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雲爺爺隨又正色道:「本門武功,最重悟性,你天資聰敏,那是一定能學好的,你又巧食血果,內力大增,練起功來定可事半功倍。我現在以本門上乘武功傳你,你可要答應我決不用我傳的功夫濫殺一人。」
凌風肅然道:「弟子決不敢違背爺爺的話。」
雲爺爺道:「當年你爹爹出道時,我師兄因他功力不足,相約十年之後再傳他太極鎮門之寶『開山三式破玉拳』,不意師兄在你爹離開師門五年後,竟然撒手歸天,後來我也隱居此處,所以你爹爹始終沒有學到,當年你爹爹如果學了這套拳法,雖不見得能穩勝厲鶚那批臭小子,自保卻是有餘,唉!我今日傳給你吧。」
他接著又道:「江湖上一般人都以為太極門武功是講究『以靜制動』,殊不知本門最厲害的功夫,是一套剛猛絕倫的拳法,風兒,你瞧仔細了。」
東嶽書生雲冰若當下就在大石上一招一式演了起來,他這套破玉拳原是走剛猛路子,凌風目不轉晴的注意著,只見雲爺爺攻勢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拳風虎虎,凌風雖站在五六尺外,也覺一股很大的壓力,幾乎使他立身不住,東嶽書生施到第八招時喝道:
「風兒,你瞧我身法。」
只見他勢子突然變緩,左手逢招拆招,變為守御之勢,右手斜劈出去,身子跨前一步,右手倏的收回,平胸推出,推了一半,忽然向右劃了半個圈子,大喝一聲,雙掌合力猛然向前推去,只聽見砰的一聲,一丈方外,一棵碗口竹子,連根拔起。
凌風見雲爺爺施展「開山三式破玉拳」,神威凜凜,不覺心神俱醉,心想:「即使遇到三四高手圍攻,我只要施展那最後三式,必然無堅不摧,衝出一條血路,那是不成問題了。」
雲爺爺收招道:「這拳法最是簡單,那最後開山三式,『導流平山』『愚公移山』『六丁開山』,是連環勢子,力道越來越是威猛,待到左右雙掌合力平推,當今天下能硬接這招的只怕沒有幾人了,哈哈。」
凌風見他滿臉自負之色。剛才立足之處,現出兩個淡淡的腳印,不覺駭然,心中對雲爺爺的成就,也欣喜得很。
凌風道:「雲爺爺,風兒練一遍給你看。」
凌風悟性原高,而這套拳法招式又是簡單得緊,雖是只看了一遍,一招一式卻能絲毫不差的施出來。
雲爺爺樂得呵呵笑道:「好孩子,真難為你了。我去準備一些吃的。」
凌風忙道:「讓風兒去。」
雲爺爺道:「好好練習吧,那開山三式力道運用最是巧妙,你多練幾遍,自己體會體會吧!」
凌風心內感激,專心一致的又重頭練起,這種硬拼硬的拳法,原是極耗真力,凌風練了十餘遍,精神卻愈來愈是旺盛,心想:「這血果確是天下至寶,我在一日一夜間功力竟精進如此。」
雲爺爺左手中拿著一文蠟鹿腿,右手提著一瓶棗子酒,輕步走出山洞,只見凌風身形穩若泰山,出拳如風,姿態極是美妙,分明是一個內家高手模樣,可是抬頭一看,那張俊臉卻又透出稚氣的神氣,心內暗暗想道:「這真是一支武林奇葩,那阿蘭只怕也是萬分惹人憐愛哩!」
他愛屋及烏,心下對阿蘭竟也十分關心愛護。
雲爺爺一躍上了大石,凌風轉身相迎,二人坐在石上,邊吃邊談,極為融洽。
雲爺爺忽道:「我瞧你體態輕盈,極是適合練輕功。從前我在江湖上走動時,有一次偶而救了一個西藏僧人,當我擊退三個圍攻他的高手,回首來看時,那密宗僧人卻已因傷勢沉重奄奄一息。他很感激我,瞧我不像壞人,便從懷中取出一本梵文秘籍送我,當他苦撐著告訴我,這本秘藉載著修練一種不可思議的輕功的方法,原是他師門至寶時再也支持不住,瞑目死去。我起初也不在意,自付天下各派輕身功夫都是大同小異,後來隱居此地,發現落腳借力的小石,每一個隔了十幾丈左右,心想,任是蓋世輕功,一縱向上之勢,至多不過七八丈,可是這些小石,明明是前輩練輕功所置,這種一躍十幾丈的輕功,只怕是另外一種功夫哩!我又轉念想到那密宗僧人的密笈,當下苦心精研,苦於不識梵文,瞧來瞧去也看不出什麼道理。你天資聰明,巧食血果,待會我把密笈贈你,說不定你能悟出其中道理,練成這超世絕俗的功夫哩!」
凌風道:「爺爺待我真好,我也不知要怎樣報答。」
雲爺爺笑道:「報答嗎?那也不必,只要你小媳婦兒燒兩樣菜給我嘗嘗。」
敢情凌風在雲爺爺面前誇過阿蘭母女烹調手藝天下無雙哩!
兩人就這樣在谷底一教一學精研武功,高明師父碰上乖徒弟,越教興趣越是濃厚,雲爺爺把自己幾種上乘功夫都傾囊傳授,凌風卻也能全部接受。
一天晚飯過後,凌風坐在石上調息己畢,心內一塵不染,靈台之間極是清凈,他抬頭一看,天邊一輪滿月,想道:「泰山大會到今天,只怕快一個月了,日子過得好快呀!」
涼風輕拂過他的俊臉,他站起來一振衣襟,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方巾儒服,不由暗暗好笑,心道:「雲爺爺這套衣襟穿起來甚是得體舒適,看來他老人家年青時,很講究穿著哩!」他輕躍而去,衣帶迎風飄曳,自覺甚是洒脫。
突然,一陣低沉的泣聲,從竹林中傳出。凌風此時內功精堪,耳目極是靈敏,仔細聽了一下,立刻發現那是雲爺爺屏氣暗泣。他心中想道:「事情終於爆發了,我瞧爺爺這幾天愈來愈是不樂,唉,不知是什麼事,爺爺不知為了什麼,把自己寶貴的青春,埋葬在這孤苦的谷里。」轉念又想道:「卅多年了,什麼痛苦也應該漸漸淡忘了。」
他越聽泣聲越是悲涼,想到雲爺爺的慈祥,竟然受到這般折磨,鼻頭一酸,也不禁流下淚來。他飛奔入林,順著泣聲,輕步跑到雲爺爺背後。只見雲爺爺埋頭胸前,後背一起一伏,正在傷心抽泣,全沒注意他走到身後。
凌風忍耐不住,硬咽道:「雲爺爺,你別傷心啦,你心中有事,說給風兒聽,風兒替你解憂。」
雲爺爺悚然一驚,飲泣,雙袖擦淚。
凌風柔聲勸道:「爺爺,卅多年了,有什麼事,難道你還不能忘懷嗎?」爺爺沒有回答,月光照在他臉上,凌風覺得突然之間爺爺蒼老了不少。
過了一會,雲爺爺忽然激動道:「風兒,世上的痛苦原是沒法比較,沒法形容的,只有你親身體會,你親身領受,才能辨別它的苦味,風兒你懂嗎?真正的痛苦你是永遠忘不了的,你只有努力學習與它共存,風兒,風兒,你明白嗎?」
凌風心中雖然不甚明白,但見雲爺爺滿臉期待之情,不忍拂他之意,當下點頭答道:
「風兒已明白了。」
雲爺爺感情漸漸平靜,神色悠遠慈祥。忽然轉頭道:「今天是八月初幾?」
凌風剛才看過刻在竹桿上用以代歷的刀痕,答道:「八月十四。」
雲爺爺道:「你來了一個月啦,我壓箱底的武功都傳給你了,你還有許多大事未辦,明天過了中秋,你出山去吧!報完父仇,你可千萬別忘記把阿蘭帶來,讓我瞧瞧她的眼晴。」
凌風與他雖只相處一月,可是對他非常依戀,然而想到自己身上大事,硬起心腸:
「爺爺,風兒一定來陪你。」
雲爺爺道:「好啦,天色不早,你也該歇歇了。」
凌風依言進洞,躺在用樹枝竹葉鋪起的床上,心中思潮翻滾,爺爺的話似乎又飄到耳邊:「真正的痛苦,你是永遠不能忘懷,你只有學習與它同在,與它共存。」「假如有一天……有一天那阿蘭與我永別,我……我可有勇氣活下去嗎?我可有勇氣與這無窮盡的痛苦共存在這世上嗎?」「不,決不會的,老天爺,老天爺,我知你不會對我這麼殘酷的。」
他雖安慰自己,可是心中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第三天早上,凌風強忍悲傷,辭別雲爺爺。他一再要求雲爺爺不要再傷心,到谷外去遊山玩水,爺爺只是微笑的搖頭,反覆叮囑凌風叫他早日把阿蘭帶來給爺爺看。
凌風收起感情,飛步出谷,當他正跑到路旁時,雲爺爺施展上乘輕功追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個小瓷瓶。凌風住足道:「爺爺,你還有什麼事要吩咐嗎?」
雲爺爺道:「你師父醫術雖高,卻是食古不化,雖能對症下藥,卻不善觸類旁通,那日阿蘭身中蛇毒,他只想到用藥將毒托出,卻忘記以毒制毒,金蛇之毒與娛蚣之毒,正相克制。我現下想出這法子,只是阿蘭雙目己盲,也是枉然。這瓶中裝的是萬年溫玉所孕育的靈泉,是我昔年費盡心血在雪山頭尋獲,功能生肌去腐,起死回生,瓶內一共只剩十滴,你可要珍惜使用。」
凌風接過謝了,再向雲爺爺告辭,然後施展輕功,再不回頭,徑自奔向谷外。
他疾奔了一陣,心內盤算道:「我與阿蘭約他一年之後再回故鄉,現在還有半年左右,何不先上崆峒,找厲鶚那老賊試試雲爺爺教我的高招。」
他主意既定,到了一個大鎮,問了去崆峒山的路途,趕了過去。
這日他路過陝北,天色已近昏黑,他見路徑漸漸崎嶇,又不見村落,心中正自焦急,突然一隻絕大白鴿從他頭頂飛過,他見那白鴿甚是神俊可愛,當下童心大起,追上前去,一掌向空擊去,那鴿兒飛得本低,此時受此勁道一擊,昏落下來,凌風見鴿子足下系著一塊紅緞,心中大奇,他解開帶子,展緞一瞧,臉色立變。
他喃喃自語道:「哼,又是這兩個該死的東西,不知這群敗類又要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哼,叫我吳凌風撞著可要伸手管一管。」
原來那紅緞上畫著兩個可怖的骷髏頭,正是海天雙煞的信號。
凌風心道:「這海天雙煞武功確是非同小可,也不知撞著什麼樣厲害的敵人,竟發號救求援,想召集九豪共同對付。」他忽又想道:「海天雙煞是辛捷弟的殺父仇人,不要是捷弟尋上門去,相約拚鬥嘿!」他想到辛捷的武功高強,覺得此事很有可能,內心大是關心。
他尋思道:「捷弟武功雖高,但也難敵九豪的圍攻,我得趕快去幫助他,殺一個痛快。剛才鴿兒從南飛來,說不定他們就在南面山上決鬥哩!」
他立刻施展「八步趕蟾」奔向南面的丘陵,天色已經全暗了,前途遍地荊棘,無路可通,凌風一提氣展開上乘輕功,身體幾躍之下,己經奔到山腳,耳中急聞兵刃交擊聲,他急中不暇尋找上山之路,看準落腳之處,直拔而上。
凌風爬到半山腰,耳中兵刃之聲漸漸疏落,最後嘎然而止,心知勝負己分,不由大急,只見幾條黑影向山那邊一閃而逝,他足下加勁,竄到山頂。
那真是一幅零亂慘殘的情景,三個屍體橫陳在山坡上,其中一個死法很是奇特,一柄長劍直貫咽喉,凌風上前仔細一看,認得正是九豪之一神劍金錘林少皋,其餘二人,他也認得,一個是千手劍客陸方,一個是摘星手司空宗……
夜,靜了,靜了,樹枝上的烏鴉不再吱吱呱呱,怕是走進夢鄉了吧!
吳凌風坐在樹下,沉吟了一會,他分析一下眼前的情勢,忽然一個念頭浮起,他想:
「能夠手刃三豪的人,江湖上只怕不多,一定是捷弟乾的,可是長劍出手,原是拚命同歸於盡的招式,捷弟不要……不要有什麼不測哩!」
他越想越是心寒,跑到山坡的那邊,仔細察看。這天晚上,天色極是陰暗,月兒躲在雲里,他沿著山坡看去,黑漆漆的一片荊棘。
凌風踱來踱去,眼晴不放過每樣可疑的東西,他巧食血果,目力大是增進,忽然他發現有一處荊棘特別零亂,似乎曾被重物踐踏,心念一動:「捷弟那種倔強的性兒,只要借得一口氣在,也會掙扎逃生,不肯落於敵人之手,多半是負傷滾下,剛才那幾條黑影,恐怕是『關中九豪』餘孽,搜索捷弟未獲,又見我飛步入山,這才相偕離去哩!」
他天資聰敏,確能處處料事如神,此時斷定辛捷就在山坡附近,當下打點精神,躍身而下。
凌風順著零亂的荊棘向前走,走了一陣,只見前面荊棘更密厚,再也找不出任何痕遺迹,他心中正自盤算,忽然一陣急促低沉的呻吟聲,從右前方傳來。
凌風再無疑意,不顧密密的荊棘,循聲找去,忽聞水聲漏漏,市面竟是一條小河。
他揮動長劍,清除阻礙,只見在亂草堆中,躺著一個人。
凌風上前一看,那人正是辛捷,神智已是昏迷,滿身傷痕。
他急忙俯身一探,只有心房還在微微跳動。
凌風心中大是傷痛,眼見這情逾手足的義弟生少死多,內心真有如五內俱焚。他原是不輕易浪費感情的人,但是一旦付出情感,那便是終生不渝了。
他定了定神,忽然想到雲爺爺那瓶萬年靈泉,立刻伸手從懷中摸了出來,心想:
「捷弟雖是渾身傷痕,但都不是致命之擊,目下呼吸微弱,定是受了沉重內傷,而且失血過多,他不加思索,拔開瓶蓋,挑開辛捷咬緊的牙關,倒了三滴下去。
他收起了萬年神泉,細瞧辛捷的傷勢,心內更加傷痛,只見掌傷,刀傷,暗器傷,荊棘割破的傷痕,布滿了辛捷的全身,凌風硬著心腸,用劍割開傷口附近己與血漿沾黏的衣衫,他心中想道:「不如乘現在捷弟未醒前,替他洗滌包紮,免得他多受痛苦。」
凌風解開包裹,取出一個大杯,飛奔到小溪邊,盛了滿滿一杯清水。
他運力撕碎包裹中換洗的衣衫,當下就細心的替辛捷裹傷,等到包完了傷口,凌風又伸手到辛捷鼻端,只覺還有些微微呼吸,稍稍放心。
月兒急而露出了烏雲堆,凌風但見辛捷面色慘白怕人,簡直就像死去一般,想到辛捷昔日瀟洒風流的模樣,不覺心如刀割。
想道:「我與捷弟分手不到兩個月,世事變遷卻是這麼大,難道在我命運中,除了生離,便只是死別了嗎?」
夜涼似水,風聲如嘯。
天漸漸亮了,凌風揉了揉一夜未合的眼睛。
這一夜,他不知探了辛捷幾次鼻息,辛捷仍然是昏昏迷迷的。他原是不信任迷信的,可是在這荒山裡,面對著這奄奄一息的人,他在不覺中對神鬼力量起了依賴之心,他默默禱道:「老天爺,你把捷弟造得這麼十全十美,你總不會拋棄不顧他吧!」
忽然,辛捷發出了呻吟聲,身子動了兩下。
凌風大喜,俯下身道:「捷弟,你可好了一點嗎?」
辛捷嘴唇顫動欲言可是始終沒有開口。
凌風柔聲道:「捷弟,你好好休息吧,你傷勢一定會好的。」
辛捷點了點頭,又昏了過去。
辛捷時昏時醒,凌風整天守在身邊,不敢遠離。
到了傍晚,辛捷突發高燒,神智迷亂,夢中胡言亂語,凌風見他呼吸漸漸粗壯心下略安,心知必是傷口化膿,想道:「雲爺爺說過這靈玉神泉,是治內外傷的無上聖葯,我用這靈泉水去洗他化膿的傷口,一定甚是有效。」他匆忙的跑到溪邊,撓了一杯水,摘了兩滴靈泉液,解開辛捷身上包紮的布條,沾著水慢慢拂洗著。
辛捷只覺身上一陣清涼,睜開大眼,直視凌風。
凌風見他睜開了眼,心中大喜,但又見眼光遲呆,似是不認自己,忙道:「捷弟,我是你大哥,你的大哥呀,別費心思,好好養傷!」
辛捷口中喃喃,聲音甚是低沉,凌風知道他有要事要講,當下湊近凝神而聽。
「梅……齡……侯二叔…方少碧……死了……死了。」
凌風一怔問道:「誰死了?」
「海……海……是……是這樣……跳下去的。」
凌風勸道:「捷弟,你別胡思亂想啦。」
「是這樣……這樣跳下去的,我……」我眼睜睜,看到波浪……波浪卷沒了……」
凌風忍不住又問答:「誰跳海呀!」
「方……方少碧……我……我……原是很喜歡她,很喜歡呀!」
凌風見他滿臉凄愴纏綿,心內已明白大半,介面道:「方少碧是一位姑娘,她投海自殺了嗎?」
辛捷想了半天,點了一下頭。
凌風柔聲安慰道:「那方姑娘,定然得救了。」
辛捷茫然搖搖頭,一顆淚珠流到頰邊。
凌風心想:「我平日見捷弟天真頑皮,知道他無憂無愁,想不到竟也為『情』所苦,唉!這世上真是痛苦得很哩!」
他見辛捷又沉沉睡去,心下大安,繼續替他洗滌。凌風這靈泉洗傷的主意,原是情急之下「急亂投醫」,不料正是對症下藥,那萬年溫玉靈氣所孕的泉水,只消一滴,便能起死回生,生肌去腐,用來洗拂傷口,消腫去膿之功,確是神妙無比。
次晨,辛捷神智已是清醒,燒也完全退了,凌風身邊所帶乾糧已經吃盡,他見辛捷傷勢大概不會變惡,當下便用布條把辛捷背在後背,趕到一個大鎮。
吳凌風落了店,照護辛捷睡好,自己也因連夜疲勞而熟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凌風從熟睡中突然感到被一陣熱風吹醒,他陡然一躍而起,只見正是辛捷在身旁對著他的耳朵吹氣,他不禁大喜叫道:「捷弟,你好了嗎?捷弟你—
—你真頑皮,才好些就起來胡鬧,還早哩,快去躺一會——」
辛捷嘻嘻笑道:「還早哩?你自己看看——」
凌風抬頭一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分了,不禁暗罵自己一覺如同睡死了一般。
辛捷卻料知自己的性命必是吳大哥所救,而他必是為照料自己而徹夜未眠……
凌風見辛捷目光炯然,精神健旺,除了失血過多面色蒼白之外,竟似已經痊癒,心頭更是大喜,叫道:「捷弟,你——」
敢情他發現辛捷正在低首沉思,不由一怔道:「你在想什麼事啊?」
「大哥,你——你待我真好,我在想,我辛捷的出生時辰必然怪極,否則世上對我好的人怎麼如此之好,而對我壞的人也如此之惡?啊——你瞧我想糊塗啦,還沒有問你怎麼會遇上我的呢?那天和那該死的金欹一齊滾下山崖,我只知道你必是完啦,我曾為你——」
他本是說「為你大哭一場」,但立刻想到這話說出不甚光采,是以停住了口。
凌風倒沒有注意這些,他趕緊將自己的奇遇告訴了辛捷,說到妙處,辛捷不禁喜得連聲叫好。
凌風說完后,辛捷笑道:「那雲爺爺的模樣必然極是慈祥,哪日我也去瞧瞧。」
凌風道:「你倒說說你怎會被關中九豪傷成這般模樣?若不是靠雲爺爺的靈藥,此刻只怕——」
辛捷冷笑道:「關中九豪真不愧掙得了很大的名頭,以眾凌寡自是上策吧!下次我碰上了,哼——」
接著就把自己斗勾漏一怪,失劍,遇九豪圍攻等事一一說了一遍。
凌風笑道:「捷弟,恭喜你啊,『梅香神劍』這外號敢情好。」
辛捷嘆道:「可惜梅香劍已被盜去啦,只待我明日略為恢復,就立刻上崆峒去大鬧一場——大哥,你也要去也好清清一舊帳。」
次日,辛捷竟然已痊癒,他正在床上暗自行功,凌風己推門進來,見辛捷面色已恢復血色,不禁又驚又喜道:
「雲爺爺的靈藥端的妙絕,捷弟你受了那麼重的傷,流那麼多的血,竟然兩天之內就完全恢復,不過捷弟,你還是休息一下較為穩當。」
二人在鎮中住了五天,辛捷嚷著要走,於是兩人結帳啟程。
辛捷忽然道:「大哥,咱們先暫時不到崆峒去——」
凌風奇道:「怎麼?」
辛捷道:「咱們不是答應那蘇姑娘要去看她一次么?我想厲老賊既是崆峒一派之掌門,咱們隨時去找他,他總不能縮頭不見,是以怕還是先去山東看看蘇姑娘——」
凌風一聽到蘇姑娘,立刻想起那絕美的蘇惠芷,蘇姑娘那清澈的眼晴立刻浮在他眼前。他暗道:「蘇姑娘那雙眼睛真像阿蘭的啊,可是阿蘭已經失了明——
我曾為蘇姑娘那雙眼睛而偷偷對她有了好感,而她也似對我寄出了不尋常的感情,然而這些日子來,當我出死入生的時候,我只能想到阿蘭,其他甚麼都想不到,難道……
難道我真不喜歡蘇姑娘嗎?……啊,她那眼晴,那絕世的美艷……凌風啊,你千萬不要弄得不能自拔啊——」
但是他又想到:「我是該去看她呢還是不該?我去看她對她是好還是壞?不過,我曾答允過要去看她的,我總不能對一個女子失信吧?」
於是,他們一同走向山東。
商邱,這古城中充滿著商業的氣息,早上的陽光從街道上照過去,全是一排整齊的店坊招牌,顯得一片昇平景氣的樣子。
然而路面卻是不太好,黃土的路面上偶而一輛馬車走過,就揚起蔽空的黃塵,久久不散。
吳凌風和辛捷從城外僕僕風塵地趕了進來,他們看準了一家飯店,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匆匆走了進去。
一落座,他們就叫了客飯,敢情他們趕路連早飯都沒有吃。
那店小二端了菜飯上來,朝著兩人身上的佩劍打量了一番,一抬眼見辛捷正瞪著他,嚇得忙陪笑道:
「兩位英雄可是接了武當赤陽道長的邀請要上奎山的?」
辛,吳二人不覺一怔,辛捷問道:「你怎麼知道赤陽道長?上奎山幹麼啊?」
那小二呵了一聲道:「原來二位爺還不知道呀,這事端的是轟動天下哩——」
辛捷忍不住問道:「什麼事要轟動天下啊?」
店小二道:「這幾天成千的英雄好漢都路過咱們這裡趕往奎山,小的是聽幾位英雄在這店裡談天才知道的,說是那赤陽道長發了請貼邀請天下英雄聚集奎山,說要合力對付兩個什麼西方夷族來的人物,我說這就怪啦,兩個外國蠻子來了也要驚動這許多英雄好漢去……」
辛捷聽得不耐,問道:「是什麼樣的蠻子啊?」
店小二原是要賣弄自己見識的意思,其實對真相也不甚了解,這時辛捷一問,他忙著抓頭搔腦,不知回答,忽見門口一個武林人物走進,忙叫道:「小的還是聽這位爺說的呢,你們問這位爺他准知道得清楚。」自己卻一溜煙地跑了。
那人聽小二的話,不覺一怔,及見辛捷和吳凌風二人氣質軒昂,忙一抱拳道:「閣下有何事想問在下?」
吳凌風忙起身,輕描淡寫地道:「咱們在說那兩個外國蠻夷的不識好歹——」
辛捷不禁暗贊吳大哥答得妙極。
那漢子果然以為辛吳二人也是要上奎山的,遂道:「是啊,咱們這次要是賭鬥輸了,那麼中原武林人物可就永遠翻不得身啦——」
辛吳二人裝得似乎早就知道,不甚驚訝的模樣,那人續道:「試想這兩個蠻子要咱們中原武林公認他們的什麼『金伯勝佛』為武林盟主,還要十五位武林鼎鼎大名的人物跟他們回去朝拜那『金伯勝佛』,這等氣咱們怎麼受得住?不過這次見赤陽道長那鄭重的情形,只怕這兩個蠻子功夫高得很哩——」
辛捷心中暗怒,口中卻漫應道:「這兩個蠻子想必是出身野蠻之幫,否則怎麼如此欺人太甚?」
他們兩人聰明無比,答得真像是要上奎山的人一般,那人果然道:「這兩個蠻子是從天些來的,他們還說,『聽說近幾十年中原最了得的一個是河洛一劍吳詔雲,一個是七妙神君梅山民,可惜這兩人死了,否則也好叫他們見識見識天竺的武藝。』唉,真可惜這兩位奇人死了,否則倒好叫這蠻子見識見識中原的武藝哩!」
兩人聽得心中更怒,口頭卻支吾了幾句,就會帳而出。
到了路上,辛捷道:「這兩個天蘭來的蠻子好橫,咱們索性到奎山去讓他見識見識河洛一劍和七妙神君的功夫。」
吳凌風道:「咱這幾日趕路打山路小徑里走,出了這麼一樁大事竟不知道。」
於是兩人打聽了奎山的路徑,一路前往。
奎山上,金碧輝煌地矗立著一所大道觀,屋檐參差。瓦椽比鄰,乃是武當派在北方最大的一所道觀,正中「無為廳」中幾百人正熱鬧地談著,這些差不多都是武林知名之士,接了武當掌門赤陽道長的邀請趕來的。
上山的路上也還有許多好漢陸續趕到,辛捷和吳凌風就混在人群中,跟著大伙兒上山。
事實上,天些來的夷人並沒有說要中原十五個大名家跟他們回去朝拜,只是說了五大劍派掌門,而赤陽道長硬把關中九豪和關外三省盟主「邊塞大俠」風柏楊一齊拉上,湊成十五人,是想激起天下武林同仇敵情之心,免得天絲怪客專門對付五大劍派。
他雖知「邊塞大俠」風柏楊在關外另成一派,與中原素不相干,必不會前來,但心想如能拉上關中九豪也就實力大增了,但他那裡又會想到關中九豪已被辛捷一戰拼得死傷連連,九豪只剩下了六豪了哩!
辛捷的上山並非要為五大劍派助拳,主要還是因為天竺來人狂言不慚,辱及河洛一劍和七妙神君,而且他心想五大劍派必也聚於一廳,到時正好一了舊帳,免得自己再四處奔波。
不一會,大夥見都進了「無為廳」,辛捷眼尖,早見台上坐著武當的赤陽道長、峨媚的苦庵上人和那點蒼的落英劍謝長卿,卻不見盜了梅香劍的厲鶚。
吳、辛二人混在群眾中,揀了一處不顯眼的地方立定,見四周亂鬨哄的,無人注意他們,辛捷這才道:「大哥,方才上山時你可看見一條人影在山下疾奔而來?」
凌風道:「是啊,我瞧那人輕功俊極,只是方才不便說話,所以沒出聲。」
辛捷低聲道:「我瞧那人影九成是那『武林之秀』——」
凌風曾聽辛捷說過「武林之秀」及少林和尚糊裡糊塗地和辛捷過招的事,心道:
「難怪這『武林之秀』能和辛捷斗個旗鼓相當,看來輕功果然了得——難道他也是赤陽道長請來的?」
他自服血果以來,輕身功夫最是大進,這一路來曾和辛捷賽過腳程,竟和辛捷的「暗香掠影」絕技相差無幾,辛捷也為他這種千載難逢的仙緣慶幸不已,然而他怎知凌風曾為服下那血果險些自責尋死哩!
忽然,一個青年道士跑來,想是武當門下的弟子,他對赤陽道長說了句話,赤陽道長臉色一變,站起身來朗聲道:「各位靜一靜。」
他的內力甚強,聲音如洪鐘般蓋過眾人嘈雜之聲,群豪立刻靜了下來。
只見他接著道:「天竺高手已經到臨——」
「無為廳」上頓時肅靜下來,赤陽道長舉手一揮,門下兩個青年道士走到廳門口,大門一開,兩個巨人沖了進來,眾人看時,只見這兩人好不龐大,前面一人上身奇長,怕不有五六尺之長,再加上雙腿,全身幾乎就有丈余,後面一人雖然也是身高膀圓,但是身著一襲儒服,更加白面無鬢,是以顯得文雅得多。
當先壯漢身上穿得不倫不類,但頭頂卻是一顆和尚光頭,他迸來以後就引頸四顧,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人,但是他的眼光四處一射之後,面上忽然露出失望之色,轉首對後面的「儒生」道:「阿喜米,估什摩訶爾,烏法各各哩查。」
聲音有如破鑼,眾人都感一陣耳鳴,功力淺的只覺耳中嗡嗡直響,好半天聽不見別的聲音。
那儒生打扮的夷人用手往前一指,示意要他到前面仔細找一找。
這壯漢果然前行擠人人叢,東推西撞,被撞者無不仰天翻倒,呵呵叫痛,那壯漢卻似沒事一般,依然在人群中東穿西穿,毫無禮數。
漸漸那壯漢走到吳凌風身旁,吳凌風暗中一哼,真力貫注雙腿,那蠻子走到身邊,照例地一撞,那知明明撞著吳凌風的身軀,卻如撞大一堆棉花,心中暗叫不妙,正要收勁而退,忽感一股柔溫的勁力反彈上來,他怪叫一聲,宛如晴天一個大霹靂,硬硬推出一掌,那知那陰柔之勁突然又消於無形,大個子衝出兩步才穩穩站住。他睜著怪眼狠狠盯住吳凌風——
辛捷一看就知吳大哥已把太極門「以柔制剛」的要決應用到隨心所欲的境界了,心中著實為他歡喜,不禁高聲叫好。
凌風對他回視,二人相對一笑,友情的溫暖在兩人這一笑之間悄悄地透入對方的心房。
那「儒生」呵呵大笑道:「不料中原還真有些人材呢——」他的漢語竟是十分流利。
當他的眼光落在吳凌風的臉上時,不禁怔住了,他暗中自語:「想不到中原竟有這般俊秀人物——」他一向自以為英俊清灑,在那蠻夷之邦中自然是有如鶴立雞群,但是與吳凌風這等絕世美男子相較之下,那就黯然失色了。
那「儒生」一招手叫回那蠻子,朗聲道:「咱們兄弟久慕中原武學,今日中原豪俠齊聚一室,正好令咱們兄弟一開眼界,同時,咱們願意在這裡候教兩場,只要咱們敗了一場,我兄弟兩人立刻掉頭走路,要是我們二場全勝,哈哈,下面的話早已告訴武當赤陽道長了——」
座中群豪聳然動容,雖然心中怒極,但見那個夷人分明武藝絕高,否則豈敢口出狂言?
台前的赤陽道長對座旁的苦庵上人和謝長卿道:「今日是咱們五大劍派生死存亡的關頭了,若是我們幾人敗了……唉,不必說了。」
赤陽道長想到自己一生行事,頗做了幾件不光不採的事情,難道堂堂武當一派就要因此而斷送?
峨媚苦庵上人低首宣了一聲佛號,凜然道:「說不得咱們只好把幾根老骨頭拼上了,咱們添為武林五大宗派掌門人,若是不身先士卒,只怕要令天下好漢齒冷——」
點蒼的落英劍謝長卿似乎心事重重,始終不見他開口。
赤陽道長道:「厲兄怎麼還沒有來,否則憑他那手崆峒神劍當可打頭一陣,挫挫他們的銳氣。」
那儒生打扮的夷人大聲道:「第一場由我師兄加大爾出陣,中原英雄哪位出場?」
他內功果然深厚,一字一字說出,震得屋瓦簌簌而動,眾人都是行家,一聽就知他雖是那蠻子的師弟,功力只怕猶在加大爾之上。
赤陽道長見崆峒厲鶚始終不曾趕到,心中焦急,又不好意思叫苦庵上人出陣,一急之下,只好準備親自出陣——苦庵上人一把扯住他的道袍,低聲道:「還是讓老衲去接這蠻子幾招吧,道長和謝賢侄請為我掠陣。」
赤陽道長叮囑道:「此役關係非同小可,上人千萬不要存客氣之心。」
苦庵上人更不答話,緩緩站起步入大廳,口中道:
「貧僧峨嵋苦庵,願接這位加施主的高招。」
他聲音雖小,但卻令全場每個人耳中聽得一清二楚,顯示老和尚內功修為確是不凡。
那高壯蠻子加大爾一見苦庵上人,神色一變,並反問他師弟道:「各希米爾,雅華巴拉可耶?」
他師弟也打量了苦庵一眼,搖了搖頭道:「弗希哩,希阿羅峨嵋更巴。」
蠻子臉上又露出失望之色。眾人只聽懂「峨嵋」兩字,只依稀感覺出那加大爾乃是向他師弟說一件有關苦庵上人的事,而他師弟卻是回答了否定的答案。
群雄都知這一戰乃是有關天下武林的興亡前途,無不全神貫注,而且每個人都希望苦庵上人一拳得勝,儘管眾人中也有和五大劍派有梁子的,但是在此利害相同的情形下,就都希望苦庵上人快快得勝了。
苦庵上人走至加大爾面前,合十為禮,雙目凝視對方,全神貫注以待。
那加大爾更不打話,暴吭一聲,當胸就是一拳打出,他那吼聲才出,拳風已到,而且凌厲之極。
苦庵一聽他拳風就細加大爾完全是外家路子,但是勁道之強端的平生僅見。
苦庵上人在五大劍派中原以內力修為稱著,平生大小拚鬥不下百餘場,像加大爾這等強勁的力道還是第一次碰到,當下身體不動,雙拳走弧線直點加大爾關節兩旁的「錦帶穴」——
哪知加大爾貌似粗豪,變招速捷無比,呼地一聲,單臂下沉,一沉之下又立刻上挑,硬迎苦庵上人的夾擊之勁——
加大爾又是暴吼一聲,苦庵上人只覺雙臂一震,連忙橫跨半步,化去敵勢,心中卻驚異已極!
不說苦庵上人,就連一旁的辛捷及吳凌風也大吃一驚,辛捷暗道:「這夷人分明純是外家路子,怎麼那剛強之勁中卻帶著一絲極為古怪的陰柔之勁?一合之下威力大增,這倒是奇了,難怪人說夷人武功大異中原,看來此語誠不虛。」
吳凌風低聲對辛捷道:「這蠻子武功大是古怪,只怕苦庵上人接不下百招。」
那邊又是一聲震天大吼,挾著呼呼拳風聲,敢情加大爾每打一拳必發一聲大喝。直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苦庵上人心道:「與其受制於人挨打,不如拼著用內勁和他搶攻。」
心念一決,當下一聲長嘯,雙拳一錯,展開峨嵋「青桑拳法」,著著用上真力,和加大爾搶攻起來。
倒底是姜老而彌辣,他這輪搶攻的是明智之舉,一時拳風掌影,二人斗個難分難捨。
辛捷暗道:「只有這種經驗和臨敵機變,是師父無法教的——。」
那加大爾似乎沒想到中原高手真有一手,他愈打愈是心喜,臉上露出笑容,掌勢卻越來欲凌厲,那吼聲也變得更響更密,真是勢比奔雷,好多人忍不住要用手蒙住耳朵。
苦庵上人臉上始終鎮靜得很,拼出數十年修為和他搶上風,心中卻漸感不妙——
赤陽道長心中暗驚道:「這夷子拳腳好生厲害,幸好我方才沒有下去打頭陣,否則……真不堪設想,咱們五大劍派中實在也只有苦庵上人能支持得住——。敢情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都是長於劍術而疏於拳掌。
那儒生打扮的夷人始終神態自若地看著中原群豪,對那邊疾斗瞧都不瞧一眼,似乎早就料定勝券在握。
剛剛拆到百招上,那加大爾大喝一聲之後又怪叫一聲,大約是漢語「著!」的意思——
只見他一拳從出人意表的古怪地方打出,眼看苦庵就將不敵,廳中群豪大驚失聲—
—
但苦庵上人數十年功力非同小可,峨嵋「神行迷蹤步」也是武林一絕,只見他連踩迷蹤,只能避過!
加大爾停手不攻,咦了一聲,又是一招怪招拳施出——
苦庵上人連連倒退,但卻仍是勉強避了開去。加大爾又是大咦一聲,才揮拳而上—
—
一連三招,加大爾咦了三聲,似乎苦庵上人早就該敗的樣子,苦庵上人不禁又急又怒,但加大爾招式委實太怪,莫說發招還擊,就連自保也成問題。
大約是第一百一十招上,加大爾仍是咦了一聲后,腳下卻抽空連掃三腳,苦庵拚命一閃,雖然躲開了去,但擦的一聲,襟上僧袍被撕下一大幅。
群雄一聲驚呼,但立刻變得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人心都如壓上了千斤鐵塊。
苦庵上人鐵青著臉,緩緩道:「這一場貧僧認輸——」
加大爾聽不懂漢語,又聽眾人驚呼,以為苦庸仍不服輸,竟氣得大叫一聲,全力對準苦庵當胸一拳——
苦庵新敗之際,神不守舍,等到發覺時,已自不及閃避,眼看加大爾這一招驚天動地之拳勁就要著實打中——
群雄發出一片怒吼聲,根本聽不出是罵什麼話——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砰的一聲,廳門被人一腳踢開,一條人影如飛而至,呼地凌空揮出一掌,迎向加大爾的一拳——
砰一聲悶響,加大爾竟被震退兩步,那人乘一震之勢退飛出丈余落在牆邊!
眾人定眼看時,只見來人是個英挺青年,大部分人都甚感眼生,一部分人卻大呼出口:「武林之秀!」
來人正是新近名滿江湖的武林之秀孫倚重!
眾人立刻爆出一聲震天價的叫好聲,雖然第一場是苦庵輸了,但孫倚重這一掌似乎使眾人出了口鳥氣似的。
那些不識孫倚重的人都不禁竊竊私議,他們不料武林之秀的功力如此之高,而人卻如此年輕。
吳凌風未見過孫倚重,悄悄對辛捷道:「這武林之秀功力的確深厚!」
辛捷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和他交過手——」他想起那莫明其妙的一場打鬥,真恨不得要現在就上去向孫倚重問個清楚。
那「儒生」壓制住加大爾的怒火,朗聲道:「方才第一仗大家有目共睹是敝師兄勝了,現在就由在下金
魯厄向中原英雄討教第二場——」
說罷也不見他作勢用勁,身體陡然飄起,直落在七丈之外的大廳中心,落下時輕如落葉,但當他一步跨開時,青磚的地上竟現出兩個半寸深的足印。
眾人忍不住驚叫出聲,無一人再敢出戰,赤陽道長和謝長卿互望一眼搖了搖頭,一無可施——
莫說他們,就連辛捷也自覺辦不到這手功夫,而這金魯厄年紀看來不過三十,不知怎地竟有這樣深功力?難怪他狂驕如斯——
金魯厄一連叫了三次,中原英雄竟無人能出戰,他不禁更是氣高趾揚,得意萬分。
辛捷愈瞧愈不順眼,正待捨命上前,忽然刷的一條人影飄向中廳,朗聲道:
「在下孫倚重向金英雄討教幾招。」
武林之秀方才那掌震加大爾的一手十分漂亮,那知金魯厄冷笑一聲道:「你不是對手!」
接著又加一句:「你和加大爾鬥鬥倒是一對兒!」言下自負已極。
孫倚重又驚又怒,他也自知不是金魯厄對手,而且自己身上還負著天大的責任,想到這裡不禁進退兩不得,大是尷尬。
辛捷熱血上涌,又待挺身而出,忽然一個極為和靄可親的聲音:「好啊,娃兒,終於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那聲音極是低弱,但是全場每個人一字一字聽得無不清晰之極,把一些其他的聲響全部壓了下去,不禁都是一驚,齊轉過臉來一看,只見一個白臂老者笑眯眯地在辛捷身後。
這老者紅光滿面,笑容可掏,白髯己紛紛變成米黃色。眾人對這老者皆甚陌生,顯然不是原在廳中的,但是放著這大廳一人在,竟沒有一個人瞧見他是怎麼進來的。
辛捷卻是大喜望外,原來這老者竟是世外三仙之首的平凡上人!
平凡上人又催道:「娃兒,快跟我走啊!」
辛捷不覺一怔,心道:「你要我到哪裡去啊?」
平凡上人見辛捷的模樣,忽然道:「我那大衍十式最近又創出一招來,極妙不可言,你快跟我去,我好教給你。」
辛捷嗜武若狂,與關中九豪一戰之後,又領悟了不少訣竅,聞言自是大喜——
旁的人卻弄得莫明其妙,只見老頭子嘴唇微微運動,卻聽不到一絲聲音,原來平凡上人施出了上乘的「傳音入密」功夫。
但是辛捷立刻想到這場中原武林勝負之爭尚未了結,於是對平凡上人道:「晚輩尚要待這裡的事打發了才能——」
平凡上人急道:「這裡的事有什要緊,你跟我走啊,否則我老兒可要輸給那慧大師——」
大概是他想到說漏了嘴,連忙停住,但辛捷已大感奇怪,怔然望著他。
眾人只見平凡心人嘴巴連動,辛捷卻臉色時喜時怔,不禁更加糊塗。
平凡上人想是急得要命了,竟忘了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大聲嚷道:「這裡的事有什麼要緊啊?」
這下子眾人可聽清楚了,那金魯危本就不耐平凡上人的打擾,這時冷冷接道:「老匹夫不知深淺,胡言亂語些什麼?」
平凡上人不知有多少年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了,聞言不禁奇道:「你再說一遍。」
眾人見他模樣古怪,都不禁失聲大笑,金魯厄大怒道:「我說你這老匹夫胡言亂語,還不給我滾開?」
平凡上人道:「我老人家看你像是有急忙的事,你且說給我聽聽。」
這時忽然一人驚叫起來:「你們看,你們看!」
眾人低頭一看,一齊驚叫起來,原來地上被金魯厄踩陷下去的兩個腳印這時已恢復了原狀。
平凡上人卻嘴帶笑容,一語不發。
眾人雖不知這是什麼功夫,但都知這比金魯厄踩陷青磚又不知難了幾倍。
金魯厄也是大驚失色,心想:「今番完了,不料中原有這等奇人,分明氣功已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但他原是姦猾無比的人,心中一轉,暗道:「看他年齡,輩份必然極高,我且激他一激。」
當下改容道:「剛才言語冒犯,尚望前輩多多包涵,敝師兄弟此次奉師命前來完全是欣慕中原武學,敝師兄弟和這些好漢已定了比武之約,原是——」
眾人聽了各各大驚,心想:「這兩個夷子已是這等難惹,原來他還有一個師父!」
平凡上人卻喜道:「原來你們是要比斗的,那敢情好,快快打給我老人家看。」
金魯厄大喜道:「那麼咱們請老前輩指正——」心中卻道:「這樣一來,這老鬼是不好意思動手的了,只要我勝了這一仗就是大功告成。」
當下大聲又向群豪挑戰一遍,赤陽道長竟然不敢應戰。
那武林之秀卻陷入深思中,低頭不語。
辛捷眼中顯出凜然之色,他正要動步,吳凌風悄悄問道:「捷弟,你要上去?」
辛捷毅然點了點頭,吳凌風低聲道:「捷弟,還是讓我試試——」
平凡上人的密音又傳入辛捷耳中:「小娃兒你自信打得贏?那蠻夷武功強得很呢。」
辛捷低聲道:「晚輩自忖不是對手——」
平凡上人怒道:「你再說一遍——」
辛捷道:「晚輩自感恐非對手。」
平凡上人問道:「我老兒是否曾教過你武藝?」
辛捷道:「前輩成全之恩晚輩永不敢忘。」
平凡上人道:「這就是了,你算得我老人家的半個徒兒,你想想平凡上人的徒兒能不如人家么?」
辛捷瞪然不知如何回答。
平凡上人忽然想起自己來此的原意,神秘地笑道:「娃兒,我看你真氣直透神庭,功力似乎比在小戢島時大有進展,你用全力打我一拳,試試你倒底有多少斤兩?記住,要用上全力——」
辛捷不知他是何意,只知道他真要試試自己是否敵得過金魯厄,當下力貫單掌,儘力打出——
碰地一聲,平凡上人雙肩竟是一搖,險些立足不住,他不竟大喜道:「成了!成了!」
辛捷以為他是說自己能和金魯厄一抗,不禁大奇。
而更奇的則是旁觀的群豪了,他們聽不見平凡上人的傳音入密,只見辛捷時驚時怔,又打了平凡上人一掌,真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那渾蠻子加大爾不耐已極,問道:「希里沙,加巴羅也胡亞?」他的意思是:「師弟,這老鬼在幹什麼啊?」
平凡上人似乎懂得他的話,聞言大怒道:「絲巴井呼,格里摩河而星基。」
他說的竟也是蠻人的語言,金魯厄不由大急,因為平凡上人是說:「你敢罵我老人家,我要教訓你。」
金魯厄忙用漢語道:「老前輩歇怒,家師曾一再叮囑他不可開罪中原前輩高人,他是渾人,前輩不要計較。」
他言下之意不過是提醒平凡上人乃是前輩高人,那就不能以大壓小。
平凡上人道:「他欺我中原沒有人懂得梵語,啊,你的意思是說我以大壓小,好,好,你方才不是在挑戰么?我馬上要我徒兒應戰。」
說著對辛捷招招手道:「娃兒,來,我教你一手。」
辛捷不禁大喜,走上前去,平凡上人又用傳音之法將自己新創的一記絕招教給辛捷。
辛捷聽得心跳卜卜,因為這招真是妙絕人寰,而且與那原有十招密切配合,威力更是倍增。那知教了一半,平凡上人忽道:「有人在偷聽呢,我老人家索性告訴他,看他又怎能耐何你?」
金魯厄果然面紅耳赤,原來他正是用上乘內功摒除雜念,想收聽平凡人人的話,卻被平凡上人一語指破。
接著平凡上人就當面大聲將那半招傳給辛捷,其他每人雖都聽得一清二楚,卻是一絲不懂,辛捷卻是喜上眉梢,字字牢記心田。
教招既畢,平凡上人道:「娃兒,好好打一架啊。」
那金魯厄雖覺平凡上人武功深不可測,但他就不信自己會打不過辛捷,是以大刺刺地道:「咱們比兵刃還是拳腳?」
辛捷卻是偏激性子的人,他見金魯厄的狂態,索性不理他,抖手拔出長劍,呼地當胸就刺——
金魯厄不料中原也有這等不知禮數的人,不禁勃然大怒,呼地一聲,從腰上褪下一根軟索。
眾人見辛捷上去接戰,不由議論紛紛,不知是誰傳出此人就是新近大敗勾漏一怪的「梅香神劍」辛捷時,更是全場哄然了。
赤陽道長等人先未看見辛捷,這時卻是面色大變,又怕辛捷得勝,又希望辛捷得勝——他們也知道辛捷化裝七妙神君的一段事。
金魯危那根長索烏亮亮地,不知是什麼質料製成,竟是能柔能剛,厲害之極。
辛捷一上手就是大衍十式的絕招「月雲潭影」,只見萬點銀光襲向金魯厄周身要穴——
金魯厄一抖之間長鞭變成一根長棍,一橫之間連打辛捷腕上三穴,他內外兼修,比起加大爾來更是厲害得多,長索頂端竟發出嗚嗚異響——
辛捷大吃一驚,心道:「我自小城島奇遇之後,功力大增,劍尖己能隨意發出劍氣,但要想如他這般用一根軟索發出劍氣,卻是萬萬不能!」
心中一凜,連忙收招換式,那金魯厄何等狡詰,長索倒卷,乘虛而入——
高手過招,一絲分心散意也能影響勝負,辛捷一著失機,立刻陷入苦戰中。金魯厄招式之奇,確是世上無雙,只見他那長索時鞭時棍,時劍時槍,忽硬忽軟,忽剛忽柔,更兼他內力深厚之極,索頭不時發出嗚嗚怪響;辛捷完全處於被動!
吳凌風對這捷弟愛護備至,這時見他陷於危境,不禁雙拳緊捏,冷汗直冒。
全場眾豪也都緊張無比,因為這是關係武林興亡的最後一戰!
金魯厄怪招百出,更兼功力深厚,辛捷若不是近來功力激增,只怕早已敗落!
在這等完全下風的形勢之下,辛捷硬硬到拆十五招,第十五招才過,平凡上人忽然叫道:「這蠻子到底不成材,剛才若是改變鞭法,早就勝了!」
眾人都大吃一驚,怎麼這老兒又幫起蠻子來啦?內中有幾個自作聰明的竊竊私語道:
「必是方才辛大俠打了這老兒一掌,這老兒就幫那蠻子,希望蠻子得勝。」
只有辛捷本人一間此語,宛如當頭棒喝,心道:「平凡上人明說指點這金魯厄,其實是指醒我不可墨守成規,早應改變戰術,囑,對了,我今日怎地如此拘泥墨守?」
念頭一閃,他手上已是變招,只見他長劍從左而右,劍尖顫抖,絲絲劍氣連綿不絕,正是大衍十式中的絕妙守式「月異星邪」,辛捷待劍尖劃到半途時,突然手腕一翻,劍氣斗盛,磁的一聲長劍偏刺而出,已變成了「虯枝劍式」的「乍驚梅面」——
這一招正是辛捷受了平凡上人提醒后,將大衍十式和虯枝劍式融合使用的絕著,威力果然倍增,金魯厄咦了一聲,連退兩步,鞭端連發三招,才把辛捷的反攻之勢化掉!
然而這一來,辛捷總算脫出危境,他也倒退一步,猛吸一口真氣——
金魯厄一掄長索,直點辛捷門面,辛捷上身向左一晃,身體卻往右閃了開去,呼的一聲,金魯厄的長索就落了空——
「無為廳」中爆出震天價的喝采,辛捷這招著實是妙得很,正是「暗香掠影」輕功絕技中的式子——
然而,金魯厄卻乘著落空的勢子,身子往前一衝,手中卻猛然發勁,「劈拍」一聲,長索被抖將回來,筆直地往後打出,卻是一絲不差地襲向辛捷的咽喉要穴——
這一招怪妙兼具,乃是金魯厄得意之作,暗道:「這小子就算躲礙開,也必狼狽不堪了!」
敢情此刻他對辛捷已不敢過分輕視。
那長索端頂發出嗚嗚怪響,疾如閃電地點向辛捷,那知長索收到盡頭,劈拍一聲,仍是落了空!
所有的人都沒有看見辛捷是怎樣閃躲過去的,只覺眼花綴亂,辛捷己換了位置——
連平凡上人都不禁驚咦一聲,他見辛捷方才閃躲的步法像是小戢島主慧大師的得意絕學「詰摩神步」——他並不知辛捷已得慧大師的青睞,學得了這一套絕學。
辛捷好不容易等到這樣的機會,他腕上奮力一震,劍氣聲陡然蓋過長索所發嗚嗚之聲,一招「冷梅拂面」已自使出——
普通二流以上的高手過招就很少有「招式用老」的毛病出了,因為「招式用老」之後的結果,即使不敗也狼狽不堪,高手過招,六分發四分收,終不令招式用老,金魯厄是因對自己這一招太過有信心,以致著了辛捷的道兒!
當他拼力定住身軀之時,辛捷的劍子己疾刺而至,他不禁開聲吐氣,長索掄得筆直,如流星般直點辛捷腕脈,以攻為守。
辛捷豈能放過此等大好良機,手腕一圈,一面躲過了金魯厄的一點,同時一股柔勁緩緩透出,脆硬的長劍竟隨勢一彎,尋即
叮然彈出,劍尖所指,正是金魯厄肋骨下的「章門穴」!
這一下連辛捷自己都感震驚,這股柔勁用得妙出意表,心想自己功力近來真是大進,不禁信心陡增,長嘯一聲!
金魯厄見辛捷這一圈圈得極妙,竟然不顧辛捷的長劍,手上勁道一改,原來掄得筆直的長索竟然呼地卷上辛捷手腕——辛捷作夢也料不到金魯厄會有這一手,他只好再度施出詰摩步法,身形如一縷青煙般後退兩步。
「拍」的一聲,長索頂端倒卷回來,僥是辛捷退得快,腕上衣袖竟被卷裂一大塊。
辛捷不禁暗中發怒,怒火代替了畏懼,他身子一晃,屈身直進,劍光點點,全是進手招式。
金魯厄怒吼一聲,長索招式又變,這次竟比前兩次還要古怪,鞭聲索影之中隱隱透出一絲邪氣。
然而辛捷此時卻是凜然不懼,他手上「大衍十式」和「虯枝劍式」互易而施,腳下配合著「潔摩神步」,這三件海內外奇人的得意絕學配合一齊施出,竟令金魯厄空具較深的功力而無法搶得上風!
先前五十招內,辛捷猶覺有些地方不甚順手,五十招后,漸漸地愈來愈覺得心應手,流利無比,兩種劍招一分一合之間,威力絕倫,辛捷愈打愈放,舉手投足之間,莫不中肯異常。
金魯厄愈打愈驚,一咬牙,將長索上灌注十成功力,打算以硬取勝!
廳中群豪不知辛捷已漸入佳境,只覺金魯厄索上嘯聲愈來愈響,暗中替辛捷擔心不已。
赤陽道長,苦庵大師相對駭然,不料月余不見,辛捷功力竟增進如此,希望他得勝,又不敢想他得勝以後的後果,心中頓時矛盾起來。
匆匆百招己過,辛技仗著劍法神妙,硬抵住金告厄洶湧的內勁,他自覺越打越稱手,雖然要想取勝並不是簡單之事,不過他此時根本不曾想到這些,他只暗暗喜道:「若不是這場惡鬥,我那能這麼快就融會貫通起來?」
儘管金魯厄聲熱洶洶,但匆匆又是百招,辛捷依然沒有敗落,廳中群豪這才看出一些端倪——
漸漸辛捷發現金魯厄手上攻勢雖然猛極,但是下盤卻似極少作用,想到這裡,心念一動:
「對了,這金魯厄全身功夫之中,下盤乃是他較弱一環,而我的『詰摩步法』神妙無比,正應以己之強對彼之弱——」
這時他手上是一招「方生不息」,乃是大衍十式中最具威力的一式,但是辛捷足下一滑,躬身而施,直取金魯厄下盤,這一招變形而使,威力大減,然而所攻之處乃是金魯厄下盤,竟將他逼得倒退三步。
辛捷手上的「方生不息」正要換式,忽然想到平凡上人方才臨敵所授的一招,當下心頭大喜,暗道:
「妙啊,原來平凡上人第一眼就看出了金魯厄的弱點,才傳我這一招,這一下可要你難逃一劍——」
心中大喜,手頭因分心略為一慢,刷的一聲,衣袖被長索捲去尺許一大幅,他連忙施出詰摩神步倒退數尺——
眾人見辛捷吃了虧,臉上反倒顯出喜容,怪哉!只有平凡上人笑嘻嘻地背著雙手,暗暗稱讚辛捷孺子可教。
辛捷左手劍訣一揚,右手長劍平挽劍花,嘶的一聲直取金魯厄的「期門穴」——
一連三招,辛捷全是「大衍十式」的招數,金魯厄見他突然從偏奇之式變為嚴正之態,不曲得一怔。
辛捷一連十招全是大衍十式的招式,他將被關中九轟圍攻后悟出的心法滲入使用,果然威力大增,金齒厄急道:「他這套劍法雖然高明,本來我盡攔得住,怎麼一下子又多出許多變化來?」
刷刷一連三招,辛捷全向他下盤攻去。金魯厄道:「完了,又給這廝看出我的弱點了——」連忙倒退兩步。
辛捷長劍一橫,突然化做一片光幕罩向金魯厄的下盤,正是平凡上人方才所授的一招!
金魯厄長索下掃,真力灌注,忽聽辛捷大喝一聲:「著!」劍光才收,他肩頭已中了一劍——
眾人只見劍光連閃,身形亂晃,然後聽見辛捷舌綻春雷地一聲:「著!」。接著人影陡分,辛捷單劍橫胸,金魯厄肩上衣衫破碎,鮮血長流。
過了半晌,廳中暴出震天雷鳴,眾人歡呼之聲響徹雲霄!
金魯厄臉色鐵青,一把抓住加大爾的手臂,頭也不回地去了,「無為廳」中又爆出轟天彩聲!
辛捷打敗了金魯厄,反而心中一陣迷糊,他下意識地插上長劍,茫茫看著狂歡的眾人……
平凡上人笑眯眯地道:「娃兒,這下可真揚名立萬啦——啊,險些把正事忘啦,快走——」
也不待辛捷同意,扯住辛捷手臂,如一隻大鳥般從眾人頭上飛過,穿出大廳——吳凌風急叫道:「捷弟——老前輩請等一下——」
急忙跑出廳門,平凡上人和辛捷只剩下一個極小的背影了。
吳凌風對捷弟愛若同胞,雖知那老者多半就是對辛捷極有青睬的平凡上人,但仍是十分焦急地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他沒想到自己的輕功怎能和平凡上人相比,也忘了廳中的殺父仇人——苦庵及赤陽,心中此時只有一個意念,就是追上他的捷弟,至於追上之後是為了什麼,他也拿不定主意——
凌風見那老僧拖著辛捷,身形微微數縱,便在幾十丈外,他竭力趕了幾步,自知趕不上,心下正自無奈,忽聞背後風聲呼呼,一條人影和他擦身而過,身形疾如流星,正是剛才在大廳上硬接那番邦漢子一掌的少年——武林之秀,凌風內心暗驚:「我吃了血果,輕身功夫才突飛猛進,我知道除了捷弟外,很難再有人能與我並駕齊驅,想不到這少年,年齡也不過大我幾歲,不但內功深湛,輕功竟也如此了得。」
他內心不服,當時也提氣飛奔,追了一會,只見那少年頹然而回。
那少年見了凌風突然又追來,他沒追上平凡上人,正生一肚子悶氣,沉臉喝道:
「你跑來幹麼?」
凌風見他長得嫩皮細肉,甚是滑稽可親,拉麵皺眉,但臉上仍然笑意,毫無威嚴,不由對他頗有好感。
凌風是少年心性,他對那少年雖有結納之心,但口頭上卻毫不示弱,當下輕鬆道:
「我原以為你追上了那老和尚和我捷弟哩!」
那少年聽他出言譏諷,怒道:「怎樣,你想怎樣?」
凌風惱他出言無狀,故作悠閑道:「也沒怎樣。」
那少年大怒道:「好狂的小子,在下倒要領教。」
凌風笑道:「領教!」
那少年雙手一握拳,從胸前平推出來,凌風識得這是少林絕手百步神拳,當時不敢怠慢,施展開山三式中「六丁開山」一式迎擊上去,二人原本無意傷害對方,所以均未施出全力,拳掌相碰,各掃退後兩步。
凌風贊道:「好功夫。」
那少年心裡也自暗佩凌風功力深厚,他見凌風贊他,敵意不由大減,當下便道:
「在下身有急事,無暇逗留,他日有緣,再領教閣下高招。」
他說完話,也不等凌風回答,徑向原路疾奔而去。
凌風對他原無惡意,當下也不攔阻,忽然想到殺父仇人還在廳上,立刻飛奔而回。
他竄進大廳,只見空空的只有幾個無名之輩,原來他剛才這一逗留,中原諸好漢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掃了兩眼,不見仇人蹤跡,心想:「我的仇人都是赫赫有名之輩,他日我登門問罪,他們必然不致躲匿,還怕找不著嗎?」轉念又想道:「剛才那老僧武功深不可測,與捷弟又似相識,只怕多半是捷弟常講的海外三仙之一平凡上人,看他對捷弟甚是欣賞,這一去不知又要傳授捷弟多少絕學哩!」
「我答應過蘇姑娘要去看她,倒也不能失信於她。」
他盤算已定,便啟程赴約。
當他走到山東境內,只見沿路都是扶老攜幼,背負重物的人,一臉疲乏神色,像是逃難避兵的模樣,內心很奇怪,心想當今天下清平,怎會有兵燹之災,終究找到一個長者詢間原因。
那老者聽凌風也是本地口聲,知他才從他鄉返鄉,嘆息道:「月前幾場急雨,黃河水量大是增漲,終在方家村衝破河堤,淹沒了全村,俺家鄉離方家村不過百十里,這才帶著家小……」
凌風不待他說完,焦急問道:「老伯,那林村怎樣了?」
老者道:「客官是問高家村西五十里的林村么?如今只怕已是汪洋一片了。」
凌風向老者道了謝,足不稍停向東趕去。
他想到大娘母女的嬌弱,遇到這兇猛天災,只怕凶多吉少,內心有如火焚,也顧不得白日之下引人注目,施展輕功,發足飛奔。
他從早跑到傍晚,中午也不及吃飯,只見路上難民愈來愈多,心內愈覺懊熱,待他趕到距林村僅有百餘里,一問難民,才知林村周圍十里於昨夜淹沒。
凌風一聽,有如焦雷轟頂,他獃獃的什麼也不能想,他強制自己的傷痛,想著援救阿蘭母女的法子。
他尋思道:「那個茅房本是依著山坡連築的,地勢甚是高亢,如果爬在屋頂上,大半日之間,水怕也淹不到。林村既已淹水,陸路是走不通了,不如就在此雇船。」
他出高價雇了一個梢公,劃了一隻小船,溯水而上。
此時水勢甚是湍急,那梢公費儘力氣劃去,船行仍然甚慢,凌風內心大急,當時向梢公討了一隻槳,運起內力,劃了起來,那小船吃他這隻槳不停地撥水,果然前進神速。
行了三個時辰,已是午夜時分,那梢公精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堅持靠岸休息,凌風也不理會他,一個人操槳催舟續進。
又行了一會,水面突然大寬,原來水道也分不出來,只是茫茫的一片汪洋,凌風心知到了洪水為患的區域,距離林村已是不遠,奮起神力,運槳如飛。
他見沿途村落,都已淹沒,很多村民都爬到樹梢或屋頂上,手中點著火把。眾人見凌風小船經過,紛紛搖動火把,嘶聲求救。
凌風想到阿蘭母女身處危境,當時硬起心腸,只作沒有聽見。
愈來愈近林村了,他心中也越來越是緊張,手心上出了一陣冷汗,他想:「只要……
只要爬上屋頂,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小船駛進林村了!
凌風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口腔,他舉目四望,那是一片無際的水面,整個林村的建築物,都被淹在水下,只有小溪旁幾株梧桐樹,還在水面露出了樹尖。
他內心深處感到冰涼,他狂奔操舟一日一夜,內力消耗已盡,此時支持他身體的「希望」,又告幻滅,只覺全身軟弱,再也提不動大木槳,「砰!」的一聲,木槳落到木板上,人也委頓倒地。
凌風自幼失怙,一直視大娘如慈母。那阿蘭,更是他心目中最完整,最美麗的女孩,他們倆,雖然並沒有說過一句愛慕對方的話,可是,彼此間親切的體貼,深情的微笑,那不勝過千盟萬誓嗎?
他天性甚是淡泊,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手刃父仇,尋求血果,使阿蘭重見光明,然後……然後帶著阿蘭母女,住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可是,如今呢?一生的美夢,算是完全破裂粉碎了……
凌風只覺胸中一陣火熱,接著一陣冰涼,他彷彿聽到了流血聲,那是心房在流血吧,他彷彿聽到了破裂聲,那是心房在碎裂吧!
他深深吸了口氣,反覆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是的,在這個世上真是苦多樂少,除了生離、死別、絕望、痛苦,哪還有什麼?
他只覺得在這一瞬間,世上一切都與他不再有關聯了,他的思想進到另外一個世界……
「那兒沒有愁苦,沒有離別,只有歡樂——永恆的歡樂,遍地都是鮮花。那白欄杆上靠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托著頭,正在想念我,相思的眼淚,一顆顆像珍珠,滴在鮮艷的花朵上,那花開得更嬌艷了。」
凌風口中喃喃道:「阿蘭,阿蘭,你別哭,大哥就來陪你啦!」
他正在如痴如醉,突然,背後有人推他一把,才驚破他的幻境,回頭一看,正是那梢公。
原來適才他木槳落地,梢公已被驚醒,點了一個火把,爬倒甲板上,只見凌風神色大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痴痴獃呆地坐在船頭,正想上前招呼,忽又見他臉露慘笑,神色怪異之極,口中又是自言自語,再也按納不住,是以推了凌風一把。
凌風-驚之下,思潮頓去,回到現實,他苦思今後的行止,但是心痛如絞,再也想不出什麼。
天色日明,他吩咐梢公順水划回。
這順水行舟,確實快捷無比,不消兩個時辰,便到達岸邊。凌風茫然下了船,在人民群中,看過每張面孔,也不見大娘母女,當時更肯定他們已遭大水沖走。
他萬念俱灰,不願混在亂糟糟的難民中,他只想一個人清靜、孤獨的回憶。咀嚼昔日每一個小動作、每一句話。
凌風避開大道,專揀荒涼的山路,翻山越嶺漫無目地的走著,餓了便采幾根野菜充饑,渴了就捧一棒泉水解渴。那山路連延不絕,似乎沒有一個盡頭,凌風心想:「讓這山路的盡頭也就作我生命的盡頭吧!」
他自暴自棄,行了幾日,形容是大枯槁,這天翻過山頭,只見前面就是一條官道,通到濟寧,心中一驚道:「蘇姑娘就住在濟寧,我去看她一趟,再去找那幾個老賊報仇,然後……」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後的歸依。
凌風進了城。
他走過兩條街,見到一家黑漆鑲金的大門,門口站在兩個兵丁,知是知府公館。趨前問道:「這可是知府公館么?在下吳凌風請問蘇惠芷姑娘可在?」
那兵丁見他形容雖是憔悴,衣著甚是襤褸,但挺鼻俊目,仍是一表人才,又聽他問知府義女,知是大有來歷之人,當下不敢怠慢,跑進去通報了。
過了半晌,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向凌風恭恭敬敬一揖道:
「吳公子請迸,小姐在廳上相待。」
凌風還了一揖,跟著那管家,走了進去,只見那知府府甚是氣派,一條大路直通客廳,兩旁植滿了牡丹,紅花綠葉,開得非常嬌艷。
他才走了一半,蘇惠芷已推開門迎了上來,凌風見她笑靨如花,神色高興已極,數月不見,雖然略見清瘦,但臉上稚氣大消,出落得更為明麗。
凌風一揖道:「蘇姑娘近來可好?我那捷弟本和我一起來看你,但在路上被一位老前輩叫去,他叫我代向你致意。
蘇惠芷忙一襝衽,柔聲道:「吳公子快請進屋,那日一別,我時心牽挂,日日盼您早來看我……」她說到這兒發覺語病,臉一紅,住口不說了。
凌風瞧著她那雙清澈如水的大眼,不甘又想起阿蘭,心中嘆道:「唉!多麼像啊!
可是一個這麼幸運,另一個卻是那麼悲慘,老天!老天!你太不公平了。」
蕙芷見他忽然獃痴,覺得很奇怪,又見他臉色憔悴,不覺又愛又伶。
她柔聲道:「吳相公,您是從淹水地方來的嗎?」
凌風點點頭。蕙芷接著道:「那黃河確是年年泛濫,治河的官兒,平日只知搜括民脂民膏,一旦大水臨頭,跑得比誰都快。這次大水,如果事先防範周詳,總不至於如此。
我義父為此事大為震怒,已上省城去請示了。
凌風心念一動,正欲開口相間,但蘇惠芷卻是歡愉已極,口中不斷地說別後之事。
原來那天蘇惠芷投奔她父親舊部永濟知府,那知府姓金,原是蘇惠芷父親一手提拔,見了蘇姑娘,自是愛護尊敬,他知蘇侍郎一生正直,赤膽忠心為國事憂,竟然命喪賊子之手,不禁喟然。
這金知府,雖已年過五旬,膝下仍是虛虛,蘇惠芷見她待自己親切慈祥,又聽他時時嘆息自己命中無子,便拜他為義父,金知府只樂得如得瑰寶。
凌風原意逗留一刻,便要告辭,但見蘇惠芷情意殷殷,竟不忍開口。
蘇惠花說了一陣,看到凌風聽得很專心,心中暗喜。她忽察覺道:「吳相公,你瞧我高興得糊塗啦!您一路上趕來,定是疲倦了,我還嘮嘮叨叨的羅嗦。您先換換衣,休息一會吧!」
她立刻吩咐婢子備水,凌風只得依她。
凌風沐浴一番,換了一身衣襟,覺得身心輕快多了,但那只是轉瞬間的輕鬆,在他心靈的深處,負擔是多麼沉重啊!
蕙芷待他沐浴出來,引他到了卧室道:「您先睡一會休息休息,等吃晚飯,我再來喊您。」
到了掌燈時分,凌風跟著婢女,穿過兩道,只見前面是一圓門,那婢女道:「這是我們小姐住的地方。」
凌風走進圓門,陣陣清香撲鼻,原來遍地都是茉莉,假山後是噴水泉,月光照在水珠上,閃閃發光,景色甚是宜人。
凌風見蕙芷坐在桌邊相侍,桌上放了幾樣菜看,急忙坐了下來。
他歉然道:「讓你久等了。」
蕙芷笑道:「吳相公,您禮節真重,來,咱們先喝酒。」他說到「咱們」不覺有些羞澀。
凌風也沒有注意,舉起酒來,一飲而盡,那酒甚是清冽。蕙芷卻只略一沾唇。
她殷殷相勸,凌風心內愁絮重重,正想借酒澆愁,一杯杯只管往下倒。
她自己也喝下一杯,臉上微暈,燈光下,只見她雪白嫩得出水的雙頰,透出淺淺的紅色,直如奇花初放,晨露初凝。
她突然道:「那日我見辛——辛相公喊您大哥,真是羨慕得很,我……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喊你大哥,那才好哩!」
凌風見他喝了一些酒,神態大是活潑,實是嬌憨可愛,只恐拂她之意,便道:「我也很想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妹子。」
蕙芷喜道:「大哥,真的么?你也別再叫我蘇姑娘長,蘇姑娘短的了,我媽叫我小惠,你就這樣叫我吧!」
她又接著說道:「大哥,你走了后,我真想念你,我天天算著日子,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的,今早兒,我聽喜鵲在枝上呱呱的叫,我便知大哥會來了。」
凌風道:「小蕙妹子,我……我。」
蕙芷介面道:「大哥你不用講,我知道你也在想念我。」
「我義父,他見我整天不樂,以為我生病了,大哥,我心裡擔憂,飯也吃不下,大哥,你不再離開我吧!」
「大哥,我知道你不願住在這兒,你要行俠江湖,難道我還會不願跟著你嗎?」
凌風聽他說得一往情深,心中很是感動。那蕙芷坐得離他很近,只覺她吐氣如蘭,美秀絕倫。
他本不善於喝酒,此時借酒消愁,醉意已是甚深,他抬頭一見蕙芷正望著他,眼光中包含著千憐萬愛。
凌風覺得那眼光非常熟悉,他酒醉之下,定力大為減低,凝目看了一陣,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捉住惠止小手,顫聲道:「妹子,你真好看。」
蕙芷掙了一下沒有掙脫,便任他握著,一股熱流從凌風手掌,傳到她全身,她心中甜蜜無比。
她自幼喪母,父親對她雖然無微不至,可是近一年來,每當一個人,對著春花秋月時,在心靈深處,會感到莫名的空虛。此時,那空虛被充實了,世界突然變得美麗了,一切都是那麼可愛呀!
凌風喃喃道:「妹子!」
蕙芷柔聲道:「大哥,什麼事?」
凌風斷斷續續說道:「我……我……想……親親你的眼睛……」
蕙芷大為羞急,但她天性極是溫柔,眼見凌風滿面期待之色,她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她閉上了眼,領受這初吻的滋味,在這一瞬間,她不再要世上任何東西——一切都像白雲那樣飄渺,那樣不重要了。
她覺得凌風只是一次一次親她的眼晴,心中想道:「他確是至誠君子,但未免太古板了些。」
她睜開了眼,只見凌風如醉如痴,心想:「大哥只怕樂昏了。」
突然,窗外一聲凄涼的嘆息。
凌風沉思在昔日的情景中,是以以他這麼高功力,竟會沒有聽見。蕙芷沉醉在溫薯中,只願宇宙永遠停留在此刻,世世不變,哪還會留意窗外的嘆息呢?
世上的事,在某某中似早有安排,如果凌風剛才聽到嘆息,趕快出去,他這一生便完全改變了。
假石山後,坐著一個纖弱的姑娘,在不停地抽泣著,無情的風吹過她掛著淚珠的臉,她不禁打了個寒戰——那是從心底透出的寒意。
她抽泣了一陣,心中憤恨漸消,一種從未有的自卑感襲上了心頭。
「人家是知府千金,我只是一個……一個瞎了眼的鄉村姑娘,怎能和人家比啊!」
她心想:「大哥,我不恨你,我也不怪你了,我原是配不上你呀!大哥,你不要再記著我這個傻姑娘了,你和蘇姑娘好吧!」她是多麼纖弱呀!一生生長在誠樸的鄉下,從未受到欺騙險惡的滋味,此時陡然之間,發覺自己一心相愛,認為量完美的人,竟然騙了她,移情別戀,心下悲苦,真如毒蛇在一點點啃吃她的心房。
愛情,終於戰勝了一切妒恨,她心想道:「我還是愛著大哥的,只要大哥好,我還要求什麼呢?大哥與那蘇姑娘,原是一對佳偶,我又何必參夾其中,使大哥為難呢?走吧!走吧!把這身子就葬送在那茫茫的世上算了吧!」
她站起來,緩步走了,月光照著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她雖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但她心想:「從今以後,我是一個孤獨的人了,影子,影子,只有你來陪我了。」
她漸漸走遠了,一個高貴的靈魂,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次晨,吳凌風向蘇蕙芷告辭。
蕙芷知他要去報父仇,也不敢攔阻,凌風正要動身,忽然心念一動,想道:「蘇姑娘乾爹是這魯西八縣知府,我何不託他打聽打聽阿蘭母女的下落?」
當下,他向惠藍說了,惠藍聽他說到阿蘭,滿臉深情,愛憐,心中很不好受。
她沉吟了一會,一個念頭閃過,她幾次想開口說,但是自私的心理,卻阻止了她。
世界上只有嫉妒自私,才能使一個溫柔仁慈的姑娘,突然之間變作一個殘忍的女孩。
蕙芷心內交戰,她到底出身名門,自幼受父親薰淘,正義感極強,她聰明絕頂,昨夜見凌風後來神色突變漠然,似有無限心事,心下已猜到一兩分,此刻聽他如此一說,更是恍然大悟,她明知這一說出,自己一生的幸福便溜走了,可是父親諄諄的教誨,又飛到耳邊,這一刻,使她真比十年還要難度,心中也不知轉了幾百次念頭。
最後,她決定了,高貴的情操戰勝了。
她顫聲問道:「那阿蘭姑娘,可是長得非常小巧標緻嗎?」
凌風見她久久不言,似乎在沉思一難解的問題,此時突聽出語相問,只道她是問明阿蘭特徵,好替自己尋我,不由好生感激道:「小惠妹子,阿蘭正是像你講的那模樣,請你特別留心一點她雙目是瞎的。」
蕙芷轉身對婢女道:「你去叫阿蘭姑娘來見吳相公吧?」
她此言一出,大出凌風意料之外,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問道:「妹子,你……你說什麼?」
那婢女似也不懂蕙芷的話,睜大眼睛,獃獃地看著蕙芷。
蕙芷道:「我是叫你去把小蘭請來。」
那婢女恍然大悟,啊了一聲,飛步趕出,凌風再也忍耐不住,跟了出去。
蕙芷見凌風神色歡愉,關注之情溢於言表,心中覺得一陣絕望,掩臉奔回卧房。
「她是……什麼……時候……時候走的?」
小芙道:「昨天晚上。」
凌風問道:「她為什麼突然要走?」
小芙道:「我也不知道,她臨走時央我遞給吳相公一封信,那管家因她並非丫環使女,只是老大爺出巡時救回的孤女,所以也不能阻止,就讓她走了。」
凌風急道:「你快把那封信拿來。」
他得知阿蘭還在人間,心中驚喜欲狂,也不暇細想她為什麼要離開自己——他完全忘了昨日酒醉之事哩!他接過信,正想拆開來看,忽然背後一聲溫柔聲音道:「大哥,你可要好好保重。」
凌風輕身一看,只見蕙芷淚痕滿面,不覺甚感歉意,但他急於追趕阿蘭,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安慰她。
他道:「妹子,你待我好,我心裡知道,待我追到阿蘭,再來找你。」
蘇蕙芷凄然點點頭。
凌風向她一招手,頭也不回,徑自飛步離去。
她站在門口,看見凌風的影子漸漸模糊了,內心一片空虛。「我已滿足了,那深情的一吻——雖然他心中在想另外一個人,可是,我卻完全滿足了。」
「在日後悠長的日子裡,我也不再孤苦了,那真值得我回憶一生哩!我,我……要繼續活下去,生命的路途,原來就是這樣的啊!」
兩行清淚,慢慢流到頰邊。