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對菊花免疫
沒有人可以想像。在這麼柔和的夜裡,燕趙像一頭月下的獅子,凜然不可侵犯,傲然不可匹敵。風過處,他烈火似的鐵髭子黑雲似的戟發乃至衣褶上戰陣一般的折紋,都是憤怒的,不過,奇詭的是,他的神情卻是溫和的,那是一種寧靜柔美的感覺,接近於一種王者的氣態。
他穿著月光似的錦袍,就像月下霧中的一條幽靜得發光的流水。
那麼雄壯的一個人,那麼威武的一個人,如果不是他五官特別突出,一定會給亂髮怒髭所掩蓋,他的氣態特別溫文,隨便站在那裡都會給人一種逼人但又不侵人的感覺。
但他卻讓人感到極端的靜和美。
甚至還帶有一種易水送別的凄涼。
沈虎禪低首看流水。
流水靜得像一面玻璃。
身後的人也靜得像一抹幽光,全不真實。
但他知道身後的來者可能便是他生平首遇的第一高手。
——這人的武功出手,高到什麼程度,連沈虎禪也無法估計。
對這個人,沈虎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甚至寧願與將軍或萬人敵對決,卻不願意去面對這個人。
他在十三歲的時候,就格殺「勾漏妖屍」革動地,威震天下,從沒有怕過誰來,從沒有不敢面對心事。
但在他心裡,有四種人他是不敢與之為敵的:一是大仁大義、無私無欲的人,這是他所無法企及的;二是他所喜歡、敬愛、尊重的人,這是他不能對抗的;三是沒有能力抵抗的人,他不能以武力去傷害弱者;四是他所完全不了解的人——他連對方武功高低、人格是好是壞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資格與對方為敵?
燕趙,在他心中,無疑就是第四種人。
「我沒有雅興,」沈虎禪直截了當他說,「我是來殺人的。」
「殺人?」燕趙倒是一愕,隨即道:「沈兄半夜三更不穿衣服提刀出來殺人也是一種雅興。」
「身體膚髮,父母所生,天地所造,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並不怕燕先生見笑;」沈虎禪抱刀端然地道,「我對殺人也沒有特別的興趣,只不過因為有人要暗殺我,我只好追殺要殺我的人了。」
「有人暗殺沈兄?」
「就在剛才。」
「兇手必然是趁沈兄沐浴時行兇的吧?」
「不錯。」
「他大概沒有料到沈兄就算在沐浴時也不放鬆戒備。」
「一個武林中人,就連睡覺也不應放棄戒備。若不抱著刀洗澡,便得要光著身子挨刀。」
「他逃到這兒來了!」
「我相信他也早逃離這裡了。」
「人說沈虎禪是武林中第一號戰將,」燕趙的眼睛眨了眨——像他這麼一個壯烈的漢子,一雙眼睛卻是晶亮的,熱切的,甚至接近多愁善感的,「可是,今天我在聽了杏兒、無害和小蔡的轉述后,我覺得你還是一名闖將。」
「哦?」
「戰將是凡有必要的戰鬥都絕不迴避,甚至視戰鬥為激勵,一如刀要在石上礪磨才見其銳利;」燕趙補充道,「闖將是無懼困境,面對危艱,能聚集力量,突破困境,越險惡的環境越現出他的本色。」
「我只覺得我自己是個鋒將。」
「鋒將?」
「遇到不公平的,我就爭個公平;遇到不合理的,我就爭取到合理為止。遇到人欺負人,我不准許它發生;遇到巨大的壓力,我就會往壓力的中心擠兌過去,看能不能擠出一條路來;」沈虎禪說:「別人以刀口向我,我只好以刀鋒向人,比比看誰的刀利。」
「好一個鋒將!可是,當這種人,背負的包袱太重,面對的敵人太多,一輩子都難以有快樂的日子過。」
「所以,剛才有人要殺我,」沈虎禪心平氣和地道:「不過,在人生的漫漫長道上,只要每次完成了一件小事,正如在千里之路途中邁了一小步,我就會很滿足。」
「我聽過你很多傳說。」
「一些人把一些故事傳了開去就是傳說,我也聽過你許多傳說,但不一定相信這些傳說。」
「我聽到的是你殺人的傳說。」
「我救人遠比殺人多,真奇怪他們為什麼不傳傳我救人的事。」
「那也許是因為殺人比救人刺激,人們都喜歡聽讓他們刺激的故事。」
「那麼說來,人是喜歡看人死,不愛見人活了?」
「也許是因為你殺人的故事都太過刺激緊張之故,」燕趙緩緩地道:「當年,『海狼幫』里的三大高手,省無名、江方寸、革動地辱殺了你全家……」
沈虎禪忽然握緊了拳頭。
燕趙話題一轉:「可是你都一一報了仇。你殺『勾漏妖屍』革動地時,才十三歲,革動地根本沒把你瞧在眼裡。你投貼拜山,革動地打著呵欠叫門人把你宰了,沒料一個呵欠沒打完,五個門徒全給你放倒了,革動地出手一連傷了你二十六處……」
「二十八處。」沈虎禪沉聲道:「不過,他也吃了我一刀。」
「一刀便要了他的命」燕趙感慨他說,「革動地橫行天下,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竟會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江方寸以『勝雪快刀』名震大江南北,聽說你要來殺他,他一向謹慎,寧可避而不戰……」
沈虎禪唇角掀了掀,也不知是笑還是譏誚:「他逃亡三千里,連換十八行宮,調度四十九死士,終日鎮守兩側……」
「結果,他連身邊的大劈刀都未來得及抄起,便給你自宮外挖了一條長達兩里的遂道,直通他的卧室,破土而出,一刀刺入他的胯內。」燕趙道:「江方寸和革動地一死,就不怕省無名不惶懼了。他外號『殺手王』,你去殺他,本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調度了七十七名殺手回來護他,結果,路經心月橋的時候,一把銀槍搠破轎底,直刺入轎內……」
沈虎禪淡淡地道:「省無名卻不在轎內。」
「可是你早料著了,省無名在轎外扮成七十七名殺手之一,立即躍到橋下,追殺在水中挺槍的勇士。結果,你卻潛伏水中,一俟他躍下來,便一刀格殺了他。」燕趙說:「你們一得手就走,那七十六名殺手,連出手都來不及,殺手王便教你在他們面前殺了。」
「也許你更該記住,」沈虎禪道:「我之所以能引開他們的注意力,全因挺槍出手那位唐寶牛的功勞。」
「唐寶牛跟你也是不打不相識。你十三歲殺革動地,十四歲殺江方寸,十六歲殺省無名,十五歲的時候,殺的是妖言惑眾、倚勢虐行、甚得當今天子信寵的方士不笑上人。這幾役、無一不使你名動天下。你跟唐寶牛,就是在殺不笑上人此役中不打不相識的。」燕趙耳熟能詳般的道,「唐寶牛對你的威名不服氣,他要跟你決鬥,你卻說要先殺了禍國殃民的不笑上人,才放心跟他決一死戰。其實,你武功遠勝於唐寶牛,故意把戰鬥延後,他心急與你決戰,故而跟你同掘隧道,通往不笑上人的丹房,一挖就挖了三個月,這段期間他與你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就成了好朋友,這個斗,便再也決不成了。」
沈虎禪有點感觸地道:「那是因為唐寶牛的確是條好漢,我不想跟這樣的人決鬥。」
燕趙的眼光看進沈虎禪的眸子里,好像一直要看到沈虎禪的靈魂里似的,「可是你這次卻為了殺任笑玉,而重傷了他。」
沈虎禪悠然道:「你沒聽說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幾句話嗎?」
「聽過,」燕趙微笑道,「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一個不擇手段的人,本身也需要有雷霆氣魄,霹靂手段,不是人人都能為之的。」
沈虎禪一剔眉毛道:「我只是奉將軍之命行事。」
燕趙笑道:「是真的嗎?」
沈虎禪反問:「難道你要我抗將軍的意旨?」
「那也不出奇。」燕趙捻著須角道:「我不是將軍的敵人么!」
「只不過,我倒要提醒你一件事。」他又附加了一句:「你殺不笑上人的時候,用的方式,跟殺省無名相同:一個好的殺手是不該重複他殺人的方法的。」
然後他下結論地道:「殺人的方法一旦相同或相近,就予人有跡可尋,很可能便殺人不著反殺已了。」
「我卻認為:不管古刀寶刀,只要殺得人就是好刀。」沈虎禪不以為然,「只要殺得了人,用什麼法子都可以,包括用重複的辦法;這正如對症下藥一般,葯苦、葯澀、葯毒以攻毒都無所謂,只要能治得了病就是好葯。」
「可是好葯是要名醫才開得出來的,刀能殺人,不在刀,而在人會不會用刀;」燕趙說,「你是能用刀之人,所以你曾利用一個死去的人突然復生,震住了對手,把『青帝門』的第一流高手公羽敬也一刀就殺了。通常,你一刀得手,別人連你的刀也看不見,根本不能對抗你的刀法。不過,你殺人的手法,卻不似刀法那麼難以捉摸,莫測高深。」
沈虎禪正色地道:「你是要告訴我:殺人的方法要似刀法一樣,讓人倏忽難防?」
燕趙眼睛發著亮,含笑不語。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沈虎禪莊重地問,「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要和將軍一起出去對付萬人敵,我希望你是他的強助。我希望是你一刀砍下萬人敵的頭顱,而不是將軍遇了禍;」燕趙說,「將軍是我最好的敵人,我不想這麼好的一個敵人,卻讓別人家給殺了。」
「你不怕我知道了這些,卻用這些法子去殺將軍嗎?」
「如果你要殺將軍,就算我不告訴你這些法子,你也一樣會去殺他;」燕趙不慌不忙他說:「假如將軍是這麼好殺,我早就得手了,何必勞你費事。」
沈虎禪笑了:「你真的是將軍的敵人?」
燕趙也笑了:「你真的是將軍的朋友?」
「你知不知道如果要試出那人是不是你真正朋友,有什麼法子?」沈虎禪反問。
「什麼法子?」
「跟他交朋友。」沈虎禪說,「只有跟他交朋友,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你的真正朋友。」
「你知道怎樣才能試出他是不是你的敵人?」
「請說。」
「與之為敵,」燕趙說,「只有在對敵的時候,你才會確切地知道,他是不是你真正的敵人。」
「看來,要知道一個人是敵是友,通常都是要付出代價。」沈虎禪說,「相當大的代價。」
「除了敵友,我現在還想知道一件事,代價可能更大。」
「什麼事?」沈虎禪誠懇的問。
「你的武功有多高?」燕趙眼裡閃著精靈一般的爍芒,「或者,你的刀有多快?」
「你很想知道?」
「嗯。」燕趙沉著地道,「惟有知道了這些,我才能確定:你或者將軍,有沒有希望活著回來。」
「知道這答案只有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
「逼我出手。」
「而逼你出手也只有一個方法,」燕趙沉吟道:「是我先向你動手。」
沈虎禪沉默了一陣,凝肅地道:「是我先行闖入這裡,你大可為此向我動手。」
「對,你闖入這兒,卻被我發現了,要不然,說不定你是來謀刺我的,而今,你只好說成有刺客暗殺你,你一路追到這裡……」燕趙接著道,推論下去:「為此,我為自保,殺你也是應該的——假使我殺得了你的話。」
沈虎禪不再說什麼。
他在等。
——等燕趙的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麼?
動手還是拱手?朋友還是敵手?
燕趙忽然笑了。
哈哈長笑。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來殺我的,你也不知道我究竟跟那名要殺你的殺手有沒有關係;」他爽快地道:「不過,無論如何,剛才那名殺手用這種方法試圖去暗殺你,那是件極愚笨的事,因為,你也曾用過類似的方式,去殺了江方寸、省無名和不笑上人。」
燕趙這麼一說,一下子,一觸即發,劍拔弩張的氣氛全一掃而空。
這園子清幽的氣氛也好似生氣蓬勃起來。
沈虎禪也笑了。
他似是隨意地問了一句:「這三間房子,就你一個人住?」
「你存心咒我?我又未分成三截,一個人怎住得下三間房子?」燕趙笑說:「以前有一樁案子,就是有兩間大倉庫,裡面卻空空如也,卻只擺放了一尊佛像,四大名捕出動了追命去查,才發現……」
「干這件事的人就是要引人去查探這件事,等到他想引出來的人也過去檢查佛像時,他才發動石像內的機關,噴出毒箭,狙殺來人。」沈虎禪接道,「所以,秘密本身就是要人好奇想揭破這個秘密。」
「那一役,追命機警,幸而未死,只受了點傷……」,燕趙語音一頓,忽道,「這三間房,我住一間,其餘兩間,都是秘密。」
沈虎禪淡淡地道:「幸虧我不大喜歡知道別人的秘密。」
燕趙道:「你不好奇?」
「不,」沈虎禪道,「是我不想早死。」
「可是,這秘密你卻很想知道。」
「凡是知道秘密都是要交出代價的;」沈虎禪道,「就算對方只要你不說出去,但那也是一種代價。」
「但這秘密卻是人。」燕趙神秘地說。
「凡是秘密都跟人有關。」沈虎禪似仍不大動心。
「不過你卻很關心這人。」
「哦?」沈虎禪有點動容。
燕趙領他到右首那家漆上黃漆的房子,房前有一叢菊花。燕趙笑著指了指:「目前這房子的主人,也是個愛菊的人。」
「一種愛其實也是一種病,不管愛花愛草愛書畫愛美人都是。」沈虎禪諧謔他說:「還好,我一向都對菊花免疫。」
「只恐你對愛菊花的人未能免疫。」燕趙一面笑著,輕輕一揮手,髹上黃漆的門依呀一聲,開了一半,裡面一片漆黑,燕趙招呼道:「進去吧,秘密一向都是喜歡躲在黑暗裡。」
「但願,」沈虎禪隨燕趙走了進去,「在裡面沒有蛇和老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