你說對不對?」
沈虎禪不慍不怒、不浮不燥的道:「你說的是。」
徐無害發現孟頂頂一直在笑,但也可能根本沒有笑過。
因為他生了一張完滿的笑臉。
不止臉是笑的,還有一雙笑眼,一對笑耳,一隻笑鼻,就連法令,也成笑紋。
除了眉毛。
眉毛是憤怒的。
直如火燒。
所以他就算不是在笑,只要他一說話、一移動,牽動臉肌,別人看去,都會以為他在笑。
——這種人,通常都會讓你以為他在對你友善的時候狠狠地不留情地一口吞掉你,保管連骨頭都不剩!
徐無害只覺一陣心寒。
然後他發現那可能是溪寒。
最後他知道,真正的寒意是來自刀。
孟頂頂手中的刀。
刀名「鼎鼎」。
孟頂頂「飛」起一隻眉毛:「過河?」
沈虎禪慎重地點頭。
孟頂頂嘆道:「人生的路程里,總會有些路,碰上險境,有些河,遇到急湍。
沈虎禪道:「可是在人生里,有些山,是非翻不可;有些河,是非渡不可的。」
孟頂頂又「笑」了:「總是這樣,人生里有些路,前面總會有人擋著,你不把他擠下去你自己便過不去,看來今晚我就是那阻著你前路的人。」
沈虎禪道:「就是爭在你把我擠下去,還是我把你擠下去而已。」
「我這麼胖。」孟頂頂心疼地把撫著他手上的刀:「你以為能把我擠下去嗎?」
沈虎禪道:「我是用刀的。」
孟頂頂道:「當然,要不然怎稱作『禪刀』沈虎禪。」
沈虎禪:「但也有人稱我為『刀魔』。」
孟頂頂道:「禪到極處便成魔。」
沈虎禪道:「魔到極處便是禪。」
孟頂頂道:「這世上本來就忠奸不辨、神鬼不分的,更何況是禪與魔。」
沈虎禪:「你也是用刀的。」
孟頂頂撫刀笑道:「我的刀一向要比我的人有名,風頭全叫它給搶光了。」
沈虎禪道:「所以你是你,刀是刀。」
盂頂頂道:「當然,刀不是人,人不是刀,這是誰都知道的事,硬要把人當作是刀,刀化作為人,那不是偽飾就是強辭,說與刀共存之、同生死,那更是妄誕的事。刀只是我的夥伴。我跟我的刀,關係只在合作、配合、運使、運用而已。刀斷了,只要人未死,還可以使用第二把刀,不可固執,不必腐迂,不必覺得羞恥。」
沈虎禪道:「好。」
孟頂頂眉毛一揚:「什麼好?」
沈虎禪道:「說的好。」
孟頂頂道:「說的好不如做的好。」
沈虎禪道:「所以不管寶刀古刀,能殺人的就是好刀。」
孟頂頂呵呵大笑。他這回可真的是「笑」了,「果然不愧是用刀的沈虎禪。」
沈虎禪道:「那麼,我們可以動刀了。」
孟頂頂眉毛又是一聳:「你迫不及待?」
「『黛綠嫣紅一潑風』的馬隊已經逼近,我們再不動手,渡的恐怕就是血河了。」沈虎禪道,「你的緩兵之計也確已成功地拖延了好些時候了。」
徐無害聞言,大吃一驚。
——原來馬隊已經掩近!
——怎麼連塵頭、蹄聲都沒有?孟頂頂低頭。
他一直盤膝而坐的。
刀就架在他的雙膝上。
他垂下頭來的時候,只有一對眉毛,像不屈的怪火,騰動焚燒。
「你早看出來了,」他似在暮里擲出一聲嘆息,寥落地墜於水中:「即然如此,我們就爽快乾脆點。」
沈虎禪平靜地望著他。
孟頂頂道:「你出刀,三招內,我殺不了你,我就撤走,決不攔你。」
徐無害忍不住叱道:「狂妄!」
「不是狂妄,是自量!」孟頂頂立即毫無慍色的糾正:「如果我傾盡全力的三刀內還殺不了他,那就三十刀也勝不了他,三百刀也未必收拾得了他,既然如此,何不速戰速決,利己利人?」
沈虎禪忽道:「好。」
孟頂頂眉毛一剔:「好什麼?」
沈虎禪道:「你練的是佛刀?」
孟頂頂笑道:「佛刀用以降魔,我只修到了屠刀的境地。」
沈虎禪忽然伸手一指。
眾人不禁扯頭望去,只見一輪紅日,已漸為大地吞噬。
大家一時都不明其所指。
就在當下「回首觀日」的剎間,沈虎禪已飛掠過河,半空收刀,駢掌疾取孟頂頂之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