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辛捷心想還未到破臉之時,裝作大驚道:「原來是翁兄,小弟踏寒夜遊,翁兄倒令我吃了一驚——」翁正氣在心中,臉上可不能表現出來,便道:「小弟發現一個舊時仇人,是以追來,辛兄若是無事,恕小弟失陪——」話音方落,已動身。
辛捷見他當面撒謊,倒也罷了,可是翁正卻並不往亂石堆中走去,卻向那一望無際的崖道上直奔而去。
辛捷大惑不解,又不好動步,眼見他越跑越遠,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黑暗中,心中一動,急忙循路而去,奔得一盞茶時刻,已可瞥見道左一株樹上似有一點白影,看來好像正是翁正的衣色。
辛捷不敢怠慢,猛力一奔,走到近處,定目一看,卻是一襲衣衫披掛在搓枝上,遠看很像一個人隱伏在樹上,辛捷心知中了翁正的「金蟬脫殼」妙計,大感慚愧,忙往回程里猛追。
按下這邊辛捷猛追不表,且說那金氏昆仲金元伯,金元仲二人當日別過辛捷,便趕到湖南來,他們聽說鵬兒被困,心中那焦急就夠受的,真可謂「足步不停」,足足趕了一天多時間,才進入省境。
金氏昆仲一踏大湖南,便直奔神霆塔,卻見那塔兒四周都站滿人,細心一看,卻是丐幫南分舵的幫主。
原來丐幫分為二舵,一在北,一在南,北幫也就是總幫所在,內幫卻在湘粵一帶,這南郭聽見總幫主竟然被捕,那能不急,幫主陸勇竟在一個時辰間調動全體人眾,把一個神霆塔圍得水泄不通。
但是神建塔一共高一十三層,崆峒派在每一層都設關卡,而在塔底的小林子中。也埋伏不少高手,陸勇功夫雖然不錯,但是對方強人太多,只好僵持一旁。
這樣耗了一天一夜,陸勇不再猶疑,準備單刀赴會,正在這時候,金氏昆仲趕到,三個人一會和,那還管他什麼明關暗卡,奮力向上猛攻,卻約束幫眾不要亂打亂攻,只靜靜的守在下面便是。
金氏昆仲奇功過人,一夜之中連過六關,而且下手毫不留情,六關敵人,全部都打得非死即傷。
到了第七層塔上,卻遇到守關的人乃是崆峒三絕劍所布的「三才劍陣」,力戰之下,大約苦鬥了一個時辰,三絕劍才不敵退後,而金氏弟兄和陸勇,卻也是真氣不濟。
於是三人在塔上靜息,而對方也不敢冒然動手,一耗之下,又去了大半天。
金氏昆仲心知敵人一關強似一關,自己要強闖上去,是不可能,但天生的強性和陸勇不顧死的性格,三人仍然捨命上闖。
敵人果然是不出所料,越來越強,鎮守第九層塔的是四個人,金氏昆仲血戰之下,連斃四人,而陸勇遭到致命的打擊,只能退在一邊了。
金元伯,金元仲好不悲傷,還抱著一線希望,俯身抱起陸勇,正準備繼續往上闖,驀地里禍起蕭牆,上面有人用暗器打了下來,金元仲一手抱著陸勇,一手去撥打暗器,但終不料敵人的暗器中還加有飛煌鏢這類可以回飛的暗器,金元仲閃躲不及,眼看那鏢兒便要釘人背心上。
陸勇驀地里大吼一聲,用盡平生之力,掙脫金元仲的懷抱,跳在金元仲的背上。
說時遲,那時快,「嚇」的一響,那鏢兒釘立陸勇背中,陸勇狂呼一聲,登時氣絕,但總算救了金元仲一命。
金氏兄弟何等性情,悲極卻不滿淚,金元仲朗聲道:「陸老弟,這筆仇我金元仲必在一刻之內報卻!」
話聲斬鐵斷釘,二人大踏步走上樓梯。
金元仲大聲喝道:「這支飛煌鏢兒是那個不要臉的?」
那塔上卻只站有二人,金元仲識其一,卻是名震東南一帶的「神鏢斷魂」吳銘。
金元仲話己出口,那二人都不覺一怔,那另外一個人斥道:「"什麼東西,嘿,看我一掌」
呼地一掌劈來。
金元仲心中隱痛陸勇之死,全部怒氣發泄出來,見對方來勢洶洶,「嘿」然一抓,也是全力硬撞過去。
要知金氏昆仲行道江湖,從來不用兵刃,僅憑一雙手爪,施用「陰風黑沙掌」和敵人硬拼,但見金元仲單抓一翻一叩,「啪」的一震,已把那傢伙的右臂活活打斷。
金元仲心中怒氣澎拜,抓住那人一揮,力道好大,但見那人像一支箭般被摔到塔邊,登是腦殼破裂,血肉橫飛。金元仲一照面便擊斃對方,冷然一哼道:「吳銘,這鏢兒可是你威震東南的東西?」
但覺他語氣正義凜然,威風凜凜,吳銘見他打死同伴的威力,不由心怯,但聞他口氣輕狂,怒火上升,有道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叱道:「金老二,是又怎樣——」
金元仲正要他這句話,不待他說完,已是冷笑道:「是的話,便要你命。」
「命」字才一出口,二掌一合再吐,竟是微帶風雷之聲。
吳銘不敢大意,一掌豎立,一掌橫劈。
那知金元仲左肩一聳,不閃不躲,竟似要硬受一掌。
吳銘心知不妙,大吃一驚,收掌已自不及,只覺「拍」地一掌,結結實實打在對方肩上,而金元仲的一抓也抓進了吳銘的天靈!金元仲形近拚命,拼著自己受創,也把敵人斃下,他受的一掌卻也不輕,但覺左肩劇痛,肩腫骨硬生生被打碎。
金元仲晃了一晃,終於站定,狂笑道:「陸老弟,你看看吧,這個傢伙也只比你多活了不到一刻時分啦——哈——」
金老大知道弟弟的性格,並不出言,等到他狂笑變哭的時候,才沉聲道:「老二,還吃得住嗎?」
金元仲微微點頭,金元伯冷笑道:「硬闖!」
二人身子一晃,又直向上沖。
金氏兄弟如此硬闖,不到半刻。便到塔頂,從階上往上看,己可見到鎮守最上面的一個人,果然是一手抓住一個昏迷的孩兒——那正是被閉住穴道的丐幫幫主鵬兒。
第十三層乃是神霆之頂,「砰」的一聲,金老大一腳踹開樓門,向裡面黑沉沉樓梯望了一眼,一碰金老二,雙雙躍身而進——
兩人尚未落地,忽然一聲暴吼從左方響起:「滾下去!」接著一股狂風如驚濤裂岸般衝擊過來——
金老大真氣斗貫下盤,施出「千斤錘」的功夫,將身軀穩穩定住,單掌看都不看一記「倒打金鐘」倒摔過去。
那知來人動也不動,金老大倒反被拖出兩步!
兄弟倆一驚轉身,和來人朝了相,只見那人勾鼻裂嘴,目光閃爍,兄弟兩人都識得,來人竟是勾漏山的魔頭——「青眼紅魔」霍如飛!
原來勾漏山上隱居著兩個蓋世魔頭,一個喚著勾漏一怪翁正,另一個就是「青眼紅魔」,兩人乃是師兄弟,也不知出自何門,但一身功夫卻精絕無比,三十年前曾雙雙出現武林,在北固山頭一夜連挫河洛十二位高手,因而師兄弟名噪一時,但不知為了什麼事,突然雙雙隱居,那「青眼紅魔頭」不時出現江湖,「勾漏一怪」則卅年來未出深山半步,但在武林老一輩的心中,仍然有著不可一世的威名。
金老大一見原來竟是這個魔頭,心中已知憑自己一人之力,必非其敵手,但不知這傢伙怎麼竟會在這兒出現!
驀然一個念頭閃過心頭:「分明是崆峒派和咱們的梁子,怎麼這廝卻來守第十三關?
那厲鶚卻不露面?而且方才那些龜兒子大部份都不似崆峒弟子呢?」
青眼紅魔霍如飛陰惻惻地道:「兩個鬼子齊上!否則你不是對手!」
金老大一扯兄弟衣衫,更不打話,雙雙施出平生絕學「陰風黑沙掌」,狠毒的招式盡量往霍如飛身上招呼過去。
霍如飛冷哼一聲,雙拳一立,鼓勁而上——
霎時拳腳來往,呼呼風生,三個一流好手竟自戰成平手。
這三個身法何等快捷,一晃就是數十招過去,金老二隻覺肩上傷勢愈來愈痛,簡直有點支持不住的樣子,但是他生來倔強的脾氣,怒吼一聲,竟然一躍而起,單掌排出全身功力一把抓下,身上要穴完全暴露,毫不理會——
霍如飛被這等捨命打法驚得一愕,金氏兄弟心意早通,呼的一聲金老大已一招襲人,長臂一伸,冒險直取霍如飛胸前華蓋——
霍如飛一見大驚,金老大竟是捨命而攻,自己雖然能任意擊中其中一人,但自己卻也非被點中不可,急切間只好一腳踢出——
「砰」的一聲,金老大被踢起飛出,著著實實撞在牆壁上,但霍如飛胸前華蓋被制,軟綿綿倒在地上。
金老二一見哥哥吃了虧,怒吼一聲揚掌對準霍如飛腦門拍下——
就在此時,忽然一個陰森森的口音從窗外傳入:「給我住手!」一條人影刷地飛入,金氏兄弟看得真切,只見他虯髯飄飄,身態異人,不禁齊口大呼:「勾滑一怪!」
勾漏一怪翁正功力遠在其師弟霍如飛之上,金氏兄弟自知絕望,就算兩人不傷一齊上,也未必是人家對手,何況這時兩人都負了傷!
如果辛捷在場,他一定會更驚,因為勾漏一怪竟是和他一路同行而又以金蟬脫殼耍弄他的虯髯漢子翁正!
翁正伸手解了霍如飛穴道,對他道:「你到下面去照顧一下!」
霍如飛應了一聲而去,翁正臉色一沉,對金氏兄弟罵道:「不知厲害的蠢東西!」
俯身將地上的鵬兒扶起。
金氏兄弟怒極,但卻不敢妄動,翁正故意大聲調侃道:「你們聽著,我數五下,若是沒有人攔我,我可就要走了——好,我現就開始數——
金老大受傷甚重,金老二也感肩上傷愈來愈重,被勾漏一怪翁正一逼,怒吼一聲,暈倒地上——
且說辛挺被虯髯漢用金蟬殼耍了一招,心頭大急,急忙轉身疾奔,希望能阻止那兒髯漢上塔,只要他一上塔,丐幫無一會是對手!
才奔出叢林,遠遠瞧見一人飛縱入塔頂,看來正是那虯髯漢子——
他心中一急,腳下更加緊,卻聽見塔頂傳出一聲驚呼:「勾滑一怪!」他聽得出正是金氏兄弟的聲音,心中斗然一動,暗道:「怪道這虯髯漢子恁厲害,原來竟是『勾滑一怪』」。
敢情他也曾聽梅叔叔提及此人!
接著勾漏一怪的狂言一句句都傳入他耳中,他抬頭一望,身距塔邊尚有十丈之遙,而勾滑一怪翁正已開始一字一字的數著——
但辛捷生來偏激的性子,有的地方近乎強悍,他決定了一樁事,就是舍了命也要辦到,這時他暗恨自己經驗不夠,才被勾漏一怪巧施金蟬脫殼擺脫,那「神霆」塔頂第十三層中勾漏一怪的話全迎風聽入了耳——
這時翁正洪亮的聲音:「一——二——」傳了過來,而辛捷施出「暗香浮影」的輕功絕技捨命地躍起,從十丈外竟自一飄而至,但是正因為離得太遠,他到達塔邊時高度已不夠,辛捷猛吸一口真氣,雙腳一盪,奇絕天下的詰摩步法已然施出——
只見他身體斗然又伸數尺,他急忙中仰首一望,自己頭頂僅及塔的第十二層,距十三層頂尚差七八尺之遙,而他上升之勢已竭,一口真氣已逼得不能再久,而頭上翁正的聲音:
「——三——四——」己自傳出。
他暗道:「難道真要功虧一簣?」
黑暗中,他暗一咬牙,真力貫注右臂,猛然前伸,「篤」的一聲,竟將那柄帶來的長劍齊柄插入印火磚的塔壁中——
他手上一借刀,身體有如一雙燕子一般翩翩翻飛而上——
「五!」
翁正「五」字才出口,忽然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吼聲震動了每一個人的心弦:「你給我站住!」
隨著喝聲,一條人影扶著雷霆萬鈞之勢從窗外飛將進來,對著勾漏一怪翁正呼呼一連劈出三掌!
翁正雙足釘立,下盤穩然不動,上身左晃右擺,一連閃開三招,但凌厲的掌風己令他農袂飄舞!
那人卻突然後退一步,沉聲道:「快將肩上鵬兒放下,否則你不是我對手!」
當然,這人正是辛捷!
翁正倒還真識得厲害,將肩上點了穴道的鵬兒放在左角,向辛捷冷然一笑,凝目以待——
辛捷知道這勾漏一怪功力卓絕,自己對他實在沒有把握取勝,但是今日之勢,除了一戰別無第二條途徑,他深吸了一口氣,暗自激勵著自己:「辛捷啊,儘管勾漏一怪功力勝過你,你今日之勢是許勝不許敗!」
他待那口真氣運行了一周,忽地開聲吐氣,身子宛如一陣旋風一般曲身而進,雙掌卻似刀似剪地切向翁正兩脈——
翁正早就發覺辛捷功力深厚,而且年紀輕輕就身負一身絕學,但最令他擔心的卻是辛捷似乎有一種內蘊的潛力,而且這潛力深不可測,奇的是辛捷本人也好像並不清楚自己具有這種潛力,當然,他是絲毫不敢大意——
辛捷雙掌切下,真可說疾比奔雷,翁正心中一凜,一記「雙掌翻天」奮力使出,待雙方即將相碰之際,斗然一收真力,雙掌上翻之式己換成穿襲之式,直取辛捷肩窩琵琶骨——
辛捷雙掌落空,而翁正的攻勢已到,當下微哼一聲,真力下貫馬步,一仰上身變為「盤弓射鵰」,硬封而出。
「拍」的一聲,四隻手掌碰在一起,雙方都覺手心一熱,各自退後一步。
辛捷暗思:「這真是出師以來所遇的第一個真正勁敵,今日莫要折了師門威風——」
他心中牽挂,手上自然一滯,翁正何等經驗老到,雙掌齊飛,封住辛捷退路,左腳起處直踢辛捷下盤——
辛捷心中一驚,正待招變,敵人招式已遞足,急切中只得倒踩七星步,雙掌齊揮,硬從危勢中打出七拳——
辛捷的意思是要引翁正硬拼,那知翁正狡猾老到,身一屈,竟從辛捷脅下穿過,左掌引處,又是辛捷腦後死穴——
辛捷一著錯遲,著著受制,一連十餘招都在危險中堪堪躲過,翁正見自己穩佔上風,不禁暗喜,長嘯一聲,平生得意絕學「開山神掌」突然施出。
辛捷被逼得心頭火起,乘敵一記「玄鳥划沙」招式才盡之時,長嘯一聲,奮力攻出一招——
霎是滿天掌影,掌風烏烏髮響,似乎無所不及,正是世外三仙之首平凡大師的絕世劍法「大衍十式」中的「方生不息」,只不過辛捷此時以掌代劍而已。
本來以掌為劍威力必然大減,但辛捷在大衍十式中以這招「方生不息」最有心得,這時融會貫通之下,竟然也自威風凜凜——
翁正忽然見敵人這招奧妙無比,似乎其中變化還不止此,而且掌式奇勁,力道逼人,當下精神一凜,也自大喝一聲,一招「風捲雲散」緩緩拍出——
勾漏一怪的「開山掌法」本就以力為主,以巧為輔,這「風捲雲散」更是橫打硬碰的招式,敢情翁正見辛捷匆促發招,力蘊必不能用足,竟想以硬碰硬地速戰速決。
那知辛捷這招「方生不息」看來似乎匆匆發招,實則真力內蘊,周身密布,辛捷又是含憤而發,不躲不閃地硬遞出去——
轟地一聲巨響,兩股強極的力道盪在一處,盪起圈圈氣流,有如驟起大風一般,周圍窗欄一陣亂搖——
辛捷和翁正都是雙肩一幌,翁正大喝一聲道:「你再接我一掌試試看!」
雙掌一領,又是一股狂風掃了過來——
辛捷更不答話,雙膝微彎,口中低嘿一聲,全身功力貫注雙掌,同樣是不閃不避地緩緩推出——
轟然又是一聲巨響,辛捷翁正又是各自一晃,竟是依然不分勝負——
翁正心頭火起,不顧一切呼呼連劈四掌——
辛捷沉哼一聲,橫豎連揮,也硬接四招,絲掌不用巧勁。一連六下硬碰硬,兩人卻始終釘立原地,雙腳分毫未移,辛捷借著一輪硬仗,反將下風之勢變為平持之局!
這幾招真力大費,但辛捷動卻絲毫不感疲累,相反的卻覺胸中血流暢順,舒暢無比。
原來辛捷自經平凡大師不藉以「提糊灌頂」的功夫硬將自身功力打入辛捷穴道中后,此時他的功力已在一甲子左右,只是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會有這樣大的潛力,這一陣激戰,真是辛捷平生最費力的一場拚鬥,卻把他的內在潛力給引了出來,是以幾招過後,他不但不累,反覺精神十足。
辛捷想是打發了興,更不打話,兩掌再度主動劈出,翁正一怒之下,決不退讓,鼓動足真力,一迎而上——
辛捷內在的潛力被這一陣硬拼硬打激發無遺,平凡上人以本身功力輸入辛捷體內,直到現在才算是真正全部和辛捷的全身血脈相融而發揮出最大威力,辛捷只覺雙掌運勁之際,腹內一股熱流陡然從丹田處涌了上來,肺腑之間真有說不出的受用,而他那猛揮出的一掌,威力也竟大得出奇。
勾漏一怪翁正數十年前就威震武林,聲名之盛並不在關中九豪,河洛一劍及南北二君等人之下,三十年來,這是頭一次公然重現武林,本待仗自己多年苦修的幾樣絕技再振聲威,那知竟碰上這樣一個青年高手,不但拳法精奇,功力竟也能和自己平分秋色,這時的一掌推出也是施足了十成功力,打算將對方一掌擊斃只聽得轟然一聲暴響,兩股內家真力相撞激出的旋風竟發出鳴鳴怪響,神霆塔頂平日久無人打掃,這時地上的灰塵更是漫天飛揚——
勾漏一怪發出一聲悶哼,馬步浮動,哄的一聲倒退半步,胸頭竟感一陣血氣翻騰—
—
辛捷也覺一股極強的力道從自己揮出的勁風中滲透進來,他雙肩一搖一晃,終於努力將那力道化去,雙足仍然牢釘地面——
辛捷雖覺敵人功力極高,但這時胸中真力溢漫,豪氣上沖,長嘯一聲,左掌一圈,右掌呼地一聲又自劈出。
翁正心中感到一種無地自容的難過,幾十年來奮力創出來的萬兒眼看即將毀於一旦。
這時見辛捷舉掌又是一記劈下,不禁鬚髮俱張,雙目暴睜,猛然開聲吐氣,雙掌當胸平平推出——
辛捷是不會了解他的心情的,他怎會想到這一掌對於這怪僻的老人是何等的重要?
他只知自己每一掌施出威力出乎意料地大增,心神俱快——
轟的又一聲,辛捷晃了晃,踏進一步,力貫單臂,又是一掌拍出。
翁正力貫雙腿,拼著沒有退後,奮力又是一掌封上,只覺辛捷掌上力道一掌強似一掌,這一掌真有開山裂百之威,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這一掌如果接實了,自己內腑全有震傷的可能,於是他在雙掌尚未碰上的一剎那間,疾如閃電地後退一步。但是砰的一聲,他還是被震退一步。
辛捷只覺自己胸中力道已到了頂峰,他快然長嘯一聲,手起掌落——
突然,他的手懸在半空中,他看到了一張從未見過的臉孔——翁正臉上的肌肉抽搐成一種古怪的神色,又像是冷漠,又像是絕望……
辛挺雖不能完會了解這表情所包含的情緒,但是直覺告訴他,那決不是怕死,也許某種因素對於他比死更可怕多倍。
辛捷的手掌緩緩垂了下來,翁正的臉色也恢復了正常,現在他腦海充滿著的只有一個「怒」字。他冷然一哼,努力調勻了呼吸,雙眼充滿著殺機,狠狠地盯著辛捷,使辛捷感到一陣心寒而將目光避了開去。
「擦」的一聲,翁正抽出了長劍。
辛捷像是沒有聽見,他正在想:「為什麼勾漏一怪要如此狠狠盯著我?哼,你盯著我我就怕了你嗎?」他不服氣地抬頭反瞪過去——
其實他是有些心寒的,只是他天生偏激的性格令他如此。
這一抬頭,他瞧見了翁正手中的長劍。
他下意識地伸手拔劍,但是拔了一個空,他忽然想起「梅香劍」仍插在塔外壁上。
「接著!」金老二揮動著未傷的手臂在地上拾起一柄長劍擲了過來。
辛捷一把接過,腕上用勁一震,劍尖發出嗡的一聲。
翁正劍身平擊,刷的一招向辛捷左肩點到,劍勢如虹,勁風撲面,到了肩前忽地嗡的一聲,劍尖竟化做一片光點分點辛捷腹上三穴——
辛捷見他功力深厚,劍招又詭奇無比,心中不禁一凜,腳下稍退半步,左手劍訣一引,右手長劍一圈而出,正是「虯枝劍法」中的「梅吐奇香——」
辛捷長劍遞出,劍尖嘶嘶發響,顯然他腕上真力叫足,縷縷劍氣直透劍尖。翁正凝目注視辛捷劍式,臉帶詫異之色。
「梅吐奇香」迅速無比,更兼辛捷髮式輕靈,居然後發而先至,翁正劍尖離辛捷腹上「井市穴」尚有三寸,辛捷長劍已剛剛遞至翁正腕上「曲池」不及一寸——
那知就在此時,突然翁正的劍尖問前暴伸,身體卻往後猛退,呼的一聲辛捷的長劍走了空,而翁正的劍尖己到了辛捷腹上辛捷不料他招式詭奇如斯,急切中腳下倒踩迷蹤步,在千鈞一髮中倉促退後。
辛捷低哼一聲,劍光一揚,再度猱身而上,刷刷刷三劍從三個不同方位刺出,最後劍尖卻集中在翁正「氣海」要穴上,全是「虯枝劍式」中的妙著。
那知翁正也是劍子連揮,招式全走偏鋒,一連幾個怪招將辛捷攻勢消於無形。
勾漏一怪劍光連閃,主動而上,辛捷只覺他的劍法詭奇無比,令人一眼看上去就生一種「旁門左道」的感覺,但偏偏詭奇之中暗藏殺著,令人防不勝防。這正是勾漏一怪的平生絕學「令夷劍法」。
七妙神君的虹枝劍式雖然精妙遠勝,但詭奇卻似猶不及令夷劍法,而虯枝劍法的特點原也在「詭奇」兩字,這時即然在這方面不及對方,威力也自大減,辛捷只覺好些妙招發揮不出威力。
翁正一招「厲瘴鋒涌」,長劍化成一片光幕,似虛似真,向辛捷當頭蓋下——
辛捷不覺精神一凜,心道:「梅叔叔的『虯枝劍式』奇絕天下,難道要輸給這勾漏一怪?」當下一咬牙,側身欺進,長劍一揮,已自抖出一片劍幕,迎將上去——
刷的一聲,翁正虛招全收,一劍從偏鋒疾如閃電的刺了進來。
「嘶」聲斗盛,辛捷劍光暴長,竟然也是疾走偏鋒而出,正是七妙神君心血所聚的「冷梅拂面」。
這兩招都從偏鋒出手,招式竟然大同小異,但是七妙神君梅山民心血所聚的「冷梅拂面」畢竟勝了一著,辛捷的劍子后發而先至,劍尖的劍氣逼得翁正收招而退。
辛捷一招扭轉局勢,豪氣上沖,揮劍而上。
翁正冷哼一聲,緊接著第二個奇招「冷雲撼宵」又自施出。
辛捷只覺他的劍招大異尋常,似乎帶著一種邪毒之氣,又似包含一種野蠻未開化的殘厲之氣,古怪已極。
只聽得聽聲刺耳,劍尖暴伸,漫空都是辛捷的劍影,原來辛捷不由自主的施出了「大衍十式」的起手式「方生不息」。
只見他劍光由左右往中一合,疾刺而出,似緩實疾,似虛實真,宛如日光普照,無所不及。
平凡上人的「大衍十式」乃是從精奇神妙著手,使出之時自然有一種凜然正氣之感,翁正的奇招詭式一碰上立刻威勢全失,相反的辛捷劍招有如綿綿江水,滔滔不絕。
匆匆數十招已過,只聽得「嗯折」一聲,兩人各自躍開,翁丘手中只剩了一隻劍柄,敢情他的長劍竟被辛捷以內力震斷。
他的臉上一片死灰,眼眶中竟充滿著淚水,辛捷以奇異的眼光呆望著他,忘卻進攻。
翁丘忽然一言不發轉身飛縱出塔。
辛捷暗道:「就算打輸了也不用傷心到這個樣子啊!」
他怎會料到他離了翁正一招比殺了翁正還令他難堪呢——
三十年前勾漏一怪在黃山祝融峰頂和當時武林第一人七妙神君梅山民賭鬥,他那詭奇的「令夷劍法」也令梅山民的「虯枝劍法」感到棘手,但是梅山民究竟憑著功力深厚,在第三百招上震斷了他的手中劍,從此翁正一怒隱居邊疆,苦練絕技,把「令夷劍法」
練得更加怪異難防,當年他是用這套劍法失手的,他準備用這套劍法找回場面來。
梅山民被五大劍派圍攻的消息不知使他多麼失望,但近來梅山民重現武林的傳說終於使他離開勾漏山,重入中原。
當辛捷一亮劍招時,他又驚又再的發覺辛捷是「虯枝劍式」的嫡傳人,他一心要用令夷劍法衍住辛挺,但是,結果竟和三十年前一樣,他被震斷了長劍,所不同的是三十年前是梅山民本人,而三十后卻是他的傳人。
如果他知道辛挺所用以致勝的並非梅山民所授,乃是世外三仙之首平凡上人的「大衍劍式」,也許他會覺得好過一些。
辛捷可不知道這些,他怔了一怔,轉身向被點了穴道的丐幫幼主鵬兒走去。
鵬兒被點了軟麻穴,不能轉動,辛捷力透雙掌,在他脊背上一揉一拍,鵬兒緩緩蘇醒。辛捷又轉身走向金氏兄弟,只見金老大已昏迷不醒,而金老二仍硬撐著扶持著他大哥。
辛捷掏出刀創葯遞了過去,金老二默默的接過,他沒有說感激的話,但他的目光中所表示的比說一百句話還要清楚明白。
辛捷注視他肩上的傷口,這時昏迷的金老大已緩緩醒轉過來,金老二又掏出兩粒黑色的藥丸塞入他口中。
辛捷忽感背後一隻小手握住他的衣角,他回頭一看,只見鵬兒悄生生地站在身後,滿臉灰垢,一雙靈活的大眼晴溜溜地轉著,辛捷忽然發覺這些日子來,這孩子似乎長大了不少,上次相遇時的那一分稚氣已減退許多。
鵬兒輕喚道:「辛——辛叔叔——」這孩子記憶力不壞,還記得辛捷的姓名。他望了望金老二停了下來。
金老二點了點頭,似乎認為「辛叔叔」正應該如此稱謂。
辛捷應道:「鵬兒,什麼事?你還是叫我辛哥哥吧。」
鵬兒道:「你的本事真好,我雖然不能動,卻看見你把那壞蛋打跑了,那壞蛋真沒羞,打輸了就哭,這麼大了還哭——」說到這裡小臉上又透出一絲笑容。
金老二默默從腰中掏出兩隻火箭,一隻紅的,一隻藍的,他挑了一隻藍的,走到窗口望天上放了上去,只見一縷藍光破空而去,到了頂點一爆而開,有如一朵盛開的藍色花兒。
金老二轉身向辛捷解釋道:「咱們還有幾個兄弟埋伏在外面,若是放紅的火花就是咱們闖塔受阻,召他們來相助,若是放藍的,就是打救幫主完成,喚他們來料理善後。」
其實金氏兄弟傷成這個樣子,卻始終不會放紅火箭,只因外面的幾個丐幫兄弟本事有限,若是連金氏兄弟都對付不了,喚他們來也是送死,是以金氏兄弟拼著重傷也不放箭求援,這也是金氏昆仲俠義之處。
辛捷向塔外一望,忽見一條人影如飛而去,金老二道:「別管他,這人是勾漏一怪翁正之師弟青眼紅魔,敢情他在塔下發覺不對也跑了。」
辛捷忽然想起:「丐幫乃是因一劍鞘才與崆峒交惡,怎麼儘是些什麼勾漏山的,卻不見厲鶚露面?」
辛捷當下把這意思說了出來,金老二也拍腿道:「是呵,咱們也正在奇怪——」
辛捷陡然記起自己梅香寶劍還插在塔外壁上,啊了一聲,轉身從窗口躍出。
金老二忙伸頭出窗一看,只見辛捷全身扁平地貼在壁上,足尖緊抵住壁上磚縫,竟然如一隻大壁虎般貼在牆上,這等功夫比之一般所謂的「壁虎功」又不知高出多少,因為壁虎功只能在牆上緩緩遊動,要這樣停住不動地貼在牆上卻是萬萬不能,辛捷這手功夫乃是以上乘輕功配合深厚內功才能辦得到。
且說辛捷閉著一口氣貼在牆上,卻發現牆上的「梅香劍」已不翼而飛!
辛捷心中一陣猛震,宛如從千丈懸崖掉人深淵,但他畢竟某賦異凡,一陣慌亂后鎮靜下來,他暗自盤算:什麼人能夠貼在這塔壁上從容拔劍?我這一劍可說插得相當深了,絕不可能是它自己掉落下去的——」
事實上,當今武林中能有像辛捷這樣從容貼身光牆上的功力者實是寥寥可數,那麼在這寥寥可數的幾人中,究竟是誰盜去了寶劍?
辛捷的目光再次落在插劍的孔上,只見堅硬的磚石上一道整齊的口,直深人三尺之多,磚緣整齊光滑,沒有絲毫崩落的現象,就如切好的豆腐一般。
突然,辛捷發現這劍口旁三尺處,竟也有一個同樣的口子,辛捷仔細一看,只見那口子恰如一柄劍身一般,顯然也是被劍子插入的痕迹。奇的是那劍口磚緣也是平整萬分,不見絲毫崩落。
辛捷本是聰明絕頂的人,腦筋一轉,已猜到了幾分,他暗道:「對了,梅香劍被崆峒厲鶚老賊給偷去了,他必是仗著倚虹寶劍插入塔壁,自己借力停在壁上才盜了我的劍……難怪始終不見他露面——」
他想到這裡,不禁又驚又怒,真力一懈,身體頓時下落,他待身子落到第十二層的屋槽時,才伸手在瓦背一按,借力騰身而起,翻身飄入塔頂,姿勢美妙已極。
金老二喝了一聲采,對辛捷的功力真是佩服無比。
金老大也漸漸能扶著站起身來,他見辛捷面色不對,遂開口道:「辛兄若是有什麼事用得著咱兄弟的,儘管吩咐下來就是。」
辛捷茫然搖了搖頭,又強笑道:「沒有什麼,我有一柄普通長劍留在壁上,方才去看時卻不見了,想是跌了下去吧……」
辛捷的個性高傲得很,若是朋友求助於他,他自是熱忱萬分,但若要他求人幫助,他卻是大大不願,是以他對失寶劍之事支吾了過去。
金氏兄弟都是豪傑之士,雖知辛捷言不由衷,但也不再多問。
辛捷抱拳對金氏昆仲道:「兄弟現在有一要事,必須立刻去辦,日後兩位若是有什麼事要找兄弟的,兄弟千里之外必然星夜趕到。」
金氏兄弟見他臉色焦急,知他必有要事,只抱拳一禮道:「辛兄是咱們弟兄的大恩人,也是丐幫的大恩人,這個咱們終身不敢忘。」
辛捷對鵬兒道:「鵬兒好生跟著金叔叔,好好練好功夫,將來丐幫全靠你重振聲威哩。」
說罷一轉身飛出塔頂,幾個起落已在三十多丈之外,鵬兒追到窗口叫道:
「辛叔叔什麼時候來看鵬兒啊?」
聲音傳出,辛捷身影已消失在莽莽叢林中。
辛捷滿心焦急地匆匆趕路,他心中暗想:「闖上崆峒后給他大鬧一場,那厲鶚總不能不露面了吧,哼,只要他一露面,我不但要討回寶劍,還要清一清咱們之間的舊帳。」
所謂舊帳,自然是指厲鶚暗算梅山民的老案,此刻,辛捷根本不把「天下第一劍」
的崆峒掌門放在眼內。
這一段路甚是荒僻,辛捷可以毫無忌憚地施展輕功絕技賓士,他只覺自與勾漏一怪一場激戰,自己功力似乎又增加了不少,這時他只是輕鬆地跑著,但速度卻極為驚人—
—
忽然呼的一聲,一隻鴿子從低空驚過,辛捷眼尖,早瞥見那鴿子足上綁了一根紅帶子,顯然是送信的鴿子。那年頭用鴿子傳信也甚普通,辛捷並不以為意。
迎面涼風吹來,帶來一絲濕味,辛捷暗道:「前面必有河水。」
奔了不到半盞茶辰光,結果聽見浩浩蕩蕩的水聲,辛捷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自己在外面跑了這些日子,見識經驗著實也增長了不少。
走得近來,果然見一條小河橫在前面,河面不寬,但水流卻十分湍急,只見河水浩蕩,怒濤澎湃,俯視令人暈眩。
卻也湊巧,正當辛捷走到河邊,上游衝下一隻船來,只見船中空空,除了一個梢公沒有一個客人,那梢公正用長篙反撐,減低船的速度,似乎打算停將下來。
那船行甚速,似乎不可能立刻停住,但見那梢公不慌不忙從艙中取出一條大纜,頭上圈成一個圈套,只見他在頭上轉了兩圈,呼的一聲拋了過來,那圈兒恰巧套在岸邊一個大木樁上,辛捷不禁駐足叫了一聲好。
那梢公雙足釘立船板上,雙手加勁一拉,船兒就緩緩靠岸。
辛捷上前問道:「敢問大哥往崆峒山怎麼走?」
那梢公道:「順這條水到了成家鎮再往西走。」
辛捷道:「梢公你這船可是要到成家鎮?載我一趟怎樣?」
那梢公人倒不錯,笑道:「俺這船正是到成家鎮的,客官要搭只管上來就是,咱們路上也好多一個聊天的夥伴。」
辛捷謝了一聲,步上船頭,那梢公手上一抖,繩套呼的又飛回,那船立刻順流而下。
船順水勢,甚是迅速,兩岸景物向後飛倒,更顯出船的輕快,梢公對辛捷道:
「客官不是本地人罷?」
辛捷應了一聲,反問道:「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梢公道:「俺原籍山東。」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
過了半晌他才繼續道:「俺家裡本是種田的,那賊廝鳥的縣太爺要討俺的妹子做小老婆,俺妹子不從,結果俺爺娘被捉進了衙門,恰巧河水泛濫,俺家裡田園被淹得一絲不剩,唉,俺就流落到異鄉來啦——」
辛捷也不禁長嘆一聲,他見那梢公默坐艙頭,正在懷念北方的老家,心中不禁暗嘆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看來世上快活的人固然不少,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是憂愁的……」
辛捷想到自己的身世,無端端那些可愛的倩影又一一飄入腦海,一時好像天下不如意的事都浮現在眼前,他直想放聲大哭一場。
忽然他想到那瘋瘋癲癲的毒君金一鵬,他想:「像他那樣長歌狂笑,想怎樣就怎樣,大概總沒有煩惱了吧。」
他腦海中充滿著金一鵬癲狂的影子,耳朵中全是狂放的笑聲,不知過了多久,那笑聲忽然己變成了凄厲而陰森的冷笑,這是殺父母大仇「海天雙煞」的笑聲啊!
他游目四望,並無海天雙煞的影子,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覺所致,但是這麼一來,那些凄慘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過眼前……
這些日子來,他不想這些,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其實在他內心最深處哪一分鐘哪一秒鐘不在想著這些?只是一當他靜下來,他就胡思亂想一些其他的事物來沖淡這些愁思,現在,這些愁思如泉水一般涌涌而出——
他想到母親在雙煞侮辱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情景,那一切一切他倆清清楚楚地記著,一絲一毫也沒有忘懷,他每覺得如果忘了一絲,他就是對不起父母……
往事飛快地在他眼前移動,突然他想到在小戢島上豪放一歌的情景,他陡然驚醒,不禁渾身出了一陣冷汗,那豪放的歌詞他還記得:「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他不禁力貫雙足,從盤坐一躍而起,抬眼望時,江流洶湧,白浪滔滔,奔流遇到岸石阻路時,張牙漬沫地狂吼,前仆後繼地卷拍,他忘卻一切顧忌,振聲長嘯——
噴亮的嘯聲震得山谷齊鳴,梢公的耳膜險些被震裂,好半無,以後還在嗡嗡作聲,他暗道:「這客官好大的嗓子。」
兩岸從林中一陣亂動,群鳥被嘯聲驚起,齊飛而出,張翼達數尺的禿鷹數千隻同時而起,登時蔽遮滿空,壯觀至極。
辛捷望著這巍然奇景,頓時寵辱皆忘,滿心充滿著快意,洋洋自得——
忽然梢公叫道:「客官,成家鎮到了!」
天方破曉,金雲甫現——
辛捷已經離開了成家鎮,這一帶人煙稠密,辛捷只好緩緩以常人的步伐走著,儘管他的心中焦急萬分。
就這樣緩緩地行著,成家鎮到集慶縣不過兩百里,辛捷都足足走了三日半才到。
一進集慶縣城門,他就覺得情形有點異樣,這小縣鎮里竟來來往往有許多江湖人物,等到他從正門大路一轉彎時,他就恍然大悟了。
原來由正門大路一轉彎,第一個人眼的就是一塊丈長的直條招牌,金色的字有斗大:
「呈祥鏢局」
敢情那些江湖打扮的人全是跟這鏢局有關的。
辛捷走到一家酒樓中,揀了一所較清靜的座位,準備客飯。忽然樓梯登登響處,上來四五個鏢師之類的大漢,正好坐在辛捷的對面,大聲吆喝地要了五斤老酒,十斤牛肉就開始高談闊論起來。
左首那個大鬍子道:「這次咱們兄弟算是栽到家了,幸好咱們鏢頭有先見之明,不然暗鏢也給搜去的話,咱們哥兒們也不要混了。」
右邊一個矮小的漢子咽了一口牛肉道:「誰叫咱們碰上山左雙豪呢?憑人家雙豪的名頭咱們大伙兒一齊上也不成啊,聽說他們最近加入了關中九豪呢!」
辛捷一聽山左雙豪,立刻注意聽下去——
左首旁邊的一個胖老道:「還說哩,咱們要是有『梅香神劍』辛捷的一半本事,可就不怕什麼山左雙豪啦。」
辛捷一聽「梅香神劍辛捷」幾字不禁大驚,心想自己哪來什麼「梅香神劍」的外號?
莫非另有一個也叫做辛捷?
只聽那首先發話的鬍子漢哈哈笑道:「老李真沒羞,憑你這塊料再練一百年也及不上人家辛大俠一半哩,你想想勾漏一怪翁正是何等人物,在神霆塔頂和辛大俠賭鬥時,講明一場拳腳一場劍術,結果大名鼎鼎的勾漏一怪竟硬接不下辛大俠十拳——」
鬍子漢說得繪聲繪形,口沫亂飛,彷彿他自己變成辛大俠一般。
辛捷聽得大吃一驚,心道:「這可正是說我啊,怎麼我和勾漏一怪拚鬥的消息這麼快就傳開了,可笑這些人加油加醋地不知要把我說成什麼人物了。」
只見那鬍子漢仍得意地繼續說:「嘿嘿,第二場翁正要比劍術,他那『令夷劍法』可真是武林一絕,結果,嘿嘿,辛大俠用那個……那個劍法三招就將他劍子挑飛,才揚長而去,這份功力才真算得上大俠名頭呢?」
辛捷心中雖然暗罵這些人喧染得太不成話,但心深處仍免不了一陣竊喜。
只聽那矮子又道:「錢大哥你說這位『梅香神劍』辛大俠強些還是『武林之秀』強些?」
鬍子漢道:「你是說『武林之秀』孫倚重么?」
矮子點了點頭道:「不是他是誰。」
鬍子漢道:「這兩位大俠都是一般年青,也都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據我看辛大俠雖然厲害,恐怕還是孫大俠強些兒。」
那胖子老氣橫秋地道:「何以見得?」
鬍子漢道:「我說一個人你就知道了,那此君金老爺子的高徒天魔金欹你們總曉得了吧,他那手功夫真是盡得此君之傳,可是半年前曾被孫倚重大俠一掌震退哩,你想想這份功夫怎麼樣?」
矮子點了點頭道:「對也罷不對也罷,咱們還是喝酒的是。」
幾個哈哈一笑,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
辛捷聽他們說什麼「武林之秀」孫倚重,心中一怔道:「怎麼出了這樣一個青年高手我都不知道?呵,對了,一定是我在小戢島的那一段時間他才揚起來的,嗯,能把金欹一掌震退,那功夫著實了得。」
想到金欹,他立刻想到那張被毀容了的醜臉,抱著吳凌風大哥一起滾落懸崖,他不禁長嘆一聲,難道金欹也像他師父金一鵬一樣的發瘋了嗎?
辛捷聽那幾個鎳局的漢子酒酣之餘,開始言不及義起來,他皺了皺眉頭,付帳出店。
一走出酒店,他心中有一點慌亂的感覺,他定了定神暗道:「先找崆峒要回寶劍再說。」
離開集慶城,已是黃昏的時候了。
西天紅雲如火,霞光四射,辛捷在官道上緩緩行著,他心想:「與其晚上在客棧里投宿,倒不如乘夜裡施展輕功趕一程。」
忽然,他眼角瞥見一物,一隻鴿子從頭上飛過,他仔細一瞧,只見鴿腿上方又綁著一段紅帶兒,在夕陽下紅得異常奪目。
辛捷心中不禁一動,難道仍是上次碰到的那隻鴿子?
這時辛捷身後樹葉忽然一陣微響,辛捷身子有如一陣旋風般轉了過來,卻沒有看見什麼。
但是辛捷從經驗中判斷那微響必是一個人所弄出的,辛捷裝著自言自語道:「我真是疑神疑鬼,樹葉動一下也大驚小怪。」
裝著繼續趕路,他原以為那樹上有人的話,必會跟著他,那知他走了十餘丈遠突然一轉,背面仍是沒有人。
辛捷一賭氣,展開輕身功夫,身軀有如脫弦之箭,霎時已去了數十丈。
這下辛捷可發覺背後著實是有人跟蹤的了,而且那人輕功竟也十分了得,似乎若即若離地跟在辛捷後面。
辛捷暗中冷笑,腳下漸漸加勁,速度也隨著增快,那知跑了數十丈,那人仍舊在相當距離外緊跟著。
辛捷不禁有點不忿,猛提一口真氣,腳尖微點,身形飄落七八丈外,敢情他已施出了「暗香掠影」的絕頂輕功。
「暗香掠影」乃是七妙神君的輕功絕技,辛捷此時何等功力,施將出來真稱得上疾如奔雷,當今武林人士能及得上的,簡直是寥寥無幾。
哪裡知道當辛捷用足了十成腳程,人家還是沒有被拉下來。辛捷心中一動,突然足尖用力一蹬,身子已至七八丈以外,雙足剛一觸,立刻打了一個轉兒,反過身來。
後面跟蹤的人不虞正在比賽腳程之際,辛捷還會反過身來,不由一愕,身軀卻一時煞不住,向前飄了一段才停下身來,呆在當地。
辛捷見對方收不住勢,但一飄卻超過五丈,這等輕身工夫,實在不在自己之下,忽然心中一動,脫口而呼道:「閣下可是號稱『武林之秀』?」
那來人年約二十七、八,眉清目秀,相貌甚是滑稽可親。見辛捷如此一問,吶吶道:
「這不過只是江湖上抬舉在下所送的號頭,在下那裡敢當,在下姓孫,草字倚重。」
辛捷微微點頭道:「孫大俠一路跟隨,可有什麼見教?」
孫倚重呆了一呆,一時答不出活來,半晌才道:「若是小可眼光不差,閣下可是『梅香神劍』辛捷——」
辛捷點首作答,孫倚重頓一頓才道:「小可跟隨尊駕,是想討教——」
辛捷自失梅香劍以來,心情便不太愉快,而且加上一種好勝的心理,聽見孫倚重口氣好像有點不把自己放入眼內,心中微怒,冷然道:「原來尊駕步步緊迫乃為的是討教一二,這個在下倒也有此意——
孫倚重不料二三句便說僵要動手,也不便再解釋,怔在旁,倒是辛捷最後一句話,暗示好像要和他爭勝,激發他的豪性,微微跨前一步,道:「辛兄即是如此,小弟獻醜了!」
說著緩緩抽出背上長劍。
辛捷冷然不語,見對方己抽出佩劍,不再怠慢,只見他右手一抬,虹光起處,長劍已跳入手中。單看他拔劍的動作,便有一派宗師之風!
這柄劍乃是他梅香劍失落後隨手買的,這時長劍到手,豪氣益發,隨手一振——辛捷自出道以來,大小戰鬥已不下半百,尤其是最近一連數次都是和一些功夫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拚鬥,對於拚鬥已有了相當的經驗。
目前面對的乃是聲名鼎盛的「武林之秀」孫倚重,不敢絲毫大意,微微拈起長衫,以便打鬥對比較俐落一點!他抽劍,打整衫一氣呵成,再加上極自然的一振手中長劍,自然發出「嗡」的一聲,這一切對他已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他心中暗笑,下意識的還想用左手去彈動劍身,使劍身跳動成七朵梅花,當然,這個動作在不久以前——那時他還是七妙神君的身份出現時,是十分熟悉的。
驀然,他忽然感到股劍風襲面,耳過聽到孫倚重的聲音道:「注意了!」辛捷腳步一滑,同時間長劍一揮。
孫倚重一招走空,不等招用老,反手一削,又是一招二式攻了過來。辛捷被人家搶了先機,只好先行固守,然後待機而動,以便奪回主勢。
孫倚重一連幾劍完全落空,不是被辛捷架回,便是避開。但見二支劍連連閃動,二個武林後起之秀互相拚鬥,一時不分上下,甚是激烈。
辛捷凝神接了幾劍,卻始終找不著對方破綻,但卻發覺對方乃是正宗少林嫡傳的「達摩神劍」,心中微驚,守得更緊。
也有好幾次,辛捷想用內力去硬封對方劍子,以爭回主動,這個念頭出於他以為他的內力修為必應較孫倚重為深,但他凝神注意那孫倚重每一劍劈出,則隱帶風雷之聲,這表示對方的內力造詣也已達上上之選了!
辛捷猛然想起那失落的梅香劍,心中焦急,不願再耽擱下去,奮力削出一劍,但見劍影有如春蠶吐絲,撲涌而上,而且劍式中真力溢注,威力甚是強大。
孫倚重一時封架不住,手上招式一緩,已經給予辛捷最佳良機辛捷打算速戰速決,不再拖滯,吼道:「且接我這招!」
同時間手中長劍突然使出不久前在神霆塔頂挫敗勾漏一怪的「大衍神劍」來,當然,這一式是起手式:「方生不息」。
孫倚重一驚,好不容易才封住,辛捷已是奇招迭出。
「武林之秀」孫倚重猛然後退半步,避開辛捷的「大衍神劍」中的第四式:「物換星移」,高聲道:「且住!」
辛捷一怔,用力收回再攻之勢,那孫倚重似乎想要說什麼話,卻遲遲不開口。
辛捷正奇怪間,孫倚重忽道:「打擾!咱們後會有期!」
孫倚重已騰空而起,不消片刻,便落在十數丈外。
辛捷怔在一旁,他可真不明白孫倚重這是什麼意思,其實他哪裡知道孫倚重此行的使命是如何的重大,幾乎要影響整個武林的前途哩,這是后話不提。
辛捷不解的搖了搖首,自語道:「管他的!還是趕路要緊!」
心念一動,不再呆立,背上佩劍,飛也似的走去。
平白又被耽擱了將近一個時辰,只好放腿猛趕,好在順路道兒筆直下去,便是崆峒山區。
又是一隻綁著紅緞帶的鴿子飛了過去,辛捷再也忍不住,揚拳遙遙擊去,「噗」地將鴿子打了下來,他取下紅帶一看,只見上面繪著兩個骷骼,他不禁大吃一驚道:
「海天雙煞!」
敢情這正是海天雙煞的記號,他心道:「不知雙煞召集夥伴又要幹什麼壞事?」
驀然,通過人影又是一閃,有一個和尚打扮的人站在道路中間,高聲叫道:
「來者可是辛捷辛大俠嗎?」
辛捷不料在如此荒區,竟還有出家人找自己,心中大奇,身軀一挫,定下身來,點首作答。
那和尚十分年青,年約卅左右。
只見他手上已握了一柄長劍,施了一禮道:「望辛施主多多指正——」
說著長劍已是分心刺到。
辛捷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糊裡糊塗又有出家人找自己討教,聽他的口氣好像是因自己是新近成名的高手才來領教的,也懶得和他計較,右手一帶,「嗆哪」長劍出鞘。
揮動之間,一招"閑雲潭影",仍然用大衍十式出擊。
那年青和尚功夫也甚是高明,連挑帶削,把辛捷這招封出門外。
辛捷也不由一驚,敢情這和尚的劍路完全和剛才和自己交手的「武林之秀」孫倚重一樣,都是正宗少林寺嫡傳的「達摩劍術」!
那年青和尚對辛捷招式十分留神,簡直可以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辛捷的一招一式,辛捷心念一動,突然改變招式,變「大衍神劍」為「虯枝劍法」,刷刷刷刷一連四五招攻出。
那年青和尚先是凝神注視兩招,接著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驀地收劍道:
「暫停!」
辛捷見對手又是不要打了,好在自己正有事在身,反倒希望他快點停手,自己好趕路。
那年青和尚認真地沉思了好一會,才釋然道:「對了!是了!」
轉目瞥見辛捷還站在身旁,不由露出尷尬之色,支吾了一下,驀然轉身飛奔而去。
辛捷哈哈長笑,心中雖是不解,但總模糊知道少林寺必是很注意這「大衍十式」,這倒是甚不平凡的事呢。
心中一靜,自然又想到那失落的「梅香劍」,心中焦急如焚,不敢多停一分鐘,再行趕路。
山道越來越崎嶇,也越來越荒僻。
天色漸漸黑暗了,黃昏已然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月兒已出來高高掛在空中。
辛捷一心一意在於那「梅香劍」,步法雖是從容不迫,但每一騰挪,便在四五丈以外,在銀色的月光下,好像一條淡淡的黃線,在地面上飛快的移動著。
前面就是一個不高也不矮的山坡,辛捷猛提一口真氣,決定一口氣奔上山坡頂處。
但聞衣袂飄飄,帶起陣陣風聲,辛捷已一閃而過……
月明星稀,萬賴無聲——
山坡斜斜的,人影被月光照映在地上,本來是修長的影子,也由於坡斜而縮短了一截——
太迅速的原故,短短的影兒隨著那飛奔的身體,好像在地面上划著一條黑線似的。
懷著十分焦急的心情,辛捷正以全速疾奔著,滿心思念著唯一可以抵擋那無堅不摧的「倚虹」神劍的「梅香劍」;曼妙的身法,乍看過去好像足不點地,身體有若彈丸般在空中飛快掠過,卻絲毫不帶風聲,僅僅那衣袂微微帶著揚起來而已!
山坡上靜悄悄的,偶而一兩叢樹木交雜生在山坡旁邊,婆裟的影兒幾乎要遮著整個山坡——
驀地里那樹葉款款搖動了一下,一種直覺和一種經驗使辛捷升起一個不祥的念頭,儘管他心中還充滿著焦急,但身體仍然不由一挫。
等到他醒覺自己急停的原因而搜索那叢樹木的時候,卻發現樹中不過空空的一片,分明是夜風微拂的原故。
辛捷啞然失笑,行動有如急箭,連點數點,已恢復了最高速度,步履仍是那麼安祥,身形仍是那樣曼妙!
這個山坡並不算高,但卻是雜樹叢生,雖然是冬季,但由於南方較為溫和,是以樹木並沒有枯萎。
前面便是山坡頂端,辛捷猛提真力,一口氣奔到山頂,驀地里他感覺到氣氛有點兒不尋常,那交錯的樹木好像多了一點,因為有剛才樹葉無風自動的事情,辛捷的警覺提高不少,定神看去,那些樹木分明是從他處移種過來的——
辛捷雖然遊盪江湖僅僅一年有餘,但所經歷的多半是頂尖兒的玩意,耳聞目睹也有了不少經驗,像這種比較稀見的「瞞天過海」手法,辛捷卻能在細察之下,輕易發覺,實在不易——
正醒悟間,腳步一挫,不由往左側踏了一步。
意外的是踏了一個空,辛捷剛剛醒悟自己是落入陷阱的時候,身子已猛往下落!
辛捷自然的一踢,在迫不急待之間,硬生生升起半尺。
雙腿連環踢出,仰天斜掠出了陷阱,但也僅離地面半尺而已。「嘿」!辛捷剛才吟出一聲,驀地身體又是一個蹌踉,敢情是被那第二道機關——「絆索」絆了一下。
「荒山黑夜,不知怎麼會有如此伏兵,設計出這樣多的機卡來暗算自己?」這個念頭如閃電般掠過辛捷心田,正在努力穩住身子,金刃破空聲起處,敵人已乘機發出暗器。
辛捷辨別風聲,已知發暗器者內力特強,正待躍起躲避,只聞「哄」的二聲,肩頭和大腿上已各中了二枝暗器,原來那暗器直到距他三尺之地才讓他聽出聲音,是以連辛捷這等身手竟著了大道兒。
辛捷自出道以來,尚未如此栽過,竟在尚未看見對手影兒的時刻里,便吃了暗虧。
二枚暗器使辛捷宛如刀割般刺病了一下,怒火上膺,閃目一瞥,卻不見一個人影兒。
「敵暗我明」,辛捷心中竟升起一種從未有的緊張,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他,真有「四面楚歌」的處境了。
「逃」!一個念頭陡然閃過辛捷的腦際。
他可以感覺出所中的暗器雖然沒有毒,卻打得很深很深。而對手的手法,又異乎尋常的好。暗器帶起的風聲竟能在進入三尺以內才能察覺,這種手法,江湖上可能是極少可見的了。
辛捷強忍著背上的疼痛,足上用力,身子突然一掠,直向左側林中竄去。他並非愚蠢之人,明知敵人必是四用密布,但仍冒險一試——
果然不出所料,那密林中回過去的是迎頭而擊的一把暗器。
幸好是有了準備,辛捷在空中一仰,身子竟在電光火石間水平倒射而出,方向卻是和剛才直奔的正反面,這種身法也只有絕傳的「詰摩步法」才能夠作得到的!
那把暗器來得好快,辛捷的身子和地面已成平行,饒是這樣的角度,仍讓一頭暗器在鞋底上劃了一下。
辛捷這個方法純粹是試探的,身子剛才竄向右方,林中驀地一聲斷喝,一股掌力急奔而至。
辛捷揮動雙臂,猛覺一陣刺痛,肩胛上的那粒暗器竟使得他左手有如虛設。
他奮力一掌回敬過去,但威力卻像是減弱了一二分。
二股狂飈一觸,辛捷頓感不支。
有如一支棍子打下來一樣,辛捷被別人的掌力打了一個轉兒,「砰」的一聲跌在地下。
辛捷早在提掌回敬之時已知自己非退不可,但唯一可以安慰的便是自己急迫間一揮之下,竟也把對手打了一個跟斗——這是由於林中一陣暴響和呻吟而知的!
試探的結果知道了,那就是——
敵人竟在這荒山上設下了十面埋伏!
而且,還像是非要取得自己性命才甘心!
——辛捷知道逃跑是絕不可能了,傷口有越來越痛的趨勢,正在沒有應付之策,驀地里——
樹葉兒簇簇一陣亂晃,出現了七八個人影。
月光下,照得分分明明,為首的人,竟然是辛捷不共戴天的仇人「海天雙煞」焦氏兄弟。
自從辛捷下山以來,已經兩次逢著「關中九豪」的頭子「海天雙煞」,尤其是在龜山一役,辛捷曾被對方打下萬丈深崖,見面之下,自是分外眼紅。
焦氏兄弟臉上表情漠然不驚,敢情他們早已導知那「梅山民」並沒有被擊斃崖下的消息了。
辛捷心中既怒且驚,閃目望去,那一堆人影中有好些熟人,看樣子正是東山再乍的關中九豪。
九豪的工夫,辛捷多半領教過,假如是對方以一對一,甚至以二敵一,辛捷都可以穩持不敗,但是現在對方是九個人,而且自己又在尚未交手前便受了重創,又一陣不祥的陰影閃過辛捷的心田。
焦氏兄弟一瞬不轉的注視著辛捷。
好一會焦化才自言自語道:「長得好像!差不多是一模一樣呢。」
微微一頓,接著陰森森地道:「你可明白我們是什麼意思?」
辛捷默然不語,他是絕頂聰明的人,已經醒悟——
原來當日在龜山絕頂,辛捷臨被打下山頂時,曾被揭去面幕,雙煞在急切間,也不能辨認,但總依稀覺得有點眼熟。事後辛捷擊敗勾漏一怪翁正,名聲大振,雙煞自然也聽到,由於辛捷是姓「辛」,提醒雙煞這孩子酷似從前的夥伴「辛九鵬」,雙煞詳細分析之下,已知當年這孩子竟沒有從牯牛上跌死。
雙煞的心腸原本毒辣,決心鏟盡后根,是以設下十面埋伏,等候辛九鵬的後代來臨。
辛捷思考再三,強忍下數次準備拚命的衝動,自知今日必定有死無生。心中一橫,高聲道:「海天雙煞,你們既明白,嘿,還不納命!」
說到最後,聲音已微顫抖,想是憤怒已極!
「嗆啷」一聲,辛捷已把佩劍持在手中,低頭一瞥,只見手中長劍雖然在月光之下閃閃有光,但卻遠不及那「梅香寶劍」,
想起那梅香劍,心中不覺一陣茫然,忖道:「這一場是死多生少,梅香劍是永遠再見不到的啦!」
他惱恨的一哼,龍吟般一聲長嘯,頓覺豪氣干雲,存下了破斧沉舟的決心,也暫時忘記了傷口的疼痛。
他冷冷道:「啊,一共是七個人,姓焦灼,九豪還有的人哩?」
焦化長笑一笑道:「咱們七個人還不夠要你的命么?」
他果然陰毒無比,絲豪不被辛捷所扣。
辛捷朗朗一笑道:
「上吧!」心中卻閃過一個念頭,忖道:「是了,一定是那隻鴿子,準是雙煞用來召集同伴的,被我打下,果然是少了一個曉月寒心掌,不知還有一個呢?」
心念才動,那山左雙豪中的林少皋不聲不響,已是逼身攻來。辛捷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那容林少皋迫近,手中兵刃破空之聲斗盛,竟似全力而為——
辛捷腿上不便,幸好是左肩受傷,於是他右手長劍一揮,一聲不響地疾刺而出,林少皋雖然先動,卻仍搶不了先機,他怒吼一聲,斜跨半步——
辛捷鐵腕一挫,長劍一卷而出,劍尖連閃,分刺對方五人。
焦氏兄弟見他劍法精奇,雙雙猱身而上,其他幾個也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個個都曾身經百戰,一見雙煞動作,立刻各自佔據住最有利的位置,更不出聲,一齊抖出兵器,合圍而上——
顯然的,他們是非置辛捷於死地不可了。
新關中九豪的兵力比之舊九豪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竟齊以兵器合攻一個敵人,這不能說不是武林「壯舉」了吧。何況,對手只是一個年僅二十的青年呢。
辛捷早就不存生望,竟然毫無畏意,長劍一挽,一動招就是平凡上人的絕世劍法—
—大衍十式。
眾多的兵器齊揮發出的破空之聲鳴然作響,這對辛捷來說,不僅是感到敵人的功力的深厚,而且更是一種慘厲的心理威脅。
但是,忽然嘶的一聲尖銳的響起,辛捷劍尖上發出的劍氣竟將所有的破空之聲壓了下去,他手上的長劍極快地在前後劃出一道光亮的弧度,錚然而出,仍是大衍十式的首招——「方生不息」。
九豪多半見過這一招,差不多每個人都回去苦思過對這招的破法,雖然沒有想出什麼妙招,但各自都想到防守之策,這時見辛捷這招施展出來,一時各人都施展了自己的心得——
然而,平凡上人何等人物,這方生不息乃是大衍十式中最具威力的一招,變化細微繁多,強如辛捷此時也未見得能百分之百地領悟,又豈是他們幾人所能解破?只聽嘶嘶劍氣聲一高一低,驚叫聲起,千手劍客陸方肩上已中了一劍,而長天一碧白風的衣袖也被三尺青鋒削去尺許。
辛捷暗道一聲可惜,若是腿上不傷,此時乘勝追擊,至少能收拾其中一人。
呼呼兩股凌厲無比的掌風襲向體后,辛捷不用看就知必是海天雙煞,他身子都不轉,反手就是一劍,劍式似慢實快,飄忽不定,正是大衍十式中的「物換星移」。
焦氏兄弟功力再深,碰到這等奇絕天下的劍式也是一窒,辛捷變招迅速,「物換星移」才發出一半,劍光倒卷又攻向左面的林少皋,劍托一揚,卻封去左面摘星手司空宗的偷襲。
寒天一碧白風大喝一聲,單掌劈出,海天雙煞也乘機配合攻出一掌,三股絕強的掌力逼得辛捷跑跟退了兩步。
林少皋和陸方兵刃雙揮乘機而進,辛捷冷哼了一聲,劍走偏鋒,竟是虯枝劍法中的絕招「冷梅拂面」——
「冷梅拂面」又奇又快,辛捷更是毫不留情,千手劍客陸方愕得一愕,劍氣已自撲到,正驚慌間,急聞辛捷又是冷哼一聲,長劍卻飛快的收回。
原來海天雙煞雄厚的掌力又逼得辛捷放棄絕好機會,收招自保——
但是只緩得一緩,辛捷的大衍十式又已施開,劍式綿綿而出,任九豪猛攻,一時卻還擋得住——
但是辛捷漸漸感到劍上的壓力愈來愈重,他嘶嘶的劍氣也愈來愈弱,雖然弱,但他還得拼力將真力貫注,因為只要劍氣一過,雖然他會感到較為輕鬆,但是敵人立刻會欺身近到肉搏的地步——
辛捷感到傷口也愈來愈痛了,他拼力斜劈出兩劍,他心道:「這樣地下去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我索性拚命干他一個算一個——」
心念既決,他長笑一聲,心中反而坦然,他暗中祝禱:「爸媽,佑孩兒殺仇!」
長劍揮出全是虯枝劍式中的進手招式,而且專找海天雙煞下手——
他這種拚命打法,招式又詭奇無比,關中九豪竟然陣勢一亂,一個念頭如閃電般穿過他的腦海——
「逃!」
他「冷梅拂面」、「梅花三弄」一齊攻向海天雙煞,身體卻陡然後退,強忍著腿上疼痛,扭身躍起數丈。
「打!」九豪中的新手「陰風神鏢」左仲望抖手打出一把暗器。
辛捷在空中沒有聽到絲毫破風之聲,心料必是九豪擺的空城計,但突然一個念頭閃上心田:
「方才我中暗器也是初不見風聲,莫非這暗器有異常之處——」
刷的一聲,辛捷慌忙地讓向地上,果然,一把暗器飛空而去。
原來這「陰風神鏢」左仲望的暗器功夫有一樁特別之處,他發出的暗器利用特殊手法能夠令暗器不帶破風之聲,直到距敵三民以內卻陡然加速,敵人發覺想逃時,已自不及,辛捷第一次就著了他的道兒才受傷的。
辛捷雖然拚命滾地躲過了暗器,但是傷口卻被觸撞得痛不堪忍,他咬緊牙剛站起身,砰的一聲,背上已中了焦化一掌,他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喉頭一陣發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他猛然吸進一氣,雙腳一挺,竟然掙扎著站立起來,他運氣強壓住翻騰的血氣,真氣貫注劍身,滋地一聲,劍氣躍然而出,右手一挽,劍光點點彈出,忽地一劍疾刺而出,半招「寒梅吐蕊」尚末施完一變而為「梅吐奇香」,劍氣似乎封他的尋常長劍增了幾分威力,擦的一聲,金錘神劍林少皋的劍托被他削去,手背上也劃出殷紅的一道口子——
林少皋尚沒有來得及退後,辛捷的劍鋒已挾著一縷寒光指向焦氏兄弟——
摘星手司空宗及陰風神鏢左仲望雙雙側擊,那知辛捷全然不顧,劍招斗變「乍驚梅風」筆直刺向焦化——
焦化見辛捷這等不要命的打法,不禁微微一呆,辛捷劍式何等速捷,劍光暴長,宛如手臂突然加長一節一般,波的一下,焦化怪叫一聲,左肩已被刺穿一孔。
然而左仲望的長劍也在辛捷左胸留下一道寸深的口子,辛捷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鮮紅的血從傷口涌涌而出,在他的衣襟前留下長長的一道,他像一絲感覺也沒有,漠然地,飛快地揮動著長劍,劍式比原先更加凌厲幾分,著著存著兩敗俱傷的決心——
拚鬥愈來愈慘烈,血光紛飛中,辛捷漸漸脫力愈戰愈退,漸漸退上了山坡頂——
月光檬檬,夜色凄然,涼風吹著,雖不像刺骨一般,卻也甚是難熬,淡淡的清輝照著大地,但此時此際卻絲毫沒有和平溫柔的感覺,相反的,竟令人有肅殺的緊張——
坡頂上,八條人影跳動著,如風般動作再加上時肘尖銳的嘶嘶之聲,更增加幾分慘烈的氣氛。
砰然一聲,辛捷背上又中了一招,勉強壓制的內傷再也控制不住,他晃了兩晃,眾人以為他必然倒下,那知他晃得兩晃,哇地又是一口鮮血噴出,迎面千手劍客陸方首當其衝,被鮮血噴了一頭,正伸手抹抓,慘叫聲起,已被辛捷當胸一劍貫入——
辛捷長笑一聲,但聲音卻沙啞而無響,他歪歪斜斜揮劍而上,動作卻疾快如風——
任關中九豪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見了辛捷這模樣,也自倒抽一口涼氣,更加九豪圍攻辛捷一人,心中本就有些惴然,因此都是一愕。
辛捷的長劍卻乘著這一愕之間連演絕學,刷地一劍從出人意外的位置刺向焦化、焦勞,焦氏兄弟被逼得躍身後退,辛捷卻瞧都不瞧反手一劍刺中背後的摘星手司空宗,司空宗狂叫一聲,倒在血泊中!
辛捷閉住一口氣,旋風似地轉身揚劍,焦勞狂喝一聲,雙掌拼全力猛發一掌,長天一碧白風也同時加上一掌,辛捷凝神引劍一帶,打算化開來勢,那知他真力已盡,敵人掌力只化去一半,立刻胸前有如鋒擊,耳中嗡一聲,往後便倒——
林少皋飛身而下,那知辛捷驀地一躍而起,左手持劍奮力上挪,劍一離手,旋風似的一回身,反手一掌拍向殘焦勞——
林少皋全力撲下,正待一拳將辛捷打成肉餅,不料辛捷一劍脫手擲出,兩下子都是全力而發,直嚇得他手腳無措,慘號聲起,長劍竟貫喉而過,他仍衝出丈余方落在地上!
天殘焦勞見辛捷垂死掙扎,一掌無力地拍來,單掌微立,就打算化去來勢,那知這掌乃是辛捷最後功力所聚,看似無力,其實內勁含蘊,拍的一聲,焦勞怪叫一聲,倒退丈余,掌骨竟險些被震斷!
然而辛捷終於哄地倒下了——
可笑關中九豪七人圍攻辛捷,竟然被擊斃三人,其他幾人也受了傷,雖然辛捷也倒在地上,但是這代價不能說不大吧!
海天雙煞驚怒地互相看了一眼,龜山頂雙戰辛捷時,辛捷雖然功力高強,但仍是被兩人逼下懸崖,數月不見,辛捷功力竟又增進了許多!
辛捷倒在地上,其實心中十分清醒,只是他的體力已無法支持他站起來,他貼在地上的耳朵聽見清晰的腳步聲,不知是焦勞還是焦化,反正是愈來愈近了……
他想:「如果我還有一絲力,我必掙扎著在天靈蓋上猛擊一掌,免得落入他們的手中——」然而,他連彎指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死,就要降臨了。
他的頭腦變得異常冷靜,忽然那些熟悉的影子一一浮過腦海,父母的大仇,梅叔叔、侯二叔……一切都完了……
最後,他想到了吳凌風——那個使他感到天倫之樂的吳大哥,於是他又想到了那美麗的蘇惠芷——
他想到蘇姑娘朝夕倚窗,在滾滾黃塵中等候他們的歸來——當然他相信主要是為了吳凌風的緣故——但是他們曾親口答應一定要回去見她一面,親口答應的啊!
他想到蘇姑娘瑩亮的淚珠從窗口滴落塵土……
「吳大哥死了,如果我一死,她將等一輩子了,她一定會等一輩子的!」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強烈慾望衝上辛捷的心田,他用無法聽見的聲音說道:」
辛捷,你不能死,你活在世上既說不上忠,更說不上孝,這個『信』字好歹要守啊,辛捷啊,你不能死!」
腳步更近了,那是天殘焦勞!
驀然——
辛捷像是全身觸了電,呼地一聲一躍而起,身體已如一支箭般射向坡下——
眾人只見一條黑影在空中不借力地飛騰三次,就滾落入黑暗中。
眾人驚於這種不可思議的神奇輕功,更驚於垂死的人竟有如此驚人的力量。
他們的經驗只能找出一個理由:人死以前迴光返照往往有驚人的力量產生,辛捷滾了下去,但必然立刻地死去的——不可否認,他們是有一些自我安慰的。
海天雙煞飛快地追了下去,但是黑夜森森,不見辛捷的「屍首」——當然,他們仍是寧願說辛捷滾下去必然死去了。
天殘焦勞仍不服氣,施展輕功在周圍尋了一遍,卻始終不見辛捷的「屍首」
這時坡頂上長天一碧白風忽叫道:「老大,下面有人來了——啊,這傢伙好俊的輕功——」
焦勞聞言大吃一驚,心想若是讓人把關蟲九豪現在這副狼狽像看去的話,以後也不要想混下去了,趕緊對兄弟打個手勢,躍上斜坡。
居高下望,只見一條人影正以全速趕了過來,那人輕功好生了得,一躍數丈而且絲毫不見急促,一派安詳瀟洒之態。
焦勞心道:「此人功夫極為了不起,樣子卻甚陌生,此時深夜趕來,多半是敵不是友——」
他回頭看了看地上的死屍以及夥伴傷疲之態,略為沉吟,沉聲道:「走!」
山坡下,經過一片荊叢亂石,直達一條小河旁,沿坡雖然怪石參差,荊棘遍地,但是河畔卻是凄凄芳草,雖然是寒冬,但卻不見枯黃,這證明了野塵草的強悍抵抗力。
河畔,躺著一個身軀,他滿身衣衫掛得破碎不堪,鼻上也全是傷痕,敢情是從那些荊棘中滾下來的吧。
他,一動也不動,怕是——
不,他沒有死,他是辛捷,他有超人的生命力,他的精神意志常支持著他做到常人無法做到的事——
不過,他雖還有一絲氣息,但是那是何等微弱,失血過多,加上嚴重的內傷,他雖沒有斷氣,但是已漸漸步向死亡了。
此刻,他的神智清晰得異乎尋常——也許是由於肉體完全麻木的原故吧。
他不想父母,也不想梅叔叔,更不想其他,他腦海中全是剛才那場慘烈的拚鬥,每一招每一式他都能清楚地記得。
他的思想恢復了敏捷,也許比平時還要敏捷一些,那些兇狠的招式一一浮過心圈,忽然他想起大衍十式中那些熟悉的式子,他的心頭一震,許多奇妙的地方此刻他突然領悟了,也許兇狠地拚鬥后加以潛心的思索和回憶,幫助他啟開了無數神妙之門,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因為那些神奇的變化和新發現佔據了他全部嗜武的腦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默默自語:「若是早一些想到這些,此刻局面也許要不同了——
啊,這大衍十式真是妙極——」
顯然,他又多悟到了許多這天下第一奇人畢生絕學中精奧之處,換句話說,他的劍術又更精進了——
然而,這有什麼用呢?除非他用「朝聞道,夕死可矣」來安慰自己……
不論怎樣,他是漸漸地死,漸漸地枯萎了……
山坡上,海天雙煞等離開后,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刷地一聲,一條人影飛躍上來,那份輕靈瀟洒比之方才離開的海天雙煞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愕然地望著地上的屍體,他手中握著一段紅色的緞帶,那是他從一隻鴿子上取下來的——這也是九豪只到七豪的原因了。
他轉過身來,月光照在他臉上,明亮的陣子閃出智慧的光芒,挺直的鼻樑代表著正直而堅毅,那俊美元比的面龐在淡淡月光下更加顯得秀逸不群。
他,竟是跌落泰山日觀峰下的吳凌風!
他不解地坐在一棵樹下,望著地上的屍首,他想到這些日子來自己的經歷,真是不免有兩世為人之感,他輕輕長嘆了一聲,那嘆聲中除了茫然,還有一絲感激上蒼的情意——
且說那天吳凌風與金欹互抱滾下懸崖,凌風自量必死,但在死之前,必須先殺死金欹,才能瞑目,於是他悄悄地鬆開了右手,猛然向金欹太陽穴砸去,那知金欹也與他一般心思,二拳在空中相擊,這原是二人致命的一擊,非同小可,凌風只感到氣血翻騰,那隻抱著金欹的左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右手更是疼痛欲裂,二人身體一分開,凌風覺得下墜之勢更疾,向下一看,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到底有多深,他不顧疼痛,雙手向崖壁亂抓,想攀抓到任何可借力的東西,甚至一根小草也好,突然,他覺得腳下踏實了,在這生死關頭,他不加思索的借為向上一竄,略穩下落身子,再低頭一看,頓時心中充滿了僥倖與感激之情。原來,剛才他只注意崖壁上面有沒有任何可借力的東西,根本沒有在意到腳下情況,此時低頭一看,只見一棵碗口粗細的樹木,從石中橫生出來,他在絕望中忽逢一線生機,精神大振,借著上竄下力,穩住下墜之勢,輕飄飄的落在樹榦上,他明白自己是暫時得救了,心情一松,只覺得胸中氣血上涌,喉頭髮甜,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他心中明白先前與金欹相擊,震動內臟,剛才死裡逃生,不但不及運功制止傷勢惡化,反而妄用真力,無異火上加油,傷勢定然加重,當他墜下懸崖時,原不存生念,但此刻既已得救,求生之念油然而生,他趕緊閉起雙目,摒除雜思,一心一意運起內功來,但是一口真氣卻郁集胸中,始終提不上來,他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灰心的嘆了口氣,右手的疼痛,也愈來愈增加。
霧氣愈來愈濃,他感到天色也漸漸暗了,寒風呼呼,時而如虎嘯龍吟,時而如郁婦夜泣,凌風施展千斤墜,穩穩的坐在樹上,身子如黏在樹枝上一樣,隨著樹枝起伏搖擺,他的心情也像樹枝一般起伏不定……兒時的情景清清楚楚的浮在眼前,那個橋下的流水,那路旁的小茅屋,屋旁四周柔軟的小草,那兒正是他每天下午躺著休息,仰視飄渺白雲的好地方,炊煙漸漸升起來,盤旋著,盤旋著,微風吹散了裊裊輕煙,小茅屋門開了,慢慢地現出了一張嬌美的小臉,像蘋果一樣紅的雙頰,像小星一樣亮的眼睛,一跳一跑的向他奔來,腦後的小辮子一晃一晃,臉上掛滿了稚氣的笑容。跑近了,他趕緊一躍而起,牽著那雙溫柔滑膩的小手,奔進小茅屋,溫雅美麗的大娘,總是坐在桌旁對門口的椅子,微笑的望著他倆,桌上放著一兩樣熱氣騰騰的小菜肴。這兩月來,他流蕩江湖,不知吃了多少名菜,可是與大娘燒的菜一比,卻都是索然無味……
夜深了,他身上感到一陣寒意,想到眼下身受重傷,陷於絕地,居然還有心思去想大娘燒的菜,不覺失笑,他正準備運功禦寒,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一時胸中受用無比,腦中也漸漸寧靜。他用力嗅著,只覺得血氣不再洶湧上沖,真氣也漸漸通暢,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那股香氣的功用,但他因捨不得就此停嗅,所以並沒立刻去找香氣的來源,閉上了雙眼,作起吐納功夫,當真氣豁然在全身遊行一周后,胸中舒暢無比,右手傷痛也大為減低。他張開了眼睛,找尋香氣是從何處發出,舉目一看,大感驚奇,原來光禿禿的橫生枝幹,此時突然生出兩片翠綠小葉,小葉中間夾著一粒朱紅果實,風向他坐的方向吹來,香氣愈來愈濃,那粒果實也愈來愈紅,凌風正想這必是靈藥異果,當下攀著樹,向枝前移動,他生怕樹榦尖端太細,吃力不住,移到距果實五六尺遠,不敢再向前進,鬆開右手,左手抓著樹榦,向前一盪,右手正好抓住果子,摘了下來,此時樹枝受力一振,已是搖搖欲折,凌風屏神凝氣,又慢慢回到主幹,看看手中的果實,紅得十分可愛,還在繼續長大,凌風心中很奇怪,凝目注視,過了一會,果兒不再長大,忽然破裂,一股果漿噴了出來,凌風急忙張口吸接,入口但覺清例絕倫,再看手中果子,己經只剩下一層薄皮,可是仍然香郁非常。他捨不得丟掉,正在想裝在什麼地方比較好,無意之間在口袋中摸索到小小的玉瓶,突然一個念頭涌了上來,頓時使他呆若木雞,心中感到一陣冰涼,一種絕望的情緒,充滿了他的心房,一時間,他腦中像一塊白紙一般,什麼都不想,過了一會,千思萬想一齊在腦海中浮起……
他清晰的記得,那年,他九歲那年的夏天,一個炎熱的中午,他與一群小朋友,一道在小溪中玩水,他一向膽子就很大,率領著那群孩子游向上流。他們從小就在溪中嬉水,所以水性都不錯,大伙兒愈游愈遠,忽然,一條金色小魚,跳出水面,他趕緊向前一衝,想要接住,可是慢了一步,小魚又入水中。他心中不舍,立刻潛下水面,看見小魚就在前面不遠,他閉住氣,悄悄地伸手一抓,那知那金色小魚,側身一閃,不但不逃,反而迎上來便是一口。他心想給這種小魚咬一口也沒什麼要緊,當時只感到手指尖上一陣麻,那條明明己經被抓緊的小魚,又從他手中溜走,他秉性堅毅,鍥而不捨,準備浮出水面換一口氣,再潛上去抓,當他露出水面時,他立刻發現,整個右掌都變成黑色,一條右臂全部麻木。他知道一定是方才那尾小金魚身上有劇毒,當時急忙上岸,也不及告訴同伴,飛奔回家,跑到半路,頭愈來愈昏,他咬著牙,拚命支持,當他跑到離家門五六步的地方,被小石一拌,再也支持不住,大喊一聲便昏倒了。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神志始終不清,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清醒過來。他睜起無神的眼睛,看見大娘和阿蘭兩雙紅腫而疲倦的眼睛正注視著他,還有那位朱夫子——
私塾里的佟哄先生,臉色凝重的沉思著。
「水」從他喉管里吐出一個字,渾身無一絲力氣。只見大娘阿蘭朱夫子臉上都現出了笑容,阿蘭那雙大眼突然之間明亮起來,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愛憐、自傷。他心中一陣迷惑,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也凝看著她。忽然,阿蘭臉色大變,俯倒床旁,他心中一急,便又昏了過去。
他一天天的好起來,他知道阿蘭也病倒了,朱夫子每隔一天便來看他們一次,每次朱夫子從阿蘭床旁探過脈后,臉色都很沉重,大娘也終日憂傷愁苦,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阿蘭病勢愈來愈重,但自己全身如脫節一般,一動都動不了。他屢次問大娘阿蘭的病況,大娘都安慰他,告訴他不要緊。有一天,他半夜醒來,聽到大娘與朱夫子在輕聲談話,他本想翻過去再睡,忽然他聽到朱夫子他們在談阿蘭的病勢,他立刻凝神偷聽。
「我瞧阿蘭這孩子多半是中了金蛇毒,但是她怎麼會中毒,倒是令人難解。」朱夫子說道。
大娘介面道:「如果真是中了蛇毒,難道除「血果」外,別無他法醫治嗎?」
朱夫子道:「這蛇原是天下三毒之一,中毒者,不出八時辰,全身時痛時癢,難過非常,任你定力多強,最後也忍耐不住,自求了結。而且最厲害的是此毒非曠世難逢的『血果』將其毒性托住,瀉出體外,其他任何仙丹也難奏效。」
大娘硬咽說道:「你瞧阿蘭還有救嗎?」
朱夫子長嘆一聲道:「那日我那小半瓶血果汁,全給凌風服下,也是見他毒勢沉重,一時心慌意亂,其實這種靈藥專克天下各種蛇毒,只消數滴,便已足夠,我瞧那日阿蘭可能是一時情急,用口去吸凌風手指上的傷口,後來自己知道中毒,但強忍著,她怕血果汁不夠,如果我們發覺她中毒,分一半給她服用,也許會耽誤了凌風的病勢,唉!這孩子對凌風一往情深,竟捨命救他。
我現在用藥將她毒勢逼住,並使她昏睡,以免受各種痛苦,等明兒全身毒氣都集中在一起,我再用針炙刺穴,將毒從七竅逼出,好在她中毒不太深,也許有幾分希望。只是……只是一雙眼睛恐怕不保了。」
大娘低頭抽泣著……
十多年了,那夜朱夫子與大娘的對話,凌風還是一字末忘。長日凝思,深宵夢回,他沒有一刻不在盤算著如何找尋血果使阿蘭復明。
如今自己坐的這棵樹不正就跟朱夫子所說血果樹一樣嗎?
可是,那百年一結的血果呢?
他自慚自責,怒天怪神,口中喃喃咒道:「吳凌風,吳凌風,你這自私的東西,為了救自己的內傷,竟忘記了這十年來刻心銘骨的大事,你這卑鄙怕死的傢伙,你這忘恩負義的混蛋!」他愈罵愈是傷心,不由放聲痛哭,哭了一陣,悲憤之情稍減,想道:
「老天爺為什麼那麼不公平呢?我自幼父母雙亡,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待我如子的大娘,可是我卻累得她獨生愛女雙目失明,我日夜費心尋求血果,可是,卻這樣的被我糟塌,難道我命運是這麼不祥,凡是待我好的人都要遭到災難嗎?」
「朱夫子說我父親一生仗義疏財,行俠除奸,可是到頭來,依然不免命喪荒山,屍骨無存,這難道是所謂『天道無親
,常與善人』嗎?」
「我母親——大娘最佩服的人,是北方最有名的才女,詩、歌、賦、棋、琴、書、畫、女紅、烹調,無一不精,天資敏捷是蓋世的天才,可是她,她在生下我之後,便悄悄離開這個世界,難道世上愈有靈性的東西便愈不長久嗎?」
「朱夫子在我病好后,他就告訴我身世,從前大娘騙我說父母發願在泰山金光寺中苦修二十年,我一直信以為真,一旦聽到朱夫子說我父親命喪歹徒之暗算,真是如雷轟頂,我渴望著再過幾年,便可看見爹媽親愛的面容,可是我的希望粉碎了,代替的是復仇的怒火。朱夫子是爹的師兄,他告知爹的仇人是誰,只儘力教我武藝,他常自嘆天資太差,學藝不精,為恐耽誤我的前途,他只教我本門基本功夫,可是大娘有一天突然拿出了一本冊子,交給朱夫子。他一看之下,大為驚奇,便教我照著書上所寫去練,他自己在旁指點,他說那是我父親——他們三師兄弟中武藝最高強的,一生武學的結晶,我日夜練功,讀書來打發我的日子。」
「我甚至不敢看阿蘭一眼,那副失去光輝的秀目,雖然依舊是那麼美麗,然而,在它後面卻是永恆的黑暗,我發誓,只要阿蘭能復明,我一切都可以犧牲,一切都可以拋棄,甚至是我的熱血,我的頭顱。」
「阿蘭愈變愈溫柔了,她不再和我鬥氣,只是溫和地開導我,勸我不要將此事耿耿於懷,將來總有一天可以找到靈藥,我雖知希望渺茫,可是也漸漸安心一些,用心練武。」
那天,當我告別師父,及大娘母女時,阿蘭的眼中充滿淚水,她勉強一笑道:『大哥,你初入江湖,一切要小心,報父仇第一,血果找不到便算了。』「我當時凝目看她,一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阿蘭,我知道,你雖看不見我,可是你一定感覺得到你大哥他想把全部愛憐從他那拙笨眼光中注給你。」
「阿蘭收了悲容,甜甜一笑道:『好啦!大哥你上路吧!』這一笑,如百花怒放,嬌媚萬狀,柔情款款,我當時看得痴了,久久呆立不忍離去。」
「阿蘭!阿蘭!我發覺了生命的價值在有些時候,也會比不上一個深情的微笑哩!」
「你要我死,我難道偏會說不嗎?」
「師父交給我一枚玉瓶,他再三叮囑,倘若找到血果,立刻放入玉瓶中,血果便會自動化為漿液。」
「我提起了勇氣,懷著希望,背負著長劍及小囊,逢山過山,逢水涉水,飄泊在名山大川及詭詐千端的江湖中,血果沒尋找,父仇未報得,但幸運的結識了一位肝膽照人的兄弟——辛捷。一個天真,豪放,倔強的孩子,雖然他比自己只小了半歲,可是卻孩子氣得很哩!」
「好不容易,在泰山大會上,看見了仇人,那名重武林的仇人,正要拚命報仇,可是,那可恨的醜八怪,那瘋狂的醜八怪,不分青紅皂白抱著我一起滾下懸崖。哼!這該死的東西,現在只怕已是粉身碎骨了罷!」
他思潮起伏,不知不覺天色已是大明,火輪般的太陽已爬上了山巔,山腰四周的濃霧慢慢被蒸散,金色刺目的陽光,穿過雲霧,淡淡的灑布在凌風俊秀面孔上,只見他臉色時而凝重沉毅,時而激動痛苦,時而凄涼纏綿,時而幽然神往,最後他一躍而起,仰天一陣長嘯,輕盈盈的立在樹榦上。
原來剛才他經過一場激烈的理智與感情的鬥爭,當他想到靈藥已失,阿蘭絕望的神情時,熱血上涌,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直想涌身向下一跳,可是當他抬頭一看,雲霧漸漸消融,紅日光芒萬道,突然心中若有所悟,想道:「雲霧雖濃,但是在太陽的光茫下總是會消散,我命途多難不也像滿天烏雲濃霧嗎?可是我命運中的太陽是什麼呢?啊,是了!那是要靠我自己奮鬥,我自己努力,我自己掙扎的勇氣,那就是我生命中的太陽啊!」
「師父常說古來成大功立大業者,往往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我受這樣一點挫折,那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天資敏悟絕倫,此時一經想通,再無疑義,他性子沉毅,一經決定,就是刀山槍林在前,也不會半途而廢。
他凝神盤算了一下,自忖憑自己的功力,就算上面有攀附的東西,恐怕也難以猱身而上,目前只好想法躍上,他提起一口真氣,覺得運用自如,又不放心的揮動右手,發覺疼痛全消,他微微笑了笑,心中明白這必定是血果的效用。
他想:「先仔細看看下面形勢再說。」於是,施展倒掛金簾,整個身子向下,一雙腳卻牢牢掛在樹上,下面的霧氣被日光蒸融了不少,凌風一目了然,估計谷底離樹根極大約七八十丈,自忖:「如果能找到五、六個落腳之處,就可以安全跳下。如果只有兩三可借力處,也只好冒險躍下,身體只怕會震傷哩!」
他雙目來回巡視,終於發現一塊突出的小石,大小隻容單腳,距離立身之處只怕有十幾丈,他默默禱道:「老天保佑那塊石頭不要是浮石才好。」
他將全身勁力運於右手,他想運用金剛指,承擔一部分下墜之力,他凝神聚氣,縱身一跳,疾如流星,右手五指使力,抓向崖壁,那尖逾金石的崖石,竟也被他抓出五條不淺的指痕,當他距離那塊百頭遠有三四丈時,他在空中看準目標,雙腿一縮,翻了一個筋斗,以緩下墜之勢,然後輕飄飄單腳點石,待他感覺到那塊石頭非常牢固,才將重心下放,施展「金雞獨立」穩住身體。
凌風換了口氣,再往下看,只見雲霧更薄,景物清晰非常,最奇怪的是,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塊大小一般的突出小百,好像是人工造的一樣,凌風暗想:「從上下躍,每隔十多丈一塊小石遠可勉強以供身體借力,可是如果從上下竄,這十多丈距離卻非小可,這石塊分明是人為的,天下難道有如此高手?」
他急於脫險,無暇多想,當時如法泡製,連續幾躍,已到谷底,只見遍地怪石磷磷,地形極為崎驅,三面全是高峰,只有南面是一個缺口,他施展輕功,奔了過去,發現一條彎曲的羊腸小道,沿著小路彎彎曲曲轉了幾個彎,地勢突然開朗,前面是一大片翠綠的竹林。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穿過竹林,忽然聽到一陣朗朗的讀書聲,凌風凝神聽去,原來是在朗讀南華經,語聲鏗鏘,如金石相擊,斷句圓潤,如珠落玉盤。凌風不由聽呆了,暗忖:「此人發音雖小,卻是清越已極,語音穿過風聲籟籟的竹林,不但不被吹散,聽起來反有如就在面前,必有絕頂內功。」
他好奇的閃入竹林,循音而去,轉了半天,聲音愈來愈遠,前面歧路越來越多,他不禁悚然一驚,想道:「莫非是陷入什麼陣哩!」定下神來了仔細觀望,每棵竹樹似乎都是一般距離,每八枝竹佔住八個方位,圍成八卦形,心想:「這怕就是師父常說的八卦陣了,此陣原為武候所創,絕傳已久,難道天下竟有人識得?」轉念又想道:「這必為此間主人為防外敵所布,如果主人怨我妄入竹陣,任我困在陣中不加指點,只怕不易闖出了。」
他想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身子一屈,一個「一鶴衝天」,拔了起來,他原想縱上二、三丈,再用雙手抓著竹桿,攀猱而上,那想到一拔之下,身體猛升至五丈左右,己經接近尖梢,他心中大為驚奇,也不暇細想,右手在竹支上一借力,身體再上升三、四尺,雙腳站在尖端上。
他舉目一看,周圍數百方丈全是高矮一樣的竹子,竹林的盡頭是一片翠綠的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塊如平台般的大石,那塊大石通體雪白,光滑無比,上面放著一本書,一支玉蕭。
凌風心想:「剛才讀書的高人,離我立身之處不過二三十丈,可是我在竹林中穿來穿去,也不知跑了十幾里,竟然走不出這百十根竹陣,看來這陣法非常厲害,如果我從竹尖上躍過去,只消
幾竄,便可衝出。」
但是他再仔細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原來每支竹子與鄰近竹子都相隔七、八丈,凌風自信可躍四、五丈,這樣是他剛才上縱時,功力大增給他的信心,可是要想從軟軟的竹尖頂一跳七八丈,那是萬萬不可能,他正在沉吟設法,突然身後一個蒼勁溫和的聲音:
「傻孩子,趕快下來,隨我走。」
凌風回頭一看,只見身後一丈外站著一個清奇老者,一身書生打份,滿身書卷氣息,凌風只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心中對這老者竟是十分依戀,十分信任,也不管他有無惡意,依言跳了下來。
那老者見他從五丈竹尖落下來,輕飄飄的沒有一絲聲音,不覺暗暗點了點頭,滿臉笑容道:「孩子,你功夫不錯呀!你師父是誰?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呀?」
凌風仔細打量那老者,只見他方額挺鼻,雖然兩鬃花白,可是臉上細皮嫩肉,卻還顯得出他年青時的英俊不群。凌風愈看愈是敬愛,心中不想騙他,恭身答道:「弟子姓吳名凌風,是神醫俠朱敬文徒弟。」
老者吃了一驚道:「朱敬文是你師父?這孩子一心精研醫道,功夫卻不高明,你剛不表演那手『平沙落雁』,你師父也沒那麼美妙呀!」
凌風心想:「師父年紀和他也差不多,他怎麼喊師父孩子呢?」他聽到老人贊他,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答道:「弟子功夫是依著先父所遺留下的著作練成的,師父只在旁指點,弟子從未見師父施武功。」
老人沉吟一會奇道:「你爹爹怎會知道本門功夫呢?啊!你姓吳,你爹可是吳沼雲?」
凌風凄然點頭。
「他!他怎麼會死去呢?」
「家父因名望太高,受武林一般小人妒恨,被崆峒掌門厲鶚,武當派紫陽道人,峨媚苦庵上人,點蒼高手謝星聯手暗算,命喪荒山。」凌風悲憤道,他現在已不將崑崙卓大俠視為仇人了。
老人臉上一陣激憤道:「好,厲鶚這小子,他師父臨終時還托我照顧他,哼,我三十年不出江湖,這小子竟敢殺害我師侄,這筆帳倒要算清楚,哼,也顧不得他師父清虛子的交情啦。」
凌風剛才聽這老者的口氣,心中已隱然明白這老書生必是本門中老前輩,此時聽他如此一說,心中更無疑義,尋思:「朱師父常說,太極門傳到他自己師父一代,門戶大光,出了兩個蓋世奇才,就是爹的師父和師叔,兩人不但武功絕高,醫術之妙,直可媲美華佗,眼前此人只怕就是東嶽書生雲冰若哩!」當下翻身下跪,叩了兩個頭道:「風兒給師叔祖叩頭。」
那老者哈哈大笑,雙手一揮,凌風只覺一股大力一托,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老人道:「孩子,你怎麼知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凌風答道:「剛才弟子聽師叔祖話中,明明是本門一位老前輩,您老人家打扮與師父所說又是一樣,所以弟子才敢肯定。」
老人微笑贊道:「好孩子,真聰明,你長得可不像你爹哩!」
凌風一生下來,母親便撒手而去,三歲時,父親一去不返,他腦海中根本沒有母親的印象,父親音容顏貌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是他一生的大恨事,此時老人無意提到,凌風心情大大激動,神色凄然欲泣。
老人發覺凌風神色不對,心知觸動他傷心之事,心中甚是歉然,柔聲道:「好孩子別傷心,爺爺教你一套功夫,把這批奸賊全宰了。」
凌風這幾日來心中受盡煎熬,此時聽到慈祥可愛的老人,親切的安慰,再也忍耐不住,撲到老人懷中,大哭起來。
東嶽書生雲冰若這卅年來沒有踏出泰山一步,終日只與清風為伴,明月為友,此時懷中抱著一個俊秀的青年,心中愈想愈愛,口中又反覆地說道:「好孩子別哭,乖孩子別哭,爺爺替你報仇啦!」
凌風哭了一會,用雙袖擦了擦眼道:「爺爺,你瞧風兒武功可不可以練到……練到與我爹一樣?」
他想到辛捷那日在泰山大會威風凜凜,原想問可不可以練得和辛捷一樣,可是轉念一想:「爺爺可不認得辛捷呀!」
東嶽書生實在愛凌風極了,不加思索介面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你怎麼會跑到這來呀?」
凌風當時把他如何參加泰山大會,如何墜崖,如何得救,如何誤食血果,一一說了出來,他天資敏捷,措辭得體,形容得有聲有色,老人眯著眼,津津有味的聽著,當他聽到凌風巧食血果,臉上神色微變,但隨即恢復笑容。
老人道:「孩子,你福緣真是不小,這棵血果樹是百年前一位龍前輩費盡心血培養出來的,此人天性酷愛花草,他知此樹千年一結實,自己壽數有限,原本不存專為己有之意,只是炫耀自己栽花植樹的本事而已。我道這樹還要半月才結果,那時再來守護,想不到會提前十來天,只怕是此樹吸收你純陽之氣,提早成熟哩!種植此樹的前輩,原是我太極門中死對頭,他大概再也料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仙果,竟被太極門一個小徒孫不知不覺的享用了,哈哈!」
他回頭一看,凌風滿臉凄惶懊喪後悔之色,心想:「這孩子心地厚道,服食此種天地靈氣所種的仙果,原是天下武學養氣之天,夢寢所求的事,他巧食此果,不但毫無喜色,竟後悔不該取食,使我空手無獲。」
他愛極凌風,處處向好地方想,其實凌風一方面固然是心內慚愧吃了師祖守候的靈果,主要還是想到靈藥再難求得,阿蘭雙目復明,希望非常渺茫哩!
老人微笑道:「我原在無意中發覺此樹,並非有意守待,你也用不著不安。」
凌風心內訕訕,他從不撒謊,扭怩答道:「風兒想到另外一件事,心中很是懊悔。」
凌風抬頭一看,老人證注視著他,臉上充滿急切欲知之情,當下便把阿蘭雙目失明的經過,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當他講到自己無意服食血果,希望毀滅時,不禁又是凄然欲泣。
老人很是感動,沉思了一會道:「目下我也想不到什麼好法子,金蛇之毒確是非同小可,嘿,你瞧我真老糊塗啦!在這竹林中你耗了名半天,來,隨我到我住的山洞去。」
凌風跟在老人身後,左穿右轉幾下就走出竹陣,心中默默記著走過的路徑,兩人走到那塊巨百旁,老者指向那石后道:「這就是我居住三十年的山洞了。」
凌風繞過那塊高達二丈的大石,只見一個圓圓的洞石,光線甚是昏暗,二人走進山洞,凌風覺得地下甚是乾燥,全是白色岩石,洞中陳設簡單,一張石床,幾張石椅。凌風想道:「在這弧寂的山谷,在這暗淡的山洞,度過了三十年漫漫的光陰,雲爺爺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
老人道:「風兒,你一日一夜沒休息,先到床上去睡一覺再說,待會醒來如果餓了,就從此洞向前走,一直通到後山腰,那兒遍山遍野全是鮮棗。爺爺也要去練練功啦。」
凌風此時心情一松,立刻感到有些疲倦,當下依言去睡。
凌風一覺醒來,已是晌午時分,他一躍下床,走出洞口,只見雲爺爺正坐在大石上仰望天邊的白雲,神態非常悠揚,他不敢驚擾,想道:「我何不到後山去瞧瞧。」
他又跑進山洞,向前走了一會,漸漸開朗起來,轉一個彎,突然光線大明,原來已到盡頭,凌風探頭一看,原來外面是斜坡地勢,青叢叢的長滿了棗子樹,每棵樹上掛滿了紅澄澄的棗兒,有的竟和拳頭差不多大小。凌風大為驚訝,從斜坡走了下去,只見坡度愈來愈是傾斜,最後走到邊上,竟又是陡直懸崖,他心中想道:「我以為已經到了山腳底,卻不知這個谷底原來還是只在山腰中,也不知是哪年,鳥兒含著的棗子核掉在這坡上,終於繁殖成林。」他檢著大的棗子,來了滿滿兩捧,奔回山洞。
突然一陣婉轉的蕭聲飄了起來,凌風凝神聽了一下,但覺蕭聲凄涼,似乎天下不如意的事情都一齊臨頭,凌風再也忍耐不住,足下用勁,竄上大石,伸手抱雲爺爺說道:
「雲爺爺,別吹啦。」他手中原抓滿鮮棗,此時兩手一松,全部落在大石上。
雲爺爺哈哈一聲大笑,移開口邊玉蕭,柔聲道:「好好好,爺爺不吹了。」
凌風道:「爺爺,你吹得好生凄苦,你心中悲哀,說給風兒聽好么?」
雲爺爺摸著凌風的頭笑道:「爺爺哪有什麼心事,你可別瞎猜,來!咱們一齊來練功吧!」
凌風見他滿臉笑容,可是眼角上卻是潮潤未乾,想到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說道:「爺爺,待風兒辦完事了,便來這兒陪你。」
雲爺爺打趣道:「那你的小媳婦兒呢?」
凌風忸怩道:「她…她也一起來。」
雲爺爺道:「那這兒可熱鬧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