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欲·無欲·無欲
雷。
雨。
雷雨。
雷電交加,明珠和方恨少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方恨少用衣袖遮著明珠跑,明珠推開啐道:「哪有這麼費事!」
兩人一直奔到「今忘寺」,才鬆了一口氣,跟著發現今忘寺已成了一座廢棄的古剎。
前些時候,明珠還來上過香,沒想到過不多久,好好一座香火旺盛的古廟也會變成破落不堪的殘垣;再仔細察看,大致可以猜到這廟宇曾遭祝融之災,難怪會成為一座無人料理的廢剎了。
兩人走進廟裡,雨水東一串、西一串,自破漏的屋瓦上滴下來,兩人幾乎要用躲避暗器的步法行走,才不致給雨水滴個正中。
方恨少茫然四顧:「這就是令忘寺?」
明珠解釋道:「從前當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方恨少哦了一聲:「大概是給大火燒過了吧。」卻發現除了後進的房子給燒塌了之外,大殿只給燒焦了幾處,大部分的瓦樑柱欞都是完好的。
明珠把一些廢木乾草收集起來,取出火捻子生起火來。
方恨少這才省起,心裡罵了自己一聲,「該死!」連忙過去幫明珠生火,兩人都靜靜的沒有說話,只有外面的千言萬「雨」。
火生起來了。方恨少借著火光,見明珠膊側到腿側的衣服,全濕貼到肉上,便用手摸了一摸,叫了起來:「還不去把濕衣服脫了……」
他這般一碰,明珠卻震了一震,霍然回首,護胸厲目,粉臉發寒,叱道:「你……」
「我……」方恨少給嚇住了,手忙腳亂:「對——對不起,我一時忘了你是女子……」
明珠看到他這樣子,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語音也柔和了:「方公子。」
方恨少聽她一叫,本來正冷得發顫,整個人即似浸在溫水裡,一下子便打從心裡暖了起來:「什麼事?」
明珠只微微一笑,低下了頭,火光立刻從她下頷到秀氣的鼻樑上映上黃金一般的邊。
方恨少心中怦然。
「明珠姑娘……我……我到外面去好了。」說著起身要走。
「你去哪裡?」
「我到外面去。」
「外面下著雨呢。」
「我到階前去。」
「你去幹什麼?」
「你要把濕衣脫下來烘乾,不然會涼著的。」方恨少背過去說,「我去替你守著。」
「那你呢?你身上也濕了噯!」
方恨少看看自己:原來真的濕了,濕透了。
他只好說:「我不打緊。」
「可是我怕黑、怕鬼,」明珠溫和如這雨夜裡的火:「我要你留在這裡陪我。」
方恨少高興極了。
他又轉了過來,隨即臉上又出現為難之色:「可是……這不大方便吧?」
「方公子,」明珠抽起了一根濕的本條,插入一條幹的竹枝,炸起了一蓬星火。她吩咐似地道:「不大方便,是女孩子說的話,女孩子都沒開口,男的不許先說。」
方恨少這回倒是應得利落:「哦。」他這才坐了下來,發現明珠看著火堆的神情,真像一隻深情的狐狸。
明珠額前的劉海濕了,貼在秀額上,給人一種親密、可憐的感覺。方恨少一時很想過去,撥開她那濕了的發,輕吻她的額,問她:「你冷不冷?」
方恨少當然沒有真的這樣做,他只是想了一想。一想已經開始臉紅了,幸而趁著火光,臉紅臉黑都看不分明。
明珠仍在撥弄著火堆,撬出一串串的火星子,都炫了那麼一下即告逝去,「怕什麼?我們有什麼好怕……」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似笑非笑。
這時候,方恨少的眼光正落在明珠的身上。明珠身上的衣衫全濕透了,直貼肌膚,所以也可以直接看到肌膚的顏色。其實,那也就是火光映在上面的色澤,暖暈暈的,在秋寒的雨夜裡更令人興起燙貼上去的衝動。從方恨少那兒望去,明珠自頸肩一直到乳房凝脂般的肉體都清晰可見,不過,明珠身上的白衣也綉著浮花,有時也因濕皺而浮折了起來,這些皺紋和浮花恰好遮住了她身上幾處更美不勝收的部位。
方恨少覺得喉頸渴切,視線一發不可收拾,如果這火能當成水喝他也會一口乾盡。
他忽然背起詩來: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明珠懵然,說道:「你幹嗎背詩?」
方恨少強忍著不去看她,突如其來地一笑道:「在這裡,若不背詩,還能做啥?」
明珠仍是不解:「你為何會在這時候背這首詩呢,這裡只有我們兩個,誰是豆?誰是豆萁?誰迫害你了?」
這首詩原是曹丕命令曹植在走七步這樣短的時間內吟成的詩篇,後人總以這首詩來喻意大家在一起不該互相迫害,是以方恨少這無端一吟,倒令明珠好生不解。
方恨少訕訕然地笑道:「那我吟別首好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行樂當及時……」
「什麼及時!」明珠嗔睨了他一眼,啐道:「你不是說衣服都濕了嗎?還是快快脫下烘乾才是。」
方恨少漲紅了臉:「這……」
明珠又偏了偏頭,看著他,美得奇情,敏感得像竄動的火。
她的手已在解衣,一面問他:「你……不脫呀?」
方恨少張大了口,「我……」
明珠嫣然一笑:「你轉過背去。」
方恨少轉過了身子,聽到解衣唏唏簌簌的聲音,一顆心直從心坎跳到了喉頭,又似從喉頭跳出了口腔。
「你背過去,先別回身,」明珠的語音自後面幽幽的傳來:「你也除下衣服,遞給我,我替你烘乾。」
方恨少依言做了,卻剩下了內服未脫。
明珠噗嗤一笑,「裡頭的衣服就不濕了嗎?好漢還害臊呀?」
方恨少囁嚅地道:「這也脫?……我看,這不必了……」
明珠笑道:「不必了?你用內力把它逼幹不成?」
明珠本意是調侃,不意方恨少卻像在激湍里抓住了根浮本,一疊聲的道:「是是是,我就是以內力把衣逼干,我練的內功,叫做『一氣仙』,只要運轉一大周天、垂簾、收視、止觀、回光,以下丹田培氣,中丹田運氣,上丹田發氣,以『河車工法」蘊蓄神氣,吐納之精,自能轉為元陽火力,烘乾件衣服嘛……很簡單的事耳……」
明珠忽道:「方公子。」
方恨少「嗯」了一聲,幾乎要回過頭去,突然想起,馬上強擰了回來,眼裡已烙下一個如火柔麗的女體。
明珠笑了笑:「你別老是想回頭嘛。」
方恨少臉紅耳赤,分辯道:「我……」
明珠不待他說下去便問:「公子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方恨少怔怔地道:「我只有一個老母,住在杭州……」他沒忘了加一句:「我還沒有娶妻……」
明珠撲哧一笑,不說話了。
方恨少心裡也怦怦地跳著。
只有火舌躍動的微響。
還有廟外的雨聲。
方恨少一直在心裡不斷的念念有詞:無欲、無欲、無欲……無欲、無欲、無欲!
可是這一番沉吟,本來只是愛欲,卻確確切切的升騰了起來,成了性慾……
方恨少禁止自己的慾念。
可是這種需求,既然起了就不能禁。
越禁越急。
明珠忽然說:「方公子……我……不是個好女子,你卻是個好人。」
方恨少不解,他不明白明珠為何要這樣說。在他心目中,明珠是他所有的疼愛,為了她,他可以不怕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惜一失足成千古笑。
這種突然生起的感情,甚至不去企求有深情的回報。
真正的深情,都是不求回報的。
「我……不是個正經女子,在進『南天門』之前,品流複雜,我出身不好,早已跟男人……入了『南天門』,我出身卑微,也常受人欺,幸得鍾天王照顧我,可是,後來家父逝世,我母女貧弱無依,都是四少爺體恤幫忙,……他對我很好,所以我就跟他……」
方恨少一拳打在牆角上。
轟地一聲,天地一亮。
大地乍亮起冷的灰色。
牆塌了一大塊。
方恨少的拳頭又在滴血:「那傢伙……我去殺了他!」
「不要。」明珠恐懼地說:「不可以。」
方恨少霍然回身,咬牙切齒地道:「他這樣對你,你還護著他,你……」
「我當然護著他!」明珠的深情使方恨少猶覺:千支針齊刺在心之痛。「我是心甘情願的,我到現在仍不悔。四少爺……他是個人傑,我配他不起。」
方恨少握緊了拳頭。
他發現除了捶打自己,已沒有什麼事物能使他泄憤。
「後來,我轉去『五澤盟』卧底,情況也惡劣危險極了,幸得……五公子照顧我……」明珠這樣說著的時候,方恨少心裡一直在狂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明珠說的顯然是真的。他一面聽也一面在心裡抗拒:「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下去……」結果他還是殘忍地殘酷地聽下去。「……我說過,我是個浪蕩的女子,所以,我跟五公子也……我要報答他們,可是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只有用我的身子……」
方恨少如雷地一聲斷喝:「不要說了!」
明珠頓時靜了下來。
方恨少指著她,手指顫抖著:「你……你這個……」
明珠仰著脖子:「我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方恨少發出一聲浩嘆,垂下了手:「罷了,罷了!」
「我告訴你這些,」明珠如明珠般的兩行淚,自玉頰掛了下來,似這滂淪大雨,千點萬滴里最珍貴的兩串水珠。「就是要你對我死了心。」
方恨少平息下來了,只黯然道:「這……都是為環境所迫,也……怨不得你。」
明珠一聽,大為訝異。
這回,輪到她顫聲道,「你聽了這些……你不介意?」
「介意什麼?」方恨少苦笑道:「那時候你還沒認識我,而且也不是你想要的……」
「你這句話說得好驕傲,」明珠笑了,笑得很嫵媚,一個原本那麼清純的女子,在脫下衣服以後,完全變成了令瞎了的男人也動心的女人,這變化只有在這麼美麗的女子身上才會彰顯。「不過,我卻是自願的。四少爺是我心目中一直慕戀的人。至於五公子……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愛慕他們。」
她以為說了這番話,方恨少就得要夢碎,對她的好感便會完全破滅。
沒料方恨少一聽完,卻喝起彩來:「好!我果然沒看走眼。你雖然只是個小女孩,但敢愛敢恨,敢作敢當,我也……很喜歡!」
明珠愣住了。她力圖改變「航向」:可是,後來,我進了『金陵樓』……也並沒有守身……我……像我這樣一個女子,你還……!?」
方恨少這次說得更坦蕩。
「像你這樣一個女子,才值得我欣賞。」他宣稱,「才值得我愛。」
明珠覺得有些發暈。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像個小孩子的男子,恐怕是她一生以來,遇上的最可愛的一個男人。
她只有發出一聲盪人心魄的呻吟:「好,那麼,你要我嗎?」
她原來還用外袍裹著身子。
現在她掀開了袍。
袍內已沒有了衣服。
在火光映照下,方恨少甚至看見,她因感微寒而在凝脂的冰肌上,浮起一點一點的小點,但最美最大最柔最顯著的點,是玉峰上的兩點紅梅。
她冷。
——除了去擁抱她、呵曖她,還能做什麼?還有什麼可做?
「你要我嗎?」明珠幽怨得像在風裡在樹上一朵快落的花,「要我就溫暖我……」
第十二章孤獨晚間
方恨少跨過火。
走了過去。
他雙手搭在她的肩上。
手灼熱。
肩滑如水中石。
一顆水珠正自伊的秀頷溜下來,婉蜒的滑過玉頸,不及一聲驚呼,便往她胸前的斜坡滑落。
——那是雨珠還是淚珠?
——滑向雨溝還是乳溝?
方恨少抄起白色的衣袍,輕輕覆罩她身上,然後在她小額上親了一親,然後退去。
「我想,但不能。」方恨少道:「尤其你告訴了我這些話之後我更加不可以。」
「我是我,希望在你心目中,是一個完整,全部的我。」他補充道:「而不是其中一個。」
明珠忽然覺得:自己好尊敬和好喜愛眼前這個她本以為還未完全成熟的男子,因為他顯然才是真正尊重自己的人。
「你……」
「你……」
兩個人都沒有說下去,都笑了。
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
「你……」明珠羞赧的問:「你不衝動?」
「我……」
「怎麼?」
「要我說真話?」
「這還說假話嗎?」
「說了你可不要生氣哦?」
「不說我現在就生氣了。」
「我一見了你,我就衝動死了,真的,可是你一脫光了衣服,我反而……不知怎的,有些緊張,一怕,反而起不來了……起不來,我反而可以真正去思考些事情……」
明珠覺得好好笑:「這回事,哪有人像你?光去想,不做的!」
「做了讓你看不起,我才不做呢!」
「只要做了快樂便可為。你剛才不是念過的嗎?為樂當及時,何須待來茲……快樂就去做,管誰看不起誰!」
「你小心,有一天,我原形畢露……哼嘿,哇!」
方恨少裝了個猙獰相,張牙舞爪。
「我怕,」明珠笑得樂不可支,連衣袍也掉落下來了,「我怕你?」
「我也不怕你,你剛才那樣子,真瞧不出,可騷透著呢!」方恨少還去學明珠的神態。明珠笑罵他:「你這個鬼!」
方恨少身上也衣衫不整,但兩人現在都渾似忘了這回事,故而也沒有尷尬。
兩人隔著火,談男歡女愛的事,邊談邊笑,又互相取笑對方,完全沒有隔礙。
明珠望著火,那神情又像一隻貓。
一隻沉思的貓。
方恨少像是在逗一隻小貓似的問:「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明珠倦慵的說,「我只是很開心。」
「開心?」
「哎,我好快樂哦,」明珠開心起來的樣子大家都為她開心。「以前,我很怕晚上——」
方恨少聽著,卻注意到她的乳房很好看,像一雙白玉香瓜……」
是香瓜吧,唔,又不大像,說是木瓜,又似太大了些吧?還是像芒果……那又太小些了。像西瓜?卻太大……到底像什麼瓜呢?甭管了,反正都是白玉研製,除了白玉,那有白得那麼如琢如磨、欲砌欲搓的!
方恨少在天馬行「胸」的時候,明珠還在悠悠的講下去:「我總是覺得,晚上,是孤獨的。我總是在晚上,才想起娘……可是,今天,和你在一起,好開心,整個晚上都是熱鬧的……」
然後她嗔道:「你!不要臉!老是盯著人家的奶子!」
方恨少吃了一驚,失聲道:「瓜!瓜……」
明珠迷惑了:「你呱呱叫幹什麼?」
方恨少這才指著:「你右乳上,有一顆小痣,好可愛。」
明珠自己俯首看了一看。
方恨少多想借她的角度去看。
——從那兒望去,一定更好看吧?
「是呀,原來有……」明珠哧哧地笑著,「真有一顆痣。」
方恨少調笑道:「我以後張揚出去,說明珠姑娘右乳頸上有一顆痣,看你還做得成人不!」
明珠笑著過去捶他:「你敢!你敢!你也不是好東兩。屁股上,哼!一記青疤,好難看!」
方恨少忙掩住了後面,登時翻了臉:「你……你看人家的……好,你去說,看到頭來,誰說誰才是不要臉!」
兩人笑著鬧著,嘻嘻哈哈,好不熱鬧。兩人甚至渾忘了對方的性別,在這夜雨破廟,恣情歡笑,天真無邪,就像兩個小孩子一樣。
直至一聲忽然、突然、陡然、猛然的厲嘯,自廟外劃破雨網,直割入廟裡來。
「蔡老頭,你到底抓了多少個不成氣候的小毛猴,給你壯膽來著!」
更令他們錯愕的是,在那火焰之上的樑上,驀然、悠然、猝然、竟然傳出了一個沙啞的聲音:「鍾婆子,你放心,蔡某這次收拾你,一個人已綽綽有餘,什麼人也沒帶!」
他們做夢都想不到樑上竟會有人!
更令人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是,一直匿伏在樑上的竟是——
明珠一見那下來的人(那是個落拓的老人)就跪了下來。
她怕/驚/同時惶栗:
「總盟主。」
她叩喚道。
——總盟主?
方恨少也怔住了。
錯愕莫已。
這個落拓失意的老人,一直都在樑上的人,竟然就是威震東北指冠天下的「五澤盟盟主」蔡般若!
「很好,」蔡般若雖在贊人,但臉色鐵青,令人不寒而慄了,(他在贊人都如此可怕,如果在罵人呢?別的還不怎麼酷似,但臉色則與他兒子蔡五相近得很哩!——方恨少想。他覺得不可想像,而且也有點不敢多想。)「你們倆,荒唐兒戲,但已做到不欺暗室。」
「我老人家在上面睡覺,你們在下生火,還爭吵不堪,哼!」
說罷就走了出去。
——一隻腿好像還是瘸的。
——左腳。
——頭也向左邊勾拗扭。
——這樣的一個落拓失意陰森的老人,竟就是「高唐指」第一高手:蔡總盟主蔡般若!
廟外。
雨似粗線亂針密縫。
階前有三個人。
一女二男。
三個打扮都怪的怪人。
一個女人:年紀相當不輕了,可是卻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銀,胭脂口紅,塗得很濃,長而尖的指甲,還塗著鳳仙花汁,手腕戴金鐲玉扣,頭戴珠冠琥珀,腳踝還圈著鈴鐺。她己有相當年紀了,可是瞧她的神態,還當自己是十五二十時的少女來打扮,幾乎見到女人都當是娘來撒嬌,見到男的就當作勾引的對象。她拎著一把傘,連傘都漆得五顏六色,但她身上滴水未濕。
一個男人,身著紅纓桂冠披堅豎銳招鞍認蹬聯珠帽全新袍鐵甲衣,如果不是人在雨里,教人一眼看去,准以為:不是戲台上走下來的戲子,就是從廟裡走出來的神像。
另一個男人,素衣簡服,可是皂鞋高足七寸,更特殊的是:他塗花了一張臉,看去像一頭獅子,或是一隻金錢豹什麼的。只不過,他雖然已穿上七寸高鞋,但站上去仍不過五尺。
方恨少看傻了眼。
可是明珠還似很擔憂。
「總盟主親自出動,一定有非比尋常的大事,我怕……」
「既然是蔡總盟主親自出動,還有什麼大事不能解決呢!」方恨少安慰道。
「可是,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女的便是『南天門』的『女天王』鍾詩情!」
方恨少也不禁「呀」了一聲。
「『南天門』的第一代頂尖兒高手,共有三位,為首的便是『南天王』鍾詩牛,緊接下來便是『鍾夫人』,以及『女天王』鍾詩情。」
——鍾詩情是「南天王」的胞妹。
——鍾夫人當然就是「南天王」的妻子。
這三人創立了「南天門」,成為西南第一大幫。
——沒想到這古里古怪,濃妝艷抹的女人,竟是出了名心狠手辣的第一號女魔頭女劍俠:鍾詩情。
「另外兩位,」明珠說,「花臉的便是『如是我聞』冷不防,披堅豎銳的是『姑妄聽之』莫星邪……他們都是『南天門』里第一流高手。」
——在「南天門」里的第一流高手,就是武林中的頂尖兒高手!
——怎麼他們今晚都來了這裡!?
——莫不是要來對付那個落拓失意疲乏的老人:蔡般若?
明珠曾在「南天門」出身,她自然熟悉,「南天門」里的人。
她也曾在「五澤盟」待過,同樣也認得五澤盟里的人重要人物。
而今這樣子的局面,只能擔憂,不能相幫。
況且,以她和方恨少的武功,只怕要幫也幫不上忙。
方恨少想說一些話來舒緩明珠的憂慮與緊張:「為什麼他們一個叫『如是我聞』,一個叫『姑妄聽之』呢?他們不是曾摸上『五澤盟』來殺你的嗎?可惡!」
「他們以為我背叛『南天門』,這樣做也是理所當然,」明珠說,「『姑妄聽之』是個聾子,他看對方嘴型開合以猜出所說的話,『如是我聞』則很多心,別人說什麼,他總是要猜對方是不是另有所指、有無言外之意、有沒有作腹誹之議。」
「那也真好玩。看來,今晚,這兒不但不孤獨、寂寞,」方恨少望向雨簾交織,雙方對峙的外頭,感慨地道:「而且,還熱鬧得很、刺激得緊哩。」
明珠稚氣的點點頭,也望向雨中。
蔡般苦一跛一跛的走到階前,走入雨中。
他的身姿頗為蒼涼。
鍾詩情瞄著他,待他走近、站定,才問:「廟裡的人不是你請來的?」
蔡般若道:「來殺你們,還用請人?」
鍾詩情笑了一笑,臉上就只有一張大口,白齒森森:「今天,歷史會記下這一筆:『五澤盟盟主』蔡般若,為『女天王』鍾詩情所殺,死於『今忘寺』前,他們倒可來做目擊證人的。」
她很肯定地再說一遍,「歷史會記下我這一次。」
蔡般若冷冷地道:「歷史是會記下你的死。一齊上來吧。」
「如是我聞」冷不防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要我們以多欺少,好讓你來以寡擊眾,自命不凡?」
「姑妄聽之」莫星邪則說:「他是要咱們一起上。一起上就一起上,反正殺了他就是了,管它人海術還是車輪戰,能殺得了敵就是好事。」
他倆聽覺都不好,所以說話特別大聲。他們一開口說話,便蓋過了雨聲。
「我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蔡般若道:「我一向的規矩是:只出手三次,三次不死的,我便不殺。」
「姑妄聽之」即興高采烈的直著嗓子道:「好,有便宜,撿了再說。」
「如是我聞」則雷公一般的喊道:「有便宜莫亂撿!誰知道他安著什麼居心!」
「蔡老頭,你這算什麼意思?你瞧不起人啊你!」鍾詩情十分氣憤,「我跟你是同輩,你對我也來這一套,要折辱人呀!」她的意思彷彿蔡般若對她讓招,就是對她天大侮辱似的。
「我可沒瞧不起人,若真的沒把你看在眼裡,也不會來赴你的約來殺你了。」蔡般若道,「你我雖是同一輩人,但你是女子,原則上我是不跟女流之輩動手,不殺女人的,你算是例外了。不過說到頭來,你雖然是個醜女人,但仍是個女人。我要跟你交手,你就得降半輩,所以我照樣讓你一讓,三招后,你死不了,我便不殺。」
「至於你們,」蔡般若像是閻王點名,「只要三招不死,便算是我輸了。」
「姑妄聽之」臉色一沉,「其中必定有詐。」
「如是我聞」則喜出望外,「好哇,那你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死定了。」
鍾詩情銳笑道:「難怪你有個這麼狂妄的兒子,原來父子都是自大狂徒。」
蔡般若傲然道:「能狂得起理應狂!」
鍾詩情卻加了一句:「可惜你真正的骨肉卻是個半瘋不顛狂不成變成妄的自痴!」
蔡般若怒嘯了起來。
他一怒,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全都斜飛而運動了,激如漫天暗器。
他一怒,人就完全變了。
他充滿了殺意。
——一種只能勝不能敗的鬥志。
——一股可勝不可敗的戰意。
「你知道嗎?」明珠忽在方恨少身邊憂心忡忡的說,「總盟主一生只許勝,不許敗,敗則必死。」
方恨少忽然想起沈虎禪。
沈虎禪也難得一敗。
他的禪刀只勝不敗,可是,他一向都認為:勝是勝,敗是敗,均無足以至死!
人的一生里有多少次成敗,如果一敗就得死,人又有幾條命?
蔡般若傲嘯的時候,鍾詩情已出手。
雙手一分,在雨中拍出。
千萬雨點,聚合成一水球,以極雄渾的掌力,茫茫地撞向蔡般若。
這是」隔山打牛」:「泥牛掌污」中的一式,這一式不但不緩慢笨重,反而舉重若輕,輕迅靈動。
「雙手推開窗前月」。
蔡般若一看,仿如高明醫師,瞬即間作出「對症下藥」的決定。
他「嗤」地彈出一指,看來是隨手發,事實上是五十年修為苦練的「高唐指」中的一式:
「一石擊破水中天」!
誰勝誰負?
誰生誰亡?
稿於一九八七年四月十日與漢立、慧中、湘湘、應鐘、衍澤、家和、耀聲、小琁設宴翠亭村接待母親、秀芳、瑞英校於一九九○年八月十啟用「黃金屋」內「知不足齋」第三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